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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山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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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山狩猎》中国当代作家姚晴亮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祁连山狩猎

我'阳’了,高烧抚平了脸上皱褶,落叶一般憔悴的面容浮现出红晕。我想:已是风烛残年白头翁,灯油将尽闪辉煌,莫非回光返照?孩子在一旁安慰我:“爸,发烧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是在调动体内免疫细胞杀灭入侵的新冠病毒,你不用担心……”但我心知肚明:'阳’是一场殊死搏斗,生死难料。不知是高烧把脑细胞刺激地特别活跃,还是独醉红尘,浓缩在心底所有的记忆像过电影一样从我脑屏上划过。画面并不壮观,只是一个'布衣白丁’无可炫耀的平凡,被我深情泪目抚摸,化作了一串闪亮的光点。光点很小很微弱,像萤火虫一样点缀了苍茫夜色,与星月争辉——

那是一段峥嵘岁月,新中国“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们把旷日持久的饥饿当作了一种生活。于是,饥不择食的人们遵循大自然弱肉强食法则,对野生动物的猎杀变得随性而从容。我怀着如此坦然心情,亲历了一次充满血腥和危险的祁连山狩猎生活……鬼使神差,我被病魔蹂躏的日子里,自顾不暇却心驰神往,心心念念地怀念起那场舍生忘死的猎杀——

——题记

高原秋来早。一眨眼,骆驼刺枯黄了,红柳的叶子凋落了, 山野变得空旷而苍凉

我懒洋洋坐在山坡上。掐指算来,我们一行三人组成的打猎队进山七天了,一只兔子也没逮着。

进山时,打猎队长——我的师傅李大壮对饥肠辘辘的油矿工人们夸下海口说:“咱这地方,南昆仑,北祁连,一眼戳到山尖尖……靠山吃山,这次进山准能拖回一车肉来!”

师傅的话让人馋涎欲滴,暗暗吞下口水。

领导叫师傅多带几个人。他说:“打猎是危险的活儿。上阵还是父子兵,俺带上两个徒弟就够了。”俗话说,一日从师终身为父。师傅大我十多岁,我和师弟在师傅面前温顺得像一个听话的孩子,早已在心眼里认师作父了。就这样,我们师徒三人带了枪支、干粮和行囊驾驶一辆破旧的嘎斯车,颠簸着离开了机声隆隆的油矿,消失在苍茫无际的荒原……

第二天黄昏,带加力的“四驱嘎斯”像只“屎拱拱”在布满沟壑的荒滩慢悠悠爬到了一座有稀疏古柏覆盖的山坡,寻到一处能遮风避雨的洞穴,解开行囊,捡来几块石头支起锅灶安顿下来,开始了我们充满奇趣和危险的狩猎生活。

师徒三人形影不离漫山遍野转悠,张眼望去,祁连山层峦叠嶂,走进去是黑黢黢巉岩,黄灿灿山坡……日复一日,一无所获。看来,师傅出发前说的话言过其实,只能让油矿翘首以待盼望着吃肉的人们空欢喜一场。

眼下糟糕的是,带的干粮吃完了,三个人饿得眼珠子发绿,肚皮贴着脊梁骨。

我没精打采坐在山坡上,秋日的骄阳白晃晃的,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两眼眯成一条线,眼珠子滚在线的一端,乜斜山下荒滩里被肆虐的季风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土丘。望的时间久了,我觉得那些土丘形状怪异,渐渐地幻化成了女人挺拔浑圆的乳房。但是我饿得发绿的眼珠夺去了我的这个美妙的遐想,将那些酷似乳房的土丘变成了硕大的白馒头。那些摆放齐整的“白馒头”似乎往外冒着热气,云蒸霞蔚着实叫人入迷,肚子也被勾引得“咕咕”叫。我馋涎欲滴,恨不能抓来啃它一口! 《戈壁风蚀土丘》

