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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东门系列•回沱湾的五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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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东门系列•回沱湾的五家人》中国当代作家张季平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小东门系列•回沱湾的五家人

葱笼苍翠的崇灵山南麓,有条蜿蜒的竹荫河,自香炉山流来,经芋子田、赖家花园,过寅宾桥、虾子桥,去东林社,在火车站对面的东门口汇入沱江,奔向大海。

在这段河流水面开阔的进德女子中学侧对面,有个回沱湾村,村里有三十多户人家。村民的房屋顺山势修建,有三层坎坎,那三层坎坎好比三级台阶,一层比一层高,在每层的台面上,都有四季常青的树木和三合土坝坝,是休闲、打场的好地方。

这里地势开阔,阳光充沛,真乃居家生息佳境之地。偏偏回沱湾岸边那五户人家,扯扯绊绊的事儿瓜葛不断,生出一个又一个事端来……

郑二爷爱撒夜网打鱼。每年夏天傍晚,郑二爷提着鱼网,在河边搜寻,眼睛盯着水面,手指捋着手倒拐的鱼网,把准了,骤然把鱼网抛向河面,然后静静地拖将上来。他最最在乎的是网从他手间撒出去那一畅快的瞬间。

郑二爷天天进城坐茶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间断。或许他开了荷包公司,也许是当媒子有大钱进,总之,日子过得无忧无虑逍遥自在。他打鱼的时候,总是踏着一双拖巴鞋,穿条开裆又大又深的包腰裤;把鱼网捋顺得整整齐齐,一层一层、依序叠挂在左手倒拐子上;右手拐也挂满鱼网,手指牵紧网口;走在河边上,两只手抬在肚脐眼前,一边走,一边看着河面,终是不舍,似乎水里一窝窝一簇簇的鱼儿马上就要冒出水面,亲口唇吐泡泡,只待他手中的网撒下去,然后轻轻地拉,悠悠地拖上岸来。这时候,汪家的娃儿牛儿,便会背着电筒,提着笆篓,跑上前来捡鱼;黑狗呢,在坡上昂起头,“汪汪”直叫,不许人靠拢,看也不想让你看一眼似的。

鱼网沉沉的重呢,掉挂在郑二爷胯前的锡网坠子随着他的走动,碰撞得“叮叮当当”直响。眼细的人发现,郑二爷胯下似有什么物件鼓隆着,让他行动不那么方便。待鱼网出了手才看清楚,原来,他害着疝气,俗名叫气包卵。那东西鼓胀了,像猪尿包,更似正月十五小娃儿吹的小气球,活生生的一大包吊挂在他胯下,自是令人烦恼不堪。眼看这时候胯下又鼓胀起来,疝囊胀得有些难受,郑二爷双手兜着鱼网,奈何不得,只好叫牛儿打开手电,朝着冒鱼泡的水面照射,腰一拧,腕一团,臂使劲,那鱼网“刷刷刷”地从他手里斜斜地圆了出去,河面溅起了一层水花花儿,像八月的桂花铺在一冠绿树上……

汪家的牛儿,常常随郑二爷下河捕鱼。水里的事,变化无常,撒了网,拖起来的时候,鱼网常常被水草缠住;水浅,牛儿自告奋勇下得河去,但大多是郑二爷亲自下去。每次下河,郑二爷都茏着那大袴袴的裤子,河水淹过了膝盖,便躬起身子弯着腰,两手按住疝囊捏瘪气,那气冲鼓得水面“咕噜咕噜”翻气泡。有时遇着水草茂盛,长得紧密,手扯不动,又不能用刀割(怕把鱼网割烂),有两次,郑二爷拼着劲扯水草,一憋气,两眼翻白,直楞楞望着天上弯弯的月儿,鼓动得胯下胀得生生的痛,只好嘴里呼着气,双手狠狠的把浮在水面的气囊捏蔫。他每次下河,都不脱裤子,一边下水,一边挤压胯下的疝囊,要不,人沉不下去。

