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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的那雙眼睛(趙文元)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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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的那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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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的那雙眼睛》中國當代作家趙文元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背後的那雙眼睛

背後的那雙眼睛(小說)

三十多年前她還是未婚妻,跟着丈夫第一次去婆家。有一雙明亮的黑眼睛,隱在滿屋子看新人的閨女、媳婦、小伙子中直瞅她。她裝作不知道。過了一年,她感覺不到了黑眼睛的注視。黑眼睛娶媳婦了。那媳婦叫方瑩。

村裡的小媳婦們自然成了小姐妹,常常攢坐在一起。她和方瑩經常發生一些讓人不舒服,但又沒必要發作的小衝突。你比如有一次,方瑩翻遍了天,找不到鈎針。該回家做飯了,大家紛紛從炕沿上、椅子上、沙發上站起來舒腰,她這才驚訝地嚷,方瑩的鈎針咋鑽到我的屁股下了!

又過了一年,她又感到了黑眼睛的注視。一天,一位村裡的姐妹打量着她說,奇怪,你咋變得這麼水靈呢?這不是你家那口子的功勞吧?老實交代,要不,我就向你家那口子揭發你。她愣了一下,跟姐妹說笑打鬧着,掩飾過了自己的慌亂。回到家裡,她坐在沙發上出神,任由一歲的兒子在地上爬。一會兒,內心的陶醉讓她的臉如盛開的向日葵。

她一躍而起,輕盈得像十六歲。哼着歌,臉如朝霞,映亮了屋子。來到鏡子前,顧盼着鏡子裡的自己。籠着黑油油的長髮,想着梳理個什麼髮型,自己的臉更嬌媚,該穿什麼衣服,自己的身材更婀娜。

兒子哭着叫她,她敏捷如猿,過去抱起兒子,顛着兒子唱開了《兩隻老虎》,等兒子笑開了,就讓兒子自己去玩皮球,哼着歌開始做飯,一邊回味着那種幸福。她認為別的姊妹都沒有這樣的福分,覺得自己坐在姐妹們中間,像一位藏着一壇金子,卻衣衫襤褸地攢在窮人中的人。這時自己獨自回味這種幸福,宛如那個人獨自偷偷地欣賞那一壇金子。

跟丈夫吃飯時,她不敢和丈夫的目光碰頭,不時隔着菜盤冒着的淡淡熱氣窺丈夫一眼。那種困惑又來糾纏她:自己怎麼能既愛丈夫,又陶醉在黑眼睛的注視里呢?她偷偷地讀丈夫的臉色,村里人的臉色,黑眼睛的臉色,生怕誰讀破了自己的臉色。

那時冬閒時人們就愛喝酒;麻將還沒時興開。一天,丈夫和黑眼睛因為一杯酒爭執起來,繼而吵起來,接着就打了起來。等她聞訊趕去,兩人被人拉開了。

她給丈夫擦着額頭的血,整理着丈夫被撕破的領口,不時瞟一眼黑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麼,自己一言不發不正常。

門一下被推開,方瑩闖進來,直奔黑眼睛。方瑩邊擦着黑眼睛口角的血,邊往她和丈夫這邊乜,含沙射影地罵起來。她猶豫了好一會兒,也含沙射影地罵起來,只是不往他們那邊看一眼。一會兒,兩人就對罵起來,把對方的丈夫用髒話抓的體無完膚。人們好不容易把她們勸回了家。再以後,兩家人見了面不說話了。

她臉色暗淡,幾次想到黑眼睛經常去的地方亮亮相,但忍住了,自我安慰:這樣也好。她懷疑他倆打架和自己有關。她聽說,這次打架錯在丈夫。丈夫在外面是個強悍的人。一冬天她就窩在家裡挑毛衣。

春天的一天,她和丈夫正在路邊的地里種葵花,黑眼睛扛着鍬,方瑩胸前挎着一隻鼓鼓囊囊的書包,插荒踩着一寸高的麥苗走來了。她和丈夫正窘着,黑眼睛沖丈夫哈哈笑道,這傢伙,酒場上的事還真往心裡去了。方瑩也沖她嘿嘿地笑着。

丈夫和她紅了臉,問兩人種什麼去?去哪種?黑眼睛往前指了一下,說,去那塊兒地種葵花。她就知道兩口子是特意繞路過來跟他們說話的。她還知道,方瑩聽黑眼睛的。

她心裡那種對方瑩不講道理的怨恨,又轉化成了對她既歉疚又輕蔑的感情

哦,麥地里那兩隻嬉鬧的麻雀真可愛

這裡的人很戀家,還自嘲:咱們沒出息,瞭不見自家的煙洞就哭鼻子。她和丈夫是這裡最早出去打工的年輕人。娘家的村子和婆家的村子都挨着縣城。離縣城近的年輕人腦子開化的早。但他們也只敢在縣城打工。她和丈夫在縣玻璃廠認識,自由戀愛成了家。那時這樣的婚姻很新鮮。