我的视线移向山麓。祁连山被风雨雕琢成龙爪样的余脉间流出两条山溪,一条溪水清凌凌被蓝天映得瓦蓝,另一条溪水一路流淌冒出白乎乎的热气。懂得地理常识的人都知道,白色溪水是含有丰富矿物质的温泉汇聚而成,当地人说,那是大山的乳汁。两条山溪汇流到一起,水乳交融变成了一条飞扬出浪花“哗啦啦” 流淌唱着生命赞歌的小河。

小河的名字叫巴音河,据说是蒙古语,其意是给人们带来吉祥幸福……没料,幸福真的来了,我看见小河边卵石滩里有个饮水的动物

《祁连山溪》

我一下子提起精神,口里喃喃自语:“啊!山的精灵……”

一旁打盹的师傅和师弟也醒来了。师傅看见河边饮水的动物,变得振奋而疯狂,他剜我一眼,遏制不住冲动压低嗓门恶狠狠叫:“什么精啊,灵呀,那是一头野牛!”

师弟听说是野牛 , 张开双臂就要欢叫。我一把将他摁倒,捂住他嘴巴,不许弄出一点动静。

野牛不枉是山的精灵,它可能发现了危险警惕的扭转身向 四周张望,慢悠悠朝大山走去。

我们师徒三人拿起枪,猫下腰尾追那头野牛,进入一条峡谷一路盘桓而上爬上了一座林木覆盖的山头。千年古柏遒劲盘陀的枝干,牢牢扎入山石缝隙里的树根,浓绿如墨散发出药香气味的柏树叶子给大山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我无暇观望,气喘吁吁左闪右躲唯恐惊扰了野牛,担心丢失了追逐的目标。

野牛跑下山,朝后面一座树木稀疏最后变得光秃秃的山头走去。在寸草不生毫无遮掩的山坡上,人和野牛之间存在的杀戮气氛逐渐显露出来,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一路把野牛赶上了山头。

山头那面是悬崖峭壁,走投无路的野牛回转身,对着我们昂头刨蹄鼎立对峙……突然,一声枪响,枪声沉闷,但在寂静的山野如雷贯耳惊心动魄。

师傅没有开枪,但他顾不上回头查看,更无暇细想。

被枪声惊扰的野牛抖擞身子,见自己毫发无损渐渐定下神来,表示出对枪声不屑一顾,慢悠悠朝山头走去。

我望着体型硕大的野牛,紧盯它浑圆的屁股,心想,它肥嘟嘟臀部的肉一定好吃……

旺盛的食欲让我勃发出狂热的激情,浑身每一粒细胞全都偾张出难以遏制的高潮。我掂起枪直追,野牛突然站下和我对峙,双方的眼睛瞪得几乎要冒出血来。 我和野牛的对视仿佛灵魂在对话。我明显感觉到,野牛已经懂得了我们之间将要发生一场殊死搏斗……万物有灵,世界上一切有灵性的东西都可以灵犀相通,相通的灵犀会产生一种精神的升华,不管是恨是爱,对灵魂的触及非“震撼”二字可以表达。

我望着蓄势待发准备发起攻击的野牛,吓得两腿打起哆嗦。我发抖的手指触动了枪的扳机,轰然一声巨响,子弹打在了野牛的身上,但没打到要害地方。

野牛震怒了,循着枪声和火药的气味朝我扑来。千钧一发时刻,我的眼前闪过一个人影,定神一看,见师傅纵身跃起暴露在野牛眼前。师傅一边放枪,一边蹿到悬崖边一块巨石背后。野牛锁定了复仇的目标,疯狂地冲上去似一道闪电击向巨石。

《对峙》

我惊慌失措魂飞魄散,但真真切切看清了野牛的犄角在巨石上迸射出的火花。山崩地裂一声响,野牛和巨石一起坠下了悬崖。

我心系师傅安危,悲痛欲绝地朝悬崖边跑去。

师傅奇迹般从山崖边站起。原来,野牛抵上巨石的瞬间,他身手敏捷地躲开了。

我眼泪汪汪望着师傅,紧张得说不出话。

师傅乐呵呵笑着拍掉身上的泥土,好似刚玩过一场开心的游戏,轻描淡写地对我说:“别哭丧着脸——阎王爷不收俺,老子还活着!”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那一声枪响,觉得蹊跷。我和师傅四下观望,没见了师弟王表演。

