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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的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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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的那双眼睛》中国当代作家赵文元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背后的那双眼睛

背后的那双眼睛(小说)

三十多年前她还是未婚妻,跟着丈夫第一次去婆家。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隐在满屋子看新人的闺女、媳妇、小伙子中直瞅她。她装作不知道。过了一年,她感觉不到了黑眼睛的注视。黑眼睛娶媳妇了。那媳妇叫方莹。

村里的小媳妇们自然成了小姐妹,常常攒坐在一起。她和方莹经常发生一些让人不舒服,但又没必要发作的小冲突。你比如有一次,方莹翻遍了天,找不到钩针。该回家做饭了,大家纷纷从炕沿上、椅子上、沙发上站起来舒腰,她这才惊讶地嚷,方莹的钩针咋钻到我的屁股下了!

又过了一年,她又感到了黑眼睛的注视。一天,一位村里的姐妹打量着她说,奇怪,你咋变得这么水灵呢?这不是你家那口子的功劳吧?老实交代,要不,我就向你家那口子揭发你。她愣了一下,跟姐妹说笑打闹着,掩饰过了自己的慌乱。回到家里,她坐在沙发上出神,任由一岁的儿子在地上爬。一会儿,内心的陶醉让她的脸如盛开的向日葵。

她一跃而起,轻盈得像十六岁。哼着歌,脸如朝霞,映亮了屋子。来到镜子前,顾盼着镜子里的自己。笼着黑油油的长发,想着梳理个什么发型,自己的脸更娇媚,该穿什么衣服,自己的身材更婀娜。

儿子哭着叫她,她敏捷如猿,过去抱起儿子,颠着儿子唱开了《两只老虎》,等儿子笑开了,就让儿子自己去玩皮球,哼着歌开始做饭,一边回味着那种幸福。她认为别的姊妹都没有这样的福分,觉得自己坐在姐妹们中间,像一位藏着一坛金子,却衣衫褴褛地攒在穷人中的人。这时自己独自回味这种幸福,宛如那个人独自偷偷地欣赏那一坛金子。

跟丈夫吃饭时,她不敢和丈夫的目光碰头,不时隔着菜盘冒着的淡淡热气窥丈夫一眼。那种困惑又来纠缠她:自己怎么能既爱丈夫,又陶醉在黑眼睛的注视里呢?她偷偷地读丈夫的脸色,村里人的脸色,黑眼睛的脸色,生怕谁读破了自己的脸色。

那时冬闲时人们就爱喝酒;麻将还没时兴开。一天,丈夫和黑眼睛因为一杯酒争执起来,继而吵起来,接着就打了起来。等她闻讯赶去,两人被人拉开了。

她给丈夫擦着额头的血,整理着丈夫被撕破的领口,不时瞟一眼黑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一言不发不正常。

门一下被推开,方莹闯进来,直奔黑眼睛。方莹边擦着黑眼睛口角的血,边往她和丈夫这边乜,含沙射影地骂起来。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也含沙射影地骂起来,只是不往他们那边看一眼。一会儿,两人就对骂起来,把对方的丈夫用脏话抓的体无完肤。人们好不容易把她们劝回了家。再以后,两家人见了面不说话了。

她脸色暗淡,几次想到黑眼睛经常去的地方亮亮相,但忍住了,自我安慰:这样也好。她怀疑他俩打架和自己有关。她听说,这次打架错在丈夫。丈夫在外面是个强悍的人。一冬天她就窝在家里挑毛衣。

春天的一天,她和丈夫正在路边的地里种葵花,黑眼睛扛着锹,方莹胸前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书包,插荒踩着一寸高的麦苗走来了。她和丈夫正窘着,黑眼睛冲丈夫哈哈笑道,这家伙,酒场上的事还真往心里去了。方莹也冲她嘿嘿地笑着。

丈夫和她红了脸,问两人种什么去?去哪种?黑眼睛往前指了一下,说,去那块儿地种葵花。她就知道两口子是特意绕路过来跟他们说话的。她还知道,方莹听黑眼睛的。

她心里那种对方莹不讲道理的怨恨,又转化成了对她既歉疚又轻蔑的感情

哦,麦地里那两只嬉闹的麻雀真可爱

这里的人很恋家,还自嘲:咱们没出息,瞭不见自家的烟洞就哭鼻子。她和丈夫是这里最早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娘家的村子和婆家的村子都挨着县城。离县城近的年轻人脑子开化的早。但他们也只敢在县城打工。她和丈夫在县玻璃厂认识,自由恋爱成了家。那时这样的婚姻很新鲜。

