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儿(巩童)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瓜儿》是中国当代作家巩童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瓜儿
故事梗概:本篇以一名黄土高原农村的羊倌为主人公,描写了其从出生、成长地到新的农村环境中劳动、生活、放羊的经历,展现了从人民公社时期到改革开放后农村的发展变化,呈现了新时代农村生活的面貌。作品生动地刻画了主人公的形象,反映了黄土高原上农村的地貌、环境和变迁,是当代老一代农民的缩影和写照。
一
这一片古老的黄土地,自夏朝时候就居住着游牧少数民族,为少数民族统治,秦时曾攻占黄河以北、以东地区,汉代占领了大片地区,设郡置县。古时属于少数民族聚居地和向中央王朝过度的地带,也是西北少数民族统治者向中央集权统治者发起进攻的前沿。汉代后,历朝皇帝都很重视这片土地的管辖和屯兵。
万古荒原,山茆纵横,沟沟壑壑,积累的是厚厚的黄土层,黄土地上树木稀少,一片贫瘠。站到高处山顶,放眼望去,千山万壑,偶然从山坳里冒出一股股炊烟,“咩咩”的羊叫声从旷古的山谷中传来,仿佛将军征战的铁骑下逃生的生命的余声。
甜沟,是龙宁县中部的一个乡镇,其政府所在地,地处川道交通要道,自古以来是人员、车马通行的枢纽地带。杜鹃岔村,在川道以东十几公里处的山坳里,村子里有八十多户人家,星星点点地坐落在沟畔和半山腰。村子所处的位置,是一条长长的沟壑,这条沟从更东面直通下来,出口一直到川道公路边。黄土高原干旱少雨,水土流失严重,引黄灌溉工程启动以前,多少辈人都是靠天吃饭,天不下雨便没有吃的水,庄稼被晒干晒死,因而会发生饥荒。可是,这条沟救了许多人的命,沟底会泛出清亮亮的泉水来,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溪,但它是人们的大救星。当地农民从泉眼里挑水,登上陡峭的山间小路,把水挑到家里。人们视水如命,将洗锅水用来给猪、狗、鸡拌食,洗完脸的水舍不得倒掉,留着下次再用。故而当地农民亲切地称这条沟为“甜沟”,甜沟的地名因此而来。
杜鹃岔村并无杜鹃,因这里环境恶劣,以前饿死了不少人,且兵荒马乱的年代,战乱发生,土匪出没,使得一些草民死于非命,村民们以“杜鹃啼血”的典故,取名“杜鹃岔村”。
1951年6月的一天晚上,“嗯咹,嗯咹”的啼哭声划破寂静的夜空,从杜鹃岔沟畔的那座破败的庄院里传来,一个生命在杜鹃岔诞生。一位年纪近四十岁却显苍老的男人从门外闪进来,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他从接生婆手里接过裹着的婴儿,欣喜却又紧张地问接生婆:“是个啥样的?”
“是个带把的!”接生婆瞥了他一眼,咧嘴一笑。
这位庄稼汉老实巴交,爹娘死的早,二十岁时就承担了家庭的重担,老婆前胎生了个闺女,两口子都盼着再生一个儿子。这是农村久来的传宗接代的习俗,严酷的生活条件,也需要有一个后生来承担家务。这一夜,老婆终于生了个小子,庄稼汉自然喜上眉梢,他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又望了一眼躺在炕上的老婆,老婆也还报一个会心的微笑,干裂的嘴唇在微微地抖动。
庄稼汉将婴儿放在炕上,“嗯咹,嗯咹”的叫声又响了起来。他在一个粗碗里放了些红糖,倒上开水,用筷子搅了一下,端到老婆跟前。又把老婆扶起来,靠在身后的被子上,一勺一勺地给她喂糖水。
男孩出生后,庄稼汉两口子商量,起个啥名好呢,思来想去,因老婆特别疼孩子,就说:“看他瓜惺惺的,就叫瓜儿吧!”
庄稼汉欣然应允。
瓜儿慢慢地长大了。六、七岁时,就跟着生产队的羊倌在山上放羊。那时是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有一大群羊,专门由一个姓朱的小老头放牧、饲养。这朱羊倌是个单身,大半辈子未娶上媳妇。他特别喜欢孩子,见瓜儿要随他去放羊,高兴地用长烟锅的嘴子敲着瓜儿光光的脑壳,喜爱地说:“瓜儿,你小子跟着我放羊,要爬山过沟呢,你能行吗?”
瓜儿眯着小眼睛,仰头看着朱羊倌:“朱爷爷,我能行呢,我可以给你作伴、拦羊,还可以抓黄鼠玩呢。”
“啊呀,看把你能的,你还能抓住黄鼠?”朱羊倌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 就这样,瓜儿跟着朱羊倌满山满沟地跑,走遍了杜鹃岔附近的山山茆茆、沟沟坎坎。
杜鹃岔所在的这条沟呈东西向,沟长十几公里,最深处有八十多米。沟壑两边全是大大小小的山茆,厚厚的黄土层堆积起来,形成一眼望不到边的秃山沟茆。山上几无草木,沟里由于雨季下些雨,还可长出一些草来。若是雨水好的年份,山上、沟里则呈现出许多绿色,羊儿、驴骡就有了青草可吃。
这里的人们是靠天吃饭,有了雨水才有庄稼,人蓄饮水才有保障。家家都有一口水窖,雨季时积些水,可保证一年的饮用。然而,往往是十年九旱,水窖里就积攒不了水,因而沟里的那眼泉水就成了救命水。为了不使泉水流走,生产队组织社员在泉眼的下方拦了一个坝,使水蓄积起来,以供全年之用。干旱的年份,队长派了一专人看守,每家每户每天限量担用,多担水的要扣工分。为此还发生过争吵、打架事件。
杜鹃岔一王姓人家男人比较霸道,有一年晚上,他打着手电去偷着挑水,挑了一担还要再挑一担,被看守人发现后上前制止。王家男人不听他的,继续担水前行,看守人夺扁担,王家男人不肯,二人争执起来,结果打翻水桶,水流了一地。王家男人指着看守人的鼻子骂道:“你驴X的管得多,不睡你的觉去,半夜三更还管我挑水?”
看守人也骂他:“咋队上就这么点水,大家都听话,按规定分配,你还夜里偷水,像啥样子嘛。”
“咋了、咋了?你驴X的是不是不想活了?”王家男人朝看守人脸上狠狠地捣了一拳。看守人只觉得眼冒金星,鼻孔里流出了血。
“你等着,我把你告到队长那儿去。”看守人捂着脸走了。
队长睡得正酣,被看守人叫醒,看到看守人满脸是血,惊讶地问:“你这是咋了?和老婆打架了?”
“没有。村头的王大狗夜里偷水被我发现,我不让他挑水,他就打了我。”
“狗怂还反了不成?走,领我看看去。”队长一骨碌翻身起来,穿好衣服,和看守人去了沟底,可王大狗已经不在了。
二人又返身回去,砸响王大狗家的大门。王大狗仓皇地开了门,队长劈头盖脸地大骂:“你真是吃了狗胆了,竟然夜里去偷水?你知道那是咋生产队的救命水不?你挑光了水,别人喝什么、用什么?”
王大狗不怕旁人却怕队长,搔着头说:“我就挑了这么一回嘛。”
“你挑一回还想再挑一回,不治治你还反了,扣你十个工分!”
“啊?这么多?”王大狗这时才真正胆怯了,睁大眼睛看着队长的脸。
“不罚不足以平民愤!”队长转身就走了。
自此后再没人敢偷沟里的泉水了,那一汪泉水,在最干旱的时候救了全生产队社员的命,养育着这方农民繁衍生息。
瓜儿跟着朱羊倌,赶着八十多只羊,漫山遍洼地放牧。他们早上带了玉米饼、煨熟的洋芋,朱羊倌挂在腰间破旧的军用水壶里装满了水。朱羊倌扬起他手里的那根长鞭,“啪”地一声在地上甩响,赶着羊儿向山上走去,瓜儿跟在后面,揉着惺忪的睡眼,擦去眼角的眼屎。朱羊倌调侃地说:“你小子还没睡醒吧,是不是晚上还吊在你妈的奶子上吃奶呢?”
