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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荒原,老皮卡(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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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荒原,老皮卡(18)》中国当代作家李正君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冷雨,荒原,老皮卡(18)

这场雨从凌晨开始下起。我在三点半醒来,光着膀子到小院里,大门敞开着,南面不远是国道,夜行货车的车声和灯光很清晰地传过来,纷繁忙乱。昨天晚上,月光填满了这个小院子,照在芍药和玫瑰上,很清静。今天院子里很暗,风过来的时候,零星的雨点沾上皮肤,让我楞了一下。这场预料之中的雨,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刻到来。

回到床上,冷风从开着的窗户里进来,才发觉自己右边小腿麻木着,膝盖胀痛。这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因为一场雨,我的小腿先进入秋天。一定有些什么,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枯萎或者调零。

其实这个夜里我略过了许多琐屑忙乱的细节,“水利”这项工作,总是一些关于风和雨的细节。这些细节,在过往的许多年里总是被重复,不是我,就是别人。

天亮的时候雨还在下,老皮卡停在小院里,余温未消,夜里忙碌过的人在补觉。上车,打火,发动机强打精神,发出一声干裂的嘶吼。深踩油门,从一辆路虎前面穿过国道,向南。我进入了荒原。

这辆皮卡,二十年前声音清亮,油漆光滑,散发迷人的色彩,那时候就连为它洗涮都是一种荣耀。每次我步行二十多公里上山的时候,总会暗暗想起它。几年之后,它到了这个刚刚成立的单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可惜。在这个单位相遇,我总觉得充满某种暗示的意味。分别的那些年里,我们都曾经倾覆过碰撞过,留下些或明或暗的伤,彼此的经历完全可以互相取代。现在,我们在结伴闯进荒原,在冷雨里相依为命。

暗淡的云层绵绵密密遮盖在头顶,雨点落下来,和砂土、石块、野草、皮卡相遇,它们在挡风玻璃上粉身碎骨,破裂的刹那,开出透明晶莹的花朵。我曾经在地图上见到这片荒野,大片的土黄色周围是星星点点的绿色。现在,雨水限制了我的视野,我看不到那些代表村庄的绿色。

我们割开荒野的筋肉修建渠道,水从它的伤口经过,浇灌远处的庄稼;我们把电杆钉进荒野的身体,照亮远处的村庄。无边的干旱包围着我和皮卡,再多的雨水落下来,都浇不开一朵花。在村庄里,发芽是件隆重的事情,不能发芽或无助于发芽的东西都要扔进荒野,渠道、电杆、破碎的砖瓦和空酒瓶。去年的草、前年的草、很多年前的草,它们只能在雨夜里偷偷发芽,把枯萎的样子留给我看。庄稼青了又黄,村庄灯火通明。很多年前村庄和田地还是荒野的时候,我想它会不会绿到天边,植物的光辉会不会照亮所有的坡地和沟壑。

踩油门的右腿持续麻木着,膝盖钝痛,我不确定它是不是与冷雨有关。从大山深处到荒野,这条腿陪着我从山里的冷雨又走进荒野的冷雨,二十年没有停过,是不是这些年的冷,都在那里堆积起来了。

皮卡替代了我的腿,或许它也有我不知道的累和疼痛。这曾经是一辆多好的车,现在它老了。从前光滑细腻的肌体布满细碎的伤口,露出发黄的腻子;它的车厢锁失灵,动不动就会自己打开,想丢掉装在里面的工具;它的手刹不起作用,有一次停在坡地上,它一时想不开,自己过去顶到土堆上……但我们还是离不开它,它四轮驱动,马力强劲,荒原上没它过不去的沟坎;它冷气充足——这一点多么重要——让我们在赶路的途中能很快吹干身上的汗。当然我知道这一切新车都有,甚至会更好,但破皮卡和这片荒野相得益彰。多少年来它们混熟了,皮卡不会多碾荒野的一棵草,荒野没有把它困在某一处沙坑里。

换车的报告已经批复了,也许我还能赶得及陪一辆新车。我们老了会退休,车也一样,只是想到它退休后的去处,我有些伤感。它没有学会广场舞,也用不着排队买特价鸡蛋,许多老旧的车趴在回收站里聊天,一定很怀念它们可以奔跑的日子。

因为皮卡我才能和荒野熟悉。我步行的时候,荒野用很多方式阻碍我,烈日,尘砂,死掉的灌木丛,偶尔也有冰到骨缝里的雨。这片荒野巨大、空旷,我总是小心地沿着水渠和道路行进,生怕在哪座沙丘后面迷路。在这里,我不比一颗石头、一蓬旱死的草更加起眼。渠道、电杆和道路让它呼吸不畅,它的四周村环伺,它警惕着一切,哪怕我只是路过。

那个阴天我在荒野里偏离了道路,在醒觉过来之前,已经被坟墓包围。或长或短的围墙,贴着瓷砖、扣着琉璃瓦,把坟头圈在里面,死去的人们又在这里组成了村庄。那么大的一个村庄,安放着许多人的一生。活着的时候,他们犁开荒原,洒下种子,栽植树木;他们盖起房子,娶回新娘,繁衍生育。孩子们在脚下绊来绊去,牲口们在圈里安静地反刍,被庄稼和围墙环绕的日子,温暖富足。

人们耗尽一生,想让自己拥有与荒原不一样的时光;荒原是一条安静的河流,淌满荒凉寂寞的时间,每个人的一生,都只是一条细小的支流。他们不知道,绕了一段短短的路程,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还活着的人们不会明白这些,他们依照村庄的样式修起围墙,并且留出位置,等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搬进来。他们害怕荒寂漫长的时光,所以要用所有的方式进攻荒原,包括村庄和坟地。如果有一天,这片坟地的周围出现了庄稼,我一点也不会奇怪。

我这个陌生的村庄里迷路的时候看到了花朵。一座坟墓孤立在那些围墙之外,从坟头到荒野,这处短短的坡地上,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在雨水和风沙里泯灭。那座孤独的坟墓,戴着花环,它在那个阴天里萧索破败,却开满了白的红的百合,明媚耀眼,我甚至从它的绽放里,听到了隐约的欢呼。

因为花环,我发现了光:

荒原的上头,天光一束一束穿透雨云,连通天空和地面,落在荒野,投下巨大的光亮和阴影,像某种启示,像宗教,神秘和宏大。我向着光束行进,忘掉了围墙,忘掉了塑料花环,忘掉了埋藏在荒原深处的人们。当我想起回头的时候,那片坟场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再也没有遇上过。

只有那一天,我希望能遇上一场雷雨,期待闪电照亮荒野最隐秘的细节,期待雨水洗净墓碑和花环上的积尘,让我看清荒原过往的无数年和未来的无数年。

皮卡经过荒原,纤尘不起。我们冷雨里的行走,或者留下印迹,或者没有,不会有更多的意义。雨停的时候,云层会开始燃烧。我和老皮卡将停留在荒原的最深处,看着远处的城市和村庄,看着永远收不完的庄稼,和云层一起燃烧。[1]

作者简介

李正君,甘肃省酒泉人。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