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莫高里(至簡)
作品欣賞
春天的莫高里
四月,世界讀書日的第二天,在敦煌圖書館我的第二本散文集的首發式結束後,應朋友之約前往莫高里參觀。莫高里是敦煌工匠杜永衛先生創辦的藝術村落,位於三危山下,與莫高窟相距十二公里。
莫高里工匠村始建於2018年,現已發展成為一個集敦煌文化講堂、壁畫書法研習、美術設計、彩塑製作教學、篆刻藝術、傳統釀酒體驗、農業產業發展等於一體的多功能實訓基地。
村長杜永衛是甘肅省非物質文化遺產敦煌彩塑製作技藝傳承人,也是「飛天工匠」以及「中國工藝美術行業藝術大師」。
沿途的田野已是漫天漫地的新綠,嫩葉的楊柳晃動着蛋黃般的柔軟枝條,有新建的動車高架橋橫跨過田野。敦煌近年的交通真是發生了很大變化,開通數年的鐵路旅遊專線去年又延伸到了敦煌以南、甘肅邊緣的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且今年敦當高速全線貫通,到達青海格爾木不用翻越海拔三千多米的當金山了,敦煌機場也開闢了數條旅遊航線。
仿佛在天邊的敦煌,足不出戶真的有千手觀音在這裡關照着大千世界。
建在村莊裡的莫高里,頗具漢唐之風,它的風格與色彩,與田野既衝撞又協調,桃樹、杏樹、梨樹掩映在春光里,幾棵矮小的桃樹的花朵,在粗礪厚重的黃土牆前粉嫩着。
我與相約前來的崔先生結緣於其公眾號《叢林之鳥》和《當代敦煌》微刊,雖然期數不很密集,卻是很純粹的傳播敦煌文藝家們思潮的文化藝術陣地。崔先生愛好廣泛,他自己寫書法兼篆刻,胞弟早年客居敦煌,在國畫上已頗有成就卻英年早逝,也因受其胞弟影響,與敦煌結下了深厚的情緣,在莫高里他便是最好的嚮導和講解員。
隨着他步入莫高里的一個個不同類型的展館——杜永衛美術館、老工坊、非遺坊、鳴山雅集、百年敦煌、古代匠師紀念館。
在這一間間的大陳列室里,用自然而又古樸的方式掀開敦煌深遠歷史的一個角落,也又示圖揩拭莫高窟神秘而又斑駁的面容背後的故事。崔先生介紹說,工作室建成以來,承擔了敦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搶救、保護、傳承、創新,敦煌古代工匠及其技藝的研究、挖掘、紀念展示和敦煌文化藝術的創作、實踐、交流等職能和任務。
那一個個石臼里盛着正待碾碎的礦物顏料,它們是壁畫幾千年鮮艷的神秘原因。保存最完好、最具代表性、最有藝術價值的洞窟里的壁畫和佛像被復原在了莫高里。
在一間寂靜的長形大房間裡,光透過天窗灑落在木柱子上,仿佛一切都是靜止的,這裡記載了當年參與莫高窟建造的工匠們:塑匠、畫匠、裝裱匠、石匠、木匠、抄經匠……。那束光叫人陷入沉思,那個年代的工匠們,一定不是只為了糊口養家,否則不會在手底下產生那樣絕美的藝術。如果穿越時光,我們還在那個時代把藝術和信仰當作最神聖的事情的話,那麼,杜先生一定是塑匠。而我,想做個虔誠的抄經匠,再或者給畫匠們當個學徒也是很好的事,也許有在那個年代沒有盡了興的人,在這一世又來投胎做藝術家了。
杜先生的雕塑作品在一件很大的陳列館裡頭。站立或行走在一座座無聲無息的雕塑前,便覺得好似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似乎站在另一個維度的空間,甚至沒有光影和時間,但是他們也還保留了塵世間那一瞬的生命或真情,或靜默沉思、或凝眸遠視、或頷首微笑,而詩人王維則是袖袍飛揚,仰天長吟……本想,自己該看看杜先生雕塑作品的過程才好呢,可是轉念一想,哦,不應該的,所有的創作者在進入創作狀態都是最怕打攪的了,而彩塑也是一個慢火功夫,我只是從文字上重溫了彩塑的過程:從戈壁灘上找紅柳搭架、用麥草扎芯、和泥巴、上泥、塑造、敷彩。只看他的作品吧。那尊被稱為東方維納斯塑像真的是太美了,令人無法接近又不忍邁開腳步。
1977年冬天,17歲的杜永衛與莫高窟結下了解不開的情緣。他在洞窟里臨摹、外出深造、埋頭苦學鑽研……1999年,杜永衛的創意意外中標,為台灣慈濟寺靜思堂做362身世界飛天雕塑,需歷時三年。由於在敦煌研究院是體制內不能請長假,但當時他很想把藝術創意做成,就辭職離開了研究院。三年後,無法重返莫高窟,他選擇留在「離窟最近」的敦煌成立工作室,作敦煌彩塑臨摹。杜永衛用「初戀」比喻自己和莫高窟的不解之緣,失去了才格外懂得珍惜。
2015年杜永衛與莫高窟又一次再續前緣。當時,敦煌研究院與美國蓋蒂博物館合作要在美國展覽,請杜永衛做展覽的彩塑,再見莫高窟時他心裡只有一個信念:餘生只想做莫高窟的臨摹匠。
他臨摹過的最大彩塑是16米的158窟臥佛像,還重修了34米高的敦煌石窟第一大佛的雙手、榆林窟6窟彌勒佛像等,僅為敦煌研究院就製作了百餘件彩塑。
在這裡,你會感到藝術家只是在還原記錄歷史的一個瞬間和場景,在當時的時間和空間裡,人們對美的範疇和理解並不相同。而眼前一尊歷史人物的塑像會讓書本上僅限於文字的記錄會更加生動具象和豐盈。
