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一條河(李東輝)
作品欣賞
懷念一條河
一
我家住在子牙河北,水之陽,比住在河南岸的表妹要早幾天看到春天的顏色。先是河裡的水,南岸那邊的冰還有三四指厚的時候,這邊近岸的土就被悄然融化的水浸潤的鬆軟潮濕了。本色的黃也在春水的感染下變成了暗褐色,散發着泥土的氣息。莊稼人就從這氣息里聞出了春天的味道。
當表妹家那邊的冰融化如酥的時候,我家這邊的堤坡上已長出了星星點點的野菜,嫩而小,銅錢一般。那渺小的綠很令人動心動情,仿佛鄉村里剛剛知道臉紅的少女,有誰不憐不愛呢!
五九、六九,隔岸看柳。雖說如此,也只是隔着河岸,約略看到隱約的綠意罷了。真正讓春熱鬧起來的,還是大堤上東一棵、西一棵的杏樹和桃樹。葉子還沒長出來,赤條條的枝頭就生出了蓓蕾。然後就無所顧忌地綻放。粉的,紅的,白的,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嘻嘻哈哈地在藍藍的天空下,在金色的陽光里把春的消息到處傳揚。
河那邊的表妹從那座木橋上跑過來,手裡捧着一個玻璃瓶,瓶里注滿了子牙河蕩漾的春水,於是,我偷偷折一隻桃花、杏花……表妹朝我笑笑,捧着插了花的瓶子,快活地跑上木橋,到了河南岸,她就停下腳步,轉頭望着我,胸前是粉紅、嫩黃的花。這時的表妹,就成了五九、六九的柳了……
堤坡上那些星星點點的野菜又長大了一些,可以吃了。奶奶、母親、鄰家嫂子們就在晨霧朦朧中提着籃子,拿着鏟刀走下河堤,在桃花、杏花的掩映中采着鮮嫩的薺菜、香蒿、蘑菇丁……家鄉人管這叫「挑菜」。 想是因了這菜是給人吃的,才找了這麼一個好聽的詞兒。等這些野菜高了,老了,成了豬、羊、兔們的美食,人們就改叫打菜,或曰挖菜了。
那時的土地,少有化肥、農藥,更談不上這有害物,那重金屬什麼的。勞作的人們不小心弄破了手腳,捏一撮干細的黃土,往傷口上一按,過兩天,就好了。水和空氣也純淨得很,無論是天上下來的雨,還是河裡流來的水,都是甜的,用這水澆灌的土地不僅長出的糧食沒有毒,就連那野菜也是好吃且乾淨。弄回家來,好歹摘洗摘洗,放進大柴鍋滾開的水裡焯一下,撈出來,放進粗瓷大海碗,澆上花椒油、蒜泥、點上幾滴香油,秀一秀,口水就把舌頭泡起來了。用這些菜做餡包餃子,蒸包子也是極好的。熱氣騰騰的包子出鍋了,拿一個捧在手裡,咬上一口,豪放地咀嚼着,嚼着嚼着,就嚼出了莊戶人日子的味道。
天上滾過幾陣或近或遠的雷聲,下過幾場或大或小的春雨,地里的麥子就抽穗、灌漿、一點點由綠變黃;子牙河的水也一點點多起來,深起來。芒種節一過,麥子就熟了。這時,河裡就有了東來西往的船。不知不覺中,子牙河的夏天就來了。
二
夏天的子牙河真是個好去處呢!河裡有魚蝦,岸邊草棵里有鴨蛋,沙灘下面埋着烏龜蛋,河灘上有任你挑選的西瓜、甜瓜,樹上的鳥窩有帶着各色斑點的鳥蛋,一場雨之後,樹下還會生出許多鮮美的蘑菇……
河灘上,是瓜田的世界。一個個看瓜人的窩棚點綴於綠色的地毯之上,像河裡來來往往的帆。有時,看瓜人站在岸邊,一條打魚船靠過來,看瓜人把懷裡又大又圓的西瓜往船上一扔,打魚人接了,然後,隨手撿起兩三條斤把重的魚,漫不經心地往岸上一甩,一筆買賣就這麼成交了。
除了桃樹、杏樹,大堤上最多的還是柳樹。這些柳樹長得不高,樹幹卻很粗壯,樹帽子都很大,長而且柔的枝條垂向地面、河面,像少女的鬢髮,又似老柳的鬍鬚。
