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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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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河流》中国当代作家周海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我们的河流

那天清晨,我在翻阅《道光续修桐城县志》时,看到地舆志的这一条,不由眼前一亮:杨都湖与清净乡一样是古称,后因水域面积缩小,分成枫沙湖和陈瑶湖两个水系。这条注入杨都湖的河流,是不是周潭大涧?

700多年前的鹞石山一带是什么样子,地方志的记载极为简略。晨光熹微中,我只能借助家谱中的片言只语还原当时的场景:山下方圆数十里皆为原始森林,林中多枫树苦楝树白果树栎树黑桦树,尤以黑桦树(又称水桦树)分布最广。人烟稀少,野兽就多。前山豺狼、野猪成群出没,后山是华南虎的活动区域(据见过的人描述,华南虎体格略大于家犬,山中食物不足时会窜入村子里捕食家畜,上世纪五十年代还有饿虎伤人的记录)。夏季持续高温,山间缺水,风将大涧温润的水气吹向山谷。这时候,野兽们循着风向走到大涧,它们在水中看到了自己斑斓华丽的皮毛。

我想,先祖文一公在看见鹞石之前,一定先看到了这条河流。一条水流“汤汤”的河流是什么样子?汤汤,水势浩大、水流湍急之貌。《诗经.卫风.氓》:“淇水汤汤,渐车帷裳。”这时的大涧,具有一条河流该有的样子。河水源于前山上的山涧,河床上满是细软如金的黄沙,沙上遍布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各种奇形怪状的数十斤、数百斤乃至于上千斤的麻石在河道中巍然屹立,风起时波浪拍击在麻石上,浪花四溅。水中嬉游着鲫鱼、鯵子、汪丫、鲶胡子、泥鳅黄鳝螃蟹、河虾等各种鱼类,仅生活在清澈的山涧、河流之中的大鲵(娃娃鱼)也时有出没(夜晚大鲵从石洞中钻出觅食,娃娃哭喊一般的叫声在岸边回荡)。自然是没有桥的,文一公将砍伐的树木晒干、削成独木桥,架在大涧上。文一公随身携带着一根矛担(一种圆柄的木质农具,两头削尖包上马口铁,又是可用作防身的军事、武术器械),渡过大涧,到对岸察看周潭的全貌。

大涧的南岸仍是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但规模较之于北岸已小得多。森林里遍布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沟、塘、凼、潭,文一公在心中默记下它们的位置(日后,这些水资源果然成为周潭人的灌溉和牲畜饮用水源)。一路上,文一公还遇见野鹿、野山羊等各种食草类的野生动物。它们并不怕人,静立在那里看着这个闯进来的异族。向南走出三里多,森林的尽头是一望无垠的平原,覆盖着高过小腿的野草。每隔两百米,文一公将矛担插进泥土,夹带着腥气和断成两截的蚯蚓的新鲜泥土散落在草丛上。文一公深深地嗅着泥土的气息甚至伸出舌头品尝,分辨土壤的酸碱度。在大涧南岸方圆十里之内,文一公至少发现了稻土、潮土、红壤土、石灰土等四种类型的土壤,适合耕种水稻、小麦等主粮及花生、烟叶等各种经济作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鹞石山下这一代地势低洼,而枫沙湖是通江湖,长江水位抬高,江水会通过无为土桥倒灌进枫沙湖,从而引发内涝。

鹞石具有象征意义。但我相信,先人绝不会看一眼鹞石就贸然决定在此避居。因为在枞阳东乡,找一座状似鹞鹰的山峰并非难事。鹞石山下的周潭大涧才是基于现实意义、地理意义上的考量。古代的读书人(士)历来学而优则仕,文一公作为南宋遗民,在元朝不可能出仕为官,但一直恪守晴耕雨读的传统,不忘“两件事读书耕田”的祖训。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文明不同的是,“择水而居”是农耕文明的传统。早在先秦时期流传的《击壤歌》有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有河流的地方利于农业灌溉,且掘井容易出水。有水井就有了村落,有活水作为水源,滋养人与万物。周潭现存的三口水井均源于周潭大涧,呈品字形分布,位于上街头西边的那口,我们俗称为“大井”,井水清冽无比。自来水早就通了,但周边几个村庄的人们至今还习惯饮用“大井”的水。

文一公筚路蓝缕,创下鹞石周氏基业,卒于元末,葬于鹞石山下祖居边的桑园里。到了第三代,正三公(家谱记载:周敇,正字辈,生卒年失考,依家谱世系推断出生于明朝中期,葬于周潭蛟池戌山辰向)耕读之余开始经营木材生意,第五代贤一公(家谱记载:周俊,贤字辈,生卒年失考,依家谱世系推断出生于清朝初期,葬于周潭祖居麻园)木材生意终有大成。民间流传,贤一公乘船经过鄱阳湖口时,捞起两根木头神像。夜里,神像托梦给贤一公,大王叫胡叔珍,二大王叫杨仲恒,两人为结拜兄弟。若贤一公建庙祭祀,二王必佑护贤一公顺风顺水、生意发达。贤一公将神像带回周潭,在周潭大涧的岸边集资建起大王庙供奉。春秋两季,族人出资在大王庙前、大涧之畔搭台唱戏,俨然赶庙会一般热闹。清末拔贡(国子监生员之一种)、周氏族长周本如为戏台撰联:

修羲之稧,咏点也歌,自古来学士文人,得意时都能做戏;

抚伯牙琴,无钟子听,纵弹过高山流水,问眼前谁是知音?