郑二娘在街上做小菜生意。每天清早,她吃了早饭,挑着两个大菜篮子上市场,傍晚时分,菜卖完了,篮子里便装些李子、杏子呀,花生、西瓜呀时鲜吃食回来;还每天有一根油条,要不就是炸麻花,油果子或刚出笼的包子。这是专门给路边屋里牛儿买的。牛儿爹妈死得早,跟着姐姐,郑二娘心疼这两个娃儿,视为亲生。所以每次卖完菜回来,都买些好吃的。郑二娘每趟回来,人不知觉,老远老远的,家里的那条黑狗在窝里纵身一跳,“嗯”的一声吭,“倏”地窜出窝,接女主人去了。接着女主人,黑狗又蹦又跳,围着直绕圈圈,直到女主人走到家门前的那排花钵边,义女从灶房间出来,用围腰擦干手上的水滴,接过了二娘肩上的菜篮,牛儿捧过了她手中的吃食,才坐在板凳上歇口气。一眼看见黑狗狗,坐在眼前,舌头一伸伸一缩缩地颤抖,眼珠黑黑的,滴着馋涎,不动也不声张,女主人便即刻立身,解去围裙,搁在一旁,走到菜篮子边,弯腰拎起小口袋,里面是她在肉店讨的骨头和肉渣渣。黑狗叼起一口,呜呜喜欢着,去花钵边舒展地卧下,闭起眼,歪着头,悠闲地啃起来。

多好的一个操劳人家。郑二娘手脚利索,精精干干,后脑壳梳个髻子,一身衣服,干干净净。一个儿子,在南方学本事,月月打钱回来,还常常来书信问候,好有孝心啊!

头年里,郑二爷收了一个好友的女儿做义女,这女子乖,懂事,又勤快,一家人的浆洗、一日三餐,操办得利利索索。每天饭食有人煮,晌午饭有义女儿送,晚上回家有热饭吃,二娘感到人没老态,自己已经在享福了。

汪牛儿三岁死了爹,四岁没了妈,跟着姐姐九九——有人又叫她汪九斤——如今牛儿满了七岁,人精灵得很,脾气犟得有些顽劣,像条小牯牛。他保护意识高,自卫能力强,想占他便宜,那是不容易的事儿。家里穷困,样样东西都金贵,他不许别人进他屋,一根谷草,一节绳索,也绝不准许你拿走,要不跟你牛。他爹是外乡人,帮一家客栈挑煤炭,饱饭是有得吃的,但背压弯了驼了,身板抻不直,站起也似一张弓。天下穷人是一家,土改的时候,他没回老家,留在当地成了亲,婆娘叫四娘,个头不高,那眼眶边边,每个时候都有像苞谷糊糊一样的眼屎。生个女娃子九九,倒乖得很。

九九的爹,先前,大家叫他汪驼牛,也有人喊他汪四哥。都是因为土改,造花名册,才知道他原来有官名,叫汪四兴。年轻时候,汪四兴劳苦奔命,如今人还没老,啥病都出来了。贫困无钱医治,到得冬天,哮喘病发作,出气喉咙嘶嘶作响,在一个冬天里,吃红苕,又是冷的,没有菜,无有汤,一砣一砣的哽,咽不进哽不下,堵起了;一口气不来,两口气接不上,三口气没有了,一命呜呼!四娘气不过,呼天呛地的哭喊,伤心得厉害,怄气得胸口发痛,病怏怏地拖了一年多,也随夫去了。汪九九手牵着兄弟牛儿,含泪把妈埋在爹躺着的桐子树边,肩并肩,面朝东方太阳照射得到的地方。

九九嫁人了。家住在县城边边,土地平坦、肥沃,人又聪明,还上过初中,邻近县城里的一个工人看上了她。九九不答应。知道别人不是看上她汪姐姐其人,是贪图她人不丑,屋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她心疼牛儿,又舍不得离开埋在桐子林地下的爹妈,不愿意离开这块牵挂的地方。好人有好报,终是遂了心愿:招婿上了门。

招婿的男人像她爹,高高大大,背不驼,一天到晚不吭声,勤快得要命,有使不完的力气。最令九九高兴的是,他像汪九九自己那样心痛自己的兄弟牛儿。 新婚夜,男人对九九说:以前,我是孤儿,现在有了你,有家有弟弟了!