师弟姓王,'表演’是他的绰号。此刻我唤出他的绰号,是因为他年少轻率如同滑稽演员一样时常会做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我心里犯了嘀咕,满怀狐疑对师傅说:“莫非'表演’吓得尿湿了裤子,躲在了哪个旮旯里?”

我和师傅忐忑不安一路寻去,望见师弟的怀里搂着枪瘫卧在一个土坑里。师傅惊恐万状抱起他来,瞅见他裤裆里水汲汲湿漉漉,肩膀上还有一片血迹,急忙扒开他的衣裳查看。

我在一旁慌了神儿,痛失亲人一般撕心裂肺地哭喊:“表演,表演……”

师傅朝我吼道:“表演没死,用不着给他号丧!”

看来,师弟是和野牛对峙时吓掉了魂儿,脚下乱了方寸,跌倒时护着命根子一样把枪搂在怀里。但他犯了个大忌,枪口冲向了自己,在慌乱中不慎触动了枪的扳机。幸好枪口偏了点,子弹划过他右耳,蹭破了一层肉皮并无大碍。只是子弹出膛时炸雷般一声轰响,吓得他尿湿了裤子,背过气去。

师傅掐住表演的人中,半天才见他迷迷瞪瞪睁开眼睛。苏醒了的师弟发觉自己躺在师父怀里,舒心地一笑像去鬼门关转悠了一圈回来,款款地呼出一口气来。

师傅数落他:“你小子命大,难怪大家叫你表演——今儿,你演的这出戏,差一点把小命搭上!”

我绷着嘴窃喜,憋了许久,嘴巴终于张开,一串笑声破喉而出。

师弟也笑,笑得声情并茂,拍屁股抹眼泪,笑声里含着荒野的粗犷和欢畅漫过山头和峡谷飘向远方……

饥馑年代,人们为了活命,天赋人性求生的本能发展到了极致,本能变成了无所不能。我为自己的无所不能欣喜若狂。

我凑近悬崖向下张望,见坠崖的野牛已被崖壁上突兀的怪石撞得皮开肉绽,摔死在山谷一条小溪旁。那块坠落的巨石像一座无字墓碑耸立在野牛身旁。我感慨万千,野牛的犄角撞向山石发出的火花和寂静山野里那一声巨响,便是它生命的绝唱……悲哉,壮哉!我情不自禁跪下,声嘶力竭犹如狼嚎一般呐喊,释放出持枪猎杀野牛时压抑在心底所有的亢奋和恐惧……癫狂时,师傅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吩咐说:“你赶快下山守住那头死牛!我和表演下山把车开来,天黑前,咱们把野牛开剥了,收拾停当……”

我伸头望了望幽深的峡谷,爽快地说:“好,趁天没黑,咱们抓紧时间离开这个吓人的地方。”

师傅说:“荒滩没路,夜车难行,我们只可在这儿熬过一晚,明儿再走。你顺便捡些干柴树枝,燃一堆篝火……不然,月黑风高危险四伏,咱们三人和那头死牛恐怕要落入狼口。”

我听师傅如此说,心里发毛,脊梁沟冒出一股凉气,打着哆嗦问: “留下我自己?”

师傅打趣说:“要不,找来个山妖陪你?”