瓜儿红了脸,争辩着说:“胡说,我早就不吃奶了。”
朱羊倌转身笑了一下,用右手摸了一下瓜儿的光头:“我跟你开玩笑哩,你还倒认真了。”
朱羊倌赶着羊群到一座山上去放牧,瓜儿“吭哧、吭哧”地喘着气爬山,不时地用手里的一根长棍去拦一下跑散的羊。夏天的山上倒还有一些青草,羊儿散漫地吃草,朱羊倌和瓜儿坐下来吃玉米饼和洋芋。那洋芋是昨晚朱羊倌在灶火里煨熟的,皮子焦黑,瓜儿吃得两手黑黑,用手抹了一下脸,脸上也留下了黑印,嘴唇上全是黑墨。
朱羊倌吃毕,抓起水壶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唱道:“山梁梁上的那个羊儿吆——白花花,我的那个俊媳妇吆——在哪哒……”
悠扬、嘶哑的腔调在山谷中回响,朱羊倌唱得如泣如诉、悲怆凄凉。
瓜儿听着歌儿有些忧伤,不解地问:“朱爷爷,你唱的啥歌儿嘛?”
朱羊倌停止唱歌,忧郁的眼睛望着连绵起伏的山脉,喃喃地说:“娃儿你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其实瓜儿知道朱羊倌没有婆姨,他是不是在想婆姨呢。
太阳升高了,山上燥热难耐。朱羊倌把羊赶到山沟里,拔下长长的一绺冰草,给瓜儿编了个帽圈,戴在他的头上遮阳,瓜儿望着朱羊倌黝黑褶皱的脸,咧着嘴笑了。朱羊倌有一顶破草帽戴在头上,遮挡着烈日的照射。
忽然,瓜儿看见一只黄鼠哧溜溜地往前跑,便去追赶,那黄鼠鬼鬼祟祟地钻进了地窝。朱羊倌喊道:“别找了,下一次我们带些水,我给你抓一只黄鼠!”
蓝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艳艳地照射着,接近中午的山沟,被炙烤得地皮蒸腾起一丝丝青烟,滟滟地似水一样在眼前闪过。沟里静寂地瘆人,只有羊儿不时的“咩咩”声和乌鸦“嘎儿——嘎儿——”的叫声响起。
羊儿不停地打着喷嚏,抖动着身子,似乎它们身上的毛是多余的,恨不得全抖掉。
瓜儿的嘴唇干裂了,两条小腿也不听使唤地迈不动了。朱羊倌从腰间解下军用水壶,给他嘴里灌了一通凉水,瓜儿才有了一些精神。
朱羊倌说:“娃儿,咱们回吧,下次我保证给你抓只黄鼠。”
他们赶着羊群,沿着山间崎岖的小道回村了。
朱羊倌没有食言,第二天用塑料水桶装了些水,放羊时,将水灌进黄鼠洞眼里,黄鼠一探头,朱羊倌两手迅速地捉住了它。他在黄鼠的脖子上拴上了一根细皮绳,交给瓜儿牵着。这下可把瓜儿高兴坏了,瓜儿用右手抚摸着黄鼠柔软的皮毛,不停地逗玩。
爹娘看到瓜儿这样成天跟着朱羊倌放羊不是个事,就把他送到生产队的小学校去上学,给他起了个大名叫刘克敏。可是,瓜儿读到二年级就不愿上学了,加之家里贫穷,交不起学费,瓜儿便辍学了。
瓜儿仍跟着朱羊倌放羊,直到他长成后生时参加劳动。
二
瓜儿十八岁时,已是膀大力圆,生产队修梯田,他和社员们一起筑坝平地,干得很卖力。虽然他上学时爹娘给他起了大名刘克敏,但社员们还是习惯性地叫他瓜儿,那大名似乎与他无缘。
由于朱羊倌七十岁了,两条腿走不动路,又咳喘得厉害,不能继续爬山越岭地给生产队放羊,队长便将此重担交给瓜儿。队里的羊和驴、骡、马一样重要,是生产队的宝贵财产,过年时,队里杀几只羊分给各户,社员们一年到头打一下牙祭,是难得的美食;再说羊毛是他们制作冬衣、捻线织袜、改造褥子的绝好材料,队里还不时卖掉几只羊,所得的钱作为生产队必要的经费。
冬天,瓜儿穿着一套黑色旧棉衣棉裤,衣服上有几个破洞,里面的棉花外露出来,上衣袖口上打了补丁。他又披了一件羊皮大衣,头上戴一顶陈旧的黄军暖帽。天气冷啊,这样的装束才能够在贫瘠光秃的山脊沟壑放羊。
瓜儿双手在羊皮大衣的袖筒里筒着,手里捏着羊鞭,不时地抽出手来甩响皮鞭,吆喝着羊群。在朱羊倌多年精心的放牧和饲养下,这群羊膘肥体壮,已生养繁殖到一百多只了。瓜儿继承了朱羊倌的事业,俨然是个正式的羊倌了。基于小时候跟着朱羊倌放羊的经验,他知道方圆几十里哪里的草长势好,那些沟沟坎坎、羊肠小道,他都熟知并了如指掌。冬季放羊,只能将羊群赶到那些干草较多的地方,可附近的干草是有限的,而且其它生产队也有羊群,所以瓜儿只能赶着羊群向远处延伸。两三年下来,瓜儿能够熟练地驾驭羊群,成为一名优秀的羊倌。
初秋的天气还没有退出暑气,一场透彻的秋雨浇湿了村庄,湿润了久旱干渴的山峦,种在沟地里的苞谷、高粱和山洼上的糜谷,吸收了水分,绿油油地这儿一片、那儿一坨,卯足了劲、窜高了个地拔节生长。
瓜儿放牧的羊群,在圈里圈了两三日,憋闷坏了,一出圈就扬起蹄儿猛跑。瓜儿甩鞭吆喝,赶上前去拦羊,出了村子的大道,渐渐地向山上爬去。
瓜儿心情舒畅,精神倍增。下雨的日子里,是他难得的休息天,成天听着噼噼啪啪的雨滴声睡觉,养足了精气神,这日赶羊出圈,脚底下也快了。他一直把羊赶到十几里地外的山坡上放牧,青草在雨水的滋润下青葱肥嫩,羊儿吃得肚胀体圆。突然,瓜儿看到山坡上有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女子,在低头拣拾着什么,他走过去搭讪问话。
“喂,你在拾啥?”
那女子抬起头来,水灵灵的眼睛望着瓜儿,拢了一下掉在额前的头发:“我在拾地软呢。”
“哦,这下场雨地软很多哩。”瓜儿越走越近。
“就是的,这东西洗净后包包子吃可香呢。”女子一边捡拾一边答应着。 瓜儿站在她的跟前,细细地打量着女子。她穿一件红色衬衣,下身是一条天蓝色半旧的裤子,裤腿高高地挽起,一张桃形脸上缀着好看的鼻子,浓浓的眉毛下一对眼睛透着灵气,薄唇小嘴微微地张着,露出整齐好看的牙齿。那双纤纤玉手灵巧地在地上剥拣地软,身材匀称苗条,两条长辫掉在身前,随着身体的移动在晃动。
瓜儿看得傻眼了,竟然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咽唾液。
女子觉得不对劲,直起身来,看到瓜儿直瞪瞪地看她,一抹红晕在脸蛋上悄然升起。
“你咋这样看我呢,我又不认识你!”
“哦,我看你很会拣地软,就多看了一会。”瓜儿掩饰着内心的惊喜和恐慌,讪讪地说。
雨后寂静的山坡上,除了羊儿在散漫地吃草外,这里就他们二人,两个人初次见面,两颗心咚咚地跳得激荡。是仙女下凡赐给瓜儿的偶遇,还是瓜儿碰上了红运?
“你是哪儿人?”瓜儿大胆地问她。
“我是那边王岔的。”女子站起来,指了一下远处沟里的村子。
瓜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又瞅着这女子。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你是在审问我呢,哪有这样的人嘛。”女子不情愿地噘起了小嘴,扭着身子背过脸去。
“我就问问你,也没有啥意思。”瓜儿难为情地说道。
“我叫王二妞,今年十八岁,这下你满意了吧?”女子又噘起嘴来,两手摆弄着辫角。
“你怎么叫二妞,是爹娘起的名吧?”瓜儿又问。
“我有个姐姐,我是老二,还有个弟弟,爹娘就叫我二妞。”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甚是融洽。
“我要到那边拾地软去了,你放你的羊吧。”王二妞提起放在地上的篮子,转身向山坳走去。走了十来步,又回过头来朝瓜儿嫣然一笑:“忘了问你的名字,叫啥呀?”
