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碎片(王恩豫)
作品欣賞
小站碎片
1背影
又是一個櫻花盛開的日子,火車從一座幽深的隧道里駛出來,忽然就停泊在這小站上。
快三十年了,那一天已經十分遙遠,我走下那趟火車,第一次來到這深山小站。那時候,鐵路才建成通車沒幾天,一切都是新的,而小站恰似汪洋大海中一座小島,形單影隻,遠離人間。因此,我們很快就心慌意亂了,有人悶着聲說,這麼個鬼地方,鬼都不下蛋!我卻深深地嘆口氣,絕望地將行李扔在站台上,再次舉目四望,發現那山更高更嚇人,站台下那兩根閃着藍光的鋼軌更冰冷了。
但終歸是聽着嘹亮歌聲長大的,沒有穿上鐵路制服前,我們經常聚在一塊兒暢談人生。所以,學習父輩,像他們那樣去建功立業的念頭早已根深蒂固。可是,小站又實在太小太偏僻了,如此狹窄的天地,那句″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勵志名言可否在我們身上應驗?
這時,從遠處的鐵道上走來一個男人,壯碩的身體,黝黑的皮膚,一身藍色的鐵路制服,扛着一把十字鐵鎬,整個樣子好似一尊活動的雕像。他臉上顯出一抹興奮,對我們說,俄的神,說話的人來啦!我們問,師傅,你在這小站工作?他說,沒錯。我們又問,你都做什麼工作啊?他呲牙一笑說,數枕木唄,每天一次,發現哪根枕木朽了糟了,叫幾個人去換上新的,就和我當年尋人打架一樣,瞧誰不順眼,霹靂啪啦修理一頓!
我們笑了,他也笑了。
喂,都打起精神來,愁眉苦臉的看着叫人心煩。應該每天仰天大笑,這樣你們才年輕,山外那些漂亮的姑娘才會不請自來!隨後,他走了,踩着鋼軌間那一排排枕木,身影踽踽的,卻把一首歌留在那枕木間:
你別問我是誰?
說了你也不知道。
我有太陽般的神力,
更有月亮的清輝……
後來,我們就開始了小站的駐守工作。也許是因為他那天攜歌遠去時,身影深埋於心間。總之,那年復一年的駐守雖說充滿了孤寂,可心裡始終裝滿了激情。所以,很難忘那個背影。
今天,我重歸小站,而身份卻變成一名鐵路退休工人。小站舊貌換新顏,鐵道兩側多了好些美人蕉,一叢叢綻放着粉紅色的花朵,令小站多了一分嬌美。這時,一趟火車駛進小站,下來幾個年輕的男子,拖着拉杆箱,青春的臉上寫滿了朝氣和興奮。哦!是來小站工作的大學生,如同當年的我那樣,小站即將為他們開啟一道人生的大門。那一刻,我忽然生出一個衝動,很想迎住他們,給他們說些什麼?比如說小站雖小,可天地寬廣,你們可以領略別樣的人生。但忽然間,我又想起數十年前那個背影,於是,我情不自禁的撕開嗓門,唱着歌大步而去:
你們是一群小鳥,
展翅在小站的藍天上,
陽光溫暖着你們,
令你們飛成一群翱翔在天地間的大鳥……
2 照片
照片取出來了,共計十四張。我們前後站成兩排,同那種眾多人集體合影如出一轍,面對照相機的鏡頭,滿臉燦爛,異口同聲喊一聲茄子!於是,一張攜着歲月痕跡的照片便留了下來。
終歸是手機橫行的時代,照片很快就在朋友圈群里瘋傳,穿着筆挺的鐵路制服,戴着大沿帽,扎着紅領帶。但一個個兩鬢斑白滿臉滄桑,只有後排一角的趙,那頭髮依然烏黑,神情依然是那麼青春,而身上那套鐵路制服卻令人陌生,應該算是數十年前的樣式了。難道是攝影師移花接木了?是的,攝影師把一段過去的歲月移了過來。
那年,我們十五個人來到小站,終於如願以償地工作了,而且是響噹噹的鐵路工作。那時候,大家都想憑着那兩根鋼軌一展宏圖,可隨着歲月無聲無息的流失,我們好似一群離巢的鳥兒,勞燕分飛,天各一方,要麼開起了火車,要麼仍然駐守在小站。但萬變不離其宗,鐵道仍然是工作的中心點。因此,我們把來小站那一天設為紀念日,大家不約而同來小站聚會,舉杯暢飲,共敘往事。說到忘情處,或淚灑衣襟,或暢懷大笑……一年又一年,大家紛紛退休離開了那小站。然而,歲月卻偏偏愛捉弄人,趙卻首先脫離了這一次又一次的聚會。
