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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镯(冬如)

玉镯
图片来自免费素材图片网

《玉镯》中国当代作家冬如写的散文。

目录

作品欣赏

玉镯

元辰品读

由于疫情突如其来,正常生活节奏全被打乱,解封之后压了一大堆事尚未处理,而后见缝插针才将刘抗美中篇《玉镯》读完。心情同小说中的我——徐心童一样处于人生悖论的绝境之中:因为照顾中风婆母需要调回县城而屈从余正英于是有了女儿诺娜,诺娜因为“车子、房子、镯子”的理想比母亲走得更远怀上亲生父亲余正英的孩子,还不知究里忙着去西雅图安胎生孩子;一切拜托人面兽心的贪官余正英所赐,象征“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缅玉也成为贯穿毁灭与罪恶的物证;贪官垮台是必定的,法网恢恢不可能让罪恶逃逸,问题是两代“天生丽质难自弃”的美女,如何走出并非完全因个人原因而陷入的人伦绝境?第三代受害者是让其出生还是让其终止?

冬如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小说。他问我觉得怎么样。

我说,小说文本及艺术真实性肯定没问题,问题是读者的承载能力。作者、读者和当事人有一个好的理由走出来这个绝境吗?抑或这就是人本该承当的伤痛?

我没有能力回答。没有能力回答,就只有和当事人一样去自杀。可又不想自杀,该怎么办?我不知你鼓足多大勇气,捅这个绝世伤口?

理性地说,这就是本该承当的伤痛。

消除腐败,比写好小说难。再难也只有坚定向前。

2020年5月25日

1

我从福建回家的第二天,清晨站在老屋的窗口,看见阳光铺洒在小院对面那一蓬金银花藤架上,小院的地面,晃荡着浅浅的斑点,我不由一阵子莫名的亢奋。老屋八层楼,没有电梯,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才走出去,现在我又回来了!前夫早早地离世,我守着女儿,直守到她长大成人。远方那个渔民出身的男人则守着我,自从我俩认识后,他就守着我,直到有一天,我被他牵着手走进他的家。世事难测,我与他的婚姻生活好似刚开始,有一天夜里他就长眠不醒了!之前,他没有一点儿心梗的迹象,谁也不会想到他会突然甩下我!没有遗嘱,留给我的遗产,除了一枚黄金戒指,另外就是前年冬天,他来接我时,在机场临时给我买的一条保暖羊绒围巾,它是我俩短暂婚姻生活的纪念。我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一块儿安葬了他,熬过了五七,谢绝了他的兄弟姐妹们送一程的提议,我身拖那只带过去的旧旅行箱,独自一个人登上飞机回了家。

女儿若娜从设在本市的夷川大学毕业已经半年。这半年中,关于女儿的情况,我都只是从微信中了解,她曾在一家文化公司实习,毕业后就职于这家公司,她学历史专业,显然专业不对口,她却说:“我不喜欢坐班制!”女儿言语简短,我们母女俩的沟通越来越少,我远在它乡,难免牵挂。现在,在市里工作的女儿,周末总可以回一趟家吧!老屋周围没有多大改变,我们可以从附近的菜农手里买到有机蔬菜,做几盘她喜欢吃的菜,今后的小日子就这样重新开始,这么想着,我叫醒了还在睡早床的女儿,“太阳晒屁股了,快起床,我们去爬山!”

夜晚下了小雨,水泥铺筑的山道一半黑褐地湿着,一半被阳光染亮了,山道两旁的树木翠绿,轻轻碰撞它们一下,水珠纷纷洒落,头顶上便有了十分惬意的冰凉,这就是家乡的春光。我紧爬几步,竟把女儿甩在了后边。停步回眸,女儿已挪下我两层阶梯,我就望着女儿从山下慢慢地朝高处爬上来。我的女儿她长胖了,浅灰色的运动衫好似裹在了她的身上,再仔细看,脸还是偏瘦的鸭蛋形脸,肩还是略显单薄的肩,只是腰身粗了。我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才21岁的女儿,腰身怎么会突然发生变化呢?我把眼光移向阳光下的影子,它在女儿的右前方缓缓移步,动作臃肿、滞缓。

等女儿慢慢地爬上来,挨近了我,我说:“若娜,你长胖了!”女儿朝后倒退一步,好似回避我。从昨天晚上她来机场接我,我就发现她在下意识地与我拉开距离,不似先前那样亲昵,她变了,是成熟了,还是身体发生了变化?

女儿说:“妈,我们半年没见面,你怕是想我胖一点吧?”

我直瞅着女儿的眼睛,“你真长胖了!”

女儿把头侧向一边,指着树林里的一只小鸟说:“妈你快看,好漂亮的鸟!”

那是一只红喙、白腹、翅膀由金黄色和白色交叉画出横向纹理,很奇特的鸟,我刚发现它的瞬间,它就飞向深处的树林了。我心底里对自己说,这会儿纵然千般疑惑,也得先搁心里,这个时间,这种场合都不适合单刀直入地问女儿,“你有男朋友吗?”

要是以往,我的心灵和眼睛都会被山水紧紧牵系,这是我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我从这里考入省里的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离县城百里之遥的乡镇中学教书,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一呆八年之久,回到县城仍然是一名中学老师,一直干到退休。现在,山还是那座山,临湖伴城,山道两旁挤满苍松翠柏,桔树、棕树和几棵百年老树。早些年,政府投资筑成了这条水泥阶梯,爬山人脚不沾泥。很多时候,我们母女俩去爬山,女儿爱穿一套绿色运动服,脚蹬休闲鞋,上坡的路上三步并二步,噔、噔、噔……像森林里飞窜的一只小鹿儿,把我甩出一大截。太阳光下,小鹿儿的影子在山下的湖面时隐时现,有时候,我紧追着湖水中的这只小鹿儿,跑啊,跑啊,气喘休休,山道上就传来一声声:“妈咪……妈咪…… ”女儿成长中青春的节奏感,曾是我在异地它乡无尽的、生动的回忆。

我回到家乡的第一天,没有找回我的小鹿儿。

我的疑惑搁心里憋了好几天,终于忍不住在一个晚上,我们母女俩坐一块儿看电视时,我把它端出来,“若娜,你真长胖了!”

女儿笑了,“在公司吃自助餐,养胖了!”

我不得不追问:“你谈男朋友了吗?”

女儿慌乱地说:“妈,我才跨出校门,没有男朋友。”

“看你这腰身,这腆起的肚子,像有四个多月了呢!”这话到嘴边,我吞回肚里去了。

没过几天,一件突然出现在我眼里的东西,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那天天气降温,头天还是摄氏18度,第二天下降到9度。晚上女儿要回家,第二天清晨要出门,我和以前一样,给他准备好冷暖衣裳。我在她的房间翻寻衣裳时,无意打开了衣柜下的一只小抽屉,于是我发现了一只精致的雕花首饰盒。因为疑惑老是在鼓捣着我,自然,我会打开那盒盖。盒子里的黄金项链,铂金镶钻戒指,还有翡翠、玛瑙、真真假假,花花绿绿的各种首饰差点儿把我击晕!我的女儿,一下子哪来这么多珠宝?所有这些昂贵的首饰中,一只玉镯跳进我的眼帘:它是如今市场上少见的圆形圆条镯,缅甸冰种翡,水头通透,淡绿的底色中蕴藏波浪形的,呈现翠绿的飘花。我与它曾接触,它突然地闯入,我的心一时掀起轩然大波。

这只镯子,是我曾经退还给那个人的吗?我把它拿在手中仔细瞅,没错,它竟然也有细微如沙粒儿那么两点瑕疵。然后我将手掌抹了点肥皂水,朝手腕戴去,它一下子就滑向了手腕,我没长胖,也没消瘦,它在手腕中留下的空隙跟20年前一样。如果这只镯子真是那个人,它怎么会被收藏在女儿的抽屉里……我不敢朝下想,不,不可能有如此荒诞的事情,除非,这世界上能够找出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女儿的衣柜抽屉在挨着地面的最下层,我蹲在地下于肯定和否定中想得头痛,站起身来时,迅速做出一个决定:立即去市里古董玩家百年老店,寻找那个被人们称呼为店老二的鉴玉师,我把玉镯放进包里,马上拿起手机叫来了一辆“嘀嘀嗒”,虽然搭班车便宜多了,怎敌我迫切的心情。

百年老店位于滨临长江四街八巷中锁堂街的上街头。在过去,那里集中了明清时期的古老建筑群,商贾云集、书院林立,八条小巷的地面全由大青石铺就,时代久远,地面如镜。小巷两旁多是高墙深院,青砖绿瓦,飞檐翘角。有史料记载锁堂街的来历,说此街有一府是明朝嘉靖时,刑部侍郎刘一儒的故居。当朝宰相张居正,把女儿许给了刘一儒的长子刘戡之,他们成亲那天,嫁妆把一条街都摆满了,引来看热闹的老百姓挨肩擦臂。刘一儒非但不以为荣,反而眉头紧锁,突然,他当众大声吩咐家丁,“把这些东西统统搬到堂屋去,锁起门来!”张居正死后,皇帝抄他家,贬斥他的亲朋故旧,刘一儒得以幸免,因为他不仅自己清廉一身,还曾写信规劝过张居正,又以上交锁堂屋里的财物为证,不仅没有遭到贬谪,反而被升为南京工部尚书。锁堂街周边还有不少传说,它们组成了A市文化的一大亮点。

我在省城读大学时,每次寒暑假回来兴县,都要在A市歇一夜,逛商场,逛百年老店,此店东邻锁堂府,西靠大商场,店面很大,里面翡翠玉器:古玩字画、文房四宝,精品陶瓷、青铜器等等,眼花缭乱。那里面让我啧啧赞叹的有三件东西,一是挂在墙上的李可染真迹:一头壮牛,它凫于一湖泊中,自然背景是河湖边的一架水车;二是一件清代雍正的仿官瓷器——蘑菇形青瓷花瓶;三是那全套的根雕家俱,一架茶几,四把椅子。最奇是那四把椅子,椅窝子比洗脚盆还大,树根的年轮在盆底清晰可见,而椅背的造型刁钻古怪。店内虽有不少顾客,却非常安静,似乎一进入就被净化了灵魂。我每次进店光顾一番,就要在那根雕椅上坐一会儿,一边喝着免费的茶水,一边向鉴玉师请教古玩的常识。

鉴玉师是个中等身材,白净清瘦的中年男人。我印象中,他一直都是穿件靛青色长大褂,民国时期的那种款式,领、袖口处露出雪白衬衣,干净且清爽。据说他十几岁就在这老店工作,是掌柜的义子。后来掌柜丧生,公私合营,风云变幻,他仍然能站在老店的柜台边实属不易之人。他能讲出店内每一件古玩字画渊源流长的故事,比方那原木雕椅,它们是什么树,树的年龄,年轮,何处采购而来,椅背奇形怪状不是树身被锯断掏空,而是树老自然风化而成,恰如沧海桑田地理之变化。关于锁堂府刘一儒的故事,也是他讲给我听的,我每次来店里都饶有兴趣听他讲解。感觉他就是一个活古董。

我站在百年老店的旧址上时,已是傍晚时分。或远或近的灯光下,只见长长的施工围挡将锁堂街牢牢地关闭,那些黑洞洞的窗门,地面巨大的废虚,像我们山区路边刚刚塌方后,扬尘飞石,灰雾迷漫的情景,使我四顾茫然。其实,早在几年前,四街八巷的居民区就已经被划下红线,开发商要在那地方建仿古文化城。但谈何容易,从开发商角度讲,与建设高楼相比利润微薄;而老百姓何去何从?在这地段存在严重的三老问题,拆迁户方面的工作极其缓慢,拖延数年。我沿着围挡朝长江方向走去,沿途问了二三个尚未搬迁的钉子户,终于有一户人家认识百年老店的鉴玉师,但却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我只好通过电话,找市里的一个文友帮忙打听。

我没有心思找地方吃饭,问了一家便捷酒店,出示身份证住了进去, 躺在松软的席梦思床上,手里捏着玉镯辗转难眠。20年前,我与那个人——余正英的交往接触片段地、重复地、交叉地在我脑子里出现,我以为,早已经忘记了自己人生中那段隐秘的、神不知鬼不觉的苟且,现在,玉镯却把记忆深处的情景一幕幕搬到我跟前,清晰可见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2

每个人的成长都离不开他(她)从小生活的环境,我本是深山老岭长大的女孩子,在家里是老大,下有小弟小妹。打从我记事起,就知道父亲是个瘸子,干不了沉重的农活儿,家庭里里外外担子几乎全在母亲一个人身上。虽然农村普遍重男轻女,父母却认为我聪明,含辛茹苦让我读书。那时候,我家离乡村小学有几十里路,学校没有设住读,起初,母亲每天送我从家里走到学校,天不亮就起床,摸黑才回到家,吃的是咸菜拌包谷饭。这样的日子,伴随着我整个少年时期;这样的艰难,让我很小就有一个夙愿,将来报考师范大学,当一名乡村教师,大山里多一名乡村教师,山里的孩子就少走一段路程。后来我如愿以偿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大学。在大学里,我与一山之隔的老乡,品学兼优的沈冬青相识相恋。恋爱总是甜蜜的,四年大学生活,浪漫与梦幻,就像夜空中下过一场场流星雨。沈冬青也是大山里出身的孩子,他也要帮助弟弟上大学,双双家庭贫穷寒酸,我俩都希望今后能够改变命运。于是大学毕业后,沈冬青奔南方一家创业公司去打工,我则实现理想被分配到乡村中学教书育人。两年后我俩结婚,说好了三五年内不要孩子,各自先奔前程。

我在志愿书上这样填写:“愿意在最艰苦的地方当一名乡村教师!”我如愿被分配到了来兴县一个偏僻的乡村。那所民办初级中学设在三面环山,一面临板车路的山坳子里,那是过去砍树大炼钢铁后的遗址,一并排几间陈旧的平房。由于周围人烟稀少,空旷荒凉,冬天显得特别寒冷,凛冽的西北风从破旧的玻璃窗缝隙处钻进教室,从口腔和脖子灌进体内,我就会被冷得好一阵子颤抖,发出咳嗽的声音,可别说孩子们坐在教室里有多憋屈! 我下乡的第一个冬天,有一段时间,竟然有半数学生因为感冒了不能来上学。

四邻八乡160个学生,总共三个老师,一个校长兼教学。我教初一、初二跨年级的语言和作文,每周就有14节课,还带数学、化学、物理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校长长年生病,让我负责,教务、教学、家访、生活安排一系列的繁杂工作,重担都在我的肩上。初进山的那几年,我全身心地投入,自然,语文统考,我们在全县总是名列前茅,我连年都被评为出席县市里的优秀教师。我作为优秀教师站在领奖台上的第三个年头,荣幸地接受时任教育局局长的余正英给我颁奖,那是我第一次与他近距离接触。之前,我的同事郑枝枝最爱议论这个男人了,说他英俊伟岸,说他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毕业生,五、六年时间完成三级跳,坐在了教育局一把手的位置上;说他多才多艺,交谊舞跳得可好,哦,还说交谊舞中数华尔兹跳得最好。我说:“枝枝,你好像是联邦调查局的人!”