“我叫瓜儿!”瓜儿大声地喊着,向王二妞挥了挥手。
“瓜儿、瓜儿,怎连个大名都没有。”王二妞小声嘀咕着,在瓜儿的视线中渐渐消失。
这一夜,瓜儿转辗反侧难眠,王二妞的音容笑貌不断地在他眼前晃动。多么好的一个姑娘,若是娶了这样的女人,该是他三生有幸了。
自第一次见面后,瓜儿老是把羊群赶到王岔附近的山洼沟畔,期冀着再见到王二妞。终于有一天,他看见王二妞在糜地里铲草,地里有好几个人,他不便前往与王二妞单独说话,只是大声呵斥着羊儿。
王二妞听到了他的声音,抬头望了一眼,虽然离得较远,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明白各自的意思。一股暖流骤然热遍瓜儿全身,多好的妹子啊,我瓜儿真的想死你了!
瓜儿心里这样念叨着,不由得唱起了朱羊倌曾唱过的那首信天游歌曲,引来其他铲草人惊异的目光。
“这后生是咋了,唱的啥歌呀?”铲草的婆姨纷纷议论着。
王二妞低头抿嘴一笑,铲草的速度越发快了。
此时,瓜儿才真正明白了小时候放羊时朱羊倌说话的含义。
瓜儿日夜思念王二妞,简直成了他的心病,便将自己的想法给爹娘说了。爹娘听了高兴地合不拢嘴,这是好事呀,娃子有了相好,得赶快撮合。于是,瓜儿爹到村东头邀请了一位能说会道的董老汉,仰仗他做媒去提亲。
这老汉倒也痛快,满口答应去办。
董老汉先去了一趟王岔,和王二妞爹接触,说明了来意,并说了瓜儿的情况。王二妞爹说只要二妞同意,他没意见。
董老汉说:“看娃们的情况,双方都愿意,何况瓜儿对二妞那样痴情,咱们定个提亲的日子吧?”
王二妞爹说:“好吧。”
董老汉略懂八卦和风水,掐指算了一下,说农历九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就这天吧。
九月初八一大早,瓜儿精心地打扮了一下,穿了身干净衣服,把本来不多的胡须,用老式剃须刀刮了一下,洗了头,显得清瘦精干。瓜儿跟着爹和董老汉,自己手里提了两包点心,瓜儿爹则手里拎了一瓶川牌大曲酒,兜里装了一盒大前门香烟和几块碎钱,三人兴高采烈地向王岔走去。
王二妞爹真是个爽快人,一见瓜儿如此清俊有礼貌,个头又高,不禁喜形于色,笑呵呵地迎接他们,在炉子上熬罐罐茶招待。二妞娘端来了糜面碗坨,也是喜不自禁。
王二妞在小窑里坐着,知道是瓜儿他们来了,心咚咚地只跳,一片红晕飘在她白皙的脸蛋上。她侧耳细听他们在上窑里的说话,却羞涩地不敢出去照应。
“他叔,我们今天来提亲,一点薄礼搁这,算是心意。”瓜儿爹说着,并示意瓜儿把点心放在炕桌上。
瓜儿恭敬地照办。
“来就行了,认个亲家,还拿这么贵重的东西。”王二妞爹谦让着。
“这上门提亲不拿礼物成何体统,瓜儿爹的心意,你们二老就领受了吧。”董老汉对王二妞爹说道。
“我队这后生人很勤快,又老实懂事,岁数也不小了,你看若合适,今天就和你家二妞定个亲,择个吉日把婚事办了。”董老汉又说。
“我和她娘都同意,就看二妞愿意不。”王二妞爹和气地说着,提起炖茶罐罐的铁丝把,给瓜儿爹和董老汉的茶杯里倒上了茶。
瓜儿爹赶紧打开酒瓶,在三个小酒杯里斟了酒,端起一杯给王二妞爹敬酒。王二妞爹欣然接杯,一饮而尽。接着他们又互碰了一杯。董老汉也如法炮制。
瓜儿也端了一杯酒,站在炕沿前,双手毕恭毕敬地递给坐在炕上的王二妞爹:“叔,我敬您一杯酒!”
王二妞爹笑着接住酒杯,盯住瓜儿的脸看着,瓜儿感到既慌张又不自在。
“嗯,是个好后生,以后要善待我家二妞呀!”王二妞爹仰头喝了酒,用右手抹掉沾在胡茬上的酒滴,认真地对瓜儿说。
“一定,一定。”瓜儿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答应着。
瓜儿爹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五元钱,放在炕桌上说:“这是一点定亲的心意。”
“唉,你不该这样啊,咱们都是穷苦农民,来认个亲就行了,何必破费呢。”王二妞爹说道。
“定亲就得有聘礼,咱们这儿穷,瓜儿爹拿不出多少钱,你就收下吧。”董老汉解释着说。
“那行,我就收了。”王二妞爹说着,又朝门外喊道:“二妞娘,你叫一下二妞。”
王二妞低着头慢慢地走进了上窑,坐在地下木凳上的瓜儿,倏忽觉得眼前一亮。日思夜想的人儿就在眼前,他禁不住热血澎湃、心潮起伏。
“二妞,你愿意和瓜儿成亲不?”王二妞爹问闺女。
王二妞站在地下,嘴咬着衣襟,点了一下头。
瓜儿不顾炕上的三位老人,看得惊呆了,简直要把王二妞吞掉的样子。
“瓜儿,你愿意不?”王二妞爹又问瓜儿。
“啊?我?我愿意。”瓜儿如梦初醒,抽回头看着王二妞爹说。
一门亲事就这样定下了。
这年腊月初三,天空中飘着片片稀疏的雪花,瓜儿骑在一头毛驴身上,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还有几头驴驮着迎娶新娘的礼物和迎亲的人,前面两个步行的人吹着唢呐,沿着山间小道,浩浩荡荡地去王岔迎亲。
瓜儿把王二妞娶到了他的小窑里,幸福地结婚了。其时瓜儿二十一岁,王二妞才十八岁。
三
都说十八的姑娘一朵花,王二妞在这花苞绽放的年龄嫁给瓜儿,虽说年龄偏小,却很成熟,把样样家务照看得井井有条,加之她开朗活泼的性格,惹得公婆高兴,生产队的人都赞不绝口,说刘家娶了个好儿媳。
瓜儿依旧放羊,见了人脸上笑成一朵花,心里美滋滋的。第二年,王二妞就给他生了个胖小子,更增添了家里的热闹气氛。
水仍是龙宁县紧缺的资源,前两年旱情发生,从邻县黄河里抽取后,用解放牌汽车拉来的水,救济各处的人饮水荒。那大车拉着一大罐水,吃力地往坡上爬,车缝里漏下的水滴,引来大群鸟儿追逐啄叨,可见这个地区缺水的严重性。
省委派员经过详细的调查和勘查后,决定建设引黄提灌工程,从黄河中引水。历时两年,国家耗资一亿余元,建成了惠及邻县和龙宁北部十一个公社、十万余人的大型高扬程水利提灌工程,于1973年上水。这是一项救命工程、翻身工程,是龙宁历史上的重大事件。
瓜儿家有一方亲戚,在北部川道里的水边公社大道生产队。水边公社川道里各队已上水,千年以来第一次有了水浇地。1974年8月某日,瓜儿爹专程走了一趟亲戚,托亲戚给该队队长、公社书记说好话,由于政策允许个别干旱无水山区的农民搬迁,领导终于允诺将瓜儿家搬到大道大队大道生产队落户。
瓜儿爹向杜鹃岔生产队借了一辆马拉大车,把家里的一应家什拉上,五口人都坐在车上,告别了众乡亲,马车咣当咣当地向八十里外的水边公社大道生产队驶去。
瓜儿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两三张破桌椅和行李等物品,倒是那些农具占了大半车的位置。瓜儿姐姐早年就出嫁了,家里只有爹娘、瓜儿、王二妞和幼小的孩子了。瓜儿爹驾车,其余人分坐在马车比较稳当的地方,王二妞怀里抱着将近一岁的儿子,瓜儿坐在她旁边,不停地逗孩子。
将近黄昏时,他们才到达大道生产队。他们暂住在队上腾出的大队部的两间破窑里。过了两个月,生产队给他们划了一块宅基地,地理位置挺好,在川道主路旁边。于是,瓜儿爹找人帮忙筑了土院墙,又箍了三间土窑。靠北一间上窑较大,瓜儿爹娘居住,也是会客窑;靠东紧傍上窑的一间较小,瓜儿和王二妞、孩子住,东面一间是厨房。后来,瓜儿和爹又在西院搭盖了简易的棚子,可以放置农具和杂物。
瓜儿家有了新家,开始了新的生活。瓜儿娘在家看孩子,其他人都参加劳动,挣工分、分口粮。由于这儿上了水,水浇地的小麦、苞谷等粮食作物产量较高,只要挣的工分多,分的粮食也就多,瓜儿全家基本能吃饱肚子,不再挨饿了。
大道生产队西面靠山的地方是一条河道,可惜河水是咸的,不能饮用、浇地。这是一条季节河,夏秋季因雨水多,上游的山水不断地汇集到河里,河的流量就大,而冬春季有的河段就出现了断流,河水浅的地方,人可以踩着列石跨过去。常年亘古的流水,形成了堆积很厚的沙层,河滩里也是沙土,农民们就平整成地,春季种上了西瓜、西红柿、茄子、辣椒等瓜蔬。七、八月份是瓜蔬成熟的时候,生产队就给农户分配。瓜儿家祖祖辈辈在大山深处居住、生活,哪见过这么好的西瓜和蔬菜,他们分到瓜蔬后高兴万分,那西瓜切开后瓤红瓜甜,西红柿吃到嘴里酸甜可口,算是过了口福。