除了鹞石周氏,吴、谢、陆、汪、左、邓等东乡大姓自元末陆续迁入周潭一带。明朝周潭集镇已成雏形,清朝康乾年间商贾云集,俨然东乡重镇。明清两季,鹞石周氏文章代表是名士周京、周歧和进士周大璋,财力代表则是贤一公。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周潭大涧两岸茂密的原始森林为木材生意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关键是解决运输问题。当时的桐城县府靠近北乡,走陆路运到县府极不经济。水路运输既比陆路运输成本低,同时也更便捷。虽然地方志未见记载,但我相信,贤一公就地取材、堆积如山的货物,正是通过周潭大涧进入枫沙湖,再渡无为土桥进入长江黄金水道,上溯安庆、武汉重镇,下抵芜湖、常州、南京等沿江城市。贤一公亦商亦儒,生前不留浮财,积累的巨额财富用于兴办义田、义学,筹建规模恢廓的周氏祠堂,奠定了鹞石周氏成为东乡望族的基础。

先人的风流余韵都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周潭大涧作为水路运输通道,也已成为一个传说。然而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没离开周潭的时候,大涧仍然不失一条河的样子。无数条从前山流下的山泉注入大涧,位于大山村的上游河道较窄且水量较小,多处不过脚背深浅。过了大山石桥(现在更名为“迎宾桥”),中游水量变大,河道宽约十米,水深过膝盖,自然形成的水窝子则超过一人深,水清见底。下游水流迂缓,大部分水域水深两米多,因沿岸青山绿树的映照,河水呈墨绿色。如果有风,则浪涛拍岸訇然作响。全流域河道遍布麻石、鹅卵石,大的麻石有几百斤重,鹅卵石或晶莹剔透或纹路斑驳,水底均为金黄色的极干净的细沙。自大山村一直延伸到周潭医院一带(长度足有三里多),黑桦树密布大涧两岸,树龄最长的两百多年,这片桦树林子我们称之为桦树塔。桦树塔、岸边的大麻石与鹅卵石、一丛丛的菖蒲和野草杂花构成的滩涂面积很大,多处超过河道自身宽度,像是大涧铺展开来的羽翼,这也是周潭大涧的最可观处。我们有时也习惯将大涧称为涧滩。

大涧夏秋两季属丰水期,尤其一场大雨过后,水势浩大,大山石桥以下河段可以行船。村子里有人早上将木船摇去枫沙湖,傍晚收网回来,绝少空手而回。这木船平时不用的时候就晾在大涧岸边,浆放在船舱,上面盖层塑料薄膜。我划船去过一次枫沙湖。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天突然黑下来,紧接着一场大雨瓢泼而下,黄昏时雨才歇住。第二天一早,大涧的水一下子涨到两岸住家院子的石阶边上,一阵一阵的波浪拍打着,凉爽的空气里带着一股子山间树木和青草的气味。桦树塔全部浸在水里,岸边的船在水里一漾一漾。我和海斌哥哥、阿来、依环、大梁五个人,背着父母偷偷将船划去了枫沙湖。一路上的山峰、稻田、屋舍与岸边的树、花,在我们的嬉闹声与浆声中渐次滑过。小船从湖口荡进去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湖面上的波浪、盛开的莲花、木船连同木船上的我们俱在霞光中闪烁。

回去的时候,已是明月在天,头顶上满天星光璀璨。我们的船像一只星月下的大鱼,静静地划向上游。

再见大涧的时候,已是暌别周潭十年之后。十年之中,我和父亲每年都会跨江探望爷爷一两次,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一九九二年的清明那次返乡,父亲被几位故交留下来酒话。我也愿意停留下来,再访大涧。毕竟,我喝过十几年的大涧的水。我的身体里,一直回响着大涧的涛声。清明的翌日清晨,我走上大山石桥,朝桥下看去,眼前的情景只能用满目疮痍来形容了:河道里的麻石不见了,岸边到处都是一个一个的深坑。几辆卡车停在路边,车厢里装了半厢黄沙。曾经看起来像片森林的桦树塔,现在只剩下几棵,棕红色的根须裸露在水里,树枝上零零散散地萌发了一些叶子。石桥下的水窝子堆满了石块、预制板等建筑垃圾,因为早春的缘故,河水表层尚可以辨认出一些洁净,但与水下墨黑色的淤泥形成鲜明对比,河面散发出一股动物尸体腐烂的臭味。两岸杂草丛生,有一种杂草叫牛舌头,越脏的地方牛舌头的长势越好。

这是我曾钓于斯游于斯的大涧?