枝枝颇为得意,“谁不喜欢自己的上司英俊潇洒。”

我说:“莫非你想嫁给他?”

枝枝说:“人家早是乘龙快婿了!

我说:“好似你与他跳过一曲?”

枝枝说:“我想有一天能与他跳一曲。”

“不过嗳……”枝枝欲言又止。

我不解地望着枝枝。

枝枝压低了声音,略显神秘地说:“听人说他老婆是兔唇!”

“可能吗?”我表示怀疑。

“他丈人老头儿是地委行署专员,说他相中的是老头儿,你说,不可能吗?”枝枝反问。

许多事情,第一次的印象应该是最难忘的,那天余正英亲自给我颁奖的情景和细节,本来记忆犹深,但后来发生的事情,使我无数次回想,他握着我的手时,双眼紧瞅着我,眼神暧昧,握手的时间好似有点儿长,分开时还将一双紧握的手摇了摇,能感觉我俩都有点儿激动,以至我走下台后,下意识地把那只被他握过的右手朝脸上按去,脸蛋上竟按出了一点儿湿润。

没多久,余正英带着县里,乡镇里的干部们下来检查工作,校长特意找村子里的那个壮年猎户弄来一只獾子,一只野鸡,找村子里专门整席的厨子做了美味佳肴。我和枝枝平时并不喝酒,但那顿饭,我俩都替体弱多病的校长效力,至少都喝了半斤八两,54度白酒,喝高了。听说泡菜水解酒,等领导们走后,我俩拼命地喝泡菜水,我还是止不住呕吐眩晕,我吐得一塌糊涂,之后人事不省可吓坏了校长。

不过那天我醒酒后,从床上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收购几只野鸡送给余局长,因为我醉眼矇眬中,心眼儿里老是晃荡着镇长的那双鹞眼,其实他什么也没对我说,我若不多想,也就不当回事,想多了,果真就是件事儿。是吃饭的时候,余正英坐上席,镇长偏要推我坐局长旁边,他就坐在了我的旁边。镇长看出:余正英用筷子夹起野鸡朝嘴里喂时,总说好吃。于是镇长对我说:“小徐,局长喜欢这碟子菜呢!”镇长含蓄地将野鸡说成“这碟子菜”。说着,他用筷子在烧鸡的火锅炉边敲了几下。

镇长这是在暗示我,让我喂话给余正英。我不善于阿谀奉承,但我心里牢牢记住了,我得给余正英喂野鸡。

时值“小雪鹅毛片片飞”的立冬季节,要弄几只野鸡实在不容易,我还是找到那仅有的老壮两个猎户家里。其壮年猎户刚刚得子,老婆正坐月子。他的女儿就是我的学生,只因右手生得六根手指头,他以女儿残疾为由,获批生育第二子。也是不巧,那天我去他家,发现他刚打回的一只野鸡被关在笼子里。我向他说明来意,他说:“我守了一个多月,才守得一只正生蛋的母鸡,前几天被校长弄去了,今天你又上门,迟几步,这鸡就下锅了!”

我说:“大家都反映学校环境差,这不都是为孩子们好嘛!”

他手指一间里屋,“您知道,我老婆奶水不够,等着喝这汤!”

我随之钻进月母子屋里,看看那女人和她的孩子,说两句恭贺得子的话。她正坐在床头边喂奶,脸上还没有恢复正常的血色。她与我说了二句话,便扒开婴儿的嘴巴,弄得婴儿“哇哇”地哭。她用一双手捧着自己的乳房,用力挤出几滴乳白色的奶水让我看,见那母乳清淡如水,我于心不忍,换了个话题,“哦,你女儿的作文有长进,这周我准备当范文在班上讲评。”

月母子听到这话,脸上现出一丝愉悦的红晕,“徐老师,我这女儿有点儿笨,多亏了您!”她把猎人丈夫唤进房,对他说:“刚才你们在外面说话,我都听见了,把这野鸡拿给徐老师办事儿去吧,杀只家鸡我吃也行!”

原来那只母鸡腿部受了伤,我给它抹了白药,包扎好了后,并同从另一家收购的野鸡进贡,让枝枝专程去了一趟县教育局。

自然,那顿酒我们没有白喝,我们请求迁移学校,余正英当即拍板,镇长们连连点头哈腰,并且当面作出口头检查,说他们没有做好工作。后来的鸡也没有白送。不到半年时间,我们学校新迁到大队部去了,教室是一并排新建的平房,周围有卫生所、小卖部、大队会议室,走出校园就跨上柏油公路。迁居时正值春暖花开,我们用剩下的砖瓦竖起一堵墙,又嫌墙面太单调,弄来几枝爬山月季栽在墙下。

不久,余正英又下来检查工作,那次他没让乡镇领导去迎接,只带了三个人,都是他的下属。因为交通方便,他们上午就到了学校。中餐的饭桌上,照样是几种野味,我和枝枝照样陪他喝酒,不过,我再不敢喝高了,我看出余局兴致很高,万一喝高了,反倒败了领导的兴致。酒足饭饱,我和枝枝陪他参观了崭新的教室和房舍,他走近那爬满月季花的红砖墙时,突然拉了拉我的手,然后把我朝他怀里揽了一下。枝枝就在我身边,他带来的下属正从教室里走出来,他不敢有更大的动作,只是对我说:“'忽见花红绕壁墙……’你给我出下句。”他一拉一揽的细微动作,闹得我心慌神乱,更不知他需要什么样的下句,一时不知所云。没想跟上来的枝枝竟抢着对出了下句,“一茎独秀满庭芳”

要说枝枝出的下句还行,也是迎合他的。他却生气地摆摆手,“你猴急、冒尖,不好,不好!”

他借着酒兴放肆地批评人。枝枝被他呛得噘起了嘴,却不敢出声。我没有揣摩好他的意图之前,真不好对出下句。当时看来,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生我的气,而我却好一段时间忐忑不安。

乡教育组的干部知道局长下基层来了,赶过来陪同他,并在另一个地方安排晚餐。乡干部们的眼睛比谁都厉害,那组长和镇长一样,好似看出余正英眼里对我的暧昧,让我陪局长一截。这下我没法儿推脱,那伙儿陪同中只有我一个女人,难得我与他走一块儿的时候,他悄悄对我说:“若说你是那月季,枝枝只能是月季根边的小碎花!”

我当时感慨地想:这人不过平常庸人!

从那次余正英到我们这里来过后,二个月内发生了几件事,先是半个月后的暑假期,我参加了县教育局的一次会议。我记得,到县里的头天晚上,余正英就从BB机里呼我,我用宾馆房间电话打过去,他关切地问:“安排住下了吗?”这种关心问候是否超出了上下级关系?我问自己。可是一回到学校,工作异常紧张,经常批改作业本到夜深,倒上床就发出细微的鼾声,没半点儿时间想歪心思。

那次会议我仅待了一天,就找乡教育组请了假,匆匆赶回婆家与丈夫团聚。丈夫除了回家团年,顶多在我的假期里再回家一次,呆上三四天时间,那时我们还没有在县里买房,就住我公婆家。

也是那个夏天,刚开学没几天,县教育局办公室通知我,让我当天吃晚饭前赶到县人民招待所,过去陪陪上面来的领导。不巧得很,那天我家访,凌晨就上路了。前几天下了两场暴风雨,我的一个女学生没来上学,她是受到暴风雨的阻挡返回了家?还是过河时被猛涨的洪水卷走了?若不及时家访,我的心一刻也不得安宁。我走到另一个大队部时,同时打出去两个电话,一个是打给县里的,一个是打给枝枝的,让枝枝代我去一趟县里。事后我才知道,那天枝枝陪上面来的领导,也陪余正英跳舞了,枝枝实现了她的愿望,我却做了一件大傻事。

还是那个夏天,应该是夏秋之交了,住在学校里的我,半夜被电话铃声吵醒了。我们的校长生病后,学校里的一切工作都由我负责。为了解决几个路途较远的孩子住读问题,我把自己住的小房间让给孩子们,然后把窄小的单人铺搬到办公室,学校里唯一的电话机就搁在我床头,这样休息工作两不误。我从电话里听见余正英的声音,“是我……是我……我想你!” 第二天早晨起床,我竟不知昨夜是梦还是真!我是一个单纯且愚笨的女人,直到有一天梦醒时分,一切都为时已晚!

3

枝枝被上调到县一中去了。这件事让我感到突然,纳闷,愤懑,按规定,在乡下基层工作的教师,首先要满五年以上,教学效果在县里排列前十名,调动申请报告按程序从乡镇打上去。我完全符合条件并早已递上报告,而枝枝晚我一年进校,才在基层工作四年,仅凭这一条就不够资格,这件于枝枝违规操作的事,对我显然不公平。

人最怕陷入困惑与茫然之中,我想不明白,伤心欲绝,夜晚难眠,上课走神,对学生的爱及工作热情,在逐渐地地发生着变化,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对学生发一通脾气,事后察觉自己情绪不对头,把学生当出气筒,便觉得不应该而有所收敛。但过一段时间,我又不自觉地让情绪冒了头,如此恶性循环,我带的几个班语文课成绩明显下降了。

自从枝枝被调到县一中后,我俩就产生隔阂,断了联系,我厌恶她,她好似在回避着我。冤家路窄,有一次我俩在县城里相遇,她提着一大袋水果从超市里刚刚走出来,她眼尖先与我打招呼,热情地说:“都快两年了,各忙各的,今天我姐妹俩大街上遇着多好!走,找个好地方说会儿话。”她把我带到依湖而筑的“苏家小院”。院主本姓苏,要玩点儿文化,以苏小小自居。正门横空一排琉璃瓦,门楣下贴有一幅苏小小抚琴的印刷画。以前我和枝枝曾经来过两次,每次都上二楼敞式包房,从座位上可观赏下面杨柳依依,碧水漾漾的美景,我俩的话题自然落在苏小小身上,谈与她相关的男人们,谈与她命运相似的女人们。女人们在好学上进的青春年代,大概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或以榜样,或以效仿,总爱从别的女人身上去探究,并流露出自己的观念、看法。我和枝枝,曾经就拿历史上的另外三个歌妓——柳如是、李师师、陈圆圆与苏小小作比较,尽管那三个在朝廷中的活动能量都很大,甚至在改变历史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我俩喜欢苏小小还是相对一致的,她不畏权贵,不近富豪,写出《同心歌》那样的千古绝唱,真是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那天我俩落座后,枝枝拿过桌面上的点菜薄,让我点菜。我说,这里我可陌生了,推给了她。她点好菜叫过服务员送单后,我俩一时竟找不出话说。我望向窗外好一会儿,才侧过头来对她说:

“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

若更分红白,还需青眼看!”

这是苏小小谢绝江观察使孟浪即兴而作的诗,我意在枝枝身上,怕她不明白,接着说:“过去我们所受教育,现在我们教育孩子们,不都是说女人要自强、自立、自爱吗?匪夷所思!”

枝枝狠狠地剜我一眼,快人快语,“姐,莫非,你以为我委身余局了吧?你误判、冤枉了我!”

“是吗?”我反问。

“当然是。”枝枝说:“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余局他是喜欢你的吗?”

“枝枝你别提'喜欢’这两个字,戳我心口窝呢!”

枝枝不依不挠,“姐,在这县城里,你才貌出众,余局不盯你,盯谁?而我这副苦麦子,就算会抛媚眼、递秋波、卖弄风情,人家不理睬你,岂不自讨没趣,就像那次,你让我顶替你去陪领导跳舞,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人家不请我,我也不会主动去请领导,坐哪儿安静地喝茶。

枝枝这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难道是我把枝枝想歪了?可是我俩的根底互相都清楚,她动用了什么关系被提前调到县里?

“嗳!”枝枝叹了一口气,“姐,这两年你真的好憔悴了!我知道你心里横着一根扁担,喉管里卡着一根剌,心下不忍,实话跟你说吧,我老公找了余局。”

我茅塞顿开,“事情就这么简单?我是否也让老公回来找一下余局?”

“姐,这两年我俩虽然没来往,但我心里还搁着你,有些事情,就是一个想法,说白了是观念,要是观念上过了那道坎,说简单,就简单!可是人家看上了你的时候,你不合作是什么结果,旁观者清,我看余局是跟你拗上了!”

枝枝这话真诚,我忽然有点儿感动,“妹你是知道的,我和沈冬青是同学感情,那样的事儿我很难接受。我让沈冬青回来也去找余正英……这几年他每年加工资,我们找得起!”

“姐,你还不明白,'余——正——英’他要的是人,不是钱!”

我没料到枝枝会这么直白地告诉我,并且,好似她与余正英也有隐怨似的,咬牙切齿地说出他名字。

“哦,他要的也不完全是人,是他的权威,你想想,我们县长大人摆不平的事,余局能摆平,这县里他就是老大,一言九鼎,说一不二,没人敢与他过不去!”