我仰脸望天,挂在山头的一轮夕阳射出耀眼的金光,把山谷照得一片彻亮。阳光给了我胆量,气壮山河地对师傅说:“你只管带表演走,深山野谷遇上难过的坎儿,也好有个帮手……”

师傅拍着我肩膀,宽慰我:“你放心,这里峡谷宽阔,不会有塌方滚石堵路。天黑前准能把车开到这里。”

师傅起身离去时,把背囊里随身携带的猎枪留下来,叮嘱我:“这玩意,没有咱们对付野牛用的”七九“步枪威力大,但它响声如雷,铁砂弹打出去一大片,留给你壮胆……”说毕,拉起表演朝山外走去。

眼巴巴瞅着二人的背影在通往山外的峡谷里消失时,凛冽的秋风带着山野的沉寂和孤独,弥漫在我的心头。

我跌跌撞撞下到谷底,放下枪支爬山攀崖捡来一堆干柴,把师傅吩咐的活儿干完了驻足张望,只见四周峰峦嵯峨,怪石嶙峋,脚下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山谷避风又有溪水滋润,草叶没有枯萎,野花也未凋落,一条银链似小溪从远处皑皑雪山下蜿蜒而来,在草地上缓缓流淌。深谷上空好似一泓湛蓝的湖水,白云在蓝天飘扬,不经意间,白晃晃夕阳从山顶一处垭口划过眨眼不见了踪影。山峰将夕阳遮住了,蓝天把阳光折射进峡谷,也把白云、峰峦连同草地和那些不知名的野花投入了湛蓝的溪水里,在微波涟漪中荡漾。

我陶然在黄昏的峡谷,贪婪地呼吸着草地上清冽馥郁的气息,聆听花朵间蜜蜂振翅的声音,沉醉的心儿与美景互动,尽情享受寂静山野赐予我的无比美妙的体验…….

《祁连山的黄昏》

一群在山林觅食的野鸽飞进峡谷,落在溪边草地上。我端起猎枪,捡起石块朝鸽群投去。惊飞的鸽群在低空盘旋,我顺势举枪扣动扳机,一声巨响,几只肥嘟嘟的野鸽从天空扑棱棱掉了下来……

此刻,马达的轰鸣声响起。破旧的嘎斯车生龙活虎,一路吼叫颠簸着碾过草坪跨过小溪,欢快得像头“小叫驴”出现在峡谷里。我看见了车,车也朝我驶来,我们师徒三人悬着的心都放进了肚里。

我对师傅和师弟说:“——其实,俺不害怕,只是担心车子开不进峡谷……。”

师弟说:“如果真是那样,俺爬也要爬来……要不,担心饿狼把你和野牛一块儿吃了。”

我和师弟说说笑笑同师傅一起把野牛开膛破肚,肢解了扛到车上,收拾完毕已是昏天黑地,夜幕笼罩了山谷。

师徒三人围坐在火堆旁烤野鸽肉。

我想起一次驾车途经柴达木盆地冷湖油田一处储油池时,望见山里飞来的野鸽误把油池当作了水塘落入黏稠的原油里。我把它捞来解馋,鸽肉带着浓烈的汽油味,饥不择食的我还是把它当作了入口的佳肴……

这里的野鸽不一样,许是啄食了山林仙草、柏籽缘故,滋溜溜冒油的鸽肉飘散出含有浓郁药草味儿,沁人肺腑的奇香。

师傅拿出青稞酒,三人自斟自饮狼吞虎咽直喝得面红耳热。师傅一改平时暴躁脾气,声儿温婉地说:“今夜我值更。有了这堆篝火,饿狼不敢近前。你们两个踏踏实实睡……”

《山夜篝火》

火堆里燃烧的干柴“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驱跑了山野的沉寂和秋夜的寒凉。火堆旁,我和师弟拱进暖烘烘的老羊皮大衣里,舒坦得没法子闭眼。

人在幸福时刻,更懂得珍爱生命。

我想起野牛朝我发起进攻千钧一发时刻师傅舍身相救那一幕,不知不觉中眼眶盈满了泪水。大恩不言谢,吃了野鸽肉,喝了青稞酒快活得难以入睡的我把蒙在头上的皮大衣掀开一道缝,望着师傅在火光中像守护神一样伟岸的身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起了旋儿,谢谢的话却说不出口,仿佛谢谢二字会像水兑入醇酿那样把浓烈变得寡淡。我暗自默想,师徒之间的那份情谊,应该是积淀在记忆里,渗入在骨子里。