本来那时两人说好了,结婚后就进县城打工去,不想,婚后两人乐不思蜀,对那些出去打工的人装作不知道。婚后的第二年,两人对床笫的贪婪劲儿过去了,丈夫对家庭的拮据不能视而不见了:八亩地养不住三口人。养家是男人的天职。丈夫跟她说道开了外面的信息。入冬的一天,丈夫嗫嚅着提出,来年开春要带她出去打工。她低垂着头低声说,要出去你一个人先出去,娃娃太小,我先在家带娃娃。

她刺溜刺溜做针线。丈夫用火钩子擞火炉子里的灰。大白天的让炉火轰轰地着起来。丈夫瞅了一会儿从炉圈儿缝儿上往出扑的紫烟,撂下火钩子出去了。她燥热难耐地停下手里的针线,出开了神。

村里年轻的两口子里,还有黑眼睛两口子不提说出去打工的事。

快过年时,出去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了。丈夫除了吃饭睡觉,不在家呆着。她也不敢问他忙什么。开春了,出去打工的人更多了。丈夫没走,却告诉她,自己从那些出去打工的人的手里租了二十来亩地。她的脸色一缓,问,谁还租地了?丈夫告诉她,黑眼睛,也租了二十来亩地。她低下头做针线,再没说话,但脸色像盛开的桃花。

就这么又过了三年,年轻的两口子几乎走完了,单身的年轻人更是在家呆不住。他们撂下的地,他们的父母尽自己所能种上一些,余下的几乎都让他们两家租下了。

虽然新出来的农具让人越来越省力了,但丈夫受得还是像一头驴,生怕一偷懒,光景就落在了别人的后头,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她竭力帮衬丈夫,不偷一点懒。村里人都奇怪,繁重的劳动除了让她的手脚粗壮,脸色、手腕、脚腕黑一些外,人反而更健美年轻了。

那些回来过年的人们跟他们说,打工比种地苦轻多了,还把稳——老天爷一不高兴,一年投在地里的人力物力就泡汤了,不如乘年轻出去见见世面。丈夫和方莹就说道着要去打工。她笑而不答;黑眼睛只字不提。

村里年轻人少了以后,他们两家自然走近了。夏秋三季,只要看见天要下雨,不是黑眼睛给丈夫打电话,就是丈夫给黑眼睛打电话,然后都乐颠颠地收拾了农具从地里回来。

两家人商量好了似的,这次在你家聚,下次在他家聚。在她家聚时,她一洗漱完,先把窗台下的那两只沙发和沙发前的茶几擦揩干净。左边这只沙发总要多擦几下。

等她收拾好了,方莹的说笑声也从屋后的路上传来了。等方莹的说笑声响到屋子左边的时候,方莹碎而急促的脚步声,黑眼睛舒缓有力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传进了屋里。丈夫和她的脸上漾开了笑容。接着,红铁院门被吱吱呀呀地推开了,方莹就会惊喜地对她家院子里的东西叽叽喳喳起来,仿佛她第一次来她家。她在家里就接上了方莹的话。两人一上她家门口的台阶,就会啪啪地跺脚、刮鞋底,方莹就骂开了天气。这时她拉开门,站在一边,笑看着他们。丈夫站在当地笑看着他们。等他们进了门,自然地,黑眼睛坐在了左边的沙发上,丈夫坐在了右边的沙发上,她们坐在了炕沿上。丈夫和黑眼睛从种地的事说开来,一直能说到天下大事。而她们这边,方莹就会看她的针线活儿,自然就说开了针线活儿,不知不觉就会扯到村里某个女人的针线活上,就扯到了这个女人的家事,就扯到了村里人的家长里短上了。

这么闲磕牙一会儿,两个男人出去逮鸡、杀鸡;方莹烧水,她捞咸菜。她把咸菜切好了摆在茶几上,又去洗菜、削土豆皮。两个男人把滴血的死鸡丢给她们,就坐在沙发上开始喝酒。两只烟头升起两缕安逸的白烟。等鸡炖熟上了桌,四个人就围住茶几坐了,说笑起来。直到屋后圈里的猪、羊和院子里的鸡叫成了势,他们才散了。有时鸡饿急了,会跳到窗台上啄窗玻璃,