“够了,够了!”我好似突然遭遇烟幕弹,被炸得晕头转向,定了定神,我说:“枝枝,我们不能这样去想,他是我们的领导,他解决了我们的学校迁址 ,他为我们基层,特别是农村那些就学困难的家庭做了不少工作,他让不能读书的孩子们读上了书……”

我们走出“苏家小院”时,天空中正在飘着朦朦细雨,街灯亮了,地面湿了。我和枝枝分手后,一个人淋着雨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小小县城,三条大街,五条小巷,我却总也走不出去,枝枝、余正英、交替重叠在我脑子里,余正英是模糊的,我看不清;枝枝明亮一点,她胖了,烫了头发,脚蹬不沾泥的高跟鞋,她的变化不仅仅是外表,两年时间,光阴迅速地把一个丫头片子改变成一个思想精辟、语言犀利,老成精明的中年妇女!我眼睛里一片迷雾,心里一片茫然,我的衣裳早被雨水淋湿了,不禁一阵子寒颤。

4

一年以后的某一天,我坐在县教 育局 局长余正英的办公室里。

我迫切请求调动的一个主要原因是:沈冬青的母亲,我婆婆她几次中风,虽然她患病后生活勉强能自理,但做事情手脚很不方便。为了犯病时能及时进出医院,沈冬青特意回家在县城里买了一套房。婆婆一个人住县城里,万一闹出一次大中风乃至瘫痪,我今后怎么面对他母子俩?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婆婆,我不会去找余正英,我想我够条件了,今年不解决,明年总会解决吧!

我第二次去找余正英,又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我已经在基层工作了七年。第二年的上调名单中仍然没有我的名字。

县教 育局是二栋四层楼的、造型别致,涂着淡黄色外墙的小楼房,楼房内有一个小院,院内有五棵百年老核桃树。这几棵树原本是来兴县的标志性风景。它们被圈进教育局后,有人就归功于余正英的本事,人们又说在余正英手下,几乎没有摆不平的事情,他在来兴县的威望很快就树立起来了。大概是局长嫌办公室太宽敞反而显得空洞吧,在室内二分之一的地方,竖立着一道厚实的木质雕花屏风。

只有挪出一个星期日,我才能回到县城办自己的事。那个星期日的下午非常安静,整整一个下午,教育局楼房里几乎没有听到一次脚步声,余正英办公桌上的电话也没有发生一次颤动。唯有材质为黄花梨的屏风、宽大的办公桌从赤紫的色泽中泄露出一阵阵好闻的暗香。办公桌临窗,我俩隔桌咫尺。从我坐下的那一时刻起,他不说话,我也不吭声,因为婆婆需要人照顾,我需要他同情之类的话,应该说的,我早已说过了。我俩都只拿眼睛瞅着对方。可是,我心里鼓捣得厉害着呢!

我在心里说:“余局长,你知道我几次醉酒吗?那是为我的学生,山区的孩子们创造一个好的教学环境。但也是为您,从第一次我俩见面,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也不知怎么的,您在我心里就有了份量,我羡慕您,敬佩你,尊敬您,愿意为您而努力工作。事实上您也看到,这些年我的业绩突出。你对我的关切我不是没有感觉,只是每一次我可能应召来到您身边时,阴差阳错,好像冥冥中有一只巨大的手伸出来,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不知道那只手究竟是谁,是我们没有走拢的缘分,还是我丈夫隔着千山万水,巴心巴肝地在望着我?

哦,我几次想告诉您,那天喝酒时,您说您母亲患有内风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回家里翻箱倒柜找出几本中草药书,那是我爷爷给人治病用过的书籍。那个寒假,深山老岭里的风像刀片一样尖锐,哪怕是戴着帽子,它们也会钻进脑袋,撕扯耳朵。我三番五次进山,为您母亲寻找一种草药偏方。之后我把这草药的名字告诉了您,您却毫不经意,还说什么您不相信偏方。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您,您会认为我有讨好之嫌,或许还会认为我在扯弥天大谎。难道您余正英,要的不是人与人之间的真诚、真实!”

我不眨眼地望着他时,心底里涌动着委屈、难过、指责、愤恨——余正英,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一枚印章横拦在我们中间啊?

所有的话到嘴边都吞回了肚,一个声音阻拦我——“我看余局是跟你拗上了!”那么,我俩就互相瞅着对方拗下去吧!也不知瞅了多长时间,余正英眨眼睛了,或者说他耷拉下了眼皮子,他没有道理,他是撑不住的。为掩饰他内心这细微动作的失败,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缓慢地拉开了窗帘,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显得衰老,笨拙,这使我的嘴角牵起了冷笑的漩涡,也使我牢牢地记住了那宽大窗帘的状态和颜色,它们是墨绿色的天鹅绒,绒面上挑出弯弯的,碧绿的细径,细径一直垂至地面,就像人踩出的一条小道。原本窗帘是合拢的,他把它们拉开了,又合拢了;合拢了,又拉开了,好像在重复着一种游戏。那是傍晚时分,他拉开的时候,见到窗外的夕阳,我心里就亮堂;他合拢的时候,屋子里一下子暗淡下来,我屏住呼吸,感到深重的压抑。后来,他终于让窗帘完全合拢,他走到我身边,用一双手捧起我的手。我无法动弹,也不想动弹。可是,当他打算牵引着我的手朝他身体的敏感部位游走下去时,我突然委婉地推开了他,“你的手太凉了,生铁一样凉!”

所有的交流和沟通,都已经在肢体运动上写得明明白白,我俩各自回到座位上,进行着下一轮的对望。

这一次,我不眨眼地望着余正英时,脑子里只有婆婆一个人在对我默默诉说。我每周才回一次县城的家,每次我出门,她都要送到楼梯口,然后她孤独地在家里盼着我。最近她总说腿软,我就给她弄了根拐棍。事情就发生在头一天,她跟以往一样送我到楼梯口,用一只手按在梯道的扶拦上,另一只手柱着拐棍对我说:“晚上少批作文本,早点儿睡觉啊!”

我说:“妈,您进房去,进房去啊!”

她还在说:“看你眼圈老是黑的,就知道你睡不好!”

我继续说:“妈,您进去啊,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放心好啦!”她不进房,直到房门关闭,我是不会回头走路的。很多时候,我们婆媳俩一上一下相隔着一二层梯道互相嘱咐。头天,我刚回头下梯,就听见“咣当”一声,拐棍跌落到了我的脚边,婆婆栽倒了。我几步冲上去扶起婆婆,把她背到床上,给她量血压,翻眼皮,捏搬四肢,做中风检查操,确定了是腿的问题,才算松了口气。这次有惊无险的事故提醒我,回到婆婆身边,照顾她老人家,已经是我需要解决工作调动的当务之急!

之前,沈冬青给我的来信中说:

“亲爱的心童,自从知道母亲中风后,我就牵挂着她老人家。我这边主要问题是,我们五人小团队正在攻关一个项目,明年底若能顺利拿下这个项目,我会回到你们身边。我的工作今后可以从电脑上做,从此我们一家人团聚,生下一个胖小子,过上安稳幸福的小康生活。照顾好我们的老娘,冬青拜托你了!

……”

尽快调回县城,我不能让婆婆有任何闪失,让丈夫有所失望,我轻轻咬了咬嘴唇,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最后一次对望,是我眨眼睛了,是我耷拉下了眼皮子,是我宣告了自己的失败。我站起身的时候,朝余局递过去一个冷笑,既而,我嘲笑着自己,两步跨到了窗帘边,猛地拉开了那墨绿色天鹅绒的窗帘,转过身来,在傍晚桔红色的明亮中,疯子样地望着他冷笑。既而,我用摧枯拉朽般的劲儿,关闭了窗帘,“忽剌剌”,窗帘被关闭的声音很夸张,撕破了办公室里的安静与黑暗。我看见他笑了,很模糊的笑,他整个的表情都是模糊的,甚至无动于衷的!和心灵发出的内容产生极大差异的是,他的动作就像射出的剑一样飞速且敏捷,之后在我的回忆中只能这样解释:他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他自信这一时刻会到来,他从窗帘边一把拦腰将我抱起来,然后几步跨到屏风内。

当他把我放倒在那宽大的沙发上,让我的脑袋先跌落在沙发的一头,那只雪白的枕头上时,我突然问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否有几分赌气的冲动?他口腔和鼻孔里发出的气息,瞬间与我身体内的气息融合,它们会变成一种怎样的魂灵呢?他的身体正在朝着我如山倒下,我用力撑开他,“余局,我们不好在这个时间,在这样的心情下……”我能感觉自己,与他商量的口气极其温柔。可是,可是我说过,我是一个单纯、愚笨的女人!或许,我的话音还在狭窄、黑暗的屏风内回荡吧,我的衣裳已经被他三二下扒光,而他,他肚脐边一条褐紫色的疤痕呈现在我眼前。 我,不要看……我腾出一只抓挠他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那是突起的肉坎子,在我眼里它是一道污黑的沟壑,我用身体与他交换——它会留在我的记忆中,今后我和沈冬青亲密之时,恐怕我绕不过去这道坎,况且它会在我心里镌刻下“苟且”两个字,顿时,我的泪水从两边的眼角流淌下来,我还看见了枕头两边的一片黑湿,我流着泪对他说:“余局,我需要避孕套……”说这句话时,想到我和沈冬青做爱,我俩大三就开始亲密,因为穷困,为生存打拼,如今我俩近八年分居两地,天水各一方,好不容易他回一次家,每次做爱,我俩都小心翼翼地用避孕套。那会儿,哪里容得我再继续哀求,他那个部件像一条硬生生的钢棍,已经插入我体内。

我的泪水,与我身体内流出的液体融合在一块儿,变成褐紫色的坚冰。

临到从余正英办公室里退出。我走到门口了,突然反转身,从搁在他办公桌上的日历本上撕下一张彩色图纸,那页顶上,有一串血红的阿拉伯字——尤以6月15日最醒目。

余正英把脸凑向我,“心童,扇我几巴掌好啦,别拿黄道吉日出气!”

那个夜晚,我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那被坚冰包围的环境,以后只要一想起那夜,那窗帘,那沙发,那枕头,它们都似乎成了我苟且的帮凶。

5

从我回家后,若娜就没有去市里上班,陪伴着我有近十天了。催她去上班,她说,有意把公休假留着陪妈玩呢。我母女俩每天爬山,逛街,我从超市提回大包小袋,为女儿做些她喜欢吃的菜。她的胃口非常好,我每顿做四菜一汤,有荤有素,都被她吃得干干净净。现在我俩出门时,她很少像小时候那样拽着我的胳膊,有时她走在我前面,我就疑心地盯着她的身体,她的腰更粗了,她的臀部更大了,她的肚子腆起来了!她还有呕吐现象,有两次,她吃饭的时候端着碗往电视柜边去,借口说欣赏“世界地理”,结果刚走到沙发茶机边,她就搁下手中的碗,捂住了自己的嘴,原来她是绕道去卫生间。难道她真是怀孕了吗?她没有男朋友,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那只玉镯,与她身体的变化究竟是什么关系?假设玩真的——有一个往婚姻道路上携手相行的男朋友,她应该坦诚地告诉我一切;她不告诉我,这里面的问题岂不是严重? 想到玉镯,我就会联想到余正英。但是,若娜、余正英、玉镯,这三者在我脑子里刚一冒头,我就会拼命按捺下去,骂自己胡思乱想,简直是个疯子!

过两天,若娜向我宣布一重大消息:“妈,我要去美国了!”

我望着宝贝女儿,瞠目结舌,本能地把她的身体从上至下扫视一遍,“娜娜,你在给妈出题目——智力急转弯!公派,还是自费?”

“当然是公派哟!”

“几时去?去多久?”

“下周,十天半个月……说不准。”若娜支吾。

“去什么地方?买往返机票了吗?

“去西雅图。只买了单程票。”

“西——雅——图”?我的大脑细胞飞速运转,出现关键词——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月子中心”等等,若非女儿去坐月子?我仍然不允许自己去怀疑并质问女儿,在没有查清楚玉镯之前,即便女儿用谎言在欺骗我,我也不能轻易揭穿它,我宁愿先欺骗自己——根本不可能的事!我灵机一动,“娜娜,还有几天准备时间,可以帮妈补张飞机票吗?妈想去。”若娜没有想到我来这一招,慌乱地说:“妈,就算能买到飞机票,我俩也不坐一架飞机。就算我俩先后到西雅图,也不像我们小镇随便约个地方就可见面;就算你能去,我要工作,谁带你玩儿?你不会英语,寸步难行!”

我望着若娜的脸,沉默无语,然后拿起手机,点开了一条微信,那是我朋友发来的鉴玉师的电话号码。若娜说她明天、后天都呆市里,我正好再次从她柜子里取出那只玉镯,根据这个号码去求证于鉴玉师,他90多高龄了吧?幸好他还活着。

怀孕四个月的女人体形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至今我不陌生。我怀着若娜时,几乎每天都要抚摸、检查自己的肚子,看它是不是瘪下去了,16副堕胎药没有让它瘪下去,相反,它越来越膨胀,就像呼呼几下子吹大的气球,我挺着个大肚子的日子,过得漫长且惊心动魄!药物无效,若娜这个小东西,还偏偏要提前从娘肚子里钻出来,不足七个月,她呱呱坠地。自然,她被妇产科医生提起来,告诉我,“是个女孩儿。”我不知哪儿来的力量,一下子从产床上坐起来,“她,胳膊腿腿都齐全吗?”医生觉得我提出这个问题很奇怪,先是吃惊的表情,然后才笑了笑说:“你放心吧!”接着,医生就让护士把婴儿送进了保温箱。10天后,护士把她抱给躺在病床上的我。沈冬青弯下腰,低下头,和我一起好好地瞅着这个不应该来到世界的弱小生命,她仅有2公斤重量,40多厘米长度,尖削削的小脑袋,额头布满皱纹,手脚像小鸡爪子。沈冬青幽默地说:“马克思脱胎!”。然而马上,这个小生命给予我们的奇迹发生了,她闭着的双眼睁开了,好清亮的两颗眼珠子,在眼眶子里就像会轻轻滑动的蓝色宝石,向左边滑过来,看见了她的妈妈;向右边滑过来,看见了她的爸爸。那一瞬间,我感到了生命的不可思议,感到了做新生母亲的安慰,我因产后出血而苍白的脸微微发烫,一阵阵泛出产妇兴奋的红晕。

很多年轻夫妇提前给孩子取好名字。但我没有给她取名。生产时我非常疼痛,头发全部被汗水湿透,我发出凄厉的、挣扎的呼喊声,“不要……不要……”我不要疼痛,更不想要这个孩子,我还想到前不久,人们在街头巷尾纷纷议论说,一个人贩子盗贼,从医院妇产科保温箱里抱走了一个婴儿,这种事情若发生在我身上,未尝不是解脱。而那会儿,婴儿那双生来就会对父母说话的眼睛,一下子扫除我积压在心头的所有阴云,孩子没有罪!我亲了一下孩子的小脸蛋儿,对沈冬青说:“我饿了,快去打鸡蛋!”