本來那時兩人說好了,結婚後就進縣城打工去,不想,婚後兩人樂不思蜀,對那些出去打工的人裝作不知道。婚後的第二年,兩人對床笫的貪婪勁兒過去了,丈夫對家庭的拮据不能視而不見了:八畝地養不住三口人。養家是男人的天職。丈夫跟她說道開了外面的信息。入冬的一天,丈夫囁嚅着提出,來年開春要帶她出去打工。她低垂着頭低聲說,要出去你一個人先出去,娃娃太小,我先在家帶娃娃。

她刺溜刺溜做針線。丈夫用火鈎子擻火爐子裡的灰。大白天的讓爐火轟轟地着起來。丈夫瞅了一會兒從爐圈兒縫兒上往出撲的紫煙,撂下火鈎子出去了。她燥熱難耐地停下手裡的針線,出開了神。

村里年輕的兩口子裡,還有黑眼睛兩口子不提說出去打工的事。

快過年時,出去打工的人陸續回來了。丈夫除了吃飯睡覺,不在家呆着。她也不敢問他忙什麼。開春了,出去打工的人更多了。丈夫沒走,卻告訴她,自己從那些出去打工的人的手裡租了二十來畝地。她的臉色一緩,問,誰還租地了?丈夫告訴她,黑眼睛,也租了二十來畝地。她低下頭做針線,再沒說話,但臉色像盛開的桃花。

就這麼又過了三年,年輕的兩口子幾乎走完了,單身的年輕人更是在家呆不住。他們撂下的地,他們的父母儘自己所能種上一些,餘下的幾乎都讓他們兩家租下了。

雖然新出來的農具讓人越來越省力了,但丈夫受得還是像一頭驢,生怕一偷懶,光景就落在了別人的後頭,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來。她竭力幫襯丈夫,不偷一點懶。村里人都奇怪,繁重的勞動除了讓她的手腳粗壯,臉色、手腕、腳腕黑一些外,人反而更健美年輕了。

那些回來過年的人們跟他們說,打工比種地苦輕多了,還把穩——老天爺一不高興,一年投在地里的人力物力就泡湯了,不如乘年輕出去見見世面。丈夫和方瑩就說道着要去打工。她笑而不答;黑眼睛隻字不提。

村里年輕人少了以後,他們兩家自然走近了。夏秋三季,只要看見天要下雨,不是黑眼睛給丈夫打電話,就是丈夫給黑眼睛打電話,然後都樂顛顛地收拾了農具從地里回來。

兩家人商量好了似的,這次在你家聚,下次在他家聚。在她家聚時,她一洗漱完,先把窗台下的那兩隻沙發和沙發前的茶几擦揩乾淨。左邊這隻沙發總要多擦幾下。

等她收拾好了,方瑩的說笑聲也從屋後的路上傳來了。等方瑩的說笑聲響到屋子左邊的時候,方瑩碎而急促的腳步聲,黑眼睛舒緩有力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傳進了屋裡。丈夫和她的臉上漾開了笑容。接着,紅鐵院門被吱吱呀呀地推開了,方瑩就會驚喜地對她家院子裡的東西嘰嘰喳喳起來,仿佛她第一次來她家。她在家裡就接上了方瑩的話。兩人一上她家門口的台階,就會啪啪地跺腳、刮鞋底,方瑩就罵開了天氣。這時她拉開門,站在一邊,笑看着他們。丈夫站在當地笑看着他們。等他們進了門,自然地,黑眼睛坐在了左邊的沙發上,丈夫坐在了右邊的沙發上,她們坐在了炕沿上。丈夫和黑眼睛從種地的事說開來,一直能說到天下大事。而她們這邊,方瑩就會看她的針線活兒,自然就說開了針線活兒,不知不覺就會扯到村里某個女人的針線活上,就扯到了這個女人的家事,就扯到了村里人的家長里短上了。

這麼閒磕牙一會兒,兩個男人出去逮雞、殺雞;方瑩燒水,她撈鹹菜。她把鹹菜切好了擺在茶几上,又去洗菜、削土豆皮。兩個男人把滴血的死雞丟給她們,就坐在沙發上開始喝酒。兩隻煙頭升起兩縷安逸的白煙。等雞燉熟上了桌,四個人就圍住茶几坐了,說笑起來。直到屋後圈裡的豬、羊和院子裡的雞叫成了勢,他們才散了。有時雞餓急了,會跳到窗台上啄窗玻璃,