轮到他们去黑眼睛家时,基本上也是这么个样子,只是她坐不惯黑眼睛家的炕沿:有点儿高,坐里一些,脚不着地,坐的浅一些,腰困。

到了冬天,两家人几乎天天坐在一起。两个男人一起悠闲地修缮院墙、棚圈,或者干着别的零杂营生,然后守着火炉子抽烟喝酒。她和方莹干着怎么也干不完的针线活。没有谁提说乘冬闲出去打一打工。

一年,一场冰雹把他们村子的庄稼剁了,村里人纷纷外出打工。丈夫一遍又一遍地问她走不走?她不吭声。方莹来她家直骂黑眼睛守在家里等死了。就这么过了十来天,丈夫和黑眼睛坐在她家的沙发上,都埋下身子默默抽烟,不时低声嘀咕几句。窗户上射进来的阳光把烟影投在他们宽厚的背上,多变的妖怪一样蠕动着。坐在炕沿上的她和方莹,缝补着衣服,说着家务事,不时不安地瞅一眼那两人。第二天开始,两家人各自把地耕过、耙过,种上了大白菜。

在这深厚的情谊里,丈夫和黑眼睛是有竞争的,那就是都想把地种好,收入盖过对方,在她和方莹眼里就胜出了似的,就给自己的老婆长光了似的。她和方莹之间暗地里也有竞争,那就是把家里的那一摊子收拾的胜过对方,这样就给自己的男人长光了似的,在两个男人眼里就胜出了似的。她想,只有她明白,黑眼睛要胜过自己的丈夫,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向自己证明着他的优秀,但她不敢流露出一丁点赞赏的意思来。

四个人在一起时,方莹总是夸她的丈夫这也行,那也行;数说黑眼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知道这是农村媳妇的通病。她觉得如果自己不这样,会被方莹怀疑,就跟方莹唱开了对台戏。这就有点儿滑稽了,自己的丈夫成了冤家,别人的丈夫反而是自己心向往之的了。一天,她忽然疑心,丈夫跟方莹真动心了,怀疑黑眼睛也以为自己是对他表露心迹呢!这让她慌张起来,想想方莹矮不说,长相也一般,跟丈夫那个了,真是让她高攀了。再想想要是黑眼睛真以为自己对他有意,冲动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她留心了一下三个人的脸色,还真是心里都有鬼。

一天,天又阴上来了。丈夫要给黑眼睛打电话,她黑下脸来说不行,今天下雨也得干。丈夫虽然诧异,但听了她的话。一会儿,黑眼睛打来了电话,她虎着脸瞅着丈夫,丈夫支支吾吾地说,活儿紧,这次就算了。

丈夫忍不住问她原因,她丢下一句你知道!弄得丈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追问她,她低头只管干活儿。丈夫不由得拧着眉头自个儿思谋去了,似乎觉得自己确实知道,可又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最终还是没再问她。

就这么,丈夫推脱了两次,两家人不易察觉地疏远了,说话自然就谨慎了些,保持在了一段很微妙的距离上继续亲密往来着。具体原因都心知肚明,跟自己的那口子也只字不提,可又像谁也说不清其中的原因,所以避乎着谁也不说。

物价飞涨,地里出产的东西却卖不上个价。两家只能多租地来增收,没明没夜地受,但收效甚微。

一天,在她家聚会,四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没了笑声。方莹忽地嚷道,咱出去打工吧,土地不养咱了呀。沙发上的丈夫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直愣愣地瞅了一会儿方莹,忽地说,我早有这个意思,怕她不出去呀。说着,探询地看了她一眼。

她低头挑着毛衣不说话。屋里一时没了声音。黑眼睛端起茶杯滋溜喝了一口茶,茶杯清脆地又落在了茶几上。黑眼睛的屁股往里挪了一下,搓得沙发皮沉闷急促地响了一声。

好一会儿,方莹气恼地叹口气,说,那个死脑筋也是不吐口呀!气死人了!这话仿佛和丈夫的话暗中应和着,就挑着了一种“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时间屋里的气氛难堪起来。方莹自知失言,低头挑毛衣,头发披下来苫住了脸。

院子里噗沓噗沓响起脚步声。方莹赶紧说,孩子放学回来了。走吧,咱也该回去了。

以后两家聚的就又少了些,聚在一起时,她发觉黑眼睛看自己的眼神里藏着急切的探询,但她竭力像以前那样不动声色。有一次,她故意激得两个男人喝多了。在帮糊里糊涂的丈夫脱衣服时,问他听见什么风声没有?丈夫直愣着两只迟钝的醉眼,问她什么风声?村里就这么几户人家了,能刮起什么风声来了?