多好的一個人啊!英俊,健康,爽朗,擱在今天隨便梳理一番,大街上走一圈下來,無疑會迎來粉絲們一陣陣驚天動地的尖叫。而我對他更是懷念無限,那年,青工大比武,我們彼此較勁又彼此鼓勵,一次次比賽下來後,我和趙合成一組,來日將要去鐵路局進行最後的角逐。那天,夜深人靜,我和趙躲在招待所的後院裡苦練,明天的比賽畢竟是高手雲集,我的內心裡非常忐忑。但趙激勵着我,我一次次苦練,他一次次掐秒表,至到凌晨時分,才戀戀不捨地回屋入睡。我剛拉開棉被躺下,趙忽然過來貼着我的耳朵小聲說,達標了,時間少了二十秒。我一顆懸着的心頓時放了下來。
時至今日,再次想起這件事,我恍然發現,趙那天分明在故意瞞着我,怕我掉以輕心……後來,趙卻過早地離開了人世,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奪去他才三十歲的生命。
忽然有一天,我們到了即將告別鐵路的年齡,這時,有人提議拍一張集體合影照,像當年那樣,意氣奮發豪情滿懷。於是,都回家翻箱倒櫃,找出那一套留作紀念的鐵路制服,一番穿戴好後,相約着來到市內一家影樓,依個子大小站成兩排,挺胸昂頭,正準備迎着攝影師的手勢,齊聲高喊茄子時,有人說,少了一個人。
誰?
趙!
我們頓時神色愴然,半天靜默無語。這時,有人問攝影師,可以補上他嗎?只當我們又回到了小站去報到那一天。
攝影師當即表態,沒問題,只要有他的照片,我用電腦合成,絕對以假亂真。隨後,便有了這張十五人的合影照片,帶着歲月流失的痕跡,頭髮花白,老態龍鍾,惟有趙的青春歲月最明顯, 令人忍不住又想起那一段小站的歲月。
3春運
又開始春運了,這該是一個多麼令人心動的時刻啊!
那些遠走他鄉去外省打工的人,終於企盼到這一天,豈能不歸心似箭?但小站只是他們短暫停留之地,下車後便要急三火四地搭乘汽車,朝那遠在山坳里的家趕。因此,小站人山人海的畫面僅僅是一杯茶的時間。
可是,我喜歡,我渴望,來了這麼多人,男女老少,操着幾乎相同的口音,從那小慢車上涌了出來,令小站頓時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可往常卻不是這樣,從早到晚始終靜悄悄的,好不容易等來小慢車,而下車的人卻寥寥無幾,好像誰撒了一把黃豆在草叢裡,轉眼間便無了蹤影。
但我已經習以為常了,一個雞毛小站,一條鐵路,一排房屋,如一枚落葉,飄落在這秦嶺山中一道褶皺中。所以,遠離人煙很正常,安靜和孤寂更正常。可花紅柳葉,小站總會有如花一樣綻放的一天,比如今天一一我興奮之餘,心裡卻裝滿了緊張,緊張是因為我乃是小站一名常年駐守的鐵路工人,春運期間臨時來站台上維持次序,而興奮當然是不言而喻了。因此,我很想堵住其中一個人,領到我的宿舍里,先把妻子托人捎來的五香牛肉端上桌,然後倒兩杯熱茶,以茶代酒,舉杯共飲。之後就開始推心置腹地暢談,說人生的艱辛,論山外世界的天闊地高,但最多的時候我靜聲屏息,聽來人訴說山外的故事,諸如那日新月異的高鐵,那一座座橫空出世的懸索橋,那車水馬龍的城市,以及他們的家長里短,打工時的如歌往事等等。來人說累了,我便開始講述我和小站的故事,平日裡如何養護鐵路,雨季時如何去防洪搶險……等等。
哦!不能,都不能啊!此時此刻,他們歸心似箭,我則必須集中精力,引導他們有序地走出車站。咦,這是誰在說話?柔聲細語,原來是一對情侶,女子小鳥依人一般貼着男子。
先去我家拜年。
不,去我家!