邱幺爷和幺麻婆一家是外来户。解放前些年,一家人在现在住的这块地皮上,用甘蔗叶子麦草把把搭了个竹棚棚,邱幺爷每天摇着铃铛,挑着篓子赶溜溜场,做小买卖,幺麻婆是他赶苏家湾乡场一路跟随带回来的,开初也规矩,包了对门进德女子中学教师的衣物来浆洗,后来,把邱幺爷放在家里的货物偷出去卖,二不过三,被邱幺爷的堂哥哥邱四爷逮个正着;还查明白,她十三岁就在水码头赶自己的溜溜场……事情败露,现了原形,当着邱么爷的面,邱四爷这个当兄长的,要给幺麻婆一顿厉害,然后驱赶出门。幺麻婆苦苦哀求,下跪求饶,赌咒发誓,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下半辈子伺候幺爷,恭顺四爷…… 地主这家,原本是名人之后,抗日战争时期,躲日冦飞机轰炸,跑警报,离却县城中大东街四号——文星街“四维长”大院,搬进了小东门曾家花园。解放后,修建学校,曾家花园拆除,城里回不去了,分了土地,同郑二爷、邱四爷、邱幺爷和汪四兴四家人做了邻居。

那时候人劳累,日子苦,心里揣着个小九九,嫉妒的心理多少有些,尤其是女人,不管年龄大的,或年纪轻的,对心数不正的人,总隔阂着一层心理。邱幺爷和幺麻婆的女儿三精怪,本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花花,腰肢也不差,多少有些妖娆,但人细看不得,她脸上有时狠毒有时妩媚,令人畏惧,心肠儿又像三打白骨精里的妖怪,总学她妈幺麻婆,遇事要整人,逢人便坏事,大家便这样称她喊她了。

三精怪对郑家的义女特别恨。恨她比自己小六七岁;恨她比自己长得好看多了;恨她穿得好,吃得好,大花钵都有十多个!那钵里的花,不只是红的黄的白的,还有蓝的紫的,朵朵竞放,惹人眼目,招她烦恼。对汪九九,她也恨。眼红她找了个好男人,劳力强,人勤快,长得又英武,家里还没有一丝拖累,这正是幺麻婆要为她找的和自己想要的男人。自己没找到,偏偏她汪九九得到了,心里气得很!她还恨、恨郑家和汪家亲如一家,打得火热……

这五家人里,喂了两条狗。郑家有只黑狗狗,邱家有只麻狗子。鸡幺?家家都喂,喂敞鸡,任其满地跑四处啄。只有地主成份那家,当妈的,鸡从小到大都罩在一个大竹笼罩罩里养,儿子老大便随了妈。四家人门前都有一块小坝坝。老大那家没有,房屋和地基,以滴水为界。老大家门前有条泥巴路,出门下坡,经过汪九九的家门,沿回沱湾走几步,顺着二中学校的红砖围墙走,在石牌坊转拐,上四四方方的青石板路,前方便是进城的小东门城门洞。三精怪一家原本走她四爷门前的那条石板路,但要绕个弯,嫌不方便,后来就随意走老大门前这条泥巴路了。老大家门前有块大青石的洗衣板,平时刷洗大件衣物,大家都用这块洗衣板,很方便。洗衣板当头有笼竹子,根根挺拔,竹叶儿尖尖,翠翠的。屋后面有条坡坎路,通往崇灵山脚。