秋收开始了。两家人偶尔在路上相遇,车也不停,大笑着招招手就过去了。这天一大早,他们正吃早饭,方莹闯进屋里来,一股潮湿的雾气也跟了进来。方莹拍一下手说,万幸你们没出地。快,给我寻根缆绳。丈夫起身去南房寻缆绳。她俩稀罕地互相端详打趣着,她笑她晒成了黑瓷溜子,她笑她晒成了黑瓷溜子。方莹给她拈着乱发中的草屑说,我算熬出来了,那死脑筋总算要出去打工了。

她脸上的血一下子被抽干了,凄然地说,你们真狠心,说走就走,丢下我们孤零零的,怎么熬日子呀。方莹眼圈儿也红了,说,我们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咱们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可是,我不想像驴一样受一辈子呀。我说,你们也走吧,这破地方连人也养不住,有甚守头了。趁咱还能走动,出去见见世面。

她定定地望着等自己回答的方莹,说不出话来。

丈夫把缆绳丢在门口,方莹丢下一句你赶紧打主意,就走了。

没过几天,她一点儿精力也没有了。丈夫让她在家歇着。她心疼丈夫,更怕一个人呆着,一天也不歇着。丈夫骂着不让她干活儿,她就坐在一边陪丈夫说话。

又过了八九天,他们正在地里拉葵花杆儿,黑眼睛开着挂着液压犁的四轮车路过,让四轮车停在路上突突响着,人匆匆走过来,招呼丈夫抽根烟。

三个人呈三角形蹴在地头。被压弯的草茎扎着她的屁股。小巧玲珑的秋蚂蚱在草上、地里、人的手背上抖翅、伸腿、跳跃着。

她觉得黑眼睛不敢看她,就有了底气。虽然竭力控制着自己,语气还是有点儿冲,问黑眼睛是不是收罢秋真得走呀?黑眼睛低下头,左手揉搓着裤脚上的一滩泥渍,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她看着他又黑又脏的粗脖子;油腻得发亮的衬衣领子。

丈夫吃惊地看看她,看看黑眼睛,问,这是真的?黑眼睛继续揉搓着裤脚上的那摊泥渍,腾起的一蓬尘土纷纷落在他的手上,嗫嚅着说,唉,硬不过她嘛。

她得意起来,认为这是黑眼睛专门来向她说明原委的,就冒出一个蛮霸的念头,要看看黑眼睛是听他老婆的,还是听她的。

两个男人紧吸两口就要烧到焦黄的手指头的烟,一抖手把烟屁股丢在草林里,站起身来,条件反射似的拍打了两下各自屁股上的土。她往起站的时候动作自然又妩媚,自己不由得脸红了——你可是三十四岁的女人了!

秋收完了,她借口身体虚弱,不去黑眼睛家。丈夫自然要在家陪着她了。倒是黑眼睛两口子谁有空就跑来了。来的是方莹,就会气哼哼地骂黑眼睛优柔寡断,没一点男人的肚渣滓(魄力)。来的是黑眼睛,就挠着头说,咱对外面两眼摸黑,虽然咱村里的人会照应咱,但心里就是怵,哪如咱种地自在了。要是两个人一齐来了,非争吵起来。

她和丈夫只是笑。夜里,她瞪着黑乎乎的屋顶睡不着。

从落第一场雪那天开始,一连半个月,那两口子谁也没来。她正准备去看看,第二天一早,黑眼睛来叫他俩去吃饭,说,明天他们就出去打工了。她软得站不起来,说她不舒服,不过去了。黑眼睛局促地站了站,拉着丈夫走了。一会儿方莹来了,硬拉她去了她家,让她坐在一边跟她说话,自己一个人忙碌着做饭。她晕晕乎乎得实在支持不住,就去卧室躺下了。嗅着卧室里说不清的味儿,由不住想从中辨出黑眼睛的味儿来。一会儿,她的鼻子堵塞了。第二天,她真得从床上爬不起来了,没去送两人上路。