一片浮云从峡谷上方飘过遮住了月亮,夜色像泼了墨汁一样变得漆黑,把朦胧的山影、草地遮得严严实实。我忐忑不安地向远处张望,几只狼的眼睛似天上掉落的星儿在黑暗里游弋。狼是在自己领地夜巡,还是我们肢解野牛散发出的血腥味让饿狼馋涎欲滴,动了杀机……天知道,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下,隐藏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师傅早已是身瘫力竭,睡眼迷离强打精神把目光投入在无边的黑暗里。第一次在危机四伏的深山野谷露宿的表演兴奋得不能入睡。或许酒精把他的思维刺激得异常活跃,心里生出个日怪的念头。他一把抓过师傅的手,问:“师傅,你可知道俺的姓名?”

这句话问得太突兀。师傅先是一愣,“扑哧”一笑很是果决地说:“你是我徒弟,扒了你皮认识你骨头。不知道你的名字,俺不配是你的师傅!”

师傅皱眉思索一阵,心里犯了嘀咕——原来,戈壁滩枯燥乏味,人们寂寞难耐时相互取悦,或讲述趣闻轶事或给对方起个绰号,每个绰号都含有一个故事寓意妙趣横生,叫得人喜笑颜开情意融融,真名实姓渐渐被人遗忘……

师傅最终没有想起表演的名字,露出一脸窘态。

师弟抓住师傅的手,用食指在他掌心划动。师傅认真揣摩,豁然醒悟,失声叫道:“王金河,你叫王金河!”

师傅拍着脑门说:“哦,想起来了——那次,你驾车回来,大伙见你灰头土脸,没精打采,问你咋了?你说瞌睡,开着车梦见妈送来一碗葱花面。你伸手去接,失控的汽车像驴子打滚又轻轻爽爽站起。你连夜把倾翻在地上的煤块装到车上……有人惋惜,那场景若是有摄像机录了,可是惊人的壮观,电影里也难得看到这样的演技,所以,给你起了个绰号——'表演’!”

王金河说:“师傅要记下俺的真名实姓,咱们石油工人'头戴铝盔走天涯’聚散也多,若是分开了,也好联系。”

师傅显得惭愧,一边答应“是的,是的”,一边就把目光移到了我的脸上。

连日来风餐露宿,虽然坐在火堆旁,明晃晃火光也没能扫去荒原风霜在我和师弟二十岁不到的娃娃脸上留下的粗糙和皱褶。师傅有些心疼,抓住我的手问:“我知道,你是干校毕业,怎么改行,学徒开车……”

我已经猜想到,师傅留在肚里没有说出的话,应该是深深的遗憾和惋惜。我想了想,理直气壮地对他说:“'工农兵学商’——工人是排头兵,当干部哪有工人吃香?再说了,人各有志,开车好,马达一响黄金万两,车轱辘一转给个县长也不换……当今,这句话,人们都当歌儿唱啦!”

听了我的话,师傅和师弟都笑了。我也笑,笑得耸动着肩膀,抖掉了连日来的劳顿和野山峡谷黑夜的恐惧。

年少不知愁滋味,那一晚,我和师弟睡得真香。

天亮,我驾车向山外驶去。山谷像师傅说的那样没有堰塞也没有滚石堵路,一条小溪在沙子铺就的谷底流淌,溪水在平展展的沙子上面冲出了和水波纹一样的褶皱。山溪两边有野生的芦苇,汽车轱辘碾着溪水踏着清波从野苇丛里穿过,溪水的“哗哗”声和野苇拍打车身的“啪啪”声充斥了山谷。这种声响激烈而又柔情,犹如亘古沉寂的山谷盛情难却的挽留。