輪到他們去黑眼睛家時,基本上也是這麼個樣子,只是她坐不慣黑眼睛家的炕沿:有點兒高,坐里一些,腳不着地,坐的淺一些,腰困。

到了冬天,兩家人幾乎天天坐在一起。兩個男人一起悠閒地修繕院牆、棚圈,或者干着別的零雜營生,然後守着火爐子抽煙喝酒。她和方瑩干着怎麼也干不完的針線活。沒有誰提說乘冬閒出去打一打工。

一年,一場冰雹把他們村子的莊稼剁了,村里人紛紛外出打工。丈夫一遍又一遍地問她走不走?她不吭聲。方瑩來她家直罵黑眼睛守在家裡等死了。就這麼過了十來天,丈夫和黑眼睛坐在她家的沙發上,都埋下身子默默抽煙,不時低聲嘀咕幾句。窗戶上射進來的陽光把煙影投在他們寬厚的背上,多變的妖怪一樣蠕動着。坐在炕沿上的她和方瑩,縫補着衣服,說着家務事,不時不安地瞅一眼那兩人。第二天開始,兩家人各自把地耕過、耙過,種上了大白菜。

在這深厚的情誼里,丈夫和黑眼睛是有競爭的,那就是都想把地種好,收入蓋過對方,在她和方瑩眼裡就勝出了似的,就給自己的老婆長光了似的。她和方瑩之間暗地裡也有競爭,那就是把家裡的那一攤子收拾的勝過對方,這樣就給自己的男人長光了似的,在兩個男人眼裡就勝出了似的。她想,只有她明白,黑眼睛要勝過自己的丈夫,還有一層意思,那就是向自己證明着他的優秀,但她不敢流露出一丁點讚賞的意思來。

四個人在一起時,方瑩總是誇她的丈夫這也行,那也行;數說黑眼睛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知道這是農村媳婦的通病。她覺得如果自己不這樣,會被方瑩懷疑,就跟方瑩唱開了對台戲。這就有點兒滑稽了,自己的丈夫成了冤家,別人的丈夫反而是自己心嚮往之的了。一天,她忽然疑心,丈夫跟方瑩真動心了,懷疑黑眼睛也以為自己是對他表露心跡呢!這讓她慌張起來,想想方瑩矮不說,長相也一般,跟丈夫那個了,真是讓她高攀了。再想想要是黑眼睛真以為自己對他有意,衝動起來,後果不堪設想。她留心了一下三個人的臉色,還真是心裡都有鬼。

一天,天又陰上來了。丈夫要給黑眼睛打電話,她黑下臉來說不行,今天下雨也得干。丈夫雖然詫異,但聽了她的話。一會兒,黑眼睛打來了電話,她虎着臉瞅着丈夫,丈夫支支吾吾地說,活兒緊,這次就算了。

丈夫忍不住問她原因,她丟下一句你知道!弄得丈夫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再追問她,她低頭只管幹活兒。丈夫不由得擰着眉頭自個兒思謀去了,似乎覺得自己確實知道,可又覺得自己什麼也不知道,最終還是沒再問她。

就這麼,丈夫推脫了兩次,兩家人不易察覺地疏遠了,說話自然就謹慎了些,保持在了一段很微妙的距離上繼續親密往來着。具體原因都心知肚明,跟自己的那口子也隻字不提,可又像誰也說不清其中的原因,所以避乎着誰也不說。

物價飛漲,地里出產的東西卻賣不上個價。兩家只能多租地來增收,沒明沒夜地受,但收效甚微。

一天,在她家聚會,四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嘮着,沒了笑聲。方瑩忽地嚷道,咱出去打工吧,土地不養咱了呀。沙發上的丈夫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直愣愣地瞅了一會兒方瑩,忽地說,我早有這個意思,怕她不出去呀。說着,探詢地看了她一眼。

她低頭挑着毛衣不說話。屋裡一時沒了聲音。黑眼睛端起茶杯滋溜喝了一口茶,茶杯清脆地又落在了茶几上。黑眼睛的屁股往裡挪了一下,搓得沙發皮沉悶急促地響了一聲。

好一會兒,方瑩氣惱地嘆口氣,說,那個死腦筋也是不吐口呀!氣死人了!這話仿佛和丈夫的話暗中應和着,就挑着了一種「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時間屋裡的氣氛難堪起來。方瑩自知失言,低頭挑毛衣,頭髮披下來苫住了臉。

院子裡噗沓噗沓響起腳步聲。方瑩趕緊說,孩子放學回來了。走吧,咱也該回去了。

以後兩家聚的就又少了些,聚在一起時,她發覺黑眼睛看自己的眼神里藏着急切的探詢,但她竭力像以前那樣不動聲色。有一次,她故意激得兩個男人喝多了。在幫糊里糊塗的丈夫脫衣服時,問他聽見什麼風聲沒有?丈夫直愣着兩隻遲鈍的醉眼,問她什麼風聲?村里就這麼幾戶人家了,能颳起什麼風聲來了?