夏日的早晨或者中午,當我拿着一根長長的竹竿跑上大堤的時候,表妹已經在小木橋這頭等着我呢。八九歲的女孩子,瘦瘦的,雖小我兩歲,個子卻比我高,大大的眼睛,膚色白皙,尤其好看的是那兩道彎彎的眉,細細的,長長的,如寒煙攏翠,真真是柳眉妙目呢。
表妹頭戴一頂大沿草帽,臂間挎着一個柳條編成的籃子,很精緻(是她用河堤上的柳條編的)。見我來了,她朝我笑笑,然後我們就來到柳樹下,仰着頭,在樹身、樹冠上仔細搜尋起來。
我們是在尋找蟬蛻,俗稱知了皮。大堤上樹多,知了也多,那些知了鬼兒在夜晚從地里鑽出來,爬到樹上,靜靜地開始蛻變與更生。天亮的時候,這些蟬就破殼而出,由鵝黃而深黑,最後爬到高高的枝頭。一個薄薄的完整的褪殼留在了原處。整個過程似乎在演繹着一個哲學命題,又仿佛一個關於生命的寓言。蟬蛻是極好的藥材,送到縣城的藥材公司,一斤能賣上四五塊錢。
整個夏天,我都跟表妹相約橋頭,先是沿着堤北向西一棵樹一棵樹地找尋,每當我用竹竿將那知了皮輕輕挑落,表妹就笑着跑上前去,將那知了皮放進籃子。用不了多久,精緻的籃子就裝滿了精緻的知了皮。然後,我們就到河南岸的舅舅家,將那滿籃子的知了皮倒進一個大大的柳條筐,進屋喝一口缸里的水,就又來到南岸的堤坡上,由東向西一棵樹一棵樹地找尋。不久,精緻的籃子裡就又裝滿了精緻的知了皮。我讓表妹提着籃子回家,表妹朝我笑笑,臉微紅,轉身走進柳蔭鋪就的林間小路。
等表妹走遠了,我迅即脫下簡單的背心短褲,好歹團成一團,就跳進河水,一手舉着衣服,一手劃着水,到了對岸,穿好衣褲,爬上坡頂,朝河那邊望望,表妹衣角一閃,不見了……
三
一場秋雨過後,孩子們就在家長的呵斥聲中換上了長衣長褲。然而,還是忘不了往河堤上跑,那裡有最勇猛的蛐蛐兒、有叫的最響的蟈蟈兒、有又肥又大的螞蚱……孩子們隨便掏一個土洞,把摘來的毛豆角,掰下的玉米棒子、挖來的紅薯,往土洞裡一塞,隨手拔幾把乾草,引燃枯乾的樹枝,填進土洞。然後,就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兒去了。有的割草,有的撿樹枝,有的逮蛐蛐兒,抓蟈蟈兒,我則幫着表妹撲那些漂亮健美的螞蚱,每每捉到一隻碧綠的螞蚱,表妹就用長長的草苗穿了,一串串的螞蚱掛在筐沿兒上,像一條條綠色的辮子,一直沒問過她,何以如此喜歡這些玩意兒?那時的我,堅持着兩個凡是——凡是表妹喜歡的,我就無條件喜歡;凡是表妹討厭的,我就無條件討厭。從不問為什麼。
要回家了,孩子們不約而同聚到那土洞邊,扒開土洞,用一根粗樹枝將草木灰里那些東西撥拉出來,你一個棒子,我一塊紅薯,他一把毛豆……我們盡情品嘗着秋天的香甜。
到了秋分,河灘里的瓜都拉秧了。然而,過不了多久,又有了稀疏的嫩綠。細細的,淡淡的,像女人描過的眉。那是小麥的種子發芽兒了。
高高的天空,懶懶的雲,天地間的風把輕輕的河水吹皺,深秋的子牙河,沉靜、寧和、安詳,水流變緩了,變輕了,透出的是一份淡淡的鄉愁。
每天清晨,總有一艘小火輪從上游「望帆場」那邊開過來,霞光里,小火輪冒着煙,響着汽笛,後面拖拉着一長溜木船,慢慢悠悠地駛到我們眼前。然後,準確無誤地從那座小木橋下面鑽過去,一點點消失在河道轉彎處。大人們說這小火輪可以直接開到天津呢。於是,孩子們就跟着小火輪想——「天津是啥樣的」。