《清溪奔快,不管重山碍》

出了峡谷,碾盘大的一轮朝阳给山外苍茫的荒原罩上了一层迷人的色彩。天上云卷云舒,地上光影斑驳,阳光照到的地方金光闪烁,没照到的地方黑缎子一样也放光。朝阳将枯燥的荒原照耀得美丽而生动起来。

《戈壁旭日》

昨天夜里,我和王金河吃得饱睡得香。嘎斯车驾驶楼鸽笼一般狭小,为了让夜间值更的师傅坐得宽绰一些,途中舒舒服服打个盹儿,王金河爬到车厢和肢解了的野牛尸体一路相守。我驾车循着来时的车辙印在荒滩里颠簸着,滚滚车轮像撒欢的马驹四蹄扬尘一路疯跑……没料,我错把兔子或是什么动物在荒滩踩出的“兽道”当作了车辙印,将车驶入了风蚀地貌一条狭窄的槽沟。槽沟尽头是一面陡坡,冲上去就是苍茫无际的荒原。

我信心满满,壮着胆儿往前冲,是因为平日跑车途中对师傅驾驶动作细心观摩。技痴者艺必精,渐渐地我能从马达轰鸣声里感觉出滚动的车轮克服来自地面瞬息万变的阻力,判断出转换发动机输出扭矩的最佳时机。我还观摩到车子爬行在陡峭的坡道,苟延残喘将要坠崖的时候,师傅的脚在离合器踏板上蜻蜓点水般一次轻踩,就将排档从高位抢入低位,眨眼工夫,完成了换挡操作规范的三个动作,给步履维艰的车轮输入足够的动力。如此简练快捷的肢体动作,在没有机械智能操控的年代就是令人啧啧称道的驾车技术……我骄傲,我为学到技艺和如此的悟道欣喜若狂。

我驾车冲向陡坡的时候心想:驾车,不过如此……但是,汽车冲到半坡精疲力竭,停了下来。我换挡时候慌了手脚,没能完成操作,失控下滑的汽车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我懊悔,手足无措冷汗淋漓,心中冒出跳车逃生的念头时,车忽然停了下来。一旁打盹的师傅醒来,立马帮我挂上“加力挡”。他瞪我一眼说:“——爬坡该是'四驱’,你怎么忘记'加力’……”

有了师傅指点,我定下神来,重新启动马达加足油门,车子四轮抓地摇摇晃晃气势如牛爬上了陡坡。

蓝天下的荒原恬静而壮观。

忽然,我听到一声呼唤,停车回望,见师弟王金河怀抱垫木,从槽沟尽头那面陡坡跑来。他跑到我跟前,满肚子委屈,气喘吁吁说:“师哥,你不够意思——我抱'垫木’跳下车阻止了车轮下滑……你却抛下我,驾车跑了!”

我百感交集无话可说。但我很想知道,胆小如鼠的师弟面对翻车危险,为何没有选择跳车逃生?

我语无伦次解释:“不是俺撇下你,只是没想到,那头野牛把你吓得屁滚尿流,你怎能临危不惧钻到失控的汽车下面塞'垫木’……更想不到,你的胆子'恁’大!”

师弟没加思索,结结巴巴说:“车翻了,戈壁滩没有一滴水,火辣辣太阳会把咱们晒成肉干。这种时候,不怕死才有活着的希望……”

我觉得师弟好雄伟,好可爱,张开双臂把他搂进怀里,连连拍着他单薄瘦小的脊背,把想要说的话全都拍进他心里。

黄昏,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虽然只是一条被流沙覆盖凹凸不平的土道,但它能引领我们回到油矿,就是我们心中幸福地期盼。

我安下心停车休息。师傅带师弟到荒滩捡干柴生火,我去附近一座村落讨水喝,再买点鸡蛋捎带给我的一个生病的同乡好友补养身子。

我朝一座冒出炊烟的泥屋跑去。从原始山野回到有人居住的地方,望见烟火感觉分外眼热而亲切。我莽莽撞撞闯进那户人家,灶前烧火的女子吓了一跳。她好似遭遇强盗,本能地抓起灶台上一把菜刀,警惕的眼神告诉我,她举刀相向是因为。我错愕,连忙朝她摆手说:“俺是过路司机,想讨口水喝,再打听一下,有鸡蛋卖吗?”