沈冬青高兴得跳起来,连声说:“好、好、好,我去打鸡蛋!”

那年月,医院里,哪怕是妇产科也不准烧炉子。沈冬青双手抱着煤油炉子往外走。我趴在床头打开了玻璃窗,看见天空中在飘着绒毛般的小雪,住院部外面的地下已经是一片雪白。沈冬青从小巧精致的火柴盒里取出几根签,然后划火柴,划了一次又一次,都被风雪给熄灭了。后来,他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了猫形,将打火机和炉子移至胸口窝才点燃。我透过窗玻璃远远地望见,他用两个鸡蛋在轻轻碰撞,蛋黄流出,这才让身体仰躺下来,把婴儿朝自己怀里搂了一下。突然,胸部又有了胀胀的井喷般的感觉,我伸手去摸,摸出了满手白花花的湿润,赶紧把乳头塞进婴儿嘴里。

人说女大18变,这话用在我女儿若娜身上一点儿不错。若娜好像是在一个清晨突然变得美丽的,那年她读大二,有一天她说要去参加同学派对,清晨起床后就呆卫生间收拾打扮了好一会儿,从里边走出来时,哇,“好漂亮!”这三个字我没喊出声,反倒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女儿。因为曾经与余正英违心的亲密接触,我只恨自己生不为男,若娜小时候,我就把她当男孩儿在装扮,给她剪小分头,夏天不给她买裙子,她长大后,也不允许她涂指抹粉。我得承认,当时我的表情很快就转变了,若娜说:“妈你皱眉头干嘛,难道我这样子丑吗?”我笑了,“不,娜娜很美!”她穿一条紧身的、藏青色的连衣裙,小胸脯挺拔,臀部丰满,身材更显得亭亭玉立;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假发戴上,是披肩长发,波浪微卷,金黄色的发质,把她的下额衬托得稍微瘦削,说话时,那双丹凤眼间的睫毛忽闪忽闪;嘴唇和双手十指指甲,用的是同一种红颜色涂抹点缀。我在心里说,真是一个现代版的美女!

后来,若娜就蓄起自然的长发,用她的话说,那天是戴给妈看一下,让妈帮忙参考,女儿蓄长发好不好看。

过一年,若娜读大三,被飞翔集团聘请做车模。飞翔原是广东一家新型的大型企业,主产品牌“飞翔”。仅仅二至三年时间,此品牌在国产中就挤身于前四名,仅次于众泰、长安等,又因为此集团是我市招商引资的重点项目之一,且已经产生了可观的经济效益,成了我市产业结构提升中的新宠。那天我陪女儿去观赏本市规模空前的轿车展览会,走进主会场,就看见偌大的背景广告板,板面上列举了“大众”、“丰田”、“别克”等合资轿车的品牌,也列举了名列前茅的国产品牌,“众泰”“长安 ”“广汽传祺”等。令我万万预料不及的是,我无论是低头看板,还是昂头望向稍远处的视频广告,看见的都是女儿若娜的光辉形象,她长发垂肩,她穿一条短短的芭蕾裙,低胸宽裙,裸腿修长。她斜依在一辆酒红的“飞翔”身边。要说,比起那些刻意挺乳房,撅屁股,夸张地扬臂招手的女郎们,女儿的形象别有一番韵致,她的双臂在胸前交叉,安静、贤淑、自然。我注意到了那天会场上的许多细节,比如,所有参展轿车都要在视频上过一遍,唯有女儿与飞翔停留的时间最长,其实这也无可非议,其它品牌都非本市产业,政 府要让它扶摇直上九重天,带头搞活地方经济。只是,会场上围绕着若娜发生的一些事情,令我既惊喜,又担忧。那天会议前后,都有人给若娜送来鲜花,还有人送条子。条子上写的什么,若娜始终没有告诉我。而有一簇鲜花竟然是99朵粉红玫瑰。谁送的?太惊人,若娜也没告诉我。不过,那天她回家时,只带回了一簇蓝玫瑰,总共9朵花儿,她一见到我,就很高兴的样子,把花儿送到我的鼻子底下让我闻,“香不香?”。这个送花人是谁,她当时就告诉我了,说是她的同学,高她三届,已经从学校毕业,去阿里巴巴上海公司工作了。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也无法想象一夜成名的巨大收获!至少我是感觉到了,女儿再也没有安静的时候,请她聚会、演讲、做广告等等无所不有。曾经有一个问题萦绕于我胸中,论学历、论颜值、论攻关、论普通话,女儿在那一堆车模中并不算出众,为什么她做上了“飞翔”的车模,是有人为横空出世的明星铺路吗?

若娜的名字像流星一样划过我们这个城市之时,有一个男人却“赖”在我家里不走了,这使我必须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无暇关注、关心女儿。这个男人是我的第二任丈夫。他是我的一个学生的远房舅舅,早在十年前,他从福建来我们县走亲戚,一次偶然机会,他替代学生的父母来开家长会,认识了我。之后,我俩书信来往十年之久,我承诺过他,等女儿快毕业时我们再见面,这样他先过来了,我们互相也产生了“这双鞋合脚”的情感,女儿大本还没毕业,我就远嫁他乡了。

直到噩运降临,我曾有过短暂的后悔——不应该远离女儿。

6

现在,可以说说这只玉镯与我的关系了。

我被调到县一中大约两周后,余正英约我见面,见面地点是他在县城里刚买的第二套房内。之前他没说去哪儿,我也没问去哪儿,只是埋着头,相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他走。

进房后我四下环顾,那是普通的两室一厅,吊顶、吊灯、四壁散发出淡黄色乳胶漆气味,整个房间里唯有一张席梦思的双人床,床边摆有一单人沙发椅。进房后他关上门。我就斜依在门边站着。他说:“心童,我不是色狼,不会吃了你,站那里干嘛?”

他见我纹丝不动的样子,就走到我跟前来了,先是给我赔礼道歉,请我原谅他那天的鲁蛮。

我冷冷地说:“不必,你手握的印章生效了,我俩扯平了!”

“你别这样说,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其实我约你出来,是想好好跟你谈谈的。”他退回到沙发边。站立着,手扶在沙发椅背上。

“那就谈吧,我洗耳恭听!”

余正英捏灭了指头间的半根烟头。我印象中,他原来是不抽烟的。

“心童,我们乡音难改是吧?我老家是茅坪县扁篓公社朝里头走最远的一个大队,山高水远,那地方除了种苞谷,就是挖土豆,硬扎扎的劳动力一天还做不到十个公分。有报道说一家五口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它,指的就是我们那山旮旯里。我家三兄弟,我在家里是老二,我哥大我八岁,年轻时长得一表人材,又是文革前的高中生。那年月,高中生在我们乡村里就是状元郎。于是好事上门,公社书记要招他为附马,我哥去见了书记的女儿没相中,说她丑。从此我哥就倒霉运了,参军、招工、提干都卡着我哥,一年又一年,我哥白花花的青春,好端端的前程就这么给浪费掉了!我是修水利出来的,那年月每家出一个硬劳力上水利。我哥刚结婚,舍不得甩下媳妇,16岁的我抢了这个指标,在水利工地上,我写诗作文,居然还登上了报纸。

没想我后来进入县文化局后,也摊上了和哥一样的好事儿。我这样跟你说吧,我的婚姻是我们的县长大人作媒,我的老婆是谁的女儿,我想你是知道的。常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丈人家招女婿往井下搜,还让县长当任务完成,县长相中了我。起初我想找理由推掉,没哥那份勇气,我不过是穷山沟沟里一种田人,一只脚踏在机关的门坎上,一只脚踏在黄泥巴土地上,总不能跟哥一样,让人家一脚把你踢回山沟沟里去,识相,认命,管她疤子还是癞子,我得顺着杆子朝上爬。要说,我老婆虽然是先天兔唇,但动了手术后没留下明显的缺陷,样子看上去并不丑,只是我跟她在一起,哪怕赤膊条胯的,也找不到感觉。她在市里上班,我每周回去一次,与她睡一次觉,我就在心里跟岳丈大人汇报一次:我完成任务了!我们有女儿后,我半个月才回去一次,有时的确是工作忙,有时不过是找借口,我宁愿一个人呆县城里。在县城的空房里,我经常看见一个人的影子,这个人就是你!说句实在话,我第一次站在台上给你颂奖时,发现你的脸红得像朵云,我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把这朵云摘下来!你应该记得,我半夜三更给你打过电话吧?我憋得慌,和你说几句话,把那事儿解决了,我才可以轻松睡一觉了!”

我是个心地善良且柔弱的女人,记得他说着以上这番话时,就在仔细地观察我的表情,我当时确实有点儿心动,这个细节他一定看在眼里,他才逼近了我几步,以至我们互相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但他变得克制、礼貌了,他要牵我的手,我没有把手递给他。他轻叹一声,又退回到沙发边,“心童,别生我的气了,人总是会冲动的,就算我犯了错,下不为例好吗?对了,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我会调市里去得到提拔的。你替我,也替你自己想想,婚姻上我不幸福;难道你守活寡,你幸福吗?事业上,我是说今后,我们的路都还长着呢!”

我琢磨着他这句话有暗示,仍然冷冷地说:“预祝您前程锦绣!”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俩都沉默了,房子里安静极了。他又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新房的上空萦绕,好似在缓和一下房内尴尬的气氛。

同样,他没有抽完那支烟,打开窗户,半截子香烟被扔向窗外。回转身,他从黑色手提公文包里掏出一把钥匙,还有一只玉镯,他把这两样东西朝我眼下晃了晃,它们触碰在一块儿发出轻脆的声响,让我感到吃惊,我甚至还在朦胧地猜测着他的意图时,他已经拿起了我的一只手,把两样东西塞进我的手心窝里,“这房子,你是它的主人!”他抬眼朝房门处望了一下,接着低下头,从我手里拿回玉镯,“让我给你戴上它。”

记得女人们曾经议论过,“一个男人能够给很多钱你,那可能是真喜欢你!”

余正英对我如此大方,反倒让我惶恐不安,感到沈冬青的眼睛正在看着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他又要牵起我的手,要给我戴到手腕上去的时候,我轻轻地推开了他。这下有点儿激怒了他,“心童,你……不领我的情吗?”

说实话,之前那种被他强奸的感觉正在冰雪融化,灰飞烟灭。有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忽忽闪过,这房子,这玉镯真昂贵!无疑,在这小县城里,他是女人们眼中的帅哥。但在这小县城里,我毫不怀疑,他仅有这一套新房,这一只玉镯,现在他将这新房和玉镯送给我!如果说女人不爱虚荣,不爱人之所爱的男人,那是假话。如果去爱?我的心已经颤抖,甚至不敢朝这方面想下去,我怎么可以背叛沈冬青呢?!我知道,他常常凌晨二点还没有睡觉,第二天照常上班。我曾问他为什么经常熬夜?他说,我们五人承包的项目,得晚上才能加班干,白天要正常工作。关于玉镯,有一次他说,我想给你买只玉镯,看了不少都嫌低劣,戴这玩艺儿要舍得花钱,等我挣够了钱,给你买缅甸的翡翠,绿色的,通透的那种好玉。要说沈冬青的工资,显然比余正英高,一个买不起,一个送得起,令我想到,这玉镯多半是别人送给余正英的。但转念,曾经,我们为解决学校迁移,经我做工作,那猎户不是把自己刚打回的野鸡喂给了余正英吗?那妇人坐月子,自己舍不得吃,给我送给领导吃,这样的事情,早已由此及彼,司空见惯,见怪不怪!联想到这些,我隐隐地替沈冬青感到委屈,我的眼圈湿润了。不过那短暂时刻,我仍然感觉自己走到了某种临界点,一边,我内心里满是怯惧和羞辱;一边,我感到做一个漂亮女人的满足和荣耀。一时间,五味杂陈像乱麻难于理清,他的给予让我措手不及,是否接受这种给予,我犹豫不决。

而他,却与我俩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恰恰相反,他果断、自信、强势,他肢体举动都在显示着这些信号,他抬起我的下颌,瞪圆了眼睛瞅着我。他的眼神,他的手,他的胸脯,他口腔里哈出的气息不再是凉的,而是烫灼的,一种瞬间要将你包围,融化了的热度 。

我抬起胳膊,扒开了他的手掌,我的动作变得缓慢而温柔。或许正是这样的缓慢与温柔,给了他暗示的鼓励,他再次要给我戴上玉镯。说不清当时心情堵在哪道坎儿上,我再次轻轻地推开了他。我推开他的时候,一轮光圈在我眼里耀眼地闪过,我承认自己无法拒绝那光与色,以及它们象征权力、财富,向上攀跃的的诱惑,我一把抢过玉镯,事后,我无数次回忆这个本能动作,羞恶自己不过是一个低俗的女人!

余正英笑了,笑得很爽朗,他笑着说:“我能够征服你一次,不能征服你十次!”他显得轻松地转过身,把新房四下里环顾了一下,“这房子,你是主人,我等待主人召唤!”说完,他打开房门走了出去,他果断、自信、强势地走了出去,他没有回头。

而我,目送他的背影好长时间,“哼!欲擒故纵!”

留下我一个人在房子里,我把玉镯拿手中摩挲个够,然后走到窗户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它凑向阳光,借着光仔细地观察它的光泽、内里的棉柳,由那几条飘构成的、好似一条泛着波浪的河流图案,它在我眼里,作为一个纯物资的玩件或者饰品,我爱不释手!好久以来,我都想有一只像这样高档的玉镯,应该说,我如愿以偿了!