郑家的那只黑狗,常常跑到邱家来找麻狗温柔缠绵。那是因为黑狗是公的,麻狗是母狗。世上只见藤缠树,不曾有个树缠藤。偏偏这个狗家伙没有了模样,三天两头跑过来,三精怪气得很。有几次她看到,黑狗爬到麻狗背上拱拱拱,之后,狗屁股碰着抬起腿的狗鸡巴,抻出一条红涩涩的物件,两条狗就连在一起了,于是,两只狗嘴里又红又长的舌头滴着口涎,不停的抖动,眼睛像草木灰那样呆呆的,默默地享受着无声无息的美妙时刻……每逢这当口,三精怪又难受又气愤,只觉得自己被遭了那个的样子一样!从那以后,她只要看到黑狗过来,举起棒棒便打,打得黑狗嗷嗷叫。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大地一派阳光,花开了,树绿了,雀儿展翅飞翔,空气也染上了色彩,新鲜活泼了起来。三精怪从城里回来,远远看见自己的麻狗子在郑家门前嗅黑狗狗的屁股,交颈衔尾,转圈圈,她按捺不住心中的气和恨……“咚咚咚咚”跑回家,拿起一根大棒棒,使劲摔起,朝黑狗狠狠地打,死命地捶,棒棒要夺黑狗的命。郑家义女吓得不敢看,牛儿看见了,上前阻拦不住,只好奔跑去茶馆找二爷。郑二爷提着长衫衣襟,哮喘着,跑一程,停住脚,躬起腰,吼吼吼的直咳嗽,赶到家,只见黑狗头上有血,伤了眼睛瘸了脚,门前十多个大花钵一个不留,打得稀烂;义女儿双眼垂泪,在屋里嘤嘤的哭,听见爹爹回来,打开门,喊了一声爹,又倒回屋,啜泣起来。

黑狗被打的时候,郑家义女上前遮挡,三精怪气不打一处来,火冒三丈,大骂出口,说她是烂货,是娼妇,白天擦香抹脂,晚上跟郑二爷偎脚点火。义女的父亲同郑二爷本是生意上的合伙人,两人相处甚好多年,临死的时候,父亲把自己托付给郑二爷,郑二爷承口收为义女,许下到时必为她寻个好婆家。她不明白三精怪诬害她的话从何而来,是何道理。又看见花钵全被打烂,自己喜爱的花朵残地一遍。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她抓起灶头边的火钳,直朝三精怪头上挥去……

看着家门口狼藉一遍,听着义女儿的哭声,郑二爷火冒三丈,汪牛儿捶着他的背,叫他别伤心,他会去找学艺的哥哥回来,收拾三精怪。郑二爷说:不用,我亲自来!他背转身子,捏了捏胯下的气囊,听得“叽叽”的声响,知道气放完了,然后躬着腰,一手捡起三精怪砸花钵、打黑狗、想打死义女儿的棍棒,风风火火直奔三精怪的家门,瘸脚的黑狗跟在后面,一跳一跌,汪牛儿牵着他的手,扶着他的身子,那气势吓得邱家的鸡鸭鹅狗“咯咯”地飞、“呷呷”地叫、“汪汪”地窜,到得三精怪门前,门关着,“咚”的一声棍棒夺开,一步跨进,只见三精怪的爹邱幺爷,阳春三月还偎缩在一张破竹椅上烤烘笼,郑二爷手里的棍棒“咚”一声响,狠狠地杵在地上,才惊得他抬起向烘笼火的脑袋,眯开伸不开的眼睛,二言二语地说:二爷!你、你请坐!……饶了她……娃妹子不懂事,祸害了你们!……她自己也遭了报应,脑壳被打爆了……