好,就依你,但先讓我親一口。
這麼多人?
人多怎麼啦?我親我媳婦,天經地義!
走了,倆人低聲細語着從我面前走過。我忽然想起我自己遠在百里之外的家,心裡一跳,朝着他們那漸漸遠去的身影,情不自禁道了一聲:朋友,願你們永遠花好月圓,咱們來年春節再相見!
4回家過年
到家了,又是一年沒回來了,而小站好像變化不大,幾排青磚紅瓦的房屋,一條蜿蜒而去的鐵道,狀似月牙的站台,都是熟悉的,只有那幾個在鐵道上幹活的人,挺陌生,看來小站又來新人了。
車站盡頭便是他的家,而父親照例又站在門口,一年沒見,他似乎又老了一大截,白髮,皺紋,微駝的背和竭力抑制的喘息。但那一身陳舊的鐵路制服是熟悉的,和尚領,凸着路徽的膠木鈕扣。算起來,這身衣裳還是父親退休那年領的,少說也有二十多年了。
母親正在屋裡忙着做飯,噼里啪啪啦的,令整個家都瀰漫着一股飯香味。他太熟悉這股香味了,那時候這香味開始四處擴散時,新年也就姍姍而來了,他急不可待地穿上母親縫製的新衣裳,跑出家門想讓外人來看。可是,誰來看呢?小站就那麼屈指可數的幾個人,既沒有街道,又沒有電影院,他只能順着鐵道外那條小路,來回走一趟,以此來享受新年新衣的快樂。
此次,他回小站過年,目的只有一個:動員父母搬離小站,去省城和他一塊生活。為此,他告訴母親省城那套房子已經裝修好了,小區的環境很不錯,花花草草跟公園一樣,等過完年你們就隨我一塊走,家裡這些鍋碗瓢盆全部都扔掉吧。
母親說,你爸不會走的。
說話間,該吃飯了,怎麼不見父親的人影?他正想問母親,父親卻忽然進了屋,徑直去裡間抱出一套被褥。父親說,我在鄉政府給你借了一間房子,那兒離鐵道遠,聽不到火車叫,不影響你睡覺。他大聲說,老爸你太小瞧我了,我可是打小就聽着火車聲長大的啊!
可到了夜晚,他果真被窗外來去的火車吵得難以入眠,他先是默默的數羊,後來便開始心煩意亂,到最後生竟出一個恨。但恨誰呢?這間已經五十多歲的老房子?還是這偏居一隅的山區小站?忽然,他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哦,是父親,顯然是來查看他睡覺的情況。於是,他靜止不動,然後故意扯粗重的鼾聲……
不知不覺年過完了,他該回歸已經生活二十多年的省城了。同往常一樣,又是父親送他,依然是他走在前,父親跟在身後,步伐顫顛抖抖的,幾乎每一步都是氣喘吁吁。到了檢票口,他停住腳,回頭對父親說,老爸,就這麼定了,開春我來接你和我媽去省城。父親說,你那裡太鬧心啦,車來車去的,晚上老是被嚇醒。他脫口說,這裡火車聲更鬧,都五十多年了,你難道還沒有被它鬧夠啊?