7

我把玉镯带回了家,找了块红绸布小心翼翼地包裹了它。第二天清晨,我就搭上了通往市区的中巴车,我要去百年老店找那个鉴玉师,请他鉴定一下这只玉镯的来历和价值。

到A市后,我刚走到百年老店门口,鉴玉师从里面的房间迎了出来,他穿一件白色长大褂飘然而至,仿佛仙道之人。我们已经熟悉了,他尊称我“徐老师,久违了!”没寒喧两句,我便从包里掏出玉镯请他鉴定一下。他接过玉镯在手中掂了掂,接着用一根细绳索将玉镯悬吊,从玻璃柜台里边拿出一只可能是同样品质的镯子,让它俩轻轻碰撞,于是,我听见音乐般清脆悦耳的声响。然后,他拧亮了柜台上那盏小巧玲珑的强光灯,把玉镯凑近灯光。灯光把玉镯照亮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像是被触电般地缩回了双手,脸色陡变,少年般的青筋爬上他的额头,显得愤怒的样子望着我:

“这玉镯是你的吗?”

我一时不知所措。

“是别人送给你的吗?”

我感觉自己的脸发烫,烫到了脖子根。我不愿在自己尊敬的人面前撒谎,红着脸点了点头。

他紧瞅着我,好像看一个小偷。好一会儿,他才重重叹了一声:“徐……老师,我俩已经认识了是吗?请原谅我刚才态度不好!因为这只玉镯曾是我们老店收藏了二十多年的珍宝,前两年不得已才卖给一个商人。”

他又严肃地把我看了看,“既然物已易主,我本不必多问,现在你需要鉴定,我就告诉你吧,这只玉镯是缅甸翡翠,介于冰、水两种类之间;它原质属于千年老坑。有史可究,现如今厂家要节约成本,全做成了匾形镯。但它通体圆润,可见年代久远!不过,它也有瑕疵,有沙粒儿大小的两处猫屎色。如果把它作为商品买卖,价格会受影响,但是作为艺术欣赏,它不会破坏整个玉镯的审美价值。”

我想探得一个真相,“既是您店收藏,必有典当之人?”

他说:“当然,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玉有灵性,《红楼梦》中贾宝玉生而衔玉,叫'通灵宝玉’便是此理。这只玉镯之特殊在于,它原本很普通,是佩戴者使它逐渐成长得通透无比!”

我感到玄妙且神秘,“是这样吗?那么之前它的主人是谁?”

鉴玉师意味深长地说:“她出身名门世家,自幼读书,她贤良淑雅,婉约温润——是这样的一个女人!”鉴玉师说着,再次把玉镯凑向强光灯下,并指给我看,“'论玉必论底’,这只玉镯的底很特殊,它内部的棉柳细微,这一条一条像波浪的翠绿是飘花,飘花断续地延伸,不仔细观察,它们就连接成了玉体中的一条溪河。这条溪河般的玉质通透明亮,就是我们所说的水头。你注意拿它与我这柜台里的玉饰比较一下,我这里个别玉饰价格昂贵。但论水头,没有一件能超过它!知道为什么吗?水头是她养出来的,她的品质、温度、气息,与玉合而为一。”

“她……她是谁?”问号只在我心里打转,未能发声。

隔一会儿我才问:“它曾经的买进卖出都是您经手吗?”

鉴玉师沉吟片刻,“锁堂街的四街八巷,以物作证,是有故事收藏在我们百年老店的。世事无常,一般情况下,老店鉴物不论史,论史不论人,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的!”

我心里有事,比较敏感,很在乎鉴玉师对我的态度,发现他和以前对待我有区别,以前我在他眼里,是一个纯粹的,对事物追根溯源的学生娃。但那天,玉镯拉开了我与他的距离,他的话明显少多了,每说一句话都谨慎,好像我是什么领导,不敢得罪,敬而远之的样子。在我离开老店之前,有那么一小会儿,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我不主动向他提出问题,他也不理睬我,两人都感觉到了被对方冷落。后来,他索性走到老店门口,眺望着锁堂街的下街头,脸上的表情凝重。我随着他的视野望过去,望见了锁堂府那两侧高高耸立的墙顶,墙顶上的飞檐翘角,翘角上的五六个走兽。醒目的是:翘角上长有一棵梧桐树,还有一些小草从砖瓦的缝隙处钻出。这是老街的一道自然风景,哪怕是在高耸入云的天空,只要有一点儿土壤,它就能生长树木野草!远眺着那棵树,树枝在傍晚将至的乌灰色云端中隐隐约约,让人产生探究与遐想,我正自感慨,忽听背后有声音:“质本洁来还洁去!”

我掉头朝鉴玉师望去,发现他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下是那么削瘦,苍老,我想在他面前大哭一场,然后把自己心中的委屈、耻辱、纠结一古脑儿地倒给他,缓缓地向他倾诉,于是我朝他走过去。他却朝我挥挥手,“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他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应该还能搭上最后一班车。” 我什么也没说,掉头朝车站跑去。天色已黑,街灯亮了,我搭上了回县城里的最后一趟班车。汽车在山道上一路颠簸,我满脑子里的想法一路打着架。后来,好像穿越了很久的黑暗,县城里的灯光,若一片群星那样映入我眼帘时,我想明天我该怎么办?下车后,一个人在夜雾下行走,恍惚中, 鉴玉师的那句话不停地从我背后传来,“质本洁来还洁去!”让我相信精神灵魂的存在和引导。

第二天,我给余正英打电话,说要与他见个面。电话里听得出,他意外地高兴,“我的新房女主人,没想到你比我更迫切!”

我说:“余局长,我们见面地点不是在新房,而是在您的办公室!”

“办公室,我没听错吧,心童?再说,上班时间,人来人往的。”

“我稍稍耽误你一会儿,可以吗?”我镇定、客气地说,想想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跟他怎么解释,才能让他理性地接受呢?这是很让我头疼的事情。我搁下电话后很快就到达他办公室了。那是仲夏时节,城市里的办公室恐怕都已经用上了空调,山区里的气温往往比城市低10多度,凉爽宜人。他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一条细长的缝隙,我进门后将门轻轻带了一下,让它仍然敞开着那条缝隙。要说余正英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当我径直走到他办公桌前,从包里掏出玉镯时,他对我此行的目的,或许已经猜中了七八分,他问:“怎么,你不喜欢它?”

我老实地说:“昨天我去市里找人鉴定了,它价值昂贵,我不配,我害怕……”

他一时无语。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我赶紧拿起搁在桌面上的玉镯朝他手里塞去,“让人看见对您不好!”他把玉镯放进了抽屉,咬了咬牙,对我狠狠地说了一句话:“沈冬青,什么魔法让你这么规矩?”果然有人敲门。我逃脱了对他退回玉镯的解释,心有余悸地逃到楼下大院里,站在那满满地结着青涩果实的核桃树下,长长地哈出一口气,他以后是否会明白呢?玉镯本身就是最好的解释!

也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我去A市,再也不登门百年老店,从此与鉴玉师断了联系。20年后,我托文友帮忙,终于找到了鉴玉师的电话,于是我登门拜访。

原来鉴玉师就住在四街八巷的一条小巷子里,属于早已划过红线即将拆迁的大杂院。他一个人,住在二楼那非常陈旧的,老式木地板的二居室里。他打开房门,站在门口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发须全白且枯燥,双眼深凹且无神,算起来他大约96岁高龄,能这般活着已经很不错!他把我让进陋室,寒喧两句后,我问他是否还认识我,他把我看了又看,想了想才说:“你姓徐吧?哦,那只玉镯……”我赶忙拿出玉镯,请他再次鉴别。既然这件东西是百年老店的珍藏品,他应该与上次一样,一眼认出,哪怕立即表现出他的愤怒及指责。可是我失望了,他说他人老眼花看东西不行了!他说,曹老在电话里已经介绍了我。要不是朋友找到文学大家曹老,曹老又拜托他,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接受别人来他家的,人老不中用,没法儿帮助别人了!

当时,我心中一阵阵痛楚,斗转星移!他老了,不久他将作古;我们都一样,时间可以磨蚀去一切吗?包括历史的真相!

我从鉴玉师家里出来,和20年前一样,是万家灯亮的时候 ,我赶搭了最后一辆车,过去是普通的班车,现在是舒适的大巴罢了。行速把城市远远地甩到身后,公路两边的山岩、庄稼、树木都隐身于巨大黑锅一样的夜霭中。尽管车厢内的视屏中,不断更换着短小的广告和节目,车上的人们,几乎全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有人在打鼾,有人竟说起了含糊不清的梦话。我的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自从发现这只玉镯后,我常常在深夜里睁着老大的眼睛想问题,我想总有一种排除女儿、余正英和玉镯这三者关系的可能性,事实上,我想到了很多可能性,但是思维仍然缠绕不尽地回到这三者打转转。我想累了,便下意识控制自己把注意力往视屏上引,那里边正在上演某部科幻片冒险的片段,张扬人类进入机器人时代的战争及魔法。我奇怪自己,一个从来不爱科幻的人,在那短暂的时刻,居然能被片子里天花乱坠却摸不着头脑的情节吸引住,产生些许想象力:我们人类性意识,是否正在围绕着某种主流意识,急剧退回到满足于动物本能感官的层面上去,而另一面,科技迅猛发达,预言某某辉煌年代,机器人全面取代人类,这两种倾向把人的内核——属于精神层面的情感、情爱、情调给挤压、碾碎;我们在书本中已经很难找到一个人,一对人,一群人他们(她们)以鲜活的形象去影响一群群人。最可怕的是,人们拿起手机,放弃了书本,手机上零零碎碎、杂七杂八,支言片语硝烟尘上,让人们永远也无法静下心来,去从书本中获得纯真的情感,坚强的意志,高尚的精神,虔诚的信仰……我想得头疼了,望着前方,前方像永远穿越不尽的黑夜的遂道。我微闭了双眼,让自己歇一会儿,遂道就这样在前方延伸不尽。人们都在黑暗中昏睡,好似醒来就会有痛苦,至少,现在我是痛苦的,我不要醒来,不要醒来多好啊!

8

6月15号,我女儿若娜就要离开我,飞向美国西雅图,她说她先去武汉,在武汉天河机场转国际航班,她离家仅剩一周时间了!她心情愉快,积极地准备着,去了理发店,买回了一只漂亮的旅行箱,还买回了一堆美甲的产品,什么打底油、指甲油、亮甲油喽。要说,若娜不是太爱打扮的女孩儿,她从不涂指抹粉。但口红和美甲是必须的。一般情况下,她喜欢穿一身黑色衣裳,嘴唇和十指指甲涂上同样石榴红。从美学角度上讲,她这个样子是无可挑剔的,庄重、典雅且大方。

若娜把那些美甲的小玩艺提到餐桌上,她先在桌面铺上一块白布,而后将它们哗啦啦地倒在布面上,回头嘻嘻地笑着对我说:“妈,我好几个月没有美甲了,这回飞海外,还是臭美一下子。”

“好几个月?”我的印象中,若娜从大二开始,几乎没有间断过美甲,为什么好几个月没有美甲?从这里开始跟她谈吗?不,我们母女俩的谈话,将是我俩之间最严肃、认真、至关重要,甚至危险的一次谈话。当了半辈子老师的我,把这次谈话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堂课,首先是要备课,在多次背课中,我每次都警戒自己,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人的所有行为都出自于某一个想法,我曾想: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着悲喜剧,你不知哪一天,悲剧或者喜剧降临到你的头上,当它们降临的时候,你怎么沉着应对,你想:别人的灾难就是我的灾难;而我的灾难,是在替别人承载一份痛苦。我有过这种经历,这么想,或多或少给自己减了压。

若娜从什么时候开始居家美甲的呢?我曾观察过她美甲的全过程,那第一道程序是修理干皮,岂止是干皮,她要把以前的色料痕迹完全去掉,得用锉刀磨砺,一次又一次地磨,直到把十根手指头上的指甲磨得煞白,毫无血色,令我想起农村被杀的猪,人们将它在滚滚开水里烫过,拔掉猪毛后露出惨不忍睹的死皮。看女儿美甲我才知道,这是一种十分细致、繁杂的活儿,修整、抛光、上底油,浅三层,深三层地涂抹指甲油,完了还有什么亮甲、包边、滴露快干、烘烤……我曾问过女儿:哪来这么多时间和闲心美甲?她告诉我说:“妈你知道的,我做'飞翔’车模一夜窜红,大三就开始挣钱了,车模、人体模、服装模特儿,还有打广告等等,女儿就靠这身段儿,颜值挣钱呢!”孩子大了,许多事情得尊重她自己的选择。但我对她的命运前程仍然无不担忧,我劝她珍惜机会看个好单位,比方广播电视局、电视台、图书馆这样一些与她专业对口的单位。她竟于不屑的口气说:“妈呀,我去这些单位不是小菜一碟吗?”

记得她说这话时,大咧咧的口气,让我目瞪口呆。

现在还没跟女儿谈话呢,我自己倒有几分莫名的紧张,为了让心情尽量松驰,我下意识地朝窗外望去。窗边有一棵粗壮且高高的梧桐,窗下有一棚架葡萄树。每年这个季节,葡萄结籽了,引来一些小鸟儿啄食,就像这会儿,三、五只小鸟有的正在贪吃,有的酒足饭饱的样子,安歇在葡萄架上。突然间,它们好像受了什么惊吓,全朝着稍远处一棵高大茂密的梧桐树枝上飞去。我的眼光跟随着它们将去躲避的安全窝,落在了那棵树冠边,发现天空好像一下子变成灰暗了,上午还出了太阳,可那会儿,东南边的乌云黑压压地滚过来,这天说变,就变天了!仲夏季节的暴雨要来了,惊雷要响了!

我说:“娜娜,我要跟你谈事,谈完事你再涂指甲好不好?”

若娜说:“妈,从你回家后,我俩不是天天都在一起吗?有什么事儿这幺正儿八经的?”

我说:“娜娜,你要到美国去了,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老娘!有一件事儿,你要跟老娘说真话。娜娜,你从小长大,只撒过三次谎,第一次是你刚读初中,11岁多的时候,你关在自己房里往脸上抹脂粉,出房后被我一眼识破,问你,你说你没有擦胭脂,还说哪儿来钱买胭脂。我拿一块打湿的白毛巾给你揩脸,毛巾上留下一块红印记;第二次是逃学,初中二年级时,你跟另外两个女同学跑到市里去玩,还自己在市里找宾馆住了一夜;第三次是……”

若娜打断我的话,“妈你重温我小时候的芝麻趣事,让我带去美国呀,当炒胡豆嚼呀?又酥又香,脆崩崩哦!”她说着还作了个怪象。

女儿毫不在乎的态度,抑或她有意回避什么。

我严正地说:“娜娜,一天早晨,我给你找添暖的衣裳,在你抽屉里发现一只玉镯,请你告诉我,是谁送你玉镯?”