秋收開始了。兩家人偶爾在路上相遇,車也不停,大笑着招招手就過去了。這天一大早,他們正吃早飯,方瑩闖進屋裡來,一股潮濕的霧氣也跟了進來。方瑩拍一下手說,萬幸你們沒出地。快,給我尋根纜繩。丈夫起身去南房尋纜繩。她倆稀罕地互相端詳打趣着,她笑她曬成了黑瓷溜子,她笑她曬成了黑瓷溜子。方瑩給她拈着亂髮中的草屑說,我算熬出來了,那死腦筋總算要出去打工了。

她臉上的血一下子被抽乾了,悽然地說,你們真狠心,說走就走,丟下我們孤零零的,怎麼熬日子呀。方瑩眼圈兒也紅了,說,我們也捨不得離開你們,咱們可以說是相依為命了這麼多年。可是,我不想像驢一樣受一輩子呀。我說,你們也走吧,這破地方連人也養不住,有甚守頭了。趁咱還能走動,出去見見世面。

她定定地望着等自己回答的方瑩,說不出話來。

丈夫把纜繩丟在門口,方瑩丟下一句你趕緊打主意,就走了。

沒過幾天,她一點兒精力也沒有了。丈夫讓她在家歇着。她心疼丈夫,更怕一個人呆着,一天也不歇着。丈夫罵着不讓她幹活兒,她就坐在一邊陪丈夫說話。

又過了八九天,他們正在地里拉葵花杆兒,黑眼睛開着掛着液壓犁的四輪車路過,讓四輪車停在路上突突響着,人匆匆走過來,招呼丈夫抽根煙。

三個人呈三角形蹴在地頭。被壓彎的草莖扎着她的屁股。小巧玲瓏的秋螞蚱在草上、地里、人的手背上抖翅、伸腿、跳躍着。

她覺得黑眼睛不敢看她,就有了底氣。雖然竭力控制着自己,語氣還是有點兒沖,問黑眼睛是不是收罷秋真得走呀?黑眼睛低下頭,左手揉搓着褲腳上的一灘泥漬,仿佛沒聽見她的話。她看着他又黑又髒的粗脖子;油膩得發亮的襯衣領子。

丈夫吃驚地看看她,看看黑眼睛,問,這是真的?黑眼睛繼續揉搓着褲腳上的那攤泥漬,騰起的一蓬塵土紛紛落在他的手上,囁嚅着說,唉,硬不過她嘛。

她得意起來,認為這是黑眼睛專門來向她說明原委的,就冒出一個蠻霸的念頭,要看看黑眼睛是聽他老婆的,還是聽她的。

兩個男人緊吸兩口就要燒到焦黃的手指頭的煙,一抖手把煙屁股丟在草林里,站起身來,條件反射似的拍打了兩下各自屁股上的土。她往起站的時候動作自然又嫵媚,自己不由得臉紅了——你可是三十四歲的女人了!

秋收完了,她藉口身體虛弱,不去黑眼睛家。丈夫自然要在家陪着她了。倒是黑眼睛兩口子誰有空就跑來了。來的是方瑩,就會氣哼哼地罵黑眼睛優柔寡斷,沒一點男人的肚渣滓(魄力)。來的是黑眼睛,就撓着頭說,咱對外面兩眼摸黑,雖然咱村裡的人會照應咱,但心裡就是怵,哪如咱種地自在了。要是兩個人一齊來了,非爭吵起來。

她和丈夫只是笑。夜裡,她瞪着黑乎乎的屋頂睡不着。

從落第一場雪那天開始,一連半個月,那兩口子誰也沒來。她正準備去看看,第二天一早,黑眼睛來叫他倆去吃飯,說,明天他們就出去打工了。她軟得站不起來,說她不舒服,不過去了。黑眼睛侷促地站了站,拉着丈夫走了。一會兒方瑩來了,硬拉她去了她家,讓她坐在一邊跟她說話,自己一個人忙碌着做飯。她暈暈乎乎得實在支持不住,就去臥室躺下了。嗅着臥室里說不清的味兒,由不住想從中辨出黑眼睛的味兒來。一會兒,她的鼻子堵塞了。第二天,她真得從床上爬不起來了,沒去送兩人上路。