这以后她沉默寡言,有时不知道丈夫在跟自己说什么。一个人时,她会站在穿衣镜前,摆着姿势端详自己。几天后,她假装失手,打破了穿衣镜。买一块儿穿衣镜要到十里外的镇上去。她不催促丈夫去买,丈夫腿也懒,所以,那里一直钉着一块儿织着绿竹、飞鸟、露珠的青布。

晚春的一天,姐夫来她家换玉米种,嚷着说,她憔悴得不像样了!丈夫吃了一惊,仔细端详,才发觉整天跟自己寸步不离的她确实憔悴的可怕,慌了,要撂下庄稼带着她出去看病。她说用不着,她的病是闷出来的。不行,咱收罢秋也出去打工吧。这次丈夫倒犯踌躇了,抽着烟瞅着不远处的那棵杨树说,你没听说?农村人一出去就学坏了?我怕我学坏了,丢了咱的家。她骂道,你是怕我学坏丢了你吧?你放心,好人学不坏,学坏了也有个样儿。我儿子都快娶老婆了,你说我舍得丢这个家不?

他们还没走到出站口,就看见衣着光鲜、挺胸展腰、一脸白净、精神抖擞的黑眼睛,站在出站口冲他们笑着招手。他们不由得瑟缩起来。她发觉黑眼睛看自己的眼神由急切立马变成了惋惜,就骂自己自取其辱。她一直清楚,只有在农村,自己才能抟住黑眼睛。现在自己倒贴似的来到了这双眼睛前,它们也不照耀自己了!她听见了自己在迅速枯萎的声音。她没有一扭头就往回走,那样做就是傻子也会深感意外,从而去细究原因。黑眼睛就会猜出她这样做的原因,从而得意洋洋,一下子看轻了自己。丈夫也会猜出来自己扭头回去的原因,那样,她真是没脸活了。再说,她就是想一扭头就往回走,自卑使她丧失了勇气,一些说不清的情绪又缠住了她残留的勇气。

工厂里的女工真多呀,年少的年老的都焕发着城市的活力,散发着城市的气息,显得她就是一座凋敝的村庄!好在方莹对她那样好,鼓励她不要胆怯,她们跟咱一样是农村人,过不了一个月,你就跟她们一样了。

是呀,方莹本来不如自己,出来一年就变得清清爽爽的,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变呢?她又偷眼观察了一下别的女工,觉得容貌身材能把自己比下去的没几个。

她涌起了脱胎换骨的欲望:变发型、换穿戴。外表一变,心跟着也变了。连她自己也奇怪,自己的眼睛又顾盼流转起来,步履又轻盈起来,甚至有走猫步的冲动。不到两个月,女工们就夸开她靓了。

她一直留心着黑眼睛对自己的态度。

她和方莹一个班次,丈夫和黑眼睛一个班次,三个星期中有一个星期四个人上午能在一起,一个星期是下午能在一起。他们像在村里时一样,不是在这家聚,就是在那家聚,要不就一起上街去玩。

她发觉黑眼睛留心开了自己,不久,那样的眼神又回到了那双眼睛里。她心花怒放起来,但总觉得那眼神里多了杂质,让她不爽。有一天她去厕所,转过一排厂房,见前面走着黑眼睛和一位女工,边走边互相露骨地撩逗着。她气得怔在那里,瞬间明白,那眼神里的杂质证明黑眼睛正在变坏。她很痛苦,那样,那双眼睛就不是以前的那双眼睛了!她不明白农村人一进了城市,为什么会像《子夜》里那位老太爷从农村带进上海的那对童男玉女一样迅速变坏!就拿自己来说,心儿不也是在男人们的目光、话语的挑逗下蠢蠢欲动?恨不得把土头土脑的丈夫藏起来,觉得让人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丈夫丢人?