刚开始,水浇地因土质疏松不稳,常常出现窟窿,地土下陷。经过一两年的放水漫灌和整修,土层稳定了,施上农家肥和灶灰,粮食的长势逐渐好起来。生产队还在地里种上了萝卜、白菜,收获时,那绿萝卜大的有一尺长,绿白相间,红萝卜红嫩鲜脆,吃起来特别可口。
瓜儿和王二妞的儿子起名叫胖胖,胖胖慢慢地学会了走路,夏天天热时,胖胖被脱得精光,被瓜儿放在一个盛满水的大塑料盆里玩水。胖胖呵呵地笑着,嘴里伊哩哇啦地说话,两只手不停地打水,溅了瓜儿满脸的水。
“看你儿子玩得开心不,打湿了我的脸。”瓜儿对正在洗衣服的王二妞说。
“是你自找的,活该!”王二妞嗔怪地说。
“呵呵,这小子长大了会不会和我一样?”瓜儿自言自语地说。
“和你一样就麻烦了,多没出息,是个放羊娃!”王二妞不高兴地说。
“放羊娃咋了?放羊也有技巧呢。”瓜儿寸步不让。
“我要供孩子上学,考个大学哩。”王二妞已想好了怎样培养孩子。
“现在这个样子,到处搞运动,学校的学生不上课,也参加劳动,哪儿招学生呢?”瓜儿是指“文革”的运动,对孩子不抱什么希望。
“我就不相信世道不会变,它大学里还不招学生了?”王二妞却是信心百倍,把洗过衣服的脏水倒在水眼处,争辩着说。
这年下来,瓜儿家挣的工分多,分的粮食相对就多,如果计划着吃,下年的口粮差不多够了。瓜儿爹长出一口气,感慨地说:“还是水川区好啊,我活了这把年纪,哪见过一次能有这么多的粮食呀!”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
大道大队在小学校的操场上举行了哀悼仪式,小学校的土窑上架了一个大高音喇叭,全大队的老老少少都来了,大队长给每个社员发了一朵小白花,让他们戴在胸前。
大喇叭中的哀乐响了,播音员用缓慢而沉重的声音解说道:“我们伟大的领袖、无产阶级革命家毛泽东主席,因病于9月9日0时10分不幸与世长辞……”
站在操场里的人们都低下头,弯腰鞠躬,哭声一片。不懂事的小孩子却感到热闹,在人缝里窜来窜去地玩耍。胖胖这时三岁了,揪住王二妞的裤子,新奇地看着人们哭泣,又看到别的小孩子在人群里窜着捉迷藏,他也跟着其他小孩子追逐嬉闹。王二妞抹了一把眼泪,赶紧拽住胖胖,低声说:“不能乱跑,不听话打你哩。”
胖胖站在原地不动了,左手抓住王二妞的裤子,把右手食指放在嘴里吸吮,睁大眼睛看人们好端端地哭泣,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次年夏天是个丰收年,大道生产队西面山上和坪上的旱地小麦,因雨水充足,长得身长粒饱。社员们纷纷上山走坪拔麦,一捆捆的麦子躺在地里,由专人收拢起来,等待着生产队唯一的一台拖拉机拉走。
瓜儿和其他四人开拖拉机拉麦子,拖拉机手姓汶,将近五十岁了还未娶上媳妇,但他为人诚实,干活很卖力。这天在坪上装了满满一拖拉机麦子,车厢里摞得高高的,几人用粗长的棕绳捆绑紧,汶师傅就发动起拖拉机,瓜儿和其他三人坐在车厢的麦摞顶上,用手牢牢地抓住棕绳,拖拉机沿着崎岖的坪道和河道,慢腾腾地向生产队的麦场驶去。由于刚拔了的小麦湿重,汶师傅又心狠,装了满当当的一车,拖拉机就很吃力,吐吐吐地冒着黑烟走得很慢。
拖拉机过河爬坡,当驶到河东面坡的最顶端,也是最陡处的时候,拖拉机开不上去了。瓜儿等四人从车麦摞上下来,对汶师傅说:“我们在后面推,你加大油门往上冲。”
汶师傅说:“大家使一把劲就上去了,马上就到平路上了。”
汶师傅把稳方向盘,猛地一下加大油门,不料拖拉机头轻身重,顷刻间向右翻倒,车头将汶师傅压在下面。
在后面推搡的瓜儿等四人大吃一惊,张皇失措。瓜儿对一个小伙说:“赶快到麦场上叫队长,喊来一些人!”
瓜儿边说边与其他二人往起抬车头,可哪能抬得动。
等队长领着一帮人风风火火地赶来,卸开车头与车厢的连接,用木杠撬起车头时,看到躺在地上的汶师傅满身是血,光光的脑壳已被砸扁。
众人大惊失色,有人竟大声嚎啕起来。
这意外的事故惊动了全队,男女老少都跑来观看,人们齐刷刷地跪在汶师傅的尸体前,哭声一片。
队长朝瓜儿等人喊道:“快点去找白布、麦草、帐篷等物品,通知汶师傅未到的弟兄们。全队停止劳动,给汶师傅办丧事。”
众人分头而去。
一桩劳动事故给大道全队罩上了浓厚的阴影,人们在坡口搭建了灵堂,为汶师傅守灵两天。第三日起灵,将汶师傅埋葬在河西的山坡上。
瓜儿连日来劳累过度,疲惫地回到家里。王二妞脱去了他身上的脏衣服,要换洗净的服装,瓜儿一把推开,困倦地说:“我累死了,你不用换了。”
太阳高高地挂在中天,天气炎热地令人无处躲藏,大门口的狗吐着长长的舌头,蜷曲着身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热气。院子里的鸡咕咕地叫着,扑向塑料大盆里的水,溅湿了翅膀,王二妞吆喝了一声,那鸡扑闪着翅膀离开了。
王二妞进到小窑里,掀了一把沉睡的瓜儿。
“快起来,你睡了一夜半天了,该吃午饭了。”
瓜儿揉了一下惺忪的睡眼,问王二妞:“几点了?”
“还问几点了,太阳没照得你屁股疼?”
瓜儿掀开被单,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裤头。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起身说:“汶师傅的死真使人伤心啊,他就是犟,我们说少装些麦子,他硬要多装,这不出了大事!”
“没有伤着你就算幸运,事情已过去了,以后劳动小心点,那活是永远干不完的,命要紧呐。”王二妞疼爱地看着丈夫消瘦的脸,关心地说。
四
1978年初春,王二妞又生下一个女孩,取名芹芹,自然使全家人欢喜。
这年十二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拨乱反正,纠正了文化大革命的错误,此后改革开放开始。1982年,水边公社改为水边乡,大道大队改为大道村,大道生产队成为大道社,开始实行包产到户。
瓜儿家分了一大一小两只羊、一头驴、七亩水地、十亩旱地。瓜儿爹娘年纪大了,瓜儿、王二妞成了主要劳动力,他们侍弄着十几亩地,耕地时和别人家的驴配对。瓜儿爹则放着两只羊,慢慢地繁衍到五六只,养羊是瓜儿家主要的经济收入。
由于瓜儿和王二妞吃苦耐劳,一年下来收成不错,比在生产队时分的粮食多了许多。胖胖已九岁了,在大道中心学校上三年级,这小子聪明好学,王二妞虽然识字不多,却很会抓胖胖的学习,她经常和胖胖的班主任联系,了解胖胖的学习情况,嘱咐老师对胖胖严格教育。胖胖虽然调皮,但玩的时候玩、学的时候认真学,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
王二妞一边劳动,一边还要照顾女儿。瓜儿娘年纪大了,患有哮喘病,上气不接下气,在王二妞劳动时照看女孙子。瓜儿成天忙在地里,这水地不比旱地,一年要放几茬水,特别在晚上放水时黑灯瞎火,瓜儿打着手电浇地,常常弄得满身泥巴,两只眼睛熬得红红的,第二天能睡大半天。
包产到户的好处是自己能掌握劳动的节奏,不像以前挣工分,早晨队长的一声哨响就得出工。只要农户勤奋,熟耕地、下好种、多施肥、勤锄草、放好水,庄稼长势就好,就会有丰收。这种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形式,大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人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
瓜儿家还养了一头猪、七八只母鸡,平时就有了鸡蛋吃,过年时有肉吃。这里农村的习惯是腌肉,过年杀了猪后,留下排骨、猪头、猪蹄、肚肠、肝花心肺,是一正月的美食;其余的肉被切成碎块,撒了食盐和花椒面、大香粉,和猪油一起放到大锅里反复炒,名为“炼肉”。炼好的肉盛到缸里,冷却后上面是一层白花花的猪油,这便是腌缸肉,味道鲜美。腌缸肉就成为下一年的副食,每顿做饭炒菜时用炒勺挖一点,放到锅里搅化,炒出来的菜非常可口。还有被切成细小肉丁的腌缸肉即臊子,用臊子拌面香艳无比;或者做成有汤的臊子面,别有一番风味。
王二妞的穿衣也讲究了起来,虽说已是少妇,但她爱美之心没变。她给孩子也买来新衣,让一双儿女穿得崭新齐整。
瓜儿倒不讲究衣着,总觉着穿上蓝布烂衫干活方便。王二妞就戏谑他:“他爹,都啥时候了,你还像以前一样穿得破破烂烂的,一看就是个放羊娃!”