這以後她沉默寡言,有時不知道丈夫在跟自己說什麼。一個人時,她會站在穿衣鏡前,擺着姿勢端詳自己。幾天後,她假裝失手,打破了穿衣鏡。買一塊兒穿衣鏡要到十里外的鎮上去。她不催促丈夫去買,丈夫腿也懶,所以,那裡一直釘着一塊兒織着綠竹、飛鳥、露珠的青布。

晚春的一天,姐夫來她家換玉米種,嚷着說,她憔悴得不像樣了!丈夫吃了一驚,仔細端詳,才發覺整天跟自己寸步不離的她確實憔悴的可怕,慌了,要撂下莊稼帶着她出去看病。她說用不着,她的病是悶出來的。不行,咱收罷秋也出去打工吧。這次丈夫倒犯躊躇了,抽着煙瞅着不遠處的那棵楊樹說,你沒聽說?農村人一出去就學壞了?我怕我學壞了,丟了咱的家。她罵道,你是怕我學壞丟了你吧?你放心,好人學不壞,學壞了也有個樣兒。我兒子都快娶老婆了,你說我捨得丟這個家不?

他們還沒走到出站口,就看見衣着光鮮、挺胸展腰、一臉白淨、精神抖擻的黑眼睛,站在出站口沖他們笑着招手。他們不由得瑟縮起來。她發覺黑眼睛看自己的眼神由急切立馬變成了惋惜,就罵自己自取其辱。她一直清楚,只有在農村,自己才能摶住黑眼睛。現在自己倒貼似的來到了這雙眼睛前,它們也不照耀自己了!她聽見了自己在迅速枯萎的聲音。她沒有一扭頭就往回走,那樣做就是傻子也會深感意外,從而去細究原因。黑眼睛就會猜出她這樣做的原因,從而得意洋洋,一下子看輕了自己。丈夫也會猜出來自己扭頭回去的原因,那樣,她真是沒臉活了。再說,她就是想一扭頭就往回走,自卑使她喪失了勇氣,一些說不清的情緒又纏住了她殘留的勇氣。

工廠里的女工真多呀,年少的年老的都煥發着城市的活力,散發着城市的氣息,顯得她就是一座凋敝的村莊!好在方瑩對她那樣好,鼓勵她不要膽怯,她們跟咱一樣是農村人,過不了一個月,你就跟她們一樣了。

是呀,方瑩本來不如自己,出來一年就變得清清爽爽的,為什麼自己就不能變呢?她又偷眼觀察了一下別的女工,覺得容貌身材能把自己比下去的沒幾個。

她湧起了脫胎換骨的欲望:變髮型、換穿戴。外表一變,心跟着也變了。連她自己也奇怪,自己的眼睛又顧盼流轉起來,步履又輕盈起來,甚至有走貓步的衝動。不到兩個月,女工們就夸開她靚了。

她一直留心着黑眼睛對自己的態度。

她和方瑩一個班次,丈夫和黑眼睛一個班次,三個星期中有一個星期四個人上午能在一起,一個星期是下午能在一起。他們像在村里時一樣,不是在這家聚,就是在那家聚,要不就一起上街去玩。

她發覺黑眼睛留心開了自己,不久,那樣的眼神又回到了那雙眼睛裡。她心花怒放起來,但總覺得那眼神里多了雜質,讓她不爽。有一天她去廁所,轉過一排廠房,見前面走着黑眼睛和一位女工,邊走邊互相露骨地撩逗着。她氣得怔在那裡,瞬間明白,那眼神里的雜質證明黑眼睛正在變壞。她很痛苦,那樣,那雙眼睛就不是以前的那雙眼睛了!她不明白農村人一進了城市,為什麼會像《子夜》里那位老太爺從農村帶進上海的那對童男玉女一樣迅速變壞!就拿自己來說,心兒不也是在男人們的目光、話語的挑逗下蠢蠢欲動?恨不得把土頭土腦的丈夫藏起來,覺得讓人知道自己有這樣的丈夫丟人?

