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的世界(歐陽杏蓬)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我看到的世界》是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我看到的世界
上帝為人類設計了一個機關,三歲之前,不啟蒙開智,記憶隨風而逝,了無痕跡。我倒覺得,那是上帝對人類的恩惜。三歲之前還在地上爬,如果就有了記憶,有了思考能力,我想,人類是不存在的,就像氣球盛入鐵水。我為自己這個愚蠢的想法感到震驚,同時慶幸,我活了下來,一路損失同伴、同事和親人,一路跌跌撞撞,活到了現在。
上一段可以省去,在很多人看來,我這是老調重彈,他們都知道。
我看到的世界,他們未必看到。
我在草葉上看這個世界。
或這個世界在草葉之上,生機勃勃,榮枯輪轉,紛亂而複雜。
我忘不了我那個家,不是現在我父親重修過的房子,是我爺爺留下的房子,簡直像個宮殿!門前有青石墩,光滑清涼,你可以當作是門對。杉木門框氣窗上,裝有兩個圓的木頭兒,這是戶對。即使房子是窮人住的土磚房,土磚,很有歷史的建築材料,據說是唐代牛僧儒發明的,把中國老百姓從草棚子裡拯救了出來。當然,村里人不討論這些,在乎的是鍋碗瓢盆里有沒有。雙層門,外面是帶有格子的「沙子門」,擋風沙的,裡面是一層三指後的結實的木門,大門。門之上的房檐,有瓦塑的獅頭,很抽象,不是父親說獅頭的瓦垛漏水,我就把它們當作狗耳朵了。這門面說明,我家與眾不同。怎麼與眾不同,不用我問,我父親,我大伯伯會說,我家第幾代祖先在前清中過秀才,有多厲害,教過闕漢騫。闕漢騫是誰?闕家的,在台灣。我第一次看的方向,不是闕家,是平田,這比闕家重要,東干腳的祖先是從平田分出來的。我的前清秀才祖先,也是從平田分出來的,可謂是東干腳出的第一個人才。哪怕在窮鄉僻壤,是古老的土磚房,也要有門當和戶對。這是榮光,屬於東干腳。當年,平田的九甲人分往勒桑里,十甲人分往東干腳,六甲人分往其它地方,附近朱家山、王家沖、七里坪的祖先,都是從平田分出來的。這是平田人的驕傲,在周邊,繁衍出了數個大小不一的「衛星村」,拱衛平田。
我首先看向的是平田。
當然,是看不到的,只能看到草葉、稻禾、莊稼地。
平田是一個遙遠的地方。
有多遠?
兩里地。
如果僅僅是按兩里地計算,是一個不算多長距離的物理距離。如果從一個東干腳人的眼光來看,東干腳就像嫁出去的女,獨門獨戶了,平田的事,不再是東干腳的事,心理上有了距離。從一個孩子的眼光看,平田是一個看不到的神秘地方,聽到的,比看到的多。楊伯公大戰鄭伯公,楊家人大戰鄭家人,大戰闕家人……我的認知,是從祖先的各種「戰」開始的。爭山、一戰,爭水,一戰,爭田,一戰,爭氣,還得打一戰。在祖先那輩,解決問題的,首選拳頭。那時應該沒有寧遠北路之說,整個湘南湘水流域,開發雖早,但卑濕之地,經濟一直落後。在唐朝才「破天荒」,到了近代,才人煙四起。閉塞之地,傳統文化深入骨髓,唯有宗法是法,宗族勢力是力量。聽大人說起前人種種豪氣,努力去看我們的來源之地,只看到田野中間的土坡。出石板路,這是最好的教育,石板路就像線裝書,在藍天之下一頁一頁展開,別致優雅。出村子,進田野,過石橋,石橋邊,楊柳樹扭扭歪歪,是留是送,曖昧不清,好在橋下流水不停,嘩嘩啦啦,銀光閃閃,千軍萬馬一般奔涌前去。這是我們村最美的風景。只是,每年夏季,洪水都搗亂,把石橋沖毀一次。父輩們結伴而來,手扶肩扛,咬牙切齒,把石橋板從水裡撈出來,架上去。過了橋,是唯一通向平田的路,土路,彎路,田埂路,上坡路,荊棘間的路,下坡路……兩里路,也曲曲彎彎,跌宕起伏。