瓜儿不置可否地说:“我本来自小就是个放羊娃嘛,破衣服穿惯了,穿上新衣服倒不自在。”
“嗐,你还真喜欢过过去的穷日子?那你这样辛苦地种地图个啥?”王二妞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上瓜儿的胳膊就走。
“拽我干啥去吗?”瓜儿不情愿地说。
“给你扯布做衣服呢。”王二妞兴冲冲地说。
瓜儿拗不过王二妞,就和她到水边乡街道上去扯布。
水边街道自古以来就是商贾云集之地,人民公社时期,由于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些小商小贩销声匿迹,什么都得到公家的商店去买。现在好了,街道两边摆起了小摊,店铺林立,卖小吃的,卖衣服和针头线脑的,卖农产品、农具的,应有尽有。人们比肩继踵,吆喝声不断,一派热闹景象。
瓜儿被王二妞牵着手,一个个店铺地走着看。
“你放开我嘛,别人看了像啥样子!”瓜儿撇着嘴说。
“啊呀,看把你害羞的,你当初在山上放羊找我时,咋一点不害羞呢?”王二妞倒很大方,不怕旁人看他们亲热的样子。
终于,王二妞在一家店里看中了一样灰色布料,扯了够给瓜儿做一套衣服的。然后,她又拉着瓜儿到一家裁缝店里,让裁缝给瓜儿量了体,要求做一套男式西服。
“做西装干啥呀,我就喜欢穿中山装。”瓜儿说。
“啥时代了呀,你没看人家都穿西服?”王二妞很能赶时尚。
“那是年轻小伙子穿西装,我这把岁数了……”瓜儿满脸的不情愿。
“你七老了还是八十了?就不能穿西服了?”王二妞争辩着。
裁缝也在一旁撺掇瓜儿做西服,说西服穿上挺好看的。
瓜儿说不过她们,也就默认了。
过了几天,王二妞从街上取回做好的西服,让瓜儿穿上,在镜子前面让他自己看。瓜儿只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很不自在。
“这有啥嘛,穿上这套衣服精神了许多。”王二妞欣喜地说。
农村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上水后川里种上了白杨树,经过几年生长成椽,人们逐渐打掉了土窑,一院院土木结构的房子开始出现。
瓜儿家也毁了三眼土窑,盖起了北面一主房跨二耳房、东面一间厨房、房顶有黑色布瓦的土木结构房子。虽然累坏了瓜儿和王二妞,但看着新崭崭的房子,虽苦犹乐。瓜儿爹娘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尽管年事已高、身体不佳,却也是乐不可支。
两三年后,二老相继离世,瓜儿和王二妞给他们办了浓重的葬礼。胖胖在水边中学读了初、高中,学习成绩优异,于1991年7月参加高考,竟然考中了人民大学,这在方圆十几公里的地方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王二妞的愿望实现了。当然瓜儿也是喜不自禁,特意穿了王二妞给他定做的那套舍不得穿的西服,理了发、刮了胡子,头也抬得高了,兴高采烈,扬眉吐气。村里人见了瓜儿都竖起大拇指,不停地夸奖:“放羊出身的人培养出了这么好的大学生,了不起呀!”
瓜儿却谦虚地说:“都是娃儿争气,我和二妞是大老粗,没本事。”
话是这样说,心里却像喝了蜜水一样甜,嘴都合不拢了。
自从瓜儿爹去世以后,十几只羊无人出放,瓜儿铲了草在圈里圈养。眼看胖胖秋季上大学要用学费,瓜儿就牵出五只羊,赶到离村三里路外的羊市场去卖掉,又出粜了一些苞谷,给胖胖攒下了学费。
胖胖开学的日子快到了,王二妞忙活了好几天,给胖胖准备新衣服、日用品等物品。由于孩子从来未走出过这片土地,瓜儿要送胖胖去北京上大学。走的那天,乡亲们拎着梨、苹果、煮熟的鸡蛋和苞谷棒子,纷纷来到瓜儿家送行。瓜儿感激地对乡亲们说:“感谢你们,其实我和胖胖吃不了这么多东西,心意领了,我们收下一点就行了,其余的你们还是拿回去吧。”
乡亲们说:“这是我们的心意,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说明我们的中学还是不错,你们教子有方,就收下这些东西吧。”
瓜儿和王二妞推让不过,便感激地收下了。
王二妞领着已上初一的女儿芹芹,将瓜儿和胖胖送到了水边汽车站,眼看着班车慢慢启动离去,王二妞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来。
“娘,我哥考上了好大学,你应该高兴,不能哭呀!”芹芹抓住她娘的手说。
“芹芹,不容易啊,我从小把你哥养大,看着他学习,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这不要离开我了,我是舍不得啊!”王二妞抹了一把眼泪,感慨地说。
“娘,你是喜极而哭呀,我们回家吧。”芹芹望着额头和眼角堆起了些许皱纹的王二妞说道。
瓜儿和胖胖坐班车到省城,又乘火车去北京。当华灯初上时,他们到达北京。一下火车,看到高楼林立、灯光灿烂、车水马龙、繁花似锦的景象时,父子二人都惊呆了。他们未出过远门,何况这是首都呢。
还是胖胖年轻、有学识,他在火车站附近找到了公交汽车站,从站牌上找出了该坐哪路车可以到人民大学。父子俩登上公交车,经过十几路站,才到了人民大学,沿途的景观使他们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如入仙境一般。
他们在人民大学附近找到了一家小旅馆,盥洗了一番,在街上吃了点小吃,回到旅馆就睡觉了,旅途的劳累使二人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瓜儿和胖胖到人民大学去,给胖胖报到。瓜儿是个才上了二年级的半文盲,有生以来哪里进过这么好的高等学府,左顾右盼地看着校园的一切,胖胖也新奇地瞅这瞅那。
胖胖的大名叫刘爱华,高挑的个头,清瘦的脸庞,两只眼睛如父亲一般睿智机灵。到报到处报到后,瓜儿提着胖胖的日用品和从老家带来的一大兜苹果,到指定的宿舍去,这时前来报到的新生陆续到了宿舍,人来人往,笑语吟吟。瓜儿和胖胖是从西北农村来的,与那些城里人相比,就显得土气。胖胖毕竟是高中毕业生,能说一口较流利的普通话,和新生们进行交流。
安顿好宿舍的一切后,瓜儿提出转一下天安门广场,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向往之处。
胖胖说:“爹,你说得对,趁今天报到有时间,我领你去看看。”
他们坐上前往天安门广场的公交车,下车后,瓜儿就看到了多少次在电视和宣传画上见到的雄伟的天安门,竟激动地对胖胖说:“你看,那就是毛主席曾经站在上面的天安门!”
胖胖说:“是的,咱们走近看看。”
他们穿过宽阔的广场,走到天安门前仰头观看,只见天安门上红旗飘飘,下方正中悬挂着特大的毛主席像。瓜儿驻足看了良久,感慨地对胖胖说:“毛主席他老人家真伟大,我们那时候手里举着《毛主席语录》的红本本喊'毛主席万岁’呢。”
胖胖当然不理解瓜儿说话的含义,但他看出父亲对毛主席很有感情。这时,广场上照相的人问他们:“照相吗?来趟北京不容易,照一张吧?”