她沉默了,看什麼都是隔着一定的距離審視的樣子。一個人時她會出神,仿佛在竭力辨清遠方的景物。猛然間從這種出神里回過神來,就會露出沮喪迷茫的神色。

又過了幾個月,她發覺黑眼睛看自己的眼神放肆起來。她害怕起來,不露聲色地躲着黑眼睛。

那天下午,她在宿舍洗頭。黑眼睛來找丈夫,沒像以前那樣,一見丈夫不在就走了,而是搭訕着坐在了她側後的椅子上。她的後背上像爬滿了蟲子。裸露着的後腰痙攣着,她想把蹙起的緊身衣揪下來,又覺得這樣做不合適。她的手不聽使喚了,水嘩嘩地從盆里濺了出來。她聽到身後的呼吸聲粗重起來,一種溫水一樣的東西從她這泥牛的腳上漫上來!她努力掙扎着,在自己還沒有被泡軟前,在這「溫水」還沒有掀起第一個浪頭前,走出了宿舍,在秋陽下吃力地耐心地梳理着燙髮。她終於聽見屋裡的那把椅子一陣亂響,那熟悉的腳步聲到了她身後變慢了,丟下一句讓他回來去我那裡一趟就快起來。她頭也沒回,嗯了一聲。等黑眼睛走遠了,她才轉身回屋,關上門,泥一樣癱在地上。她對自己剛才沒有回頭平靜地對黑眼睛嗯一聲後悔死了,黑眼睛會從自己的這一細節里看破自己的心!

第三天,她就擰着丈夫辭工回家。黑眼睛和方瑩送他們到火車站。她竭力平靜地面對着黑眼睛,裝作看不見他眼裡的恨意。

她擰着丈夫回家的理由是,忽然夢見兒子被同學群毆致死,就魂不守舍起來,怕自己一不小心絞進機器里去。她又說,在農村咱是苦一點,窮一點,但天寬地展,任由自己;在工廠里是苦輕,但每天都有八小時釘在機器上,還得聽人吆喝。她的理由勉強能過得去,但回得這麼急就讓人費解了。丈夫對她說,現在秋天了,咱回去也是閒坐着,不如熬到臘月回去,那時出去的人也都回來過年了,正好跟他們租地,等地租好了,也就開春了。但她堅決不答應。所以,她的回家在人們的心裡是個謎,廠子裡的人紛紛亂猜,村里人也胡亂猜測。不久,她就聽見一些她和人亂來的風言風語,不但有鼻子有眼,有些細節讓她也以為真有其事。但她不去闢謠:謠言是火,闢謠是油;你不理它,自然會消失。

丈夫陰沉着臉,不像一年前那樣,喜歡她伴在身邊跟他拉呱,總是一個人悶聲不響地修繕院牆、房頂、卷棚。這些營生做完了又搜尋出些營生來做,反正不願進屋,也不出去串門。

她很愧疚:謠言鑽進丈夫心裡咬下的傷,或許後半輩子也好不了。但這傷她只能裝作不知道,要不,它會發炎。她最好的態度是不動聲色,做完自己的家務活兒,就埋頭去刺十字繡。這是她在城裡學會的。這時,她就會反省自己跟黑眼睛的事,覺得荒唐透了,自己真是跟上鬼了,下定決心,過正常人的生活。

刺十字繡很費眼,眼一花了她就出去走。一次,不知怎麼就走到了那處熟悉的院子前,不由得站下來打量。正屋東邊的窗戶上,一眼窗玻璃爛了,碎玻璃落在窗台上、地下,剩下的一角玻璃歪在窗眼上,一口氣就能吹落似的。幾隻麻雀從破窗眼上魚貫而入。門掛上的鎖子下面吊着一隻鴿子蛋大小的野蜂窩。猛然間從屋裡傳出昔日四個人的歡聲笑語,她的眼淚奔涌而出。這時,她聽見後面有腳步聲,趕緊走了。回到家裡,她在十字繡上刺了幾針,放下了,瞪着門背後立着的掃帚出神,忽地,捂住臉哭起來。再以後,她一出門就往野地里去。

黑眼睛兩口子臘月初八就回來了。她心裡敲起了鼓。當見到兩口子時,她的臉上只是和村里人一樣的驚訝神色。黑眼睛一進他們家的門,像一下子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似的隱蔽地睃了她一眼,就再沒看她,坐在窗台下左面的沙發上埋下頭抽煙,任由方瑩滔滔不絕地聲討他。在一邊聽着的她心裡起了戰爭,但臉上不動聲色。

等方瑩罵累了,黑眼睛才說,城裡的經濟也不景氣了,工廠一個接一個地倒閉,還不如早點回來,看看怎麼鬧整了。現在種地聽說國家給補貼了。

她那個決心動搖了,可黑眼睛幫了她的忙——看她的眼神里雜質更多了不說,還多了猴急,她當即就鐵了心。只是黑眼睛這麼直露的眼神自己再裝作無知無覺,就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第二天她感冒了,清鼻涕直流,白天也歪在床上。這天她覺得精神好些,掙扎着坐起來,拿起十字繡,沒刺幾針,鈎針刺破了手指。看着指頭肚上紅豆似的那一滴血,她出了一會兒神。第二天她病好了,拉着方瑩沉溺在刺十字繡里,連燒水做飯也顧不上,得兩個男人自己動手。兩個男人笑罵她們,她們笑一聲就賴過去了。快二十年的夫妻了,這時的男人都懂得寵妻子了。兩家人還是那樣,只要有空,不是聚在這家,就是聚在那家。但她一個人絕不在家裡呆着,不是有方瑩陪,就是有丈夫在身邊。果然,自己的心無旁騖讓黑眼睛的努力化為泡影,死了心。

