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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分的灵魂(林友侨)

《不安分的灵魂》是当代作家林友侨写的散文。

目录

作品欣赏

不安分的灵魂

古老的乡村,山卧如眠,溪流悠悠;村人,踏着朝阳出,挑着夕照归。煤油灯亮,合家上桌;煤油灯熄,洗脚上床。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代代人,都这么过。

尾叔,一颗不安分的灵魂,就生长在这样一个守旧的乡村。他的“不务正业”,在公社化、生产队时期已显山露水,成为平静乡村里的“异 数”。

尾叔姓林,单名一个“德”字,1941年生,在兄弟中排行第七,是我父亲最小的弟弟,我们都亲昵地唤他做“尾叔”。尾者,后也。

因为后生,兄姐多,尾叔虽然两岁亡父,却有机会读了几年书,比村里人多识得几个字,知道天外有天,村外还有一个偌大的江湖,千百年来 动荡不安。

尾叔读得滚瓜烂熟的书是《水浒传》《三国演义》,这也是我喜好和他呆在一起的缘故。他常跟我们讲诸葛亮唱空城计、关云长单刀赴会、赵子龙长坂坡救阿斗、武松景阳冈打虎、李逵元宵闹东京、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等故事情节。

而尾叔的性情、相貌却极像张飞,浓密的剑眉,大而鼓起的眼睛,脾气暴躁,一激就着火,常因生气将家里的碗瓢盆碟摔得稀巴烂。好脾气的尾婶总是默不作声地替他收拾残局。他们一温一火的性格,成为婚姻中互补的典型。

尾叔常常关起门偷偷学拳。他耍起拳来有板有眼,虎虎生风,很有些力量,但却不会打架。一和人吵架,他就满脸通红,火冒三丈,怒发冲 冠,所有的气力全跑到脑袋上了,手脚颤颤抖抖,啰啰嗦嗦,漂浮了,使不上劲,只有招架的份。所以每次打架,受伤的总是他。

尾叔是个好乐之人。他热心参与组织戏班,请来潮汕剧团的老师教授演戏,然后在村里排练、试演,让村里热闹了一阵子。他自己学的是扬 琴,击打起来全情投入,如醉如痴。每到夜晚,悠扬的琴声响起,寂静的乡村平添几分空灵。

戏班需要人多,投入大,不容易维持,没多久无疾而终。但组建戏班留下的锣鼓、二胡等乐器却被尾叔利用起来。他自己当“老板”,拉起了 一支曲班,征集几个嗓子清亮的女孩唱地方戏曲,自个儿打琴、拉二胡伴奏。

到了新春佳节,尾叔就拉着他的曲班走村串户去卖唱,给寂寞乡村带去欢乐,赢得四乡八里父老乡亲的掌声,也换来一点微薄的赏金或粮食, 以帮补家用,度过春荒。娱乐是手段,吃饱肚子是需求,所以戏班、曲班也被农民兄弟戏称为“乞食班”。

农村撤消生产队,包产到户搞单干,尾叔因家中人丁多,田地多,孩子小,劳动力少,一个人开始忙得屁股冒烟,再也顾不上叮叮咚咚“不务 正业”了。

但他的心,还是那么不安分。人家单干,水田插秧,旱地种[[花生]、番薯,这祖祖辈辈的老三样,就像田螺已走出了一条路,照样画葫芦就是。可他不,偏偏拿出一块旱地种起了洋葱,竟然种成功了。

为了不让人“顺手”挖了这新奇物,尾叔把种洋葱的这块地用刺围得老鼠都钻不进来。收成前他还搭寮看守,让经过的村民看着皮红肉白、一 个个圆滚滚的大头葱直流口水。

自己的田园已自顾不暇,尾叔竟胃口大开,把村里的荔枝园给承包了下来。这一回,他把我和其他侄子侄女“算计”上了。

那时我十三四岁,在读小学,尾叔常常在周末招呼我:“侨啊,来去学古了。”家乡话“学古”,就是讲故事,我下地帮他干活,他讲故事给 我听。就像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我上有父母兄姐,家里负担没那么重,但凡尾叔招呼,我就扛起农具高高兴兴跟着去做义务劳动。对此,父母从不反对。尤其是父亲,他自己 就一直帮着、护着这个幺弟。

尾叔也不亏待我们。荔枝熟了,硕果压枝,红得诱人,我们爬上树一边采摘一边吃,平生第一次把荔枝吃了个够。那光景,北宋大诗人苏东坡 见了,怕也要嘴馋不已的。

在这“一亩三分地”的荔枝园里,尾叔恨不得绣出花来。荔枝树下的旱地,以往都是间种花生或番薯,他却种麻,一种茎皮纤维植物,枝干细 如手指,高度可达两三米。麻的皮剥出来晒干后可打成麻绳拿去卖钱,麻秆是上等的柴火,麻叶还可以食用。可惜那时的乡人不懂吃,缺吃少 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却浪费了许多原生食材。

种麻容易,收成加工就费工费劲了。先要把麻从根部一根根割下来,扎成一捆捆,搬到树荫底下集中,然后借助木凳上尖尖的铁钉破皮、剥 皮。细细长长的麻,一亩上万株,全部用手工让其皮秆分离,工程该有多大呀?