若娜的脸一下子白了,一下子又红了,“一个男朋友罢了。”

“这个男朋友是谁?”

“妈,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谁没有自己的隐私?我可以保密吗?”

“娜娜,你可以有隐私,可以保密。但你得明白,在这世上,你只有一个永远爱着你,疼着你,护着你,为你而生死不顾的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妈妈!你心里有事儿,今天不对妈妈说,明天也会对妈妈说,逃不脱的!”

若娜低了一下头,她有意认错却不好意思时总这样,然后她抓起桌子上的锉刀去磨指甲,心不在焉地磨啊磨。

我不吭声,耐心地等待。

好一会儿,若娜放下锉刀对我说:“妈您说得对,这事儿我迟早得跟你说,迟说不如早说了,这只玉镯是一个年长男人送我的,他的名字叫余正英,他是我们A市政协主席,去年刚退休。”

“余——正——英!” 自从发现玉镯后,这个名字就在我脑子里跑成了两条相反的路线,一个余正英不断朝我脑子里钻,另一个余正英被我拼命地赶跑,此刻,他却牢固地站立在我脑子中央了。尽管之前已经有所猜疑,那会儿仍然如五雷轰顶,脑子空白,眼前一片黑茫茫。唯有一点儿意志,让我用一双手掌撑着桌面,不让自己从桌边瘫倒下去。“余——正——英!”我没有怒吼,但是提高了嗓音对女儿说:“男,汉族,1957年3月生,某某县人,1982年参加工作,某省师大毕业,经济学硕士。曾任来兴县教 育局 局 长、A市计经 委主任、副 市 长、市 长。主管城建、公安等多年,于市政 协主席 位上退休。”

“妈,您认识余正英?”

“岂止认识!”我咬牙切齿。

突然天空中闪过一道电光,乌云压过来了,窗外的梧桐枝叶在风中摇摆不定,风吹不散乌云,雨像黄豆般的颗粒砸下来,窗门的玻璃面板顿时像被人宰杀似的发出尖锐的呼叫,汗水和眼泪遍布了玻璃的面孔。我的眼光投向女儿的身体,聚焦在她的肚皮上,我被烧灼的双眼血红,血红的双眼穿透她的衣裳,看见了她那正在膨胀的肚皮上每一根细纹,我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克制,就像一辆即将失控的汽车,朝着女儿横冲直撞过去,“娜娜,你去美国……西雅图……月子中心……” 我没有直截问:“娜娜,你怀孕了?”是我心理上不断暗示的结果,我一直在逃避这残酷的现实。

没想到我女儿,她托盘而出,“妈,我是怀孕了,是他的,余正英。”

“天啊!遭孽!这种荒诞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这种羞辱要我来承担?我是一个教师,孩子们的老师,太讽剌了!”我的心声要飞出心窝,在剧烈变幻的夜空中去探索。

“轰隆隆……轰隆隆……”声声炸雷,几道电光把黑夜撕裂了,既而它们绞缠一团,形成一个血红的、燃烧的火球,瞬间,火球分裂了,天空中又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窗外的梧桐树,一根手臂粗的树枝折断了,它没有痛跌到地下,而是垂死挣扎般地悬挂在树冠间,树叶在风雨中瑟瑟颤抖着。

“需要镇定!”我暗示自己,拿起餐桌上的茶杯去倒茶。当我端着倒满开水的茶杯朝女儿走去的时候,又是一声更响的炸雷。我脚下踩着地雷似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要飞起来,杯水从我手中甩泼出去。

“妈,你怎么啦,怎么啦?”女儿飞扑进我怀里,“妈,你烫着了吗?”她拉起我的手抚摸,掀起我的衣裳要检查。

9

那一下子,女儿亲昵的动作让我回到一种幻觉,不,那是真实回忆中的一幕幕:女婴九个月的时候,脸蛋儿红嘟嘟,一双小拳头也是红嘟嘟的。每每我把她抱进怀里吃奶时,她就会伸张开小手,先用小手在我的胸前扒啦扒啦的,好似在寻找乳头的方向,也不知为什么,她喜欢闭着眼,用手去扒啦,大概每个孩子都有他们自己的习惯吧。她找到了乳头,才将脸一头扎向怀里。她衔住乳头猛吮一口,松了乳头朝我笑,很调皮的样子。如此三个回合后,她才安安静静地埋在我怀里,一口一口地吮吸母汁。那时候我常想,这孩子长大后是个倔强的性子呢,我吃许多中药都打不掉她,她偏要来这世界走一遭!她在我肚子里伸胳膊弹腿腿时,我常常低头,瞄着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问:“孩子你是谁呢?让我无可奈何你啊!你要来见见这人世间的阳光,可以,得有一个条件,千万别因为我打胎而报复我,长个塌鼻子歪嘴、神痴脑呆呢!这孩子好争气,她非但不残不丑,一天天越长越可爱!

窗外急风骤雨,室内那短暂的时刻,婴儿若娜回来了,带来片刻的宁静,宁静会转瞬即逝。啊,错、错、错——女儿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命运把这荒诞的灾难降临在我母女头上,命运为什么——把这毁灭性的讽剌抛给我?对我母女如此不公!突然,又是几道闪电划过夜空,它们离我那么近,好像要划破玻璃窗钻进房,像一柄柄尖利的剑,直剌向我的心脏。我还没来得及辨别它们的真实意图时,它们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了,那是什么地方?我的心绪,相随它们渐渐隐去而游离,那是遥远的小山村,那是我实现人生理想的落脚地,那是我青春年华的涂色板。虽然那个时期的生活极为艰苦,工作极为劳累。但退休以后,总爱沉缅于那段日子里,并获得欣慰、愉悦感。自然,生活有遐疵,偶尔想起几件事不顺心,或有歉疚,比如找猎人要野鸡那事儿,人家老婆坐月子得喝鸡汤,猎人才专门去打野鸡。好不容易捕猎一只野鸡,却被我要来送给余正英,还美其名曰:“这不都是为孩子们好!”他凭什么要给你?他的孩子在你这个班。有些事情,是我们大家都在朝着一个方向走,一步一步地走来,已经走了很长很长时间!

“遭孽!”这两个字不断地雷劈我。我是一个教师,职业生涯告诉我,学生的求知欲就像细流涓涓不断,老师就得不断学习,探究事物的本质,把自己变成冰雪和雨水去滋润学生,这是一个互动的过程。现在,我居然能够想起:我是一个教师!我该怎么办?让自己疯狂?我不要,不要!克制、冷静、我需要探究事件发生、发展的本质。这么想,我说:“娜娜,我想先听你谈谈。”

若娜一直是个乖孩子,她早已经收拾好甩碎在地下的陶瓷杯,扔到垃圾桶,找出另一只陶瓷杯,为我泡好了茶。她把茶杯递给我,心静、闲散,好像外面风和日丽,屋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只是,她对我说话时还是低下了头,眼睛不好意思望着我,“妈,娜娜知道你会生气的,娜娜没有正儿八经地找个好男人谈恋爱、结婚,按照常规的路子走,娜娜错了,对不起您!”

“娜娜,你什么时候认识余正英的,在什么地方,他用什么办法迷惑了你?他可是……可是做你父亲的人!”

“妈,你审女儿,像审犯人似的!你以为我容易吗?从小就没有爸爸,一个低层乡妞儿,读书没用,与学霸无缘,混个三类大学,现在研究生都不好找工作你知道吗?况且……”女儿畏怯地望我一眼,“我从妈妈您身上,看到了不幸运、不公平。在女儿心目中,妈妈是优秀的,华师大毕业,过去在我们县里能挑出几个人?寥若星辰。您教了大半辈子书,从来就是起早贪黑,可是您的收入,只能勉强供我俩吃饭穿衣;我家的住房,还是七十年代末的。初中时,我们班上好几个同学家里富得流油,两相比较,我家寒酸贫困,你是知道的,课堂上你还对我们讲:“不为五斗米折腰。”这些观念早已经过时了,听起来就累,还有点儿假,同学们在一块儿,更喜欢议论谁谁的父亲在哪儿开了矿,谁谁的母亲开餐馆拉客,耍泼拦大街招揽生意。

我认识余正英,恐怕是一般女孩儿望尘莫及。你记得那次市里举行的轿车展览会,其实在那之前,我就认识余正英了,我代表学校参加过市里举办的文艺晚会,在台上唱了一支歌,从台上下来就有人给我递条子。那天晚上,我就坐进了递条者的豪车,进入豪华宾馆陪他们的老板吃饭喝酒。妈,我给您说这些干嘛?这与您的教育格格不入,你别恶毒地埋怨女儿啊!从那时起,我走进了另一类人生圈子,同时与二个老板交往……我也曾有过迷茫、徘徊、厌烦,也许是头脑简单,不像您有那么重的传统美德包袱,适应了,就习惯了,女孩子在人眼里不过是小猫小狗而已!想想,我也得到了,如今,女人都在衡量自身价值和男人所拥有的物资价值,一头猪换一只羊,斤斤两两都要拧出水来。

像余正英这样的领导,我哪有机会接触? 还不是第一个老板把我介绍给他,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易,我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明显的,自从我认识余正英后,其他电话铃少了,耳根倒清静了。在这市里,余正英是大拇指,镇得住人。也罢,多少事儿不用自己操心,有人给撑着,想出名吗?他就给你策划一展览会,让你一夜成名,在这地方上,我变成了家喻户晓的名模。妈您不知道,那一周我就收获了八张单子,有做广告的,有请我去歌厅唱歌的,有画家请我作人体艺术的,居然还有请我去讲座的,规定的题目是:《大学生的成功之路》。哇,我窃笑,可是过两天站在讲台上,我人模狗样儿,冠冕堂皇,竟然赢得了台下一片片鼓掌声。”

我苦笑,抱起一杯茶水朝肚子里灌去,灌得太猛连茶叶都咽下去了,结果被呛着,大声地咳嗽。

若娜说:“妈你别激动啊!”她倒是自若地提起电动开水壶,往我杯里掺着水。我拍着胸,下意识地望一眼窗外,雨点小了,电闪雷鸣暂时罢休,唯有那根被折断的梧桐树枝倒悬在树冠间,枝叶仍然在风中瑟瑟颤抖,那是我冷笑的抖动:社会真是一个大学堂啊!教师我十年无法树人,女儿踏入社会三二年时间,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若娜说:“妈,我心里也窝囊,想找个人诉说,这会儿您是我妈,也是我闺蜜来着。你若不爱听,听着难受,我不讲了好不好?”

“你讲,你讲!” 我忍耐情绪,就像一个中弹的战士,忍受撕心裂肺的痛苦,让医生从他体内把子弹掏出。而女儿的真实,我得听下去,听下去才能看见这一层层面纱里面的真实内容。

“妈呀,现在我是个混蛋,是吧?我自己就这么想。我小时候,社会上就流传: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这话一点儿不假! 但往开处想,我外婆老家您是清楚的,男孩子跑到山西去当煤黑子;女孩子,就说二丫、三丫,陈家两丫头跑到东莞去,让千人骑,万人压的事儿,村子里有几人不知道。头几年她们回家还显摆,给大家发压岁钱。平常,村人一副副麻木面孔,她们把红包往人手里一塞,有谁嫌钱脏,嫌钱臭?包里装个五块钱,就买人喜笑颜开。这几年她姐妹俩没回家,是被抓了还是被宰了,连个信儿都没有。爹死了,妈也差不多哭瞎了眼睛。妈,女儿把这些事都看眼里,怎能没个想法呢!这个余正英,当爸的人,他舍得给我,您一辈子挣不来的东西——房子、车子、镯子,他都给我了!将来在美国生下个孩子是他的,他在那边早买了房,带保姆过去养,这都说好了的。我还是一单身女。他已经退了,很快就会老去,我回不回国,都可以对他说拜拜!然后我再考虑谈一次恋爱。妈,女儿没有按常规的路子走,也是无奈,您干了几十年,都退休了,还在从牙齿缝里省钱当房奴,穷困——点点滴滴在女儿心里能不生根发芽吗?”

房子、车子、镯子——这几个由金钱堆积的名词,在我脑子里萦绕着,回旋着,响彻着,后边女儿还说了什么话我几乎没听进去。为了给自己松绑,我下意识地又把双眼投向窗外,瓢泼阵雨再次袭击窗门,窗脸上的雨迹混乱不堪,是挖苦的笑颜,还是痛苦的眼泪?“房子、车子、镯子!”这几个名词终于从我嘴里吐出,不是愤怒地吐出,而是喃喃地吐出,也许当时一副脑呆的样子吧!

不然,女儿不会那样平静,为了证实它们的存在,她转身进房去,从她的衣橱抽屉里拿来一串钥匙,她提着钥匙给我看,“妈,我出国之前,您搬到我在市里的新房去住吧!”

女儿这一举动,竟然重合了二十年前余正英提着钥匙的那一幕,天啦,你要粉碎我?