听此言语,郑二爷手中棍棒“当啷”一声摔在地上,身子一转,脚步一跨,出了房门。

郑二爷想哈哈大笑。义女儿如此惹人爱令他喜!今天竟能在大是大非棍棒摔打中,寻机伤了邱家颜面,为他争得一口大气,赢得一场大胜!想着幺麻婆,当初为着要把女儿三精怪同自己儿子联姻,想出下三烂诡计,设下陷阱,自己儿子同三精怪睡在了一张床上,想生米煮成熟饭,自然成夫妻,结果花了一笔钱给邱家,又托朋友寻了个生财的手艺,送儿子远走他乡,事情才了结。 六

五保户邱四爷是单身汉,无嗣后,虽是脱甩一生,老来那一刻,却是凄凄惨惨凄凄,令人泪眼鼻塞。

邱四爷是隔壁邱幺爷的堂哥。两弟兄墙壁挨着墙壁,打喷嚏都相互听得见响动。一个寒冷的晚上,打更的三声梆音,声声入耳,地主家的老大正在读书,那小的,正急忙着用拓蓝纸(复写纸)誊写一本琵琶曲谱,因而目不旁视,遇事也不抬头。屋外的冷风飕飕地刮,那夹带着雪的雨,密密砸砸地下,天的寒气是到了冬天的极至。母亲悉悉窣窣披衣挂棉,在暖壶里倒了一盅开水,遮上盖子,走到小儿子身边,要他给邱四爷送去。小儿子抬起惊愕的眉眼,停下手中的笔,望着母亲。原来,母亲听见邱四爷颤颤抖抖、一声弱似一声喊要水喝的声音,头皮发麻,感觉有什么大事要临头。旁边的老大,觉悟着了什么似的,对母亲说,半夜三更的,我们这个成份,到贫下中农家里去不合适!当母亲的联想到白天斗争地富反坏右的时候,自己站在台下低着头,小儿子在台上教贫下中农唱“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觉得儿子想得周全,说得没错。

其实,老大何曾没有听见邱四爷一声紧似一声唤他侄女儿要水喝的声音呢!只是没有听见应声和响动,隔了许久,又听见一声弱得了无声息地喊:幺娘、幺爷!……我……想……喝、口……水……听着屋外冷浸浸的风声,老大似看见漫天飞落的雨雪,看看母亲双手捧着的茶盅,他毅然接了过来,藏在夹肢窝里,一手开门,一手遮挡着纷纷扬扬的雨雪,给四爷送热开水去了。到了门口,连喊几声四爷,没有回音,进门,又不敢进;他只听见风和雨雪吹打在窗户上的啪啦声,恰好这时,二娘戴着斗篷,照着电筒,也送水来了。两人进了屋,二娘把手电筒放在床上,老大扶起四爷,二娘一下一下喂他糖开水,四爷闭着眼睛,喝得舒服,睁开眼睛,看着老大和二娘,说:多谢了!……难为了!……好甜的糖热开水呀!……

临走的时候,二娘又把两颗水果糖放在四爷手里。

第二天发现,邱四爷硬梆梆的死在床上。

路坎下,竹荫河边上有个渣渣堆。每天有清洁工人推着独轮车把城里的生活垃圾往这里倒。

大太阳的中午时分,那垃圾车一倒翻,一蓬浊气掀起来,四处扩散升腾,呛鼻刺眼,捡渣渣的几个女人不在乎,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扑上去,用铁丝做成的爪子,一只手用力地刨,一只手快快地捡,不然值钱的东面被身边的人抢走了。牛儿有时也在渣渣堆边捡东西。他不明白三精怪怎么捡得那么开心、那么专注,还常常喜笑颜开,边捡边说笑。牛儿哪里知道,垃圾堆里有宝藏,废旧物品里面有值钱的东西,每每喜笑颜开的时候,就是三精怪捡到值钱的东西了,或者就是直接捡到钱了!哪像他汪牛儿,只看到玻璃弹、玩具才捡哟!这天中午,太阳当顶,渣渣堆像一个上气的蒸笼,散发出热腾腾的气浪,臭烘烘的,三精怪手中的铁丝爪爪正忙碌在兴头上,猛然抓起一只死耗子样的东西,黑索索、湿溚溚的,闻着还有老女人三寸金莲的臭味冲进鼻孔,她冒火,将那两只捆在一起像死耗子样的三寸金莲狠狠一甩,再也不想见到它。没想到,这一甩,甩得安逸,落下来的时候,不偏不倚刚刚打在正走来的汪牛儿头顶上。