就是從那年開始,村里外出的人陸陸續續回來一些。有些城裡人也來村里租地種了。村里又熱鬧起來。這兩撥人把城市的氣息帶進了村里。

有一天,該是黑眼睛和方瑩來的時候,卻只是方瑩拿着十字繡來了。丈夫隨口問,那個呢?方瑩埋怨道,不知去哪串去了,人家嫌我就知道繡十字繡,跟木頭人一樣。她才猛然察覺,黑眼睛來的次數少了。她心裡像失去了珍貴的東西一樣地痛苦起來,這讓她很納悶自己:他去哪串門是他的自由嘛!你不也很想去別的人家那裡串門嗎?想到這裡她吃了一驚:是呀,自己為什麼克制着自己不去別的人家串門呢?她停下十字繡望着窗外。院牆上插着的碎玻璃被陽光照得熠熠生輝。

方瑩碰她的手,她才猛然回過神來。方瑩疑惑地問她想甚了?連叫三聲也不答應。她臉一紅,開玩笑說想男人了。兩個人的鬨笑聲掩飾過了自己的心慌,也讓她明白,自己不去別的人家串門,內心裡是怕自己走了,黑眼睛正好來了!就是說,自己願意黑眼睛陪在自己身旁!問題是自己不愛他了呀!他的眼睛已經不是那以前的眼睛了!一個聲音在她心底響起來:是的,你不愛他了,但是,他呆在你身邊就證明你魅力還在!

她坐臥不安起來。等黑眼睛來了,留心他看自己的眼神,是漫不經心正好路過的樣子。她驚慌了幾天,開始打扮起來,卻不出家門。不光丈夫驚訝,方瑩也驚訝。她笑着說,再老一老,連打扮的機會也沒了;咱是秋後的螞蚱,抓緊時間蹦躂吧!

方瑩也來的稀少了。她心裡燃燒着被攆下王位的人那種不甘心的怒火。她拉着丈夫也出去串門,才相信淫猥的氣氛確實在村子裡瀰漫着,才確實知道自己人老珠黃了——那些年輕媳婦是一面鏡子!就連丈夫也忍不住偷瞄那些年輕媳婦!

她攛掇着跟自己一茬的媳婦,出入於那些爺爺奶奶之中,不久,爺爺奶奶們發起了一場攻擊年輕媳婦的輿論,公婆和丈夫跟這些年輕媳婦吵鬧起來。有一家離了婚,這是她不願意看到的。但沒有一家出去打工的,這讓她很失望。更失望的還在後面呢——先是公婆偃旗息鼓了,跟着丈夫也偃旗息鼓了——現在的年輕媳婦不是那時的年輕媳婦了!

她苦悶了一向,心裡冒出個念頭:用眼神告訴黑眼睛,自己知道他的心思。但理智還是摁住了這個念頭:一、萬一黑眼睛經不住誘惑,後果不堪設想;二、要是黑眼睛不回應呢?自己不就是跳門檻的癩蛤蟆?她思來想去,丟開了十字繡,挖空心思打扮起來,還推託着不下地,怕曬黑了自己。她一有空就溜到了黑眼睛常去的地方,但黑眼睛看也不看自己了。她總愛問別人自己打扮起來的效果怎麼樣,到後來別人一見她要問,就趕緊藉故走開了。她只得去問丈夫,丈夫支支吾吾地說行。有一天,她問回來過暑假的兒子。兒子撓了撓頭,說,媽,我覺得你越打扮越那個。她的臉一下子白了,耳邊響起背後村里人的譏笑聲。一個人時,她端詳了好半天鏡子裡的自己,然後坐在了沙發上,嘲笑自己真是瘋了。原來,她正準備逼着丈夫貸款,然後去隆鼻、隆胸、隆臀、割雙眼皮、接假髮、抽油……

她要自己不要做螳臂當車的事了,再做下去自己連家也敗了。可是,她在家裡呆了沒一個月,就開始往方瑩家跑。這兩年村里能走串的地方多了,兩人自然疏遠了,甚至產生些說不清楚的嫌怨,只是都藏着不說出去。現在,她一走近方瑩,昔日的情誼一觸即發,那些嫌怨猶如陽光下的露水,無聲地消失了。兩人又開始在一起刺十字繡,但在方瑩家的功夫多。