女子放下菜刀,朝我露出一丝苦笑没有答话。在她接过我的水桶从水缸里舀水的时候,我才看清楚屋子里除了灶台连着的土炕和炕上破旧的棉被,别无什么摆设。狭小的泥屋,显得很是空旷。

高原的秋天已经很冷。女子衣衫褴褛,高挑瘦削的身子好似弱柳扶风,羞涩地摇摆着不知如何躲避我追溯的目光。

我再次询问有没有鸡蛋卖的时候,她发觉我痴痴地盯着她裸露的长腿,急忙蹲下身,将腿埋入灶前的干草堆里……饥馑年代,繁华城市的人们买衣尚需布票,何况祖居高原僻陋在贫瘠的碱土地刨食吃的农民,大姑娘没裤子穿不足为怪。不知是女子害羞,还是我撞开屋门灌进冷风的缘故,女子在瑟瑟发抖。

灶门冒出的火苗映出一片红光。女子身披红光,凝望欢腾的火苗,恰似一座精美的石雕。它是冷风苦雨的杰作,浮现出荒原的贫瘠和凄凉……我无语,傻愣愣站着,联想起往日高原“天路”见过的风景——

我曾经见过,牧羊女在山岚蒙蒙的雨中草地赶着羊群,脱掉浸透了雨水不堪重负的藏袍,亮起高亢的歌喉一路奔跑。牧羊女被雨水淋湿的裸体好似昆仑山的羊脂玉温润、白皙,勾人魂魄。那极具诱惑和浪漫的一幕简直是人性的释放和享受……眼下,在这个泥屋里,我感觉到了一种充斥着悲情的凄凉。从我看到这个衣衫褴褛的女子第一眼起,心里就涌出一股难以言状的悲悯和酸楚。她没敢直视我,只是惊鸿一瞥瞄我一眼就羞怯地将头勾下,但她的那双浸泡在泪水里的眸子射出的含有无尽哀愁的目光,却似电光石火一般把我猎杀野牛时变得坚硬而冷酷的心击碎了……我踟蹰一阵,犯了魔怔一样扒掉身上棉袄、棉裤扔给她,扭转身飞步逃出了泥屋。

已是黄昏,晚风掠去白昼太阳的余热,戈壁滩变得彻骨寒凉。我光着膀子迎风奔跑,狼狈不堪地打着哆嗦,心里却生出一丝莫名的惬意,希望风刮得再猛些,用我赤裸的身子证明我勇士的精神和力量。兴致所至,吟咏起一首我熟悉的古诗:“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茫茫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我喜欢诗中的意境和朗朗上口的韵律,但我光着膀子冻得上牙磕着下牙气喘吁吁奔跑的时候,荒腔走板地吼出来就没有了吟咏者的温婉与儒雅。我摇头晃脑一路疯跑。师傅、师弟见我穿着裤衩光着膀子手里提着水桶慌慌张张跑来。两个人惊诧得大张着嘴久久没能合上。

王金河惴惴不安问:“看你失魂落魄样儿,莫不是遇到了劫匪?”

红日西坠,晚风愈发寒凉。我披上师傅递来的老羊皮大衣,勾着头蹲在火堆旁,仍然在打着哆嗦。师傅和师弟担心我遇上了什么麻缠事情,在一旁皱眉猜想。 突然,王金河指着远处喊叫:“师傅,你看——!”