牛儿痛得惊叫一声,捡起来,他不怕脏,不嫌臭,解开一看,手指一抠,里面有个包;解开看,包里面还有个包。另外一只,也是同样:一个包套着一个包。打开看,包着东西包着钱。牛儿背转身子,蹲在渣渣堆上,钱有大张的,有小张的;还有耳环和金箍子。牛儿认不准钱,但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都能够买到的钱;也不知那些圈圈耳环和亮闪闪的金箍子的价值,但他晓得这些东西很金贵,比钱值钱,值很多钱。牛儿捡起丢掉装这些东西的尖尖鞋,又看了看、抠了抠,还狠狠抖了几下,知道值钱的东西全在自己手上了,高兴得啊啊呵嚓地直叫唤。那三精怪见牛儿兴奋得那般模样,又看到他手中有黄亮亮的东西在闪光,仔细一看,还有一把钱,三精怪来不及丢掉手中的爪子,脚爬手抓,爬上渣渣堆,紧跑两步,出手来抢。那牛儿一转身,扯腿就跑;三精怪紧追不舍;那牛儿跑得很快,三精怪死拼的追;牛儿跑得满头大汗,不小心撞在一堵肉墙上,抬头一望,原来是姐夫!牛儿赶快把东西塞在姐夫手上,流着汗珠的身子依偎在姐夫的腰窝里。姐夫用手摸着他脑袋问,啥子事?跑啥子?牛儿昂头对着天,大声急迫地说:我捡到了一个打痛我脑壳的尖尖鞋,里面有金子还有钱,三精怪来抢,那里!她跑来抢啦!

这位上门女婿看着手里的东西,又见三精怪正跑来,什么都明白了,他两手扶着牛儿的两个肩膀,待三精怪跑拢,轻言细语的说:你敢欺负我小舅子看看!看到上门女婿高大的身驱和泰然的气势,三精怪那张脸陡然变得木呆呆的。但她毕竟是三精怪,头一低,眼珠子一转动,计上心来,想着全部争回来是不可能了,退后一步,跟他和解,于是笑嘻嘻的嚅动着嘴,话甜甜地出来了:牛儿抢走了我的钱和黄货,我不全要;分一对半给你们!上门女婿当着三精灵和牛儿的面又了解了事由和经过,牛儿没乱说,三精怪也承认,是她把东西先捡到,嫌它湿溚溚臭兮兮,丢了的。上门女婿移动了一下身子,迈上一步,偏着头问三精怪:谁叫你把到手的钱和黄灿灿的金子丢了呢!?三精怪哑口无言,口里喘着气,一张刮骨脸,忽地变绿了,——像河畔边正待跳水的青蛙……接着又听到问:这么多年,你捡了许多许多不该丢的东面,被它们的主人甩错了,你,是不是该退一半给那些主人呢?

有了钱财不乱花,汪九九修起了楼房。他两口子住一楼。二层楼是厨房和饭堂。三楼和四楼是给牛儿结婚用的。

时间转得快,汪牛儿参军两年了。这天,九九正推着儿子的摇篮,听着墙上广播里的《智取威虎山》,几个娃儿跑到门口报信来了:来了!来了!解放军来了!九九摸不着原由,不知怎么回事,忽觉门外的光线暗了下来,有人遮住了亮光,抬头一看,广播喇叭里正唱着: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 汪九九纵身一跃,大声喊:“牛儿兄弟回来啦!”