她沉默了,看什么都是隔着一定的距离审视的样子。一个人时她会出神,仿佛在竭力辨清远方的景物。猛然间从这种出神里回过神来,就会露出沮丧迷茫的神色。

又过了几个月,她发觉黑眼睛看自己的眼神放肆起来。她害怕起来,不露声色地躲着黑眼睛。

那天下午,她在宿舍洗头。黑眼睛来找丈夫,没像以前那样,一见丈夫不在就走了,而是搭讪着坐在了她侧后的椅子上。她的后背上像爬满了虫子。裸露着的后腰痉挛着,她想把蹙起的紧身衣揪下来,又觉得这样做不合适。她的手不听使唤了,水哗哗地从盆里溅了出来。她听到身后的呼吸声粗重起来,一种温水一样的东西从她这泥牛的脚上漫上来!她努力挣扎着,在自己还没有被泡软前,在这“温水”还没有掀起第一个浪头前,走出了宿舍,在秋阳下吃力地耐心地梳理着烫发。她终于听见屋里的那把椅子一阵乱响,那熟悉的脚步声到了她身后变慢了,丢下一句让他回来去我那里一趟就快起来。她头也没回,嗯了一声。等黑眼睛走远了,她才转身回屋,关上门,泥一样瘫在地上。她对自己刚才没有回头平静地对黑眼睛嗯一声后悔死了,黑眼睛会从自己的这一细节里看破自己的心!

第三天,她就拧着丈夫辞工回家。黑眼睛和方莹送他们到火车站。她竭力平静地面对着黑眼睛,装作看不见他眼里的恨意。

她拧着丈夫回家的理由是,忽然梦见儿子被同学群殴致死,就魂不守舍起来,怕自己一不小心绞进机器里去。她又说,在农村咱是苦一点,穷一点,但天宽地展,任由自己;在工厂里是苦轻,但每天都有八小时钉在机器上,还得听人吆喝。她的理由勉强能过得去,但回得这么急就让人费解了。丈夫对她说,现在秋天了,咱回去也是闲坐着,不如熬到腊月回去,那时出去的人也都回来过年了,正好跟他们租地,等地租好了,也就开春了。但她坚决不答应。所以,她的回家在人们的心里是个谜,厂子里的人纷纷乱猜,村里人也胡乱猜测。不久,她就听见一些她和人乱来的风言风语,不但有鼻子有眼,有些细节让她也以为真有其事。但她不去辟谣:谣言是火,辟谣是油;你不理它,自然会消失。

丈夫阴沉着脸,不像一年前那样,喜欢她伴在身边跟他拉呱,总是一个人闷声不响地修缮院墙、房顶、卷棚。这些营生做完了又搜寻出些营生来做,反正不愿进屋,也不出去串门。

她很愧疚:谣言钻进丈夫心里咬下的伤,或许后半辈子也好不了。但这伤她只能装作不知道,要不,它会发炎。她最好的态度是不动声色,做完自己的家务活儿,就埋头去刺十字绣。这是她在城里学会的。这时,她就会反省自己跟黑眼睛的事,觉得荒唐透了,自己真是跟上鬼了,下定决心,过正常人的生活。

刺十字绣很费眼,眼一花了她就出去走。一次,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那处熟悉的院子前,不由得站下来打量。正屋东边的窗户上,一眼窗玻璃烂了,碎玻璃落在窗台上、地下,剩下的一角玻璃歪在窗眼上,一口气就能吹落似的。几只麻雀从破窗眼上鱼贯而入。门挂上的锁子下面吊着一只鸽子蛋大小的野蜂窝。猛然间从屋里传出昔日四个人的欢声笑语,她的眼泪奔涌而出。这时,她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赶紧走了。回到家里,她在十字绣上刺了几针,放下了,瞪着门背后立着的扫帚出神,忽地,捂住脸哭起来。再以后,她一出门就往野地里去。

黑眼睛两口子腊月初八就回来了。她心里敲起了鼓。当见到两口子时,她的脸上只是和村里人一样的惊讶神色。黑眼睛一进他们家的门,像一下子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似的隐蔽地睃了她一眼,就再没看她,坐在窗台下左面的沙发上埋下头抽烟,任由方莹滔滔不绝地声讨他。在一边听着的她心里起了战争,但脸上不动声色。

等方莹骂累了,黑眼睛才说,城里的经济也不景气了,工厂一个接一个地倒闭,还不如早点回来,看看怎么闹整了。现在种地听说国家给补贴了。

她那个决心动摇了,可黑眼睛帮了她的忙——看她的眼神里杂质更多了不说,还多了猴急,她当即就铁了心。只是黑眼睛这么直露的眼神自己再装作无知无觉,就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第二天她感冒了,清鼻涕直流,白天也歪在床上。这天她觉得精神好些,挣扎着坐起来,拿起十字绣,没刺几针,钩针刺破了手指。看着指头肚上红豆似的那一滴血,她出了一会儿神。第二天她病好了,拉着方莹沉溺在刺十字绣里,连烧水做饭也顾不上,得两个男人自己动手。两个男人笑骂她们,她们笑一声就赖过去了。快二十年的夫妻了,这时的男人都懂得宠妻子了。两家人还是那样,只要有空,不是聚在这家,就是聚在那家。但她一个人绝不在家里呆着,不是有方莹陪,就是有丈夫在身边。果然,自己的心无旁骛让黑眼睛的努力化为泡影,死了心。