在我回来的路上,一个拖着两条辫子的姑娘追来。我认出,是我给她衣服的那个女子。

眨眼间,女子已到跟前。师傅见她忍悲含泪样子,仿佛猜想到了事情的原委。他恶狠狠剜我一眼,气哼哼低声嘟囔:“哼,饱暖思淫欲——昨天夜晚刚吃了一顿野鸽肉,心里就冒出了邪念……”

师傅话里锋芒所指,是我吃饱肚子起了淫心,打起女人的主意。

我心生怨气,但我一路受冻上牙磕着下牙说不出话,无法辩驳。追来的女子瞪我一眼,低下头小声啜泣。我心里清楚,她是怨我脱下衣服送她,扭身跑了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听到,太亏欠了我。但师傅看来,女子的举止把他的主观臆断变为了现实,立时,火冒三丈, 气势如牛地对我大吼:“你说!是不是欺辱了这个女子?”

师傅凶神恶煞般盯着我,恨不能把我的命根子割了。

没料,女子“噗通”一声跪下,在干得冒烟的沙地砸出一团黄尘。她指着我对师傅抽抽噎噎,语无伦次说:“——是他,脱下棉衣给俺穿,光着脊梁跑了……俺爹妈死了,剩下我自己,闹饥荒,野菜树皮也找不到……俺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俺想跟着你们,找点活干混口饭吃……俺姓王,叫增秀。俺认你干爹!”

女子双肩耸动着,抽噎变成了哭泣。

师傅要姑娘站起来,姑娘扭动着身子,倔犟地说:“不,俺要你答应。”

师傅点头没说话,含泪搀扶起姑娘。

姑娘站起身像扶住一堵墙抱着一棵树,扭头望着我甜甜地叫了一声“哥”,蜡黄的面皮浮出一片红晕。我听女子如水阴柔地唤了一声“哥”,爽爽地应了一声,心儿也像被一只温柔的小手抚摸……

回到油矿已是深夜,运输大队办公室灯还亮着,我们师徒三人一头扎了进去,把祁连山打猎的收获和路遇女子的事给队长王满仓作了汇报。王满仓听说猎到一头野牛,笑裂了嘴叫了一声“好”,但对于我们带回一个女子却沉吟无语。师傅瞅着愁眉紧锁的王满仓低声絮叨:“女子孤身一人……这年景,遇上了就是缘分。何况,她口口声声叫我干爹,怎能撇下她见死不救!”

王满仓是个粗人,许是为情所动,没等师傅说完就掷地有声说:“既然她认你干爹,就是你闺女!多一张嘴,食堂饭锅里多添一瓢水就可解决问题……今晚,我睡办公室,女子先去俺窑洞跟你嫂子作陪。明儿给她登记造册,要份口粮,再安排个住处。你嫂子一个人在食堂做饭忙不过来,让她做个帮手。”

王满仓几句话把事情安排妥当,我回到离别多日的帐篷,担心惊扰了熟睡的人们,悄悄钻进被窝,重温女子亲亲地唤我的那一声“哥”,幸福地流出了眼泪。

那一夜,我做了许多快乐的梦,梦见猫吃鱼,狗吃肉,光屁股孩儿玩泥球……还有,我赤裸着身子在旷野疯跑,敞开嗓门欢唱,都是自我原创的舞蹈和歌谣。

戈壁滩迷人的月夜,我几回回从梦里笑醒……

后记

一觉醒来,孩子在一旁望着我,说:“爸,你烧退了,昨夜睡得真香,鼾声如雷,还咧着嘴笑……”

我满怀与新冠病毒决斗胜出的喜悦,追溯起为何在酣睡中咧开嘴笑。一阵懵懂过后,我终于明白,在我被病魔折磨的日子里偏偏地想起几十年前那场不堪回首的猎杀,是因为饥饿磨砺出人们与自然抗争的勇气和毅力,让我脆弱的生命变得顽强……这,就是我铭记的原因。

梦是白日生活的延续,是对心理平台的一种补偿,我真的相信:昨天夜里,我又作了一个几十年前狩猎回来的那个晚上同样快乐的梦,是三维世界的重现还是病魔激发我穿越时空,捡回了青春时代抗争灾难的激情和勇敢?[1]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