郑二爷义女进门那年的八月中秋,月光皎洁,月华迷人,老大两弟兄,一个拉琴,一个拨弦,拉起了语录歌,弹起了样板戏。母亲呢,倚着门框,微微地笑。夜,静静的,月,朗朗的,八个样板戏,也真够这两弟兄好记性,弹了一曲又一曲,拉了一首又一首,乐音传得很远,后面坎上的乡民三三两两地走下来,围了一个大圈圈,热烈的情绪逐浪高。

天上月儿亮旺旺,明月如水满地淌。义女儿同她爹爹妈妈在家门前赏月,喝香茶、吃月饼,听得音乐声起,她多了一层心思,同爹妈说了几句话,找出连衣裙,选了白底蓝碎花花那件,又披上短红上衣,蹬上红皮鞋,当《红灯记·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过门响起的时候,她正走在花钵前,猛的一声,京腔京味的道白不由自主的从她嘴里亮了出来——

“奶奶,你听我说!”

众人大吃一惊,两弟兄抬起头,众乡亲让开路,让漂漂亮亮清清爽爽如明月降落人寰的义女走上前来。两弟兄手没停乐未止,频频躬身直点头,欢迎她的加入,大家听得屏声静息,忽然听得一声噪音,那是打人的巴掌声,紧接着是一阵骂。原来是幺麻婆不准三精怪看,不让三精怪听,还盯着义女骂了声“娼妇”,又狠狠地愣眼看着老大老二“呸呸呸”吐口水,才把三精怪拖回家……音乐和唱段继续,掌声和吆喝声四起,但万万没料到,乡亲们中秋月儿明夜晚的快乐和高兴,犯起了幺麻婆和三精怪对老大一家人的忌恨……

年年开春,都有几个河南老乡来卖小鸡娃儿。绒绒似绢的黄毛,叽叽喳喳地在一圈围席圈圈里叫唤,惹得老大情不自禁的买了八只。刚开春,天还不那么暖和,每天傍晚,老大把它们一个个捧进垫着稻草棉花的竹筐里,白天,放在自己小竹林边晒太阳。两个赶场天过去,小鸡娃儿一个个长大了些,一家人好不欢喜。没想到,原先绒绒细细的黄毛毛,现在变粗了些,也长长了点,小翅膀尖尖的羽毛颜色有些墨墨的色了。这天中午,老大吃饭吃得兴致,骤然听到或者说感觉到有小小生灵呼唤救命的声音,他“突”的摔掉碗筷,跨岀门来,看到一个人影——是幺麻婆!看清楚了,幺麻婆手里拿着一把瓜瓢——从门前大青石板跑过去了,之后还听到三精怪喊“快点快点”的声音……老大回转身,望望竹林,静悄悄的,他惊诧,为什么没有小鸡娃儿叽叽喳喳的叫声呢!?猛看见,筐里的小鸡娃儿全死了!死得心不甘呀,有的还在痉挛蹬腿……小竹筐里有水、还烫手,地面湿漉漉的,泥巴里散发着被热水浸过的热气。显然,活蹦乱跳叽叽喳喳的八只小鸡娃儿是有人舀开水烫死的!

老大的家门靠大路边,原先几家人进出各有各的道,互不干扰。但自中秋夜晚那场热闹后,幺麻婆一家把鸡鸭鹅往老大家门前的路面吆,垃圾往门口丢,汤汤水水使劲倒……

地主家的老二进城,吃国家口粮了,紧跟着,地富反坏右揭了帽……幺麻婆心里气得慌,她鸡鸭鹅喂得更多了,丢垃圾泼脏水的劲更大气更粗了。小队干部打了招呼,不管用,大队干部批评,她不言语,公社干部说:得给人家留条路,她还是坚持不改正。过路人看不惯,数落指责,她俩娘母脸也不红一下…… 几十年过去了,那条路还是那个状况。只是大青石板旁那笼竹子边,让老大一家人沿墙壁走出一条路来了。[1]

作者简介

张季平,原攀枝花人民广播电台文艺编辑、记者,《大中华文学》杂志骨干作家。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