我只能看到那個土坡。
土坡邊的田裡,有一個高聳的土堆子,如塔。
土堆中央,是墓,墓堆很大,我甚至猜測是漢墓,上面長着無所畏懼的黃荊子,和見縫就插一腳的「狗屎婆」刺。
父親告訴我,那地方叫書房裡。
大伯伯也說,那地方原來是我們家的,是我們秀才祖先的書房,秀才祖先去世後,葬在坡高頭的地里。五八年土改,開田,我和你父親才抬個籮筐,將我們秀才祖先的遺骨裝起,兩個人抬回來,抬到井邊上的小山坡,挖了坑,隨便就埋下了。大伯伯說起從前,目光迷離,好像那一切在身邊,伸手就能摸到。
歷史如鐵,連想象的空間都沒有。
坡上那片田野,屬於平田,和我家再無關係。
然後,那個坡就像一個瞭望塔,坡上出現人影,我們就會去分辨,是東干腳的人,是平田的人,還是哪家的來客。坡上只有這三種人,沒有第四種。但帶來的消息,讓人燃起希望,欣喜和驚奇。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或者,是有人還知道,這山腳下,有一個不起眼的小村子。這個村子有多美,我自己也不知道。
小橋、流水、人家,用在東干腳,恰如其分。
石橋邊的河堤上,一排雜樹,直到上面井邊的洗衣埠頭,接上沿山而上的石板路。楊柳樹不堪大用,歪着樹脖子,向水而長,既像蓋在水上,又像擁抱着河流。吊柏樹如塔,筆筆直直,刺向青天,喜鵲最愛吊柏樹迎風搖擺的樹梢。每個早上,它都站在上面,朝着東干腳嘎~嘎~嘎~叫一會,又朝着廣闊的田野嘎~嘎~嘎~叫一會,沒人理它,它自己能折騰一個早上。青石埠頭上,有一棵抱圍粗的楓楊樹,又叫「炮響樹」,開的花,如一串鞭炮。我們年紀稍長一點,就和堂哥一起爬楓楊樹,樹上有知了,吱吱叫一個夏天,還有牽牛,渾身臭氣,樹縫裡,還有更臭的臭屁蟲。
河坡那邊,是田野,四季如畫。
最騷情的是春天,難怪說人騷情叫「懷春」。屋前屋後的桃花李花正在開,蜜蜂、土蜂、蝴蝶都出來逛街一樣浪漫,從東到西,花下、嫩葉上,泥上,石頭上、巷子裡,牆上,都能見到它們的身影。最開心的,就是看到土蜂進了牆縫,拿一個玻璃瓶子對着縫兒,等土蜂呆頭呆腦出來,自己爬進瓶子,蓋上瓶蓋,它發覺上當了,在瓶子裡嗡嗡嗡,湊在耳邊聽,能聽到它的怒火和絕望。我們在取樂。大一點的鈺哥兒,用瓶子在油菜花上裝了一隻指尖大的鬼頭蜂,在瓶子裡撲騰起來,簡直嘶天裂地。給盛盈聽,盛盈一聽,嚇得一鬆手,瓶子掉地上,碎了,鬼頭蜂在碎屑里,慢慢爬,並不着急。盛盈一臉哭相,怨鈺哥兒哄人。玩蜂子沒意思,那就去油菜田裡。油菜開花,平整整的一片,波瀾都沒有一個,像一匹布一樣平整滑溜,鋪到平田院子門口。平田院子的青磚黑瓦,像一滴墨在大地上渲染。四野無人。就盡情在油菜花田裡奔跑,撲下去,然後問:我在哪裡,找得到嗎?那麼蠢,那麼幼稚,那麼天真,一去,恍如就在昨天。嫌油菜花太深了,就摘一枝油菜花坐在石橋上,離水遠遠的,晃着兩隻腳,一邊撕着手裡的油菜花,看花瓣落水,隨水轉圈,一邊含含糊糊唱着莫名其妙的歌謠,從媽媽哪裡聽來的,又沒記住詞,只能含含糊糊,模仿大人的調子,不亦樂乎。