这真是惊魂一瞥。后来的两天,我再没有去大涧。在初中同学那里,我打听到,几家砂石厂分别承包了上游、中游的几个河段,卡车装载的麻石、黄沙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县城和周边城市楼盘的建筑工地。遍体鳞伤的大涧,成了新兴房地产热的祭品。二00四年的春节,爷爷去世之后,除了清明当天来回上坟,我再没去过周潭。也许是回避吧,我欺瞒自己:大涧并没有变脏变丑,星光下的大涧仍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大涧,清澈、洁净,水流汤汤。我们的木船在星光下悄悄地划行着。鲫鱼、鯵子、汪丫、鲶胡子、泥鳅、黄鳝、螃蟹、河虾......数不清的鱼儿在水中嬉戏。我们吃的源于大涧的井水,依然甘甜、清冽。然而我知道,我并没有忘掉那惊魂一瞥。

这两年来,大涧在潜生暗长地变化着。我能及时领受这种变化,要归功于微信的实时传递功能。在乡友、亲戚微信朋友圈发出的照片里,大涧似乎又变回从前的样子,虽然传上来的只是大山石桥上游的一小段。这次从鹞石山上下来,我决心从上游到下游,完整地看一看大涧。乘汽艇从枫沙湖对岸回来,财宝将我们带到周潭大涧的终点—施湾石桥,大涧从石桥下的湖口流入枫沙湖。沿着湖口溯游而上走了三里多路,麻石、鹅卵石固然再也不会有了,但走近了看,河道中的水清澈得超乎我的想象。石桥下,附近人家的主妇在石埠上洗衣,棒槌棰衣的声音清脆、空旷。还有人拿着篾箩在水中淘米择菜,水中泛起一个一个的圆点,那是小鱼在抢食篾箩里漏下来的米粒菜屑。我问端着篾箩从石埠走上来的人:“涧里的水能不能吃?”答:“可以吃。但是现在家家都有自来水,或者自己打井,用不着吃河水。到河里洗衣淘米,就是个习惯。”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我们一行又驱车至大山村的大涧源头。较之下游,上游的水更加清澈,有些深一点的水凼(我怀疑是以前挖沙留下的)看起来仿佛是透明的,令人想到“秋水无尘”这个词。河床上久违的黄沙又出现在眼前,水中不少细细长长的鯵子仿佛定住在那里,人一走近就不见了。掀开水中的石头,一条筷子粗细的泥鳅钻进沙里,尾巴还露在外面。顺着河道往下走,大涧中游—周潭中学一带还是脏:河底黑色的淤泥非常醒目,站在桥上看过去,这段河道就是黑乎乎的。岸边仍长满了喜欢生长在脏水里的牛舌头,几只半大的家鸭划动着脚蹼在草丛中觅食。塑料袋、烂菜帮子等生活垃圾堆在岸边,有些浸泡在水中。看起来,那深褐色的一堆堆的垃圾似乎有些年头了。

综合徒步察看的印象,两岸建房已占据原来的滩涂地带,河道变窄不可逆转。桦树塔、大麻石、鹅卵石等大涧原有的标志物消匿不见,也无法再生。但是,当地政府已全面禁止在大涧取石、取沙,全流域始终没有工矿企业排污,河流自身又具备自净能力,因此大涧上游、下游河段又重新恢复洁净,湖口的水清见底就是个例证。配合徒步察看,我同时做了一个《大涧问卷调查》,被调查者一致认为大涧中游较脏,集中化处理前两岸居民产生的建筑垃圾、生活垃圾(尤其后者),是导致中游河水变脏的主要原因。中游水清了,周潭大涧就清了。二0一八年初,周潭镇在区划调整中整体划归铜陵市管辖,市、镇政府已采取措施对大涧两岸垃圾进行集中整治,分别修筑了排往大涧的生活污水和地表水管道,但中游岸边的沿街建筑历史较长,中游河道仍需彻底清淤。尤为重要的是,大涧两岸的居民要像对待自家的水井一样对待大涧。我相信终有一天,大涧全域清澈的梦想完全可以实现。

祖先在平原上挖掘水井,在水边升起炊烟,然后有了村落有了我们。一代代喝着河水、吃着河水种出的庄稼的人逝去了,河流却奔流不息。周潭大涧流入枫沙湖,再从土桥的江口流入长江,和天下很多条河流一样,蔚蓝色的海洋是它最终的归宿。祖先将一条干净的河流交到我们手上,我们将它弄脏了交给后人,不啻于历史罪人,必将受到后人的审判。大涧于我,不仅是一条地理意义上的河流,也是一条精神意义上的河流。不管身在何处,我始终背负着这条河流。我愿尽力为大涧做一点事,有一分光,发一分热。当然,有志同道合者一起做更好。因为,这是我们的河流。[1]

作者简介

周海,男,70后,安徽省枞阳县人。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