黑眼睛老不在家,用方瑩的話說,家對他來說跟牢房一樣。不久,方瑩跟黑眼睛打鬧起來,罵他就顧鬼混,不顧家。越打鬧,黑眼睛越不在家呆着,方瑩氣得直哭。她給方瑩教了一招:不用出地時,在他的飯里或者喝的水裡摻些巴豆粉。方瑩會意了——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一個典故:大集體的時候,傻子蘇武老去向赤腳醫生老傑要藥吃,老傑煩了,給了他一把巴豆,要他每天一早吃兩顆,蘇武就拉稀拉的出不了門了。不久,村里人都說黑眼睛跟上了鬼,地里一不忙,就拉稀拉的出不了門。去醫院查,好好的沒病。

黑眼睛不看她也不行了。她裝作不知道。

兒子引回了媳婦。她歡喜的同時,心裡充滿了失落與無奈——她感到自己正從山頂的這邊往下走,山那面的景象被高起來的山頂遮沒了。不久,黑眼睛的女兒也引回了女婿,她見黑眼睛的眼裡煥發着就要抱上外孫的安詳恬淡,和一絲勉強看得見的無奈,看女人時眼裡不再有暗燃的火。

黑眼睛拉稀的毛病好了。

有一個擔心悄悄爬進她的心裡,怎麼也趕不走——媳婦踏婆蹤。她經常去兒子家,暗暗地打量兒媳婦,想看清她是不是也沐浴在背後的一雙眼睛裡。對那些經常來兒子家的年輕人,她總是暗暗留心。碰上兒媳出去,她就胡猜亂想,一會兒就催兒子給兒媳打電話。她甚至要兒子買個竊聽器,偷偷地塞在兒媳的提包里,這樣,她就能了解所有和兒媳來往的男人了。

兒子和兒媳吵鬧開了。她一去了兒媳就摔摔打打的。她去兒子那裡稀少了,在家裡替兒子提心弔膽。

不久,她抱上了孫子。奇怪,一進入奶奶的角色,她看透了太多的事,自己曾經的事就像在別人身上發生的似的。她看以前的自己,就像看一個着了魔的人。她知道自己心裡那隱秘的欲望已經死了,會隨着自己一起進了墳墓。當然,她也想開了:哪個俏女人的背後沒有一雙火辣辣的眼睛呢?哪個女人又不夢想着背後有這麼一雙眼睛呢?哪個男人又沒做過這樣的眼睛呢?就說丈夫吧,難道沒做過這樣的眼睛?這是誰也沒辦法杜絕的事,就如同你怎麼也除不掉莊稼地里的草。就是說,每個人都有帶進墳墓的秘密,這秘密只要不露頭,它就是沒有的事,費盡心機要把秘密從別人的心裡捉出來的人,害己也害人。人活着確實該像奶奶說的那樣——睜隻眼閉隻眼!

當她和丈夫抱着孫子在村子裡閒轉的時候,會與抱着外孫女的黑眼睛和方瑩不期而遇,要是順腿,還拐進自己家或者黑眼睛家坐坐,把兩個嬰兒放在炕上一起逗他們玩,還開着玩笑要做親家。她和黑眼睛的目光相遇是很自然的事,像得了遺忘症似的,黑眼睛的目光里那樣的眼神沒留下一點痕跡。

過了幾年,丈夫得了癌症。她把丈夫照顧得無微不至。丈夫在要離去時對她說,你心裡的事我都知道。她怔了一會兒,臉就紅了,但很快豁然了,揶揄丈夫知道咋不說?丈夫笑着說,我要說了,現在誰伺候我呢?還很得意地沖她吃力地眨了一下眼。她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着罵丈夫是個老滑頭,心裡卻感激地哭了。她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心裡的秘密,或者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實際上總有人都看見了,只是像丈夫一樣不說而已,從而讓生活照舊。人很多時候都是掩耳盜鈴。她忽然頓悟,要想讓生活的秩序不亂,就在於不要去捅破別人不想讓你捅破的那層紙。但丈夫臨死捅破了這層紙,是什麼意思呢?是不放心自己和黑眼睛嗎?呵呵,這傢伙,死呀才操開這心了!這話說的,他以前沒操過這心?這麼說,這也是丈夫的一個秘密,真是難為他了!

丈夫死後,黑眼睛家還是她常去的地方。不久,兒子把她接走了。[1]

作者簡介

趙文元,內蒙古巴彥淖爾市人。作品散見於一些報紙雜誌。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