春天落幕,一場大戲結束。
夏天起初像一幅沉悶的油畫,到處都是綠油油的,青山,青樹,青色田野,水是碧綠的,天也是青色的。無遮無攔的青,洶湧澎湃的青。陽光開始兇悍暴烈,烤得草地嗶哩啪啦,螞蚱都藏不住,往豆角架下躲,往豆葉里藏,或上樹埋伏。天氣悶熱,悶熱久了,就一場暴雨,大人就講「發端午水」了,端午節快到了,這是最重要的一個節日,通常要準備節日那天大吃一頓。村里所有的節,都是以吃一頓來解決。一頓若不夠,就兩頓。端午節不吃粽子,吃炒血鴨。屈原投江的消息傳到的時候,都八月十五了,所以,我們八月十五才吃粽子。鴨子多半是自家養,家家戶戶都會養幾隻鴨子,就是為了應對過節。除了清明節不吃葷腥,其他節日,莫不是用一隻鴨子來解決。我們盼望過節。大人在田頭轉啊轉啊,回來吃了血鴨,等兩天,就要「雙搶」。血鴨好吃,「雙搶」讓大人習以為常,甚至輕鬆,新米續上來,家裡不斷炊了。卻讓我們眉頭一皺,渾身一緊,要跟着大人起早摸黑了。五月末的田野,像戰場一樣混亂。那一片金燦燦的稻子,不斷被穿梭的人影蠶食。終於在立秋前一掃而光,空蕩蕩的水田裡,二禾返青,在烈日下,穩穩地,像一顆一顆釘子。腳板子踩在田埂上,都要燙的跳起來。然而,大家都知道,只有二季稻豐收了,才能真正的填飽肚皮。
東干腳的人,平田的人,都在田裡忙碌,火燒屁股一般。
種田種地為大本,糧食就是金科玉律。
為了獲得這些,無論天光早夜,他們都面朝黃土背朝天,匍匐在大地上求生,從來沒有想到改變。人勤地不懶,也是金科玉律。這不會讓人恐懼,不會讓人顫慄,大家都是這樣,一代一代都是這樣——除非你有法,不做農民。這不是禁忌,是法,是能力。那些離開莊稼和水稻的人,到朝中做官,到部隊打戰,在省城做學問,在外面流浪,我自小就耳目濡染,是驚嘆,是讚美,是追隨,是讚嘆。哪怕毫無關係,大家的心愿都是一致的。我在想象看不到的那個世界的時候,大伯伯卻不服氣的說,大家都想吃輕巧飯,沒人種田,吃個屁啊,到時候,天下不大亂才怪。想吃輕巧飯,要有那個本事。大伯伯說的漫不經心,我聽到卻記下了,一直在想什麼是闖天下的本事,怎麼才學得到那種本事,在哪裡才能學到那種本事。我並不想離開東干腳,我的前清秀才祖先也沒有離開過東干腳。我只是單純的好奇,就像好奇用什麼方法,才能捉到那隻每天早上在樹梢上叫喳喳的喜鵲一樣。
平田曾是這一片土地的核心。
龍溪小學是核心中的核心。
鄉公所曾駐在平田。平田村曾做過平田鄉。平田立村八百年,從在草野之上奔突流離,到今天繁衍近萬人安家樂業;從起家的巴掌寬的早禾田,到現在遍布附近七八個村子,這在湘南卑濕之地,十足大家之氣。上過歷史教科書的有歐陽振聲,沒有上過歷史教科書的,只說考上黃埔軍校的,村里就有十個之多。人家都說寧遠北路出人才,大凡人才都出在平田村。平田村出人才,不僅家規族規嚴謹、強勢,還在於教育。平田祖先訓令是「清白傳家」,平田人自認是「耕讀傳家」,清白,講的是做人,耕讀,講的是為生。教做人,在前輩,講為生,在當今。平田人為傳承祖先觀念,在村里開闢了兩所學校,一個是啟蒙的落英書院,一個是發蒙之後的龍溪書院。