我们几个学生哥,望着堆成小山的一捆捆麻,头皮直发麻,干了几回,太累,全没了斗志。尾叔看在眼里,知道光讲古调动不了我们的积极 性,就独出心裁让我们来一次剥麻比赛,看谁剥得快。

这一招果然好使,正处于好胜年龄的我们,个个摩拳擦掌。尾叔把大小相当的一捆捆麻分发给我们,一声“开始”,我们双手并用拼杀起来。 过了没多久,年纪小的弟弟们手痛脖子酸,眼看已经落后,手就慢了下来。一路领先的只剩下我和达。

达是尾叔的大儿子,和我同龄,比我小几个月,却比我早读几年书,这得益于尾叔对子女教育的重视。达个子不高,脑瓜子大,天资聪明,是 数学奇才,在家族叔伯兄弟中读书最厉害,后成为全村第一个正式大学生。我手不停地剥麻,心里琢磨开来:如果光靠力气比拼,我可能略占 优势,但我个子比他大,胜之不武,得想个法子出奇制胜。

我不动声色,悄悄拣小根的麻先剥,大根的留着。而他总是顺手拣大根的剥。这样过了一会儿,达的那捆麻堆头比我的小了,我显出“落后” 的样子。他松了一口气,感觉胜算在握,手渐渐就松了劲。

到了最后冲刺阶段,达的麻,堆头小条数多,而我的恰恰相反,粗大的麻剥一根矮一截。等到他发现情况不妙,已拍马难追。尾叔看在眼里, 给了我极高的赞赏,说这在兵法上就叫“兵不厌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尾叔这是在为我们进行启蒙教育啊!

除了讲古,“以案说法”,尾叔的许多理念也异于常人。那时人穷,讲究的是勤俭持家,他却欣赏找他讨零花钱的孩子。说,小时候会花钱,

长大了才会去挣钱。听得年少的我半信半疑。

为了“开源节流”积攒农家肥,尾叔的一个创举,在平静的乡村可谓石破天惊。

他不知去哪里取了真经,回来后在村外挖了一个厕所,既“方便”村人,又肥了自家田园。更绝的是,他将便池密封,接条管回家,一种叫 “沼气”的气体源源不断送进家中。到了晚上,往沼气灯擦一根火柴,屋里屋外顿时灯火通明。

这种照明方式,在电灯还未进村入户之时,一改乡村之夜千年黑暗。全村人像看西秦(一种地方戏)一样,纷纷来尾叔家参观。眼见沼气灯散 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村人无不啧啧称奇。

国家推行计划生育时,尾叔已有4个儿子,大队干部动员他去结扎,他不去。大队领导带人上门,指着尾叔的鼻子,说:“你以为读了‘三 国’,自己就是诸葛亮啦?看我怎么治你!”

就这样,因抗拒“计划”而连累“三国”的尾叔,被强行抓去做了结扎手术。

感受到羞辱的尾叔不服气,结扎后偷偷将绑住输精管的绳子给解开了,自己因此病痛了很长时间,以此换得再生了4个儿女。最终膝下有6个儿 子,2个女儿,加上早期收养的一个童养媳,共有9个儿女,快赶上他的父亲、我的爷爷了。

村里呆得憋屈,尾叔跑到20里外的圩镇附近,在一条乡道旁,靠山坡搭了个修单车档,做起了“半路店”的买卖。

修车档对面有个村庄,叫虎村,是林姓聚居地,和我们村同姓同宗。村前有一条路,直通尾叔的档口。尾叔扼此咽喉地,生意自然不赖。

有一次,我去看望尾叔,遭遇一场现实版两军对垒的“大戏”。原来,与虎村相距不远有一个村庄叫峰村,村人也是林姓宗亲。不知为何,虎 村与峰村这对“兄弟”结下了梁子,这一天见峰村有一群人结伴进山砍柴,就集结几十个青壮年汉子守在村口堵截。