“房子、车子、镯子,都是他余正英给你买下的?”我终于大声地喊出。

“妈,我们有了房子,您不用再省钱,今后不管是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抛下您……”

“啪!”地一声,“奴才!他是谁?他……他……他是……做你父亲的人!”我用力过猛,女儿脸上顿时泛起一只手掌的红印,女儿手中的钥匙被震悚甩得老远。我无法继续面对女儿在这房子里呆下去了,我不管不顾,我要冒着电闪雷劈,倾盆大雨跑出去。我刚打开房门,又一声炸雷响起,房门好像受到巨大的惊吓,只听“哐当”一声,它自动闭合了。那瞬间,九个月的女婴被一双飞来的巨手送进我怀里,她的小手手正在空中扒啦着呢!她在寻找乳汁。

“啊,女儿有什么错?”我心里大声地责问。不论她的父亲是谁,她是我心尖尖上掉下的一块肉,她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这样失态地跑出去,她会跟着追出去,她会从六楼往下冲,然后摔跤流产,她会被大雨淋透,然后死掉……我从门口转身,冲到餐桌边,抓起桌上的手机这才又跑出去。

霹雳震耳,闪电交织,好象巨大的妖魔在黑夜中伸出无数双手张牙舞爪。街上没有行人,唯有我一个人迎着暴风雨,一个劲地跑啊跑。我跑进一家准备打烊的餐馆里,给那男主人说:“借个光好吗?”我全身被淋得湿透的样子,吓得他倒缩几步。我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走半路上下雨了,我没带伞。打扰一下,我发个短信好吗?” 万幸,我的手机可以湿水,得到他的允许,我拧干衣裳的一角,把手机擦拭干净后,给若娜发了一条短信:“娜娜,是我不好,不冷静。你不要找我,照顾好自己。”我想在外面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坐一会儿。我谢过了男主人,朝着一个地方冲去,哪是我明天的栖身之处。

10

名叫鸟窝的公墓距离城镇约莫三十余里,以前,我从自家窗口能够望得见这个公墓,望见了公墓,我就望见了沈冬青。前些年,县城要扩建才拆迁到较远的地方。鸟窝是一个已经容纳了近千人的盆地,它周围遍布茂密的松柏,它们都是在历史变迁、大灾大难中有幸保存下来的原始生态景观,其间还有些树木是二至三百年高寿。每年我带着若娜来给沈冬青上坟,遇到有风的日子,从高坡上,远远地就能望见一大片森林,像冬季长江江水般碧绿,松涛柏浪涌流,涛声阵阵,清明前后踏青之时,带给人别样的审美安慰。那天,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长时间,是否穿越了高速公路,是否横跨了铁轨?一路黑暗中,我跌跌撞撞,一只鞋被泥巴拔掉丢失了,我也不知道,索性脱了另一只鞋提在手中。离墓地越近,天地越接近亘古,偶尔一盏路灯,才使我找到一点儿感觉,快到墓地了。路灯被远远地甩在身后,我也不拧亮手机灯泡照明。那会儿雨停了,人获得了暂时的轻松,心已经飞离,不在乎人世间的任何事物,瞎冲瞎撞地闯进松柏森林里。平常没有用脚步丈量过森林有多大,那会儿,我在森林里转去转来走不出树木的遮挡,一棵棵树木相隔着我仅有两步之遥,前后左右都是树,我被松柏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古树团团地包围住了。抬一下头,发现树冠们虽然也是黑色,像一座座小山,像一团团乌云,但它们和夜色还是有一点儿区别的,暴雨过后的夜色是宝蓝的,而树冠映在天空中黑得发亮。后来我转晕了,不小心摔倒在地下,是一片积水的黄泥巴坑地,坑里蓄着些腐叶。我几次尝试爬起来,身泛力困爬不起来,我干脆仰躺在坑地里,让身体的一半浸泡在土壤和水份里。而身边的一个小土包包,或许是没钱买墓的穷人,将死人偷偷埋葬的地方?那时候,我非但没有一点恐惧,反倒觉得,这样躺在大自然怀抱里,永远安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摁亮了手机灯泡,朝着天上照去,居然照出了离我最近树冠上的叶片,和更高处的树枝,被雨水洗净的叶片又绿又亮,它们正在抖落身上的露珠,点点滴滴洒在我的胸脯上。不知是远还是近,蝉鸣声声,鸟啼清脆……这环境,好像我是躺在儿时的摇篮,飞鸟的巢穴,抑或是一叶小舟里随意飘流。自然,我是任思绪漂流,想人本是一坨黄泥巴,神捏成个人形儿,吹口气,他(她)便活了,因此,我在这非常时刻,躺在土壤里才会产生滋润,宁静,异样的感受。又想人性的贪婪,已经不断在制造和延续着杀戮,不论他有意无意,以什么形式介入,贪婪没有止境,杀戮就会残酷地延续。

离沈冬青咫尺之隔了,如果灵魂也能听得见心跳的话,我相信他能听见我心跳的声音。他是在我生下若娜大半年以后回到家乡的,那年,他完全可以带着我远走他乡,如果是那样,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完全可以和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他是个孝子,婆婆年纪大了,又患有血栓的毛病,双腿一蹬,黄泉路奔的事随时都会发生,婆婆不愿离乡,就由着她老人家罢了!不过他回到家乡的头两年,是我们小家庭老少三代终于团聚,相对快乐的一段日子。那年,他在公司里的五人小组项目已经完成,带回一点儿分红的钱。他的工作可在家里做,每个月往返飞一次,每次他都给小若娜带回一堆堆小玩具,逗得若娜一连串地 “爸爸”叫个不停,正值呀呀学语的小女孩儿,直撩得沈冬青笑哈哈,开心了得。只怪若娜一点儿都不像沈冬青,这自然引起旁人的闲话。沈冬青把若娜抱街巷里遛跶,遇到熟人,几乎人人都要夸,这孩子,小美人胚子。有人夸过孩子后,接下来就对沈冬青说:“她一点儿也不像你啊?”当然,沈冬青并不丑,但他是细长眼。若娜一双眼睛又圆又亮,眼白还是蔚蓝色的,眼神儿与冬青就更搭不上边了。起初,沈冬青还对人笑说:“不像我好哇,你看她多漂亮!”后来说的人多了,沈冬青就皱眉头纳闷儿了,其实,从孩子一出生他就纳闷,并且是婆婆先对他提出的疑问。那年夏末他回来过一次,冬季孩子就诞生了,屈指算来仅仅才四个多月,即便是早产,怀胎四个月的孩子也不会呱呱坠地!不过,新生儿带给这个家庭的温暖和麻烦太多了,养育一个孩子,特别是三岁以前,一家子人围着她都转不过来,哪儿有功夫去顾及其它的事儿?

若娜二岁多的时候,有一天,沈冬青抱着孩子从外面回家,他走到我跟前,“心童,人都说这孩子不像我,你说呢,她像我吗?”他半开玩笑地问,眼睛直直地瞅着我。

我是个不会撒谎的女人,那会儿要对丈夫撒谎,一时心慌脸红。我以为过去了的事情就永远过去了,谁知岁月掩盖不了真像,但我还是强硬地说:“谁说每一个孩子必须是父亲模型里倒出来的?”为避免他以后再次提起这事儿,我显得非常不高兴,屁股一扭,钻进了厨房。这人世间,哪怕最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逃不过爱你的人!沈冬青哪能不敏感?过段日子,他又提起若娜不像他的事儿,还说,要不我们去做个亲子鉴定,好堵住无聊之人的嘴,仍然是半开玩笑的方式。如此三番五次,我心承受不了对他的谎言,有一天我终于告诉他说:“若娜不是你的女儿。”

他听后沉默半响才问:“她的父亲是谁?”

我慎重地说:“这个,我能对你保密吗?”

他不置可否,提出另一问题,“你与他,现在还有来往吗?”

“没有。”我果断地回答他。

“他知道若娜是他的女儿吗?”

“不知道,我们只有一次接触,从此再没见过面。”

为了让沈冬青放心,我向他承认,这是我犯下的严重错误,请他原谅我,并告诉他,这个人早已经离开县城,我和若娜永远也不会与他见面。我们没吵也没闹,但自那以后,看起来,沈冬青和以前一样爱抱着若娜遛街,照样给她买玩具,逗着孩子玩儿。可是,变化是明显的,他的语言既少又简短,我俩的亲昵不再那么自然,哪怕是在床上,不仅没有了过去的缠绵缱绻,而且互相动作都僵硬,他甚至于出现早泄现象。若娜五岁那年,沈冬青感觉身体不适,去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肝癌晚期。可怜我丈夫——沈冬青坚持不看西医,不动手术不化疗。起初看中医顶多吃了上十副中药,他就再也不进医院了,他对我说:“心童,我是帮不上你的忙了!今后你一个人担子可重,我的老母亲拜托给你,还有若娜这孩子要养育好,这条黄泉路,早晚,好歹我得走,眼下能省一分钱,我们就省一分钱好吗?”记得,我们四外寻医,找到民间传为神医的老中医时,他给沈冬青拿脉、开药以后,背着沈冬青问我,“你丈夫以前没患肝炎,其它什么毛病都没有,很健康是吗?他性格比较内向是吗?”我佩服他犀利的眼光。他说:“你丈夫患癌,不排除长期抑郁的情绪问题,他可能受到过一种强烈的情志刺激,超越了他心理的承载能力,损伤了他脏腑精气,使气机升降失常,气血运行紊乱,导致气滞血瘀,瘀久而固。”

可惜一切都无法挽回,老中医告知我部分真像时,离沈冬青与世长辞仅相隔一个多月。我忽略得太多,沈冬青去世后,他抑郁的样子就铭刻在我的记忆中了,他一直都是个笑模样儿,但后来的笑,却不那么真实,脸色暗淡,带点儿苦笑。

我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大森林泥水坑里,实在是太困了,之前夜夜辗转难眠,想着沈冬青,不知不觉闭上了双眼。迷迷糊糊中,他好像来到我的跟前,和我挤睡在泥水坑里。我瞅着他的脸色心里好疼好疼,我伸出手指去轻轻抚摸,一点一点,抹平他眼角因劳累而生出的细纹,一点一点,抹去他脸上的暗淡,于是,他脸上的细纹消失了,脸色明亮了,一个重生的沈冬青出现了,不,他睡在我身边,紧紧地搂着我。我被梦中的欣喜和快慰惊醒了,醒来觉得这不是一场梦,而一切都是真的,伸手去抓,竟抓了一大把滴着水的黄泥坨坨,这是沈冬青从坟墓那边稍给我的信物么?好多年了,少有与沈冬青这么亲近的真实,真实中的甜蜜,如果说生活中的甜蜜可以镌刻的话,那么我相信,它已经刻进那片土地,于天地之间经久不散!那时候,天渐亮,狂风暴雨早已停歇,东方几缕靛青色的晨曦从森林的上空穿透,照射在树木和湿润的土地上,借着黎明的光亮,我发现离泥坑一丈多远的地方有一棵小树,我从坑底慢慢地爬到树边,双手抱着树身站起来了。我将自己全身上下扫视几眼,除了衣裳仍然湿着,居然没有粘附上一条小虫子,甚至一片腐叶都没有,好像是经过了一夜洗礼,干净且清爽。最后我望着那方泥水坑对沈冬青说:“冬青你等着我啊!”

我磨磨蹭蹭找到沈冬青坟墓跟前时,太阳已经将那大片的坟墓照亮,经过雨水洗刷,沈冬青的墓碑整体还算干净,仔细看看,就发现他脸上泪痕斑斑,难道他知道了这荒诞不经的事情,居然发生在他亲人的身上,他哭泣着呢!每年正月和清明,我都要带着若娜来看看他。这是一座双坟,深灰色的大理石石碑合二为一。每次我都带着一块雪白的抹布,或者是湿巾纸,把他的遗像抹得干干净净,纤毫无染,然后烧纸、插香点烛,磕头祝愿祈祷。那天我一如既往要给他擦脸,没有带抹布,我就找到墓地管理处,问他们清洁工弄了个水管子,拧开水龙头朝着自己全身上下冲了个遍,一身水淋淋再来到他墓碑前,扯起被自来水冲干净的衣袖,把沈冬青的遗像抹了又抹,直抹得他照片上的眉毛一根根竖立起来,双眼明亮,整个一活鲜鲜的沈冬青,然后我跪下来跟他说了一会儿话。本来,我们夫妻生为伉俪,死为爱鬼,平起平坐。但阴阳两相隔,完全是我深重罪孽造成,因此近二十年来,我每每上坟都要给他下跪。那天我久久地跪在他面前,久久地跟他说着话,最后离开时,我走出一溜子坟墓了,快要上公路了,又跑回来跟他大声地说:“冬青你等着我啊!”

11

6月15号,女儿若娜就要离开我,我必须赶在10号之前处理好一切事情。想清楚了自己和女儿的后路,一边,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另一边,这个叫心童的女人,正在发生着她今生根本性的变化,她有心机、有成府,她准备着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件事是把若娜拜托给枝枝;另一件事是想方设法弄到杀死自己和余正英的武器。枝枝的丈夫是机关干部,她调到县二中没两年,随丈夫上调到市直某机关工作,她也被安排到机关里了,工作闲散清静。那几年,他们夫妇带着孩子回老家,或者我去市里总要见个面,这不即不离的友好关系一直保持着。我和枝枝电话邀约了在一家宾馆见面,那天从傍晚开始,我俩谈了个通宵。要说以前我俩在一块儿,有几次,她刚一提到余正英的名字,我立即转移话题,聪明的枝枝见我不喜欢这个人,就再也不提他。而那晚,我把自己与余正英的关系,以及之后怀上孩子若娜,现在若娜怀上他的孩子,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她先是震惊、咒骂,后来不停地安慰、劝说我。

枝枝讲了她所知道的余正英,她说A市换了好几届一把手,而余正英做副市长也好,市长也好,始终是不倒翁,地方上的土皇帝,跋扈得很啦!她说,你想想,社会由计划经济步入市场经济的这二三十年里,余正英都独掌A市公检法、建委等重要机构的大权,唯我独霸!权利的阶梯上,谁愿走下坡路,人都朝上攀附,不择手段,宠着他,巴结他的事儿无所不有!她说:“余正英有个亲弟你知道吧?”见我摇头,她说:“永富公司你知道吧?”我说:经常看见马路边的地盘,被拆迁后新筑的围墙上打着'永富公司……’的名儿,包括我们县里旧城改造,很多的!”她说:“这个公司从最开始批条子,到搞证券,拿地皮,只要有利可图,无所不囊括,对,此公司还收购了好几个大企业,其中鼎鼎闻名的浩江制药厂,好自来百年纸厂。她说:“ 一旦官商结合,财富岂能不滚滚而来。别说他养二奶三奶,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只有天知地知!”

我打断她的话,“别说了!”我俩就这样一直谈到黎明时分,

临别之时,我郑重地把若娜拜托给她,我说,这是我自己作的孽,实在没有脸面告诉孩子这个严酷的现实。我也给她讲起狂风骤雨之夜,面对女儿,我几次欲将真相告诉她,话到嘴边又咽下了肚。我请她,慢慢地把这个荒诞的故事讲给若娜听,然后带着若娜去医院,无论如何,要做掉腹中的孩子。清晨,我俩在宾馆餐厅里吃早餐,我故作镇定吃了不少东西,填了个肚饱腹圆。尽管这样,枝枝还是看出了我的不安,走出宾馆大门时,我俩分别东西,她再三叮咛我,“你一定要往开处想,自己一定要保重啊!”