瓜儿和胖胖欣然应允,二人并肩站好,摄影师调整了一下他们的姿势,“咔嚓”的一声按下了快门,之后拿到旁边去洗照片,不一会就洗出来了。
瓜儿付了钱,父子俩仔细地端详着照片,高兴地合不拢嘴。
胖胖在火车站给父亲买了张返程的火车票,次日就将瓜儿送上了火车。火车即将开动,瓜儿打开车窗对胖胖说:“你回去吧,在大学里好好学习,要尊敬老师、团结同学!”
“知道了,爹!你一路注意安全!”胖胖挥着手说。
五
瓜儿回到了家乡,仿佛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北京繁华的景象还在他的眼前闪现。
王二妞和芹芹看了他和胖胖在天安门前的合影,不断地夸奖,不停地问这问那。瓜儿便不厌其烦地给她们讲其所见所闻,母女俩像听故事一样听着。
芹芹问瓜儿:“爹,我哥的学校好不好?”
“可好咧,人家那大学大得很,老师和学生都洋气,都说着普通话,对人也热情,我说土话人家听不懂。”瓜儿说。
“你个土包子,哪像人家一样?这下见世面了吧。”王二妞瞅了一眼瓜儿,哂笑着说。
“嗨,北京就是北京,大学就是大学,和咋这儿就是不一样。芹芹,你可要向你哥学习,也要考个好大学哩。”瓜儿对芹芹寄予了希望。
“我哪能比得上我哥?我哥是你们宠大的嘛!”芹芹吐了一下舌头说。
“傻女子,你可不能这么说,好像我们不心疼你了?”王二妞训斥芹芹。
“好吧,我好好学吧,不然你们说我没出息。”芹芹嘴里嘟囔着。
乡亲们听到瓜儿从北京回来了,都来他家问情况,瓜儿就把照片拿出来让他们看。乡亲们羡慕瓜儿在天安门前的留影,抒发着和瓜儿一样对毛主席的深切怀念,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岁月。
瓜儿爹的去世使一圈羊无人放牧,眼看着羊儿瘦下去了,瓜儿心里很不是滋味,便和王二妞商量少种些地,把旱地让别人种去,他得重操旧业,腾出时间来放羊。
在瓜儿的精心放牧和饲养下,羊儿又恢复到了十几只,而且膘肥体壮。
一日,有人寻上门来,说要买三只羊,只要净肉,不要皮毛和下水。瓜儿就打开圈门,让那人挑了三只,瓜儿赶上羊,和那人一起去羊市场宰杀。
水边的羊市场是有名的,历史也很久远。各地的羊贩子云集这里,是全县甚至附近县区最大的肉羊市场。市场占了一块很大的地盘,临近公路,交通方便,载羊的车辆常常拥挤在公路两边,使得过往车辆无法通行。肉羊市场上的交易场和屠宰场在一起,只不过屠宰场在靠西墙根处。市场上人、车、羊混杂在一起,咩咩的羊叫声此起彼伏,喧哗声、吵闹声不绝于耳,到处是羊膻味。
瓜儿把三只半大的羊交给屠夫,只见那屠夫抓住一只羊的耳朵提起来,右手里的匕首顷刻间刺中了羊的喉咙,惊得瓜儿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屠夫把这只羊撂到地上,羊的喉咙被割断了,腥红的血汩汩地如流水一般往外流淌,羊儿瞪着眼睛,后腿蹬踢了几下就没气了。屠夫便抓过打气管,用匕首刺破羊的一只脚脖,将气管嘴插入脚脖,那气立即进入羊的全身,旋即整个羊身膨胀起来。屠夫提起羊,把它倒挂在铁杠的钩子上,血点吧嗒吧嗒地滴着。
当屠夫抓起第二只活羊的耳朵如法炮制时,瓜儿扭过头去,不忍心再看这残忍的一幕。他心里如刀割一样地难受,这明明是在割他的心嘛!这羊是他从接生起一直饲养、放牧的,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他如何忍心看这血腥的场面呢?
直到屠夫喊着“你的羊肉好了”,瓜儿才转过身来。
时间不长,三只羊已经被肢解成肉,装在三只大塑料袋里,过秤的人正在过秤。瓜儿懵懂地接过买羊肉人手里递过来的钱,一刻也不愿停留地离开了这血腥污秽的场地。
“等等,你的羊皮和下水钱!”有人在后面喊他。
瓜儿回过头来,一位穿着肮脏的男人撵上来递给他钱。瓜儿没有点钱,啥话没说,拿上就走了。
回到家里,王二妞已做好饭在等瓜儿,瓜儿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你是咋了?被人骗了?三只羊卖了多少钱?”王二妞惊讶地问他。
瓜儿还是不说话,从兜里掏出一沓钱递给王二妞。
王二妞接过钱,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我不吃饭了,你吃吧。”瓜儿转身就向上房走去,一边走一边恶心地干呕着。
王二妞此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默默地看着瓜儿的背影,又瞅瞅手里攥着的钱,自言自语地说:“唉,养心难呐,羊和人一样,也是命啊!”
瓜儿自小放羊,也吃过羊肉,但自己从来没宰杀过羊,也没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那日见到自己养的羊被活生生地杀掉,恶心了好几天。他不信佛,也不知道佛教是严禁杀生的,但他明白杀生是一种罪恶。他更不忍心自己看着长大的羊儿魂飞天外、体被肢解。羊与他结下了不解之缘,羊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羊是与他有感情的。
自那以后,瓜儿更爱惜家里的羊,把苞谷粉成面,和上些切碎的青草,给羊拌食。母羊下羊羔时,他整夜地在羊圈里守着,直到小羊羔从母腹脱离而下。他抱起小羊羔,在火堆上小心地烘干,又抱到母羊的奶子下,让小羊羔吸吮奶汁,母羊回头用嘴拱着小羊羔的身子。多么伟大的母爱啊!瓜儿开心地笑了,这时是瓜儿最幸福的时候。
瓜儿把七亩水地不全部种了,让别人种了三亩,自己只种四亩,他几乎把全部身心投入到羊身上。他的这种做法引起王二妞的不满,王二妞埋怨道:“你少种三亩地,又不管芹芹,你是对羊着魔了,要与羊过呀?”
瓜儿说:“芹芹乖着呢,你照看好了。地能种些、够吃就行了,我也没精力和气力在地里干那么多活了。再说两个孩子上学,钱从哪里来?还不是靠羊嘛!”
王二妞听罢,也觉得对,便不与他争辩了。
自此,瓜儿只在春播、放水、夏秋收时在地里干活,平时的补苗、铲草、打叉等活儿由王二妞负责,他一有时间就将羊儿赶上山或到沟渠里去放牧。他跑遍了东山和西山,对沟沟壑壑、坡坡洼洼非常熟悉,一如以前在杜鹃岔放羊时一样,继续着羊倌的生涯。
在放羊的过程中,瓜儿认识了邻社的羊倌姜大嘴,这姜大嘴一只眼睛有点斜,说话也不连贯,但人挺老实,年龄与其相仿。
有一天,他们都将羊赶上了西山,那西山很大,是在河的西面,山上的草相对多些。他们在山上赶着羊转,时分时合,到了黄昏,瓜儿没见着姜大嘴,就径自赶着羊回家了。
第二天清晨,瓜儿刚起床,邻居家的人过来说,邻社的姜大嘴失踪了,昨晚其家人和全社人找了一夜没找着。
“什么?姜大嘴不见了?这怎么可能?”瓜儿惊得张大了嘴巴。
“是真的,不信了你去问一下。”邻居家的人说。
瓜儿顾不得洗脸刷牙和吃早饭,匆匆忙忙地去了邻社。谁知这事是真的,全社人打着手电、矿灯,在东山、西山的山洼找了个遍,也没找着姜大嘴,倒是在西山找到了走散的羊儿。
瓜儿望着姜大嘴家人和社长熬红的眼睛,自告奋勇地说:“我领你们去找。”
于是,社长叫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带上了粗长的木棒、手电、铁锨、棕绳,和姜大嘴的家人一起,跟着瓜儿去找人。瓜儿领他们直接去了西山,社长疑惑地问:“怎么不去东山?”
“昨天我和姜大嘴就是在西山一起放羊的。”瓜儿说。
社长才心有所悟,羊只不是昨晚从西山找回来的吗?
瓜儿领着他们过了河,径直往涧沟走。社长又问他:“咋不往山上走呢?”