父親靜默不語。
後來,他隨火車走了。
5聲音
一家川菜館,好似一塊巨大的方磚,冷眼旁觀着周圍車水馬龍的街道。
我和李幾杯酒入肚,臉都變成了肥潤的豬肝,彼此相看都陌陌生生的。而他眼裡卻浸出了一種濃濃的愁,可能是他八十歲的老父親離世所致。他告訴我,老父親在一個小車站幹了多半輩子鐵路工作。我說,我知道,一個巡道工,每天守着鐵道日出而去,又日落而歸,兢兢業業,沒有出一次差錯。那裡山連着山,奇峰陡聳,裸石嶙峋,景色壯美的驚人。但人煙稀少,若不是有火車駛來,山外的人做夢也想不到,那裡會有人在日夜守護着一條鐵路。他顯出滿臉驚奇,你怎麼知道?我說,我曾在那條鐵路線上工作了三十多年。 他說,那我的故事你一定能聽懂。
於是,出現了一個畫面,湛藍的天,迷濛的雨,濕漉漉的霧,黑魅魅的山,陰森的峽谷,鐵道正好穿過那峽谷,彎彎曲曲地,甩出一段又一段好看的弧線。因此,很靜,只能聽到怪獸叫和鳥兒的咕咕聲。父親就行走在這一段鐵道上,再生布縫製的工作服,柳條編織的安全帽,一把七斤半重的十字鐵鎬,日復一日的巡查那兩根長長的鋼軌。李告訴我,那時候,學校停課鬧革命,他童年的大部分時光都潑灑在那一段鐵道上了。他頭一次隨父親去巡查鐵道時,前不見村後不靠店,霧氣很快浸透了衣衫。他有些害怕,忍不住問父親,怎麼沒有人呢?父親說,我們就是人。他又說,我怕!父親一笑,雙手攏成一個喇叭,衝着前面的鐵道撕開嗓門喊叫起來:啊一一哦一一
受驚的鳥一下子布滿了天空,周圍一片哇哇聲,海水漲潮一般鋪天蓋地,似乎想淹沒他和父親。但只是一瞬間,那潮水便退去了,山和鐵道又墜入到沉靜中。
後來,學校複課了,可那學校遠在十公里外的鄉村。他每次去上學,總是先由父親領着走上一段鐵道,然後他獨自走完鄉村小路。當然了,父親每走一陣,照例會吼叫一聲:啊一一。漸漸地,他發現父親每次吼完後,就像變了一個人,滿面紅光,精神亢奮。可他覺得,父親就是一隻叫春的貓。
再後來,他長大了,可以獨自一個人行走那一段鐵道去上學了。這時候,他才知道父親心中那隻貓實在太大了,大的令他心裡也跑進這麼一隻貓。
如今,他也過了花甲之年,頭髮花白,已經習慣所有的生活方式了,可深更半夜,他常常被一個聲音驚醒。我對他說,你此時此刻很想吼一嗓子吧?他點點頭。我說,那就吼吧,扯開嗓子想怎麼吼就怎麼吼。於是,他環顧四周,發現屋裡人很多,一個個西裝革履的樣子。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推開窗戶,面向人來人往的街道,撕心裂肺的吼叫起來:啊一一哦一一
可惜那兒車來車往,人如潮水,喧囂聲不絕於耳,他的聲音如同鳥鳴,瞬間就被吞噬了。但我還是看見,他那眼睛裡淚花朵朵……
6 老拳
又是一次同學聚會,年過半百之人,模樣陳舊,周身上下松松垮垮的堆滿了贅肉,推杯換盞之間,話題扯到各自的工作上,這個人說,他在政府部門,工作不累,就是酒局太多,每天都有喝不完的酒。煩透啦!那個人說,在電力局混了一個小官,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更有人大言不慚地說,這輩子跟了個好領導,兒子進了縣政府,下一步等兒媳婦調進去,我這人生就算圓滿了。
惟有我和周默默然無聲,我們都從事着鐵路工作,工作之地是山區小站,同一條鐵路線上,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一年難得見上幾次面。偶爾打個電話聯繫一下,話題卻始終圍繞着工作轉,比如說設備大修了,又要忙活幾個月了,你問我答,已經是老生常談了。此此刻,我和他去說話就顯得有些笨嘴拙舌,只好埋頭飲酒,一杯接着一杯,不一會便暈頭轉向了。
而金卻神采飛揚,那話稠得好似一瓶蜜蜂,被他潑灑在桌子上。他有理由話多,那年,他和我們一塊參加鐵路工作,本來可以同甘共苦,因為盜竊鐵路器材而被單位除名,從此聲名狼藉,成了一個被人說教的反面典型。不想數十年後,當他重新出現時大腹便便,頤指氣使,此次同學聚會就是由他牽頭組織的,四十來個人所有的費用皆由他承擔。此時的他吐着煙圈,呷着酒,滿臉歉意的說,對不起,眾同學!叫大家受委屈了,都怪我手下的人不會辦事,說好去隴海大酒店,可人家要接待一個旅遊團。真他娘的笨!用錢砸呀!算了,不說這事了。來,為同學們再次相見乾杯!
