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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尋找過我自己(石健)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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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尋找過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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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尋找過我自己》中國當代作家石健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我尋找過我自己

丁酉夏閏六月,即2017年7月,范誠老師出版了新書《鳳凰:那些人,那些事》。如舊年裡出書一樣,他在扉頁寫下「石健女士雅正」,並簽名從長沙寄到吉首。

約在2009年時,因人事機緣,我得以認識范老師。那時,他身在新聞界,心在文學界,正意圖通過自主選擇,跳脫之前的行業,即:從專事新聞采寫轉向紀實文學的創作。由於我編輯的正好是文學副刊版面,范老師又喜愛寫作湘西題材,向我投稿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雖然范老師向我投稿已逾十年,但在新聞采寫和文學創作兩方面,他都是我的老師。論年紀,他長我一輪;論新聞從業經歷,他上世紀八十年代大學畢業即支援湘西,來到團結報社從事新聞采寫工作,是我在團結報社的長輩;後來,他又轉入電視行業及至湖南衛視駐湘西記者站當站長。在湘西工作近三十年裡,這個邵陽新寧人「直把他鄉作故鄉」,走遍湘西山水,鈎沉湘西往昔,時刻關注着此方的深厚人文與綺麗風物,懷着深情書寫謳歌這生命的第二故鄉。

投稿者大多會稱呼編輯一聲「老師」,有時,編輯是符合「老師」稱謂的。而有時,這僅僅是個稱呼,並無學識淵博、水準高超的含義。當范老師這樣的行家前輩寫稿來寄時,那並非投稿、而是賜稿了,而我亦非老師,只有心懷謙虛跟從學習了。

人人都說職業倦怠不可避免,但我卻越來越喜歡副刊編輯這個職業了,其中因由與范老師有些關係。多年來,他每每寫就一篇湘西的好文章,關於湘西歷史、地理、風俗、民情的,都會投寄到我的電子郵箱裡。從中,我可以學到湘西的掌故知識,可領受到一個異鄉人視野里的湘西魅力,增進對家鄉的了解和認識。他的每篇文章,既有細節的生動、文字的美、文學的關懷,又有新聞紀實的真實、通俗、感人,他的文字再配以他的攝影作品,兩相生髮、輝映,自然為我所編輯的版面增色。

多年來,我尤其喜歡他寫湘西人的文字:那些在現實生活里,為了美好生活和人生信念而努力奮鬥的人們;那些在歷史風雲中,命運起伏跌宕、被歷史煙雲所湮滅而依然閃爍着人性光芒的人們。他所描繪塑造的人物群像中,尤以湘西文化人最令人感慨。20年來,時光模糊了我所編輯的很多他人的篇章文字,但范老師挖掘、記錄、描寫、再現的那些湘西作家、畫家、歌者、舞者、民間藝人的事跡與命運,我至今如數家珍,歷歷在目。

范老師寫於2016年的長篇《湘西四個作家的命運嗟嘆》,以四個章節分別記錄了四位英年早逝的湘西作家:「苦命的彭志明」「沉寂的田曙光」「勤奮的鄧亞平」「自強的張心平」。這四位作家於我,田曙光、張心平止於耳聞,有所交集和了解的是彭志明和鄧亞平。

彭志明是我的大學老師,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因所謂「政治思想問題」離開講台,轉入校後勤處植樹養花,進行勞動鍛煉改造。1995年,我邁入大學,他重返講台,恰好擔任我們的寫作課老師。1998年的夏天,在我即將讀大四的暑假,他突發腦溢血去世,時年44歲。鄧亞平是我大學畢業進入新聞行業後認識的。那時,我負責湘西旅遊的宣傳報道,與時任吉首德夯苗寨開發項目主持人的鄧亞平交集較多。他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實幹家,意氣風發,胸有成竹,正描繪着一座峽谷、一個苗寨甚至是湘西旅遊的宏大前景。他時時與我們媒體人座談討論,在旅遊宣傳策劃上求得先機。苗鼓節、鼓王爭霸賽、瀑布攀岩賽等鬧熱了德夯,一時風生水起,蜚聲國內外。2011年的秋天,鄧亞平因病去世,時年59歲。

回憶令人悲傷,但范老師扼腕忍痛用文字寫下他們傳奇般的命運,以深情為四位湘西文化人留影,這令我和所有的讀者得以在紙上與熟悉的或陌生的湘西人事相逢。這樣的作品,讓我忽然意識到:傳奇與偉大,其實並不遙遠、並不陌生,在歷史的深處,也在我們的身邊。他們曾用筆墨和心魂記錄湘西、關懷生命,後來者又用筆墨和心魂書寫他們,將他們的名字鐫刻在湘西文化歷史的紀念碑上,這是他們的回報,也是寫作的價值和寫作者的榮耀。