瓜儿说:“我经常在这一带放羊,熟悉这边的地形,你们不是昨晚在山上没找见嘛。”
社长“哦”了一声,心想怎么疏忽了这涧沟呢。
这条涧沟很长很深,名叫毛家涧沟,从河道处开始,一直延伸到西山脚下。沟里大大小小的洞穴密布,人很难行走。
瓜儿领着一行人从河道处开始,自下而上地寻找,不放过每一个洞穴。终于,在涧沟中段一个很深的洞穴里,瓜儿打下手电,隐约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你们看,像是有个人在里面!”瓜儿激动地喊道。
众人纷纷打下手电,确实看到了黑乎乎的人的身影。
“赶紧在洞口挖坑栽棒,绑好棕绳,下去人看一下。”社长吩咐着。
众人急忙挖坑栽稳了木棒,把两根棕绳的一端绑在木棒上,两个年轻小伙嘴里叼着手电,将棕绳的另一端结实地绑在腰间,双手抓住棕绳,依次顺势而下。下到洞底,看到一个人栽在洞底的土坎里,死死地被卡住了,头脚朝上。再仔细看这人的脸,果然是姜大嘴。俩小伙大声地朝上喊:“是姜大嘴!”
社长听了,双手作喇叭状按到嘴边,向下喊道:“解开你们一个人腰间的绳子,把姜大嘴的腰绑紧,我们往上拉绳!”
洞底的俩小伙如法操作,众人使劲往上拽绳,把姜大嘴拽到了地面。社长赶快解开姜大嘴腰间的绳子,把姜大嘴的身体放正,骑在他的身上嘴对嘴地吹气,又用双手使劲压其胸部,做人工呼吸。折腾了一会儿,姜大嘴丝毫没有反应。
瓜儿把右手食和中指并拢放在姜大嘴的鼻孔处试气,没有一丝气息。
“不行了,社长!”瓜儿失望地说。
众人惶恐不安,姜大嘴的家人放声大哭起来。
“看来这姜大嘴是在洞口失了脚,跌到洞里没有爬上来死掉的。唉!”社长沉重地叹了口气。
待俩小伙从洞里上来后,众人把木棒用棕绳绑起来作为担架,将姜大嘴放在上面捆好,两个人前后抬着,大伙跟着,伴着姜大嘴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向村庄走去。
昨天和瓜儿一起放羊的好端端的姜大嘴,就这样一命呜呼,瓜儿心里特别难受。他在默想:我们这些羊倌呀,爬山过沟走洼,不但辛苦,还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啊!
六
转眼间,胖胖已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北京一家研究所工作。1996年,芹芹也考上了省城的一所理工大学。
瓜儿和王二妞的负担应该减轻了,由于芹芹上大学的学费由胖胖承担,他们只供芹芹的日常花费。一门两个大学生,这是村里人很羡慕的事,许多人都对瓜儿夫妻俩说:“你们也该歇歇了,没必要再那么下苦种庄稼。”
可瓜儿说:“任务还没完成呢,芹芹上大学需要钱,再说胖胖还未娶媳妇,在北京买房贵,那还需要多少钱哩。”
人活一辈子有许多任务要完成,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事情,瓜儿的话不无道理。
瓜儿还是继续着他的放羊和种地,从杜鹃岔迁移到水边乡大道村已二十多年了,他和王二妞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而且村子里的人把他们像老户一样看待,完全没有排外的情绪。
新世纪元年,芹芹大学毕业,在省城的一家化工企业谋到了职位。这时,胖胖谈的对象成功了,要结婚却没房子,只好在北京租了一套房。对于胖胖在哪儿办婚礼的事,瓜儿和胖胖在电话上发生了争执。瓜儿说到老家办酒席,胖胖说在北京简单地办婚礼算了,最后达成在老家大办、在北京小办的口头协定。
瓜儿找人算了吉日良辰,定到农历八月初十。他便和王二妞做准备工作,先是整修院房,把四间房子的外墙劈刷粉白;又收拾了上房和两间耳房,全部吊了顶,内墙壁也粉刷一新。瓜儿又到街上买了一些新家具,把原来的那些破桌椅换掉,给婚房换了一张精美的双人床。这些花用的钱是瓜儿卖掉一部分羊、粜了十袋包谷搞到的,胖胖寄来些钱,作为办婚礼之用。
结婚日迫近,瓜儿提了酒瓶、拿了香烟,在社里请了管家和帮忙的人,这晚都来到瓜儿家商量采购和办事,管家一一分配停当。第二天,杀猪、宰羊的,买菜和调料的,买婚礼用品的,找车接亲的,请唢呐手、锣鼓手的,分头行动。一下子,瓜儿家人来人往,忙得不亦乐乎。
胖胖、新娘和新娘的家人提前一天到来,芹芹也从省城来参加她哥的婚礼。新娘与家人被安排到水边街道上的宾馆里。胖胖则回到家里,与众乡亲一一打了招呼,小憩之后便问父亲:“这庄间能来多少人啊,怎么摆这么大排场?”
瓜儿说:“你是在北京上的大学,又在北京工作了,恐怕庄里人一户不落的都会来的,不准备许多的肉菜够吃吗?”
胖胖不解地说:“是不是闹得太厉害了?”
“不厉害,咋这里就是这个习俗,越热闹越好!”瓜儿手里折着请祖先灵位的红纸,边折边说。
胖胖心里想,现在农村到底与以前不一样了,原来哪儿见过办婚事有这么大的排场呢。
八月初十一大早,胖胖穿着笔直的淡蓝色西服,头发做了造型,脚蹬锃亮的皮鞋,颀长的身材,胸前戴了一朵大红花,看起来温文尔雅、一表人才、精神抖擞。他上了头车,六辆接亲的车一辆接一辆地向水边街道驶去。
按照事先的安排,遵照这里的习俗,娶亲的人来敲门时,新娘和家人不能立即敞开门,要等递入红包,直到里面的人满意为止,这是取笑的礼俗。迎亲人递进去一个红包,还是不敞门,又递进去一个,同样的结果。迎亲人连续递了六个红包后,门才敞开了。大家一拥而进,打头的人行了鞠躬礼,给新娘的父母敬了酒,说了几句舟车劳顿、勉为住宿的客套话,便请新娘及家人四人上车。胖胖抱起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将她抱到车上,礼炮响起,接亲车慢慢地鱼贯而行。
车到瓜儿家门前时,门前站满了人,唢呐、锣鼓响亮地响起,架在房顶的大喇叭也唱起了欢快的歌曲,礼炮炸响,真是震耳欲聋、欢快热闹。
胖胖从车上抱下新娘,将其抱到婚房里。须臾,管家站在上房台阶上,手里拿着话筒,拖长声音喊道:“新郎、新娘出房受礼!”
胖胖牵着盖有红盖头的新娘的手,从婚房走出来,走到上房前搭了木板的平台上。
管家又喊:“一拜天地!”
胖胖和新娘深鞠一躬。
“二拜爹娘!”
胖胖和新娘朝坐在椅子上的瓜儿、王二妞和新娘的父母,又深鞠一躬。
“夫妻对拜!”
胖胖、新娘转身互拜。
“揭盖头!”
胖胖上前一步,揭开了新娘的红盖头。
“哇!……”站在院子里的人群中发出惊叹的叫声。
这新娘子的个头和胖胖一般高,白皙圆润的脸盘,大大的眼睛,红红的嘴唇,嘴微微张开笑着,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清秀水灵、落落大方,透着知识分子庄重、沉稳的气度。
管家介绍了新娘,名叫赵春媛,26岁,是东北人,毕业于北京邮电大学,和胖胖在同一单位工作。
西北一隅的农村人,见到从北京来的这么漂亮的新娘,觉得大开了眼界,纷纷夸奖胖胖找了个好媳妇。
管家又喊:“新郎、新娘给父母敬酒!”
胖胖、新娘给四位父母分别敬了酒。
“新娘改口,新郎父母给新娘掏红包!”
只见赵春媛缓缓走到瓜儿和王二妞跟前,礼貌地鞠了一躬,用普通话细声叫了一声:“爹,娘!”