就是从那年开始,村里外出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一些。有些城里人也来村里租地种了。村里又热闹起来。这两拨人把城市的气息带进了村里。

有一天,该是黑眼睛和方莹来的时候,却只是方莹拿着十字绣来了。丈夫随口问,那个呢?方莹埋怨道,不知去哪串去了,人家嫌我就知道绣十字绣,跟木头人一样。她才猛然察觉,黑眼睛来的次数少了。她心里像失去了珍贵的东西一样地痛苦起来,这让她很纳闷自己:他去哪串门是他的自由嘛!你不也很想去别的人家那里串门吗?想到这里她吃了一惊:是呀,自己为什么克制着自己不去别的人家串门呢?她停下十字绣望着窗外。院墙上插着的碎玻璃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

方莹碰她的手,她才猛然回过神来。方莹疑惑地问她想甚了?连叫三声也不答应。她脸一红,开玩笑说想男人了。两个人的哄笑声掩饰过了自己的心慌,也让她明白,自己不去别的人家串门,内心里是怕自己走了,黑眼睛正好来了!就是说,自己愿意黑眼睛陪在自己身旁!问题是自己不爱他了呀!他的眼睛已经不是那以前的眼睛了!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来:是的,你不爱他了,但是,他呆在你身边就证明你魅力还在!

她坐卧不安起来。等黑眼睛来了,留心他看自己的眼神,是漫不经心正好路过的样子。她惊慌了几天,开始打扮起来,却不出家门。不光丈夫惊讶,方莹也惊讶。她笑着说,再老一老,连打扮的机会也没了;咱是秋后的蚂蚱,抓紧时间蹦跶吧!

方莹也来的稀少了。她心里燃烧着被撵下王位的人那种不甘心的怒火。她拉着丈夫也出去串门,才相信淫猥的气氛确实在村子里弥漫着,才确实知道自己人老珠黄了——那些年轻媳妇是一面镜子!就连丈夫也忍不住偷瞄那些年轻媳妇!

她撺掇着跟自己一茬的媳妇,出入于那些爷爷奶奶之中,不久,爷爷奶奶们发起了一场攻击年轻媳妇的舆论,公婆和丈夫跟这些年轻媳妇吵闹起来。有一家离了婚,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但没有一家出去打工的,这让她很失望。更失望的还在后面呢——先是公婆偃旗息鼓了,跟着丈夫也偃旗息鼓了——现在的年轻媳妇不是那时的年轻媳妇了!

她苦闷了一向,心里冒出个念头:用眼神告诉黑眼睛,自己知道他的心思。但理智还是摁住了这个念头:一、万一黑眼睛经不住诱惑,后果不堪设想;二、要是黑眼睛不回应呢?自己不就是跳门槛的癞蛤蟆?她思来想去,丢开了十字绣,挖空心思打扮起来,还推托着不下地,怕晒黑了自己。她一有空就溜到了黑眼睛常去的地方,但黑眼睛看也不看自己了。她总爱问别人自己打扮起来的效果怎么样,到后来别人一见她要问,就赶紧借故走开了。她只得去问丈夫,丈夫支支吾吾地说行。有一天,她问回来过暑假的儿子。儿子挠了挠头,说,妈,我觉得你越打扮越那个。她的脸一下子白了,耳边响起背后村里人的讥笑声。一个人时,她端详了好半天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坐在了沙发上,嘲笑自己真是疯了。原来,她正准备逼着丈夫贷款,然后去隆鼻、隆胸、隆臀、割双眼皮、接假发、抽油……

她要自己不要做螳臂当车的事了,再做下去自己连家也败了。可是,她在家里呆了没一个月,就开始往方莹家跑。这两年村里能走串的地方多了,两人自然疏远了,甚至产生些说不清楚的嫌怨,只是都藏着不说出去。现在,她一走近方莹,昔日的情谊一触即发,那些嫌怨犹如阳光下的露水,无声地消失了。两人又开始在一起刺十字绣,但在方莹家的功夫多。