峰村人上山必经虎村,所以早有防备,远远见到对方拦路,纷纷抽出扁担、棍棒,冲上前就打了起来,一时间沙土路上烟尘滚滚,棍棒的撞击 声不绝于耳。双方投入械斗者接近百人。

峰村本来人少,其中还有几个女子,在人家的家门口开打,越打“敌人”越多,很快落于下风,受伤流血的人多了起来。混战中,峰村有一男 子被撂倒在地,虎村人扬起棍棒正要补上一棍,突然有名女子扑在倒地男子身上冒死护住。尾叔见状大喊一声:“不能打了,再打出人命 了!”虎村人愣了一下,急忙收棍作罢。毕竟同姓同宗乡里乡亲的,又没什么私仇深恨,误伤了女人也不是光彩的事。

就在战场出现变故,虎村人的一愣间,峰村人救起倒地男子,迅速冲过封锁线,在一名“拳头师父”挥舞长棍断后掩护下,且战且退,一直退 进了镇政府大院,虎村人才收兵回村。

家乡近海,历史上常受匪患滋扰,民间素有尚武自卫之风,村与村之间械斗是常有的事。但亲眼目睹这么惊心动魄的大场面,我还是第一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民间神秘地刮起了挖矿淘锡风。尾叔闻风而动,悄悄在修车档后面的山上打起洞来。可惜家乡山丘贫瘠,洞打了老深, 锡却没淘到多少。

此时深圳特区经过几年打基础,开始显出活力,特区“捞金”成为家乡人的向往,尾叔当然不甘人后。他先是到宝安五区市场门口从事老本 行,摆起地摊修单车,“补胎5毛,打气1毛”,一天收入5元左右,艰难维持生计。

尾叔后来发现特区建设快,工地多,破铜烂铁也多,就改做收废品的小本生意。他踩部单车,一边收购,一边捡破烂,偶尔捡到值钱的,自是 开心半天,生活有了点滋味。

1990年5月,在海南超期服役后,我踏上了回乡探亲的旅途,特意拐到深圳,去宝安区郊外一处山岗地看望尾叔。我来到山下,放眼望去,山岗 已被机械开挖过,只有一间草寮孤零零的立在山坡上,招风受雨。我在尾叔这个“家”吃了一顿饭,见他住得简陋,吃得简单,知道他过得并 不很好。

当看到有两个堂弟小小年纪放弃读书,跟着他混江湖、捡破烂,我感到不安和心酸。我与尾叔促膝长谈,我说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有文化有想 法,不甘心在农村那一亩三分地扒食,想在自个儿手里闯出一片开阔地。但你现在儿女成群,负担太重,年纪也不小,在深圳一时立不稳脚跟,会耽误了子女读书,倒不如先回家乡稳住这个家。

我给他分析:书上,戏里,人们将“一门三进士”“一门五举人”传为佳话,你的儿女个个都是读书的料,大儿子已经师专毕业在中学教书, 二儿子正在苏州读本科,三儿子是我当兵前教的学生,成绩在班中是最好的,如果读下去,上大学指日可待。后面还有那么多个子女,再培养 一两个大学生不成问题,这样,你岂不就是“一门四进士”或“一门五举人”,自己岂不就成了戏里说的“太公”了?!既为国家培养了人 才,也间接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岂不也是一种成功?

尾叔听了我的一番话,频频点头表示认可,说一定会认真考虑我的建议。但他最终还是未能看淡“面子”,放不下自己的“理想”,51岁就栽 倒在滚滚红尘捡破烂的路上。

那是1992年10月,我已从部队退役留在驻地工作。一天,友孝堂弟突然打来电话,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侨兄,我爸爸走了,已经入土 为安!”

我愣了愣,急忙问:“什么原因?”堂弟答:“骑车摔了一跤,脑梗塞,没救过来。”

“没救过来!”一个不安分的灵魂扑腾几回,就这样走了,无声无息。尾叔,你走得甘心吗?你自己选择的路,是否无悔?虽说人活的就是个 过程,你的过程堪称多姿多彩,可你终究走得太早了。

又过了几年,我清明回乡祭祖,专程去祭拜尾叔。

我和堂弟们点了烛,上了香,给尾叔磕了头,正站着说话,天突然飘飘洒洒下起了雨。细雨如丝,如泪,越下越密,但坟前两根红红的蜡烛,却如尾叔一样顽强,热热烈烈燃烧着,一直不灭。

直到我们收拾粿品离去,回头看,红烛燃烧过半,烛泪洒落坟埕,幽幽的火,还在微风中晃动,犹如尾叔不屈的灵魂,在苍茫旷野上舞蹈。[1]

作者简介

林友侨,广东汕尾人,现居佛山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