後來看到杜先生的著述里有着這樣的藝術觀點:「古代藝術的傳承,沒有像今天這樣的全國統一標準的教科書,都是根據匠師的經驗口傳心授,因此每個地方每個時代的藝術自然會不一樣,甚至一個畫家的創造風格就會影響一大片或者很多年。有人經常問到一個問題——古代工匠在創作佛教藝術時,究竟是為了藝術還是為了宗教。我想,藝術與宗教雖然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文化現象,但他們之間卻有着一個共同的追求,那就是審美。佛教所追求的莊嚴、慈悲、端莊、和善等本身就是藝術所追求的真、善、美。敦煌工匠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將敦煌藝術通過審美介入世俗社會,為人民增強信仰,引導人們一心向善,拯救眾生於水火,兩者之間本就是一回事。可以說,古代工匠即是藝術家又是佛教的弘揚者,也許他們當中很多本身就是修行者。」
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狗,從院內長廊的一邊朝我跑過來,一直很親昵地粘在我的腳邊,他們告訴我這是工作人員收養的流浪狗生的小狗。在莫高里的人們,都有一顆慈愛之心,他們收留過流浪貓,一隻被鷹啄傷的鴿子,被這裡的藝術家們敷藥精心救治活放生後,來年春天它依然返回了莫高里,讓他們感動也驚訝。
即使是春天,敦煌的天空永遠是那麼空曠而遙遠,午後的廣播在這空曠間迴響,叫人想起兒時的村莊。這裡的時間比十幾公里外的敦煌城裡慢,那似遠似近的聲音和周圍的建築,還有寂靜的雕像,融合了一種獨特的氣息,像隨意的風兒,漫不經心又毫無掩飾,如春天暖融融的光浸入到了鬆弛的皮膚毛孔里,眼前的時光寂靜得好似輕舞的楊花一般。
在走廊上站立的兩排雕像是青銅的,而露天平台的亭子是鐵青的,似乎這與周邊的風格並不協調,他是刻意打破那種人為的一致吧。從杜先生的作品裡亦能感受到他所要表現絲綢之路上敦煌的一種接納、包容的胸懷。
我坐在木質屋檐下,幾個工人師傅正在修整一片場地,桌上很快落了細細的沙土,我怕自己落得一身塵土,便離開了那裡,繼而有些慚愧,雕塑家就是和泥沙打交道的人,如果他們不愛泥土,怎麼會產生自己的雕塑作品呢?
後來晚飯間見到杜先生,他說他回到這裡是想有一個大的空間安靜地創作。從事敦煌雕塑已40年了,杜先生的作品曾在法國、德國、美國、日本、韓國、印度以及台灣、香港等國家和地區展出。我想,雙腳踩在敦煌的泥土上,他帶着對藝術的思索和探尋,走遍了山山水水之後再次選擇了一種回歸。這是他藝術創作與靈魂的雙重回歸,他回到了孕育他創作靈感的出發地,也再一次地親近了泥土和自然。
走進莫高里之前,我曾看朋友圈杜先生收徒弟的拜師禮,弟子們磕頭上香,場面正式而傳統,原以為他是一個霸氣之人,到了莫高里才想,那些禮數是敬給藝術的。藝術之路漫長且艱辛,一旦踏進了這道門檻,就要有為之付出的信心。
莫高里工匠村作為敦煌文化學院的實踐教學點,接待來自全國各地的研學、觀摩人員萬餘人。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學員們留下了這樣的感言:「雕塑過程中,會以全新的眼光去看周圍一切的東西,世界原來是如此全新立體的。」「原本粗重的泥,在杜先生的手裡卻拿捏出了極致溫柔與細膩,雙手與泥的每次互動都透露出穩重與沉着。」「我們是行者,駐足留戀着敦煌千年佛像藝術。莫高里工匠村如詩亦如畫,風起時,駝鈴聲的悠遠將思緒帶回千年古剎九層樓,手中的泥,將迷離的現在與遙遠的過去,重疊在一起。」「泥,塑的不僅僅是像,更是心。在這裡,我謙卑地仰望着綿延千年的佛教泥塑藝術;在這裡,我們看長煙落日,城市的喧囂早已遠去。在這裡,歲月失語,唯泥能言。」
那天晚上,與杜先生、崔先生共進晚餐,言談間便能感到杜先生對歷史知識的通曉,雖然與他初次見面,但他很隨和地輕鬆講笑話。他是在酒泉肅州長大的,當年他父親是西安著名的易俗社的秦腔科班演員,後來到酒泉秦腔劇團工作,杜先生便在肅州長大直至上學,而他離開酒泉城已經四十年了,記憶中小時候母親帶他在城北的水塘邊洗衣,而我們兒時,已沒有這樣的場景了,他說起城中的幾處舊址,我也是沒有印象了。
世事無常,我們在這世間駐足的時間是那麼短暫,可是那些雕塑卻佇立成剎那間的永恆。暮色將近時,開車駛上高速離開敦煌,四月曠野的晚風已經暖了,呼啦啦灌進了車窗,聽着流行歌手略帶嘶啞的歌兒,獨自走在天高地遠的春天暮色里,有時候,在城市擁擠的人群里反倒是很孤寂,而行走在真正荒涼的大地上內心倒有一種真實的激情湧出來,想要貼近自然又遠離人群便是因了這久違的激情,即使四野荒涼,那內心涌動的激情卻讓你並不孤單。 [1]
作者簡介
至簡,本名張燕。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公安作家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