黑眼睛老不在家,用方莹的话说,家对他来说跟牢房一样。不久,方莹跟黑眼睛打闹起来,骂他就顾鬼混,不顾家。越打闹,黑眼睛越不在家呆着,方莹气得直哭。她给方莹教了一招:不用出地时,在他的饭里或者喝的水里掺些巴豆粉。方莹会意了——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一个典故:大集体的时候,傻子苏武老去向赤脚医生老杰要药吃,老杰烦了,给了他一把巴豆,要他每天一早吃两颗,苏武就拉稀拉的出不了门了。不久,村里人都说黑眼睛跟上了鬼,地里一不忙,就拉稀拉的出不了门。去医院查,好好的没病。

黑眼睛不看她也不行了。她装作不知道。

儿子引回了媳妇。她欢喜的同时,心里充满了失落与无奈——她感到自己正从山顶的这边往下走,山那面的景象被高起来的山顶遮没了。不久,黑眼睛的女儿也引回了女婿,她见黑眼睛的眼里焕发着就要抱上外孙的安详恬淡,和一丝勉强看得见的无奈,看女人时眼里不再有暗燃的火。

黑眼睛拉稀的毛病好了。

有一个担心悄悄爬进她的心里,怎么也赶不走——媳妇踏婆踪。她经常去儿子家,暗暗地打量儿媳妇,想看清她是不是也沐浴在背后的一双眼睛里。对那些经常来儿子家的年轻人,她总是暗暗留心。碰上儿媳出去,她就胡猜乱想,一会儿就催儿子给儿媳打电话。她甚至要儿子买个窃听器,偷偷地塞在儿媳的提包里,这样,她就能了解所有和儿媳来往的男人了。

儿子和儿媳吵闹开了。她一去了儿媳就摔摔打打的。她去儿子那里稀少了,在家里替儿子提心吊胆。

不久,她抱上了孙子。奇怪,一进入奶奶的角色,她看透了太多的事,自己曾经的事就像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似的。她看以前的自己,就像看一个着了魔的人。她知道自己心里那隐秘的欲望已经死了,会随着自己一起进了坟墓。当然,她也想开了:哪个俏女人的背后没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呢?哪个女人又不梦想着背后有这么一双眼睛呢?哪个男人又没做过这样的眼睛呢?就说丈夫吧,难道没做过这样的眼睛?这是谁也没办法杜绝的事,就如同你怎么也除不掉庄稼地里的草。就是说,每个人都有带进坟墓的秘密,这秘密只要不露头,它就是没有的事,费尽心机要把秘密从别人的心里捉出来的人,害己也害人。人活着确实该像奶奶说的那样——睁只眼闭只眼!

当她和丈夫抱着孙子在村子里闲转的时候,会与抱着外孙女的黑眼睛和方莹不期而遇,要是顺腿,还拐进自己家或者黑眼睛家坐坐,把两个婴儿放在炕上一起逗他们玩,还开着玩笑要做亲家。她和黑眼睛的目光相遇是很自然的事,像得了遗忘症似的,黑眼睛的目光里那样的眼神没留下一点痕迹。

过了几年,丈夫得了癌症。她把丈夫照顾得无微不至。丈夫在要离去时对她说,你心里的事我都知道。她怔了一会儿,脸就红了,但很快豁然了,揶揄丈夫知道咋不说?丈夫笑着说,我要说了,现在谁伺候我呢?还很得意地冲她吃力地眨了一下眼。她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着骂丈夫是个老滑头,心里却感激地哭了。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心里的秘密,或者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实际上总有人都看见了,只是像丈夫一样不说而已,从而让生活照旧。人很多时候都是掩耳盗铃。她忽然顿悟,要想让生活的秩序不乱,就在于不要去捅破别人不想让你捅破的那层纸。但丈夫临死捅破了这层纸,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放心自己和黑眼睛吗?呵呵,这家伙,死呀才操开这心了!这话说的,他以前没操过这心?这么说,这也是丈夫的一个秘密,真是难为他了!

丈夫死后,黑眼睛家还是她常去的地方。不久,儿子把她接走了。[1]

作者简介

赵文元,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人。作品散见于一些报纸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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