“嗳!”瓜儿、王二妞几乎同时答应着,笑盈盈地把各自的红包递给新娘,新娘恭敬地接住。
唢呐吹响,锣鼓喧天,胖胖和新娘入了洞房,人们在院子里的十张桌前找位置入席就餐。
吃过酒席的年轻人,就想去闹洞房,可他们慑于北京的知识分子,不敢像往常农村的习俗一样大闹,都进去让新娘点支香烟,站一会就出来了,其目的主要是瞅瞅新娘子。
胖胖和赵春媛在大道住了几日,便告别瓜儿、王二妞,返回北京。回到北京后,只请了本单位的部分人和各自的一些朋友,办了几桌酒席,简单地又举行了一下婚礼仪式。
完成了胖胖的婚庆,瓜儿和王二妞很舒心,连日来的劳累使他们疲惫不堪,好好地休息了几天才缓过劲来。
国家实施西部大开发和城镇化建设,水边是龙宁县最好的乡之一,改乡为镇。由于小麦、苞谷的售价低,农民靠种粮发展经济已不适应时代要求,在保证粮食够吃的情况下,镇政府号召大力发展产业经济,让农民们种温棚蔬菜,种塑料薄膜压地的洋芋。农民们种温棚蔬菜的很少,但种洋芋成了气候,而且销量好、收入可观。
过了一个时期,因邻市有更好的种洋芋的基础,是全国重要的洋芋生产基地,水边水川区的洋芋种植受到了影响,销量不畅、价格下降,农民们渐渐地不种了。为了顺应搞绿化、退耕还林的趋势,又种起了白杨树,开始有人大胆地、大面积地种植,竟发了大财。于是家家效仿,不但种了白杨树,而且种植了松柏树、槐树、柳树等树种,各自都有不菲的收入。
在这种形势下,瓜儿将先前让别人代种的三亩水地收回来,并将自己种的水地中的二亩,和三亩地一起,都种上了树。常言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树的生长比较慢,五亩树只需浇水就行了,不像种粮食那样繁琐费人。所以瓜儿只把二亩水地倒茬种小麦和苞谷,这样他的时间更宽裕了,几乎整天吆喝着羊群去放牧。
可是,因国家倡导退耕还林,那些分布在山上的旱地,都已不种粮食,被挖成小坑种树,虽然因缺水成活率很低,但政府禁止在有树的地方放牧。西山的大山去不了,东山有树的地方去不成,放羊的地域狭窄了,瓜儿就在准许放牧的地方和川道里的埂渠边放羊,其他放羊人的境况也是如此。
胖胖的孩子大了,芹芹结婚后也有了孩子,他们都过得很幸福。胖胖和芹芹多次劝爹娘到城里和他们一起生活,但瓜儿就是不愿意,王二妞为了照顾瓜儿,也不去城里。他们对两个孩子说:“我们身体还健康,暂时用不着你们照顾,住在农村挺好的,等真正老了、走不动路了再说吧。”
无奈之下,芹芹因离得近,不时到老家看望爹娘,给他们买些食品和日用品,帮王二妞洗洗衣服,料理一下家务。胖胖则只有逢年过节时偶然回来,和一家人团聚。
这段时间,王二妞被芹芹接到省城去住,剩下瓜儿一个人在家里。他的生活倒是悠闲自在,在街上买些大饼,自家的地里种了些许蔬菜,生长季时一个人根本吃不完。瓜儿早晨吃大饼、喝罐罐茶,中饭、晚饭自己随便做一点,往往是中饭做多了,晚饭就吃剩饭。
胖胖给瓜儿打手机说:“爹,你一个人要吃好,不要凑合,要保护好身体!”
瓜儿却说:“没事的,我健康着呢。现在生活这么好,想吃啥就有啥,我整天放羊,走这走那的,就等于锻炼身体。”
胖胖又说:“那你想吃肉了就去街上买些吃,不要舍不得花钱。我给你买些茶叶寄来。”
“不用了,茶叶有的是,啥都不用寄。”瓜儿推辞着说。
“那你保重身体!”胖胖挂掉了手机。
瓜儿家的景况可以说是农村最好、最理想的,社里的人就对瓜儿说:“你的两个孩子都很优秀,这么好的条件,应该到孩子那儿去,享受天伦之乐!”
瓜儿却不屑一顾地说:“我觉着咋农村还是不错,大半辈子在这儿生活,天很蓝,空气又好,到大城市去干嘛呀,那还不把我急死!”
“说的也是,咱们现在过的日子和城里人差不多,不下大苦,有水有房、有电有车,住得宽敞,就是钱少了些,但也能过得去。你就好好享福吧。”说话的人附和着瓜儿说。
其实瓜儿最主要的还是舍不得他那群羊,放了一辈子羊,他要将这个“官”当到底。
这日,瓜儿的早餐是荞面油圈馍,在电炉子上熬了罐罐茶喝。馍是从水边街上买的,褐黄色的油圈圈看起来很诱人,他一下子买了十个。瓜儿小时候吃惯了荞面,这些年来在大道水川区吃白面,倒想吃杂粮了,如今这荞面成了紧缺的香饽饽。
馍饱茶足后,瓜儿锁了大门,拿起羊鞭,打开羊圈门,那三十多只羊,象泄洪的水一样冲出羊圈,向公路走去。新修的二级公路很宽敞,路面平整光滑,来往的车辆很多,像流水一样哗哗驶过。瓜儿扬起皮鞭,把羊群尽量赶到靠右的路边,生怕过往车辆撞了羊儿。
瓜儿把羊群赶到北边和邻社相邻的一大片地里吃草。这上百亩水地,是水边镇政府北扩街道后,用于搬迁拆迁户的集中居住地,已经征地完毕,但由于资金不足,尚未开发盖楼,从而荒芜长草。这种状况,成了瓜儿和邻社羊倌经常放羊光顾的绝好之地。
瓜儿的羊群里有四只小羊羔,其中一只是凌晨五点钟才从母羊的肚子里下出来的,还站立不稳,皮毛上留有湿漉漉的痕迹。瓜儿从凌晨两点钟起来,就在羊圈里操心母羊下羔,直到羊羔出胎、生火烘烤后,他才躺在炕上睡了一会。在公路上赶羊群时,瓜儿把这只刚出生的小羊羔抱在怀里。
在这块荒芜地里放羊的,还有一位邻社姓靳的羊倌,羊群走着就碰到了一块。那羊是认群的,看似合到了一起,却又分开了,各自低头吃草,不时“咩、咩”地叫着。
瓜儿就和靳羊倌蹲在埂子上,两人闲谝起来。
靳羊倌问:“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瓜儿说:“六十九岁了,马上七十岁了。”
“哦,岁数也不小了,看你的身板,活八十岁没问题。”靳羊倌笑着说。 “人的命、天注定,谁知道呢,快活就行。”瓜儿说。
“我知道你的两个孩子争气,考上大学、有了工作,按道理你该享福了,还放羊干啥?”靳羊倌不无羡慕之词。
“你知道咋放羊的人闲不住,一离开羊就像缺少什么似的,心里不踏实。”瓜儿感慨地说。
“这倒是实话。现在咋村子里的年轻人,大都去城里打工挣钱了,剩下咱们这些没出息的老人守着,也只有放羊了。”靳羊倌道出了村里的现状。
“说的是,放羊不挺好的嘛。”瓜儿倒觉得很自豪。
“现在国家搞精准扶贫,今年是最后一年,看来国家对农民还是很重视的。”靳羊倌说起了国家政策。
“就是,咱们国家农民多,农民不富起来,国家怎么富强呢。你看现在给农民发放退耕还林款、粮食直补款,还办了医疗保险,实行义务教育,吃穿、看病、上学有了保障,比起以前挨饿、受冻的艰苦生活,现在生活好着哩。”瓜儿很满意现状。
“有的人还盖起了楼房,买了好车。你情况这么好,不盖栋二层楼?”靳羊倌看着瓜儿的脸,笑着说。
“我的两个孩子都在外面,盖那楼有啥意义?我就这样自在地生活好了,人要满足嘛。”瓜儿谦逊地说。
“咋村里通自来水有十年了吧?”靳羊倌突然说起了水的事。
“应该有这么长时间了。我的老家杜鹃岔是山区,以前是很苦的地方,那时水就像油一样贵重,如今也有了自来水,这在那些年代真是不敢想象啊!”
“呵,生活越来越好了,我看啥都在变化。”靳羊倌高兴地说。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不觉间已到了中午。阳光很强烈,瓜儿掀了一下戴在头上的草帽,站起来说:“回家吃饭吧。”
二人各自赶自己的羊群。
四只小羊羔还在母羊的身下拱着吃奶,瓜儿“嘿儿——”地大喊一声,抱起那只刚出生的小羊羔,扬起皮鞭,赶着羊群来到公路边。
公路上依然车水马龙,两边的树木葱绿挺拔,路西的庄稼长势很好,路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滟滟地泛着白光。
瓜儿回头看了一下东北面远方最高处的尖山,山势巍峨险峻;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很艳的太阳。[1]
作者简介
巩童,笔名旷地,1991年开始创作,全国公安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乡村》终身作家、中国现代作家协会会员、白银市作家协会会员,至今在省内外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