猶記得十多年前的那個周末下午,我讀到了范老師關於沈從文家人命運的書寫。其四弟沈岳荃參加「嘉善保衛戰」、在抗日戰爭中出生入死,後又隨陳渠珍湘西和平起義、為湘西解放立下功勞,但最終的結局卻是被當作反革命分子鎮壓槍決;九妹沈岳萌是和沈從文最親近的妹妹,他上北京、下雲南,九妹都被他帶在身邊,但在殘酷的戰爭、情感的鬱結的逼迫壓抑下,九妹瘋了、失蹤了……據說,她最後歸宿於沅陵烏宿河灘荒草叢中的一座孤獨墳塋中。讀罷,沈從文的離奇家世與落寞家人令我心潮澎湃,兀自流了很久眼淚。那天的編輯工作也因此耽誤了數個小時。

此外,文武兼備的清代抗法名將楊岳斌、傳奇「湘西王」陳渠珍、就要被歷史遺忘的畫家全修道……這些湘西人的生命軌跡、情感經歷、複雜心緒,他們的朋友、家人,他們的畫作、詩作、文作,他們生前的節點與死後的歸宿,無一不在范老師的關注關懷之中。自2011春天,他調離湘西回到湖南廣電本部就職,仍不棄初心,不忘湘西,孜孜不倦地書寫湘西、謳歌湘西。湘西,是我的家園,也是三百萬各族兒女的故鄉,古往今來,多少人事,真真正正都在一個外鄉人的眼裡、心中、筆下了。為此,每一個湘西人都應該記住他、感謝他。

范老師每每創作一本新書,如之前的《本色鳳凰》《閱讀湘西》《走玩湘西》《崀山走筆》,他都會寫上「石健女士雅正」,並贈送一本給我。在先睹為快的愉悅中,我深切地感受到身為一名文學編輯的責任與光榮。20年從業經歷中,除了頭幾年在新聞部當民生記者,後來都身處副刊編輯的崗位。如果說記者活躍在報紙的前台,那麼編輯堅守着報紙的後台。編輯的工作就是為他人默默做嫁衣裳,職業目標是成就他人、成就報紙,編輯是要懂得捨棄光環與榮譽的。很多不懂得編輯重要性的讀者和作者是常常輕賤我們的。

而范老師沒有。以他的年齡職位、工作平台、入行資歷、創作成就,他在我面前是可以擺譜的,比如把稿子在線傳來,然後來一句「小石,你幫我發一下」;或是一段時間後,稿子並未見報,再來一句「你怎麼還沒給我發」;再或者看到稿子見報後,又來一句「哪天的報紙?你把鏈接給我發來」……是的,的確有很多人就是這樣吩咐我的,是把我們編輯看成了秘書的。

范老師往我的郵箱裡投稿,文字與圖片格式規範標準,透着媒體人的一股子嚴謹,很是方便取用、操作、編輯。稿子投來,他會問我「合不合適」,之後,採用與否都不再過問。稿子見報,他一定會在微信里說「謝謝」。一來二去,雖見面不多,也因此覺得他格外親切了。加上喜愛他的作品,佩服他行走湘西的堅實姿態、緊貼大地的創作態度,我愈發地敬重他。與風花雪月、無病呻吟、閉門造車的所謂文學作品不同,范老師的每一粒字、每一爿文章、每一季收穫,都是持着實證精神,通過實地調查、深入走訪,然後又以歷史之眼、文學之情進行揉捻、烘焙、發酵而成。他的作品因此滋味醇厚、韻味綿長。

范老師是作家,但他的身上留存着新聞媒體人的優良品質,如低調與沉實。印象里,他沒有辦過新書發布會、也不搞作品分享會。《鳳凰:那些人,那些事》出版後在湘西銷售,僅由湘西文史書店發布了一個小小的簽售會消息,范老師準時來到一樓小偏間,與慕名而來的讀者見面,一一聊天、簽售、合影。簽售完畢後,他便獨自一人離開了。