金端着一杯酒,來到我和周的桌前,很熱情地看着我倆說,老同學,一別多年,還蹲在那小車站嗎?我聽出他把駐守說成蹲,於是,故意裝出很豁達的樣子說,蹲着好啊,可以令人兩腿發麻老眼昏花,什麼都看不清!金哈哈一笑,是啊,老眼昏花,可我瞧你這身鐵路制服就眼花!貼近我怪聲怪氣地說,我們那兒的殺豬匠也穿你們這身衣裳……晃着肥碩的身子走了,去給下一桌人敬酒。
漸漸地,到了高潮,這時周忽然走向金,拍了他肩膀一下,做了一個外出的手勢。於是,倆個人一前一步出大廳,不一會又回來了,但只有金一個人,神情沮喪,嘴唇上有一抹紅色,步子踉踉蹌蹌的,身子像是被什麼東西突然砸了一下,只見他一屁股陷在沙發里,默然無語。
回家的路上,我問周,你剛才把金叫出去幹啥?
周說,賞了他一記老拳!
為什麼?
殺我行,可糟踐我這身衣服不行!
7 舊地重遊
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他重返小站,紅色的上衣,黑色的褲子,橙色的棒球帽,穿戴雖說充滿了青春的朝氣,可那臉上布滿了皺紋,步伐也有些瑣碎,可知他年紀已經不小了。
走在那熟悉的站台上,他以為會同往日那樣,有人快步迎過來搗他一拳。可是沒人來,而人卻不少,其中幾個人還穿着鐵路制服,只是樣子有些陌生,顯然是他離開小站後來的新工人。他有些失落,皺起眉頭,嘴裡嘀咕不已,怎麼還這么小?不敢想啊,我那幾十年是怎麼過來的?
他感慨着,順着一條由碎道砟鋪墊的小路,來到了工區。依然是他離開時那個樣子,圍牆下生長着一叢叢美人蕉,院當中一顆巨大的柳樹,樹下是一方石桌,圍着石桌擺着幾個石凳。時間真快啊!這才告別小站三年,人就換了一茬,真應了那句話,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但這兒不是軍營,是一幫工人維護鐵道時的駐地,好在還有幾位昔日的工友,他們很快圍攏住他。久別重逢,話多的頓時令他應接不暇,這人說,你無事一身輕啦!那人說,算你有眼光,老早在城裡買了房,這會兒也算是一個城市人啦,悠哉樂哉,神仙也不過如此啊!他嘆口氣說,可我這神仙遠離人間煙火啊!
說話間,開始吃飯了,幾盤菜,五顏六色,擺在那石桌上。大家圍桌而坐,他從雙肩包里拿出幾樣零食小吃來,油炸花生米,鍋巴,怪味胡豆,五香牛肉等,其中還有兩瓶酒,這些都是他上火車前買的。可工長對他說,規矩你忘啦?他朗聲一笑,沒忘!我這酒瓶里裝的可不是酒,是茶水。我人雖說走了,可心裡還存着咱那規矩哩!於是,把茶水倒入武松碗裡,那碗黑而大,因狀似電視里武松飲酒時那隻碗而得名。幾個人舉起碗,相互一碰,然後滋地一聲,茶水下去了一大半。他道了一聲,爽!脖子一扭,脫去紅色的上衣,一甩,衣裳落在身後的樹杈上。有人提醒他,小心感冒。他說,這才好,正好來個以毒攻毒!說完腳一抬,索性蹲在那石凳上。
天漸漸地黑了,有人拉亮了電燈,燈正好懸在幾個人的頭頂上,燈光黃黃的,頓時引來好些小飛蟲,嗡嗡地圍着他們上下翻飛,似乎也想跟着暢快一番。他要去廁所,於是問,還是那個廁所嗎?四個坑,一個小便池,抬頭望天,低頭見糞水?
有人說,早改造成文明廁所了,同你家裡的一樣,水洗水沖,方便透啦!
他道了一聲,好!那就去享受一次,於是,去了後院,可當他走到美人蕉旁那片菜地前,忽然停住腳步,望着菜地里一片蔥蔥綠綠的蔬菜,在心裡說,兄弟們,從今往後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給你們提供飲料了,對不起啦!說完這話,他的眼睛便濕了……[1]
作者簡介
王恩豫,陝西省寶雞供電段退休職工,已發表作品一百餘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