傍晚時分,又有一艘小火輪從下游「十里灣」方向開過來。夕陽里,小火輪冒着煙,響着汽笛,後面拖拉着一長溜木船,準確無誤地從那座小木橋下面鑽過來,慢慢悠悠地駛到我們眼前,然後一點點消失在河道轉彎處。大人們說這小火輪是從天津開過來的,孩子們就跟着小火輪想:「這小火輪要到哪兒去?會在哪裡過夜呢?」
第一場雪下來之前,人們把堅持到最後的大白菜從地里弄回家,真正的冬天就到了。
四
那時的冬天,雪格外的多,格外的大。整個的冀中平原,是一望無際的白。明媚的陽光把雪白的世界照得愈加嫵媚動人而又冷峻肅殺。又高又長的河堤遠不是明人張岱筆下的「唯長堤一痕」(《湖心亭看雪》)。倒是很有些逶迤茫茫、雄渾壯闊的意思。無影無形的風把人們逼進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房子裡。於是,人們進入了一年四季中最有文化意味和精神品質的季節。
每天上午,當太陽當頭照着的時候,身穿老羊皮襖,腳深藏在毛氈窩窩裡,頭頂着破氈帽的老頭們就向有陽光照着的牆根下湊,叼着長長煙袋竿的嘴裡含混不清地說着什麼,他們似乎也不在乎別人是不是聽懂了他們的話,他們好像僅僅是在跟逝去的時光,跟過往的年月,跟曾經的往事,跟子牙河遠去的濤聲嘮叨一些什麼。好像是在重溫某一次在子牙河走船時的艷遇或者歷險。明媚的陽光透過從鼻孔里冒出的淡藍色的煙霧照着那一張張刀削斧刻般的臉。垂掛在鼻頭下的水樣的小冰柱兒把陽光折射的五顏六色。
躲在屋子裡,坐在火炕上的是那些老老少少,或丑或俊,或潑辣爽快,或溫柔靦腆的女人們。吃罷了飯,收拾好鍋碗瓢盆,她們隨手拿起快要納好的男人的大鞋底子,或者纏了麻線的線坨子,然後就東家走,西家串地湊熱鬧去了。
她們聚在一起,烤着火盆,說着閒話。一個說,昨晚她爺們兒趕夜路回家,過子牙河時,看到一隻尾巴上掛着紅燈籠的火狐狸,順着河堤跑,那個快呀,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一個說,她家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叔子前天晚上到河堤上下夾子,第二天大清早,就拎回來一隻又肥又大的黃鼬,嘴茬子是黑的,尾巴尖兒都白了;一個說,她晚上睡覺,常聽到早已坍塌的老「河神廟」有男女的說話聲,有時還能聽到書生斯文的嘆息或者年輕女子咯咯的笑聲呢……
暖暖的炭火盆里不時發出「噗噗」的響聲,火盆邊,一直含笑不語,滿面祥和的奶奶就用鐵筷子從火盆里夾出一粒胖胖的爆米花,用嘴吹吹,就放進一隻早已身過來的小手裡了。
大一點的孩子還是忘不了往河裡跑。河面的冰很厚,他們在上面滑冰車,打尜尜,再大一點的孩子用鐵鑹鑿開一個鍋蓋大小的冰窟窿,把系在木圈上的網兜伸進去,慢慢攪動,深綠的水從窟窿里溢出來,等將那網兜抬出水面,裡面就有了活蹦亂跳的魚。
不知不覺中,時令到了臘月,臘八一過,年味兒就濃了。找一個好天,我和表妹撐着冰車,順着子牙河,跟着大人、孩子們來到縣城。我倆兒從城東跑到城西,從南關擠到北關,我們要把夏天賣知了皮攢下的那筆「巨款」換成鞭炮、芝麻糖、紅燈籠、綠絨花、還有白洋淀的菱角、楊柳青的年畫…… [1]
作者簡介
李東輝,男,1962年生。1984年大學畢業後不久因病導致雙目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