細數這些年我與范老師的幾次見面,他總不忘對我說:「小石,你文章寫得好,要樹立一個目標,要專注精神,要努力創作。」即便來去匆匆,他也都會這樣交代我一句。

2018年秋天,范老師聽說我到長沙進了毛澤東文學院學習,十分開心。他專門打來電話,說要請我和所有湘西學員吃餐飯,大家聚一聚,聊聊文學與創作。相聚那天,不僅湘西學員來了,而且他家鄉即邵陽的學員也都到了。這場聚會從頭至尾,范老師對自己的職業、職務、創作等情況隻字未提,一直鼓勵我們多出好作品。與文學界、新聞界自認為大有成就的人、與官場不分場合自認為掌握話語權的人、與現實中無知無畏無禮無節的那些人相比,范老師實在是值得我尊敬的人。

這些年,范老師給予我的鼓勵很多,同時,給予我的啟示也很大。近幾年,隨着個人年齡漸長、獨立思考漸多以及對新聞工作實踐的重新審視、對文學內涵外延的重新認識,這啟示越發的顯著清晰,並更加有力地促進了我的思考、工作、學習、生活。

除了勤奮厚重的創作、可敬可親的為人,范老師在個人文字軌跡方面,實現了從新聞作品到文學作品的轉向;在個人生命軌跡上,實現了從媒體人到文學人的轉向。這些外在的改變,代表着內在的覺醒。這覺醒因其自發、艱難而顯出可貴與偉大。

猶記得大學畢業剛入新聞行業、成為記者時的風發意氣。可惜,「拯救蒼生,捨我其誰」的英勇任俠在現實複雜的語境下,屢屢被打擊、被消磨,最終是淪為開會跟風、寫官樣文章的人。如果文字失去了觀點與深度、情感與溫度,甚至連基本的真實都不允許,淪為說教和謊言,淪為敷衍大眾、虛美拔高、遮蓋醜惡的虛文濫調,那麼文字的價值在哪裡?寫作者的榮光又在哪裡?文字的價值無外乎「寫我心,釋我情」,回首過去20年的文字,「離我心、棄我情」的易碎品幾近百分之八九十。曾經豪情萬丈,稍後迷醉耽溺,中途惆悵迷惘,現今即觸即通、明暗交替,這些都是我因筆下文字而生的心路歷程。

文字是我熱愛的、寫作是我喜歡的,人活着,卻要負責擔任很多角色,會受到環境、職業、輿論、身份的限制,但人來世間走一遭,生命卻只有一回,到底是遵從內心做自己喜歡的事、寫自己喜愛的文,還是自足沉淪、糊塗度日?前者需要毅力和堅持,後者違背良心和意願,其實都很難。

山重水複時,范老師言行的鼓勵、文字轉向的啟示,以及現實中、書本里很多像他一樣的人,都令我感受到了來自生命內在覺醒的強大力量。真正的寫作是很苦的一件事,但他和他們都用真性情、真信念維護了文字的價值,也證實了自我的存在與生命的尊嚴。

我開始真正地向文學靠攏,雖然還沒有好的文學作品,離文學創作的精神要義也很遠,但我畢竟進行了選擇。對於文學創作,我要求不高,只是夢想借着文字留存下生命的一些痕跡、片斷,如若我的孩子、親人和那些還記着我的人,在將來的某一天能從文字里觸及一點關於我的溫度、呼吸、情緒,我想我就滿足了。而這些小小的願望,只有文學才能幫我達成。

2019年6月28日深夜,我在筆記本里寫到:

一篇很長的稿子結束了,新的一篇又將開始。所有的開始和結束都不容易。譬如真實純粹的篇章與感情。

我不再願意像年輕時將新聞稿和所有與文字相關的寫成即成即碎,連自己也嫌棄甚至被自己拋棄的東西。

我甚至想在被人們認定了易碎的東西里找到永恆,比如新聞。這些永恆包括當事人的高尚,抉擇和痛苦,記錄者的感動和見證。

聽到有人說我寫稿很認真,還聽到有人說喜歡,我很當真。有人說我寫得好,那我是比較清醒的,對這話不要太認真。學識才華有限,人都應該有夏蟲不可以語冰的謙卑和清醒。

如果大家能夠讀到真情和用心,所有的開始和結束也都值得了。譬如在紙頁上認真地寫下文字與心事,又譬如所經歷過的人類所有種類的情感。

好友如書,書如好友。此生得遇范老師,得遇他的書本、他的文字,幸運之極。

藉着以上文字,向所有生命的覺醒者致以最高的敬意。「我尋找過我自己」,藉着赫拉克利特的此一金玉良言,為本文作結。[1]

作者簡介

石健,女,苗族,70後,湖南省湘西州團結報社主任編輯,湘西州「全民閱讀」公益推廣人,湖南省作協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