与余正英相约见面,是我之前想象困难,甚至于糟糕的一件事,我很清醒这一点,没有找若娜要余正英的电话号码,而是枝枝从他丈夫那儿要的号码。弄得了电话号码,我花一天时间跑遍A市寻找约会地点。在市郊的一条小河边,有一家档次较高的农家饭庄,饭庄周围一面环水,另外两面被拳头般粗壮,高耸入云的竹群团团蔟蔟地包围着,门面全部用竹杆子扎就,室内也是排竹隔离开每一间小房子,整个环境可用一个“幽”字来说明,幽暗、幽静、幽美。想到我的用心险恶,我稍加犹豫呢,在这里岂不连累他人?但想,这是枝枝告诉我,她说这个叫“静芳”的饭庄,是余正英休闲的一个根据地,我很快又通过其他渠道查证,这确实是余正英弟弟开的餐馆,不张扬,但隐蔽;不豪华,但内里奢侈。再说,几十年未曾与余正英见面,我区区蚂蚁一只,能撼动大树吗?只有说这个地方,或许还有可能性。那天,当我确定了这个地方后,从饭庄里出来,呆立在小河边,脑子里满是荆轲剌秦王的画面,“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小河边,夏风习习,苇草荡荡,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悲壮感在我胸腔里汹涌澎湃。

电话约见余正英,比我想象中要顺利。为避免尴尬和被拒绝,我先给他发了短信,他没有回复。但我想,他总应该知道这个号码不属于骚扰类吧。当天我打过去,果然他接电话了,他问:“你是徐心童?”之后,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答应第二天傍晚在静芳与我见面。

是我选择对了地方吗?关于他这沉默的空间,我更愿意去思考,他在人生旅程中画圈,起始于第一笔的人与事,是不容忘怀的,还是某种不可抗的外力使他正在进入反思阶段?

12

第二天傍晚,我提前四十分钟到达静芳。站在门口迎接引领我的服务员问我要哪个包房,我站在通道的中央指向里边。她把我引到甩尾的房间,然后手捧点茶薄,问我要茶,要饮料,还是要酒。我看时间还早,说先上个卫生间。她又把我引领到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我把整个环境和场面大略看了一下,再看时间,那会儿5.30分,一般好一点儿的饭庄,在这该吃饭的时候,来客应该是比较多的。最后,我抬头望一眼天花板,饭庄使用的是中央空调,凡有客人,房门必关。而我仅发现二三个包间,竹扎的房门是关闭着的,我心下暗暗庆幸。

余正英很准时,引领小姐把他带到包间时,刚好6点整。他在我对面坐下后,我感到吃惊,他完全不是我想象中那个脑满肠肥的男人,他的脸瘦得尖削削,双肩也瘪下去了,高档品牌t恤衫,遮掩不了肩胛骨的凸起。他的头发花白,前额及至半个脑瓜子无发,像被推土机碾平了似的。他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儿?荒淫无度!这让我即刻把唐太祖朱温睡儿媳联想起来。而我的女儿若娜,他怎么睡得下去啊!这么想,我的心尖尖就像被毒蛇噬咬般疼痛,我们几乎没有寒喧,因为他刚一坐下,眼光就落到那一对高脚玻璃酒杯上了,两只杯子里都盛着一样的半杯红葡萄酒。他端起其中的一只杯子对我说:“徐心童,喧宾夺主,不对呀!在这里,是我点单,我买单。”

他站起身来拉开竹门,要去招来服务员,几乎同时,我也站了起来,惊惶失措,我想,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白惨惨吧!如果……我会抢了两杯酒倒掉,然后直白地告诉他,我今天想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此,我还害怕什么呢?躺在大森林土壤里的那一夜,那是多么惬意与安宁,我已经彻底厌世,渴望那样永久的,灵魂的安息!事后我想,我的害怕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意识,从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周围的人与事,有形无形地影响着我们,既定在我们意识中难于更改的思维模式,他们就是在高处玩弄着绳索,随时套住你的脖子,你的思想。是的,他们永远是在高处,我们永远是在地下,我们必须仰望,由此仰望而生出的从命,乃至奴颜卑膝,这一步步地走来,拿我个人来说,宁可牺牲月母子的及时需要,也要拦劫那个猎人刚打回的野母鸡,这不是走出了第一步吗?你能送鸡,难道就不能送人吗?这是互动而形成的一种规则,就是当下社会泛滥的词汇——潜规则。可怕的是我们明知故犯!我们社会经济在世界上畅通无阻并迅速发达的今天,意识上的陈腐、恶臭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经过冷漠、麻木的认可过渡后,变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在年轻人那里形成言不由衷的默认值,这是那个暴风雨之夜,女儿若娜给我上的一堂大课。人生、社会、历史,叫我们怎么去书写?如果说,我非要为自己——准备犯罪的行为找到一种合理的解释,我是杞人忧天!我已无法饶恕自己,面对女儿,我还能从心理上走回去,走到讲堂上对社会说,我将为明天的进步殉道吗?我的卑微,让我最终可以确定的只是一个现实且简单的目的——女儿必须堕胎。

余正英招来服务员,要了几盘点心和水果。

想我刚才的惊慌,被他戏弄的感觉不由而升。事情已经不容转弯抹角,我单刀直入,“余正英,我今天请你来,是要跟你提起一个人——邓若娜!”

“邓若娜——你认识她?”

“她是我女儿。”

“什么?你再说一遍,她是你女儿?省市名模、大学毕业生、芳龄20,身段高挑、脸蛋漂亮。”

我想我的双眼已经在开始燃烧,但他没有察觉到。

他说:“徐心童,难不成你也和某人一样,吃醋敲诈我,看看,你已经很老了!”

“余正英……”我十分严厉地说:“邓若娜,她是我的女儿,也是你的亲生女儿!”

他突然愣住了,愣成了一只木偶。但一会儿,他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徐心童,你开国际玩笑!要么你发疯了!若娜她真是我的女儿,20年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找过我?如今什么时代?网络覆盖,人肉搜索……不,她决不可能是我女儿!”

“对邓若娜,你进行过人肉搜索吗?你跟她在一起,有过几句交流与沟通?恐怕和对待其她女人们一样,你看见的只是她们光鲜的肉体,才落入这步境地!”,这话是基于我自己与他接触的体验。

“徐心童,你到底什么目的,摊开了说吧,谁让我过去喜欢你,现在又喜欢上若娜了呢!”

我不愿再跟他纠缠,我要尽快了结一桩事。我从包里掏出玉镯拿给他看,“这只玉镯,是20年前我退还给你,现在,它躺在若娜的衣柜抽屉里。”

他要抢过玉镯,我紧紧地抓牢了它,胳膊缩回到自己腹下。

显然,他是一眼认出了玉镯,“原来你和若娜是母女俩?”他这样问的时候声音低了下来,可是很快他调整了自己,稍稍提高了声音,“我睡了你们母女俩,那又怎样?但凭什么说若娜是我的女儿?我记得,我俩仅仅一次,不可能,决不可能!况且,我已经给了若娜很多、很大的补偿!”

“余正英,你,丧尽天良!我不得不揭底,“邓若娜她……你的亲生女儿,怀上了你的孩子!”

“是的,若娜怀上了我的孩子,我已经安排好送她去西雅图,我在美国给她买了房,还以高价给她找了保姆,陪同她去美国生产,好好照顾她。现在半路里杀出程咬金。想破坏我们的好事吗?那我问你拿出亲子鉴定书来……”

“余正英!”我喝斥住了他,你以为我血口喷人?那么被毁灭的是我自己和女儿,你以为我编造谎言?那么天打雷劈的是我自己和女儿!天下有这样的傻逼吗?” 说完,我从包里掏出一个陈旧的蓝色日记本,那是我小学时用过的本子,里面密密麻麻,没有一张页面是空着的,布满我读初中时的字迹 。那一次,我从余正英办公室里出来,手里还捏着那张日历表,我就那样把它一直捏回了家,然后从抽屉里拿出这个本子,不经意地把日历表夹了进去。这次来与余正英约会,我突然想起它,于是就把它带来了,同时带来的还有若娜的出生证。日历表上很清楚,是6月15号,而今天也是6月15号,起于此而始于此,偶尔,还是不谋而合?我脸上浮现出一丝揶揄的笑。

我把两样东西一起递给他,“你还记得这张日历吗?哼,黄道吉日!这里还有若娜的出生证,你看好了,她是第二年元月底出生。早产一个月,是因为我吃了打胎的中药。”

他这才幡然醒悟,拿起两样东西仔细地看,看着,他的手开始抽搐,起初有一点点,随着他的眼睛盯死了两张纸上的日期,他的手指抽搐得越来越厉害,之后,两张纸先后从他的指头缝中滑掉,接着,他一头栽倒在餐桌上。于是,他稀疏花白的头发全部暴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像寒冬之季枯萎的乱草包,半青半黄的草们在凛冽的风中扑籁籁地颤栗,这让我相信,他不会是中风或者心梗。我睥睨着身边的这一堆肉想,脱离灵魂的肉身,不就是一堆垃圾吗!?我发出几声冷笑。

我不知该怎么办,我的眼光落在那一双高脚酒杯上,又下意识地投向竹排门,在酒杯和竹排门之间来回巡睃。如果那会儿进来一个服务员,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也许服务员认识他,一如既往不打扰他。可是,始终没有一个服务员进来,整个静芳安静极了。周围的物体与空间,不知是喷洒过了香精,还是野生竹林和花草们在尽情地挥洒芬芳,居然让我闻到了淡淡的香味。我耸了耸鼻头,努力呼吸、享受这大自然对我的最后赐予。

大概不到一刻钟的光景,余正英抬起头来了,双手仍然在抖动着,不过轻微多了。他用抖动的手去抓杯,他居然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杯杆,把杯端了起来。尽管一切都是精心设计,他那一下子,还是让我的心就要飞出胸腔来,然后又憋进肉体里,窒息了。他把杯里的酒瞄一眼,瞅着我说:“徐心童,你刚烈,我早就领教了!”他这才放下杯,“我见到若娜的第一眼,就想这孩子长得像你,你不肯给我的,她给我了!可我万万没想到…… 嗨,实话告诉你,我已经进去两次了,我是逃不脱惩罚的! ”

说着,他又把酒杯端在手中了,不似之前那样规范的动作,而是五根手指都贴牢了杯底,“这是毒酒吧,你从哪儿弄来的毒药?”他把杯子送到下颌边,突然张大嘴巴,仰起头,“咕咚、咕咚”|地朝自己口腔里灌起了酒。他几乎是一口气饮尽了杯里的酒,只听“哐当当”几声,杯子从他手中甩出去,从餐桌重重地滚跌到地下,同时,他像一坨软泥缩下去,瘫倒在地上。外边好像有什么动静,我惊惧万分,赶紧抓杯在手,同样是一下子,另一只高脚杯里的酒全部被灌到我肚子里去了。

分分钟内,我的口腔、胸腔、腹腔内都有强烈的烧灼感,更伴有撕心裂肺,难于忍受的巨烈疼痛,我的手本能地挥舞在空中乱扑乱抓,我把玉镯抓在手中了,也许是,玉镯始终都没有离开我的手心。疼痛感越强烈,玉镯在我的手心里就被捏得越紧,好像它能分解疼痛似的,我于挣扎中,全身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手心里,玉镯在我手心里粉碎了。我在昏迷之前,看见了自己紧捏的拳头,紧捏的变成碎玉的镯子,鲜血从我的十根手指缝隙里流出来,碎玉像正在融化的坚冰,渐渐变成清洌洌的泉水。红的血,绿的水,两股液体一道从我的手心里流出,交织在一起,流淌在我身边的大地上,我想,我是带着笑意昏迷过去的。

据说,人走到死亡的边境线上,会进入一种无比美好的幻觉。事后,我无数次回想那个短暂却奇妙的时刻——天旋地转间,我头顶上的竹排天花板,被分裂成无数的小板块,它们毫无规则地流动着,互相撞击着,撕裂着,而后又分散为一根根的竹棍。我骑在一方板块的身上从空中坠落,随着板块的撞击和撕裂,我寻找着最后的救命稻草,牢牢地抓住了一根竹棍,和它一起降临到一条碧波荡漾的小河。我被淹没了,不知在河水中挣扎了多久,发现前方有一竹排,我努力向它泅去,终于爬上了竹排。竹排顺河而下,前方雨霏霏,云霏霏,云雨处有一轮光环在渐渐升起,有歌声也在袅袅升起——“质本洁来还洁去……” 歌词单调,一咏三叹,旋律优美,回肠荡气。竹排离光环近了,更近了,它在我眼里更清晰了,原来那是玉镯,一轮巨大的,通透、明亮的玉镯在风中,在雨中,在云雾中,在波涛中出世了!

13

6月15日:

静芳竹式包房里的异常情况,及时引起服务员的注意,他们呼来120。我和余正英双双被抬进医院抢救,我俩都从死亡的边境线上捡回了生命。

一个多月后:

我从A市日 报上获悉余正英被双开,移送司 法机关立案查处的重大消息。同时期的网络上,关于余正英贪污腐化的现象出现几种版本的说法,说他多年以来,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为多家公司在企业改制、改变用地性质、返还土地出让金等事项上提供帮助,直接或者通过其亲属及特定关系人非法收受其单位人员给予的钱财。自然,此案牵出与他相关的女人们,网络上已经有12名女性被点名道姓,首先是他的妻子如何告发他,另外还有两名女性,早在三个月前,那两个女人就已经开始扮演余正英的原告角色。

静芳事发后,A市日报记者首先采访了我,我将事件的来龙去脉如实讲述给记者。但很快就有相关单位暗示我:不要轻率接受记者采访,可以身体不适推托。如此,不论纸质还是网络媒体,都找不到静芳事件的蛛丝马迹,可谓滴水不漏!一边,这让我感到侥幸,我自己,我女儿若娜暂时不会卷入名誉的垃圾堆;一边,我明白又困惑,不久,我会作为罪人站在法庭的被告人席位上,与余正英再见面吗?所有这一切是否会昭然于世,意义在哪里?[1]

作者简介

冬如,本名刘抗美,女,湖北宜昌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