平田人經歷過大起大落,從寧遠早禾田改姓楊迫遷桂陽,大費周章後又遷回平田,又把歐陽姓改回來,辛苦一回,深刻認識到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要改變個人命運,得讀書;要光宗耀祖,得讀書;改變全族命運,得大家讀書。我走進落英書院的時候,平田穩如老狗,在龍溪河畔,散發出千年的氣息,腳下的光溜的青石板,照得見人影子,催人自省。巷子裡的石牆,大路邊的宗祠,像一張一張臉,歷盡滄桑,依舊堅強。走完迷宮般地的村子,即使不讀書,不與人交談一句,也宛如上了一堂歷史課,震撼人心。中國的鄉村的發展,是一代一代祖先薪火相傳,一個一個朝代累積的。那些石牆,宗祠,書堂,無言的記載了祖輩的奮鬥,祖輩的聰明才智,祖輩的篳路藍縷。從落英書院轉到龍溪書院,這應該是一九二八年前後,農民運動展開後,由廟宇轉辦的學校。在歷史發展的每一個節點上,平田都沒有落下。走進龍溪書院古樸的大門,帶着朝聖般的心情穿過古樸的青磚內院,登上青石台階,穿過青磚拜堂,到四方天井,天井裡的花池裡,一枝青蓮,水裡,漫遊的錦鯉在花池的青磚圍牆裡,雖被局限,卻仍然游於青天白雲中,自得其樂。我想起了族裡老師講的「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它,不過欠一個點化。龍溪書院的老師,十之八九都出自平田本村。高中畢業回來的,當兵回來的,師範學校畢業自願回村的……他們都承載着一個夢,像農民種莊稼一樣,日出而作,日暮而歸,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走出東干腳,走進平田學校,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這是我走進世界的第一步。
從那以後,我從東干腳,走到了我看不到的地方。
那是一個和見過的地方一樣,卻有着不同內容,不同形式,不同歷史的地方。
我看到的世界,永遠一直在和我的年齡相背而行,和我的朋友相背而行,這讓我悲傷,無可奈何,然後一點一點向這個世界告別。我沒想到過朝前走了,某個時候,還要往回走,其力不可擋。是尋根?是回撤?還是人生有一種必然的回縮,以老邁之心撲向童年,追憶一去不返的童真?世界奇妙,人生奇妙,命運一樣奇妙,不可思議。和我一起走出東干腳,沿着龍溪,去到平田上學的夥伴,鈺哥兒十六歲溺水而亡,和我在麥子地築壩玩水的童年夥伴健哥兒倒在了四十歲的門檻上,帶我一邊衝鋒一邊跑向龍溪書院的真叔,五十歲的時候,倒在了青色田埂上……我的父親,倒在了二O二O年那個古怪的春天裡。我看到過的,已經湮滅,我沒敢想象的,從各處冒出來,怪物一樣,卻又那麼冠冕堂皇,踩在歷史上,指點江山,說着理想。荒唐,會在一生中,總會出現那麼幾次,只是,它每次出現,都是那麼自然。
我們生活中,什麼最有意義?晉階,金錢,還是擁有美?不,是陌生、神秘最有意義。人生的成就感,不是晉階、金錢和美,這些只是工具,表現,不是目的。人生的價值,是這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探尋過真相。這個有用或者沒用的過程,就是有用或者無用的一生,都是我們真實的一生,無法找補的一生。
我看到過的世界,已經風吹水打去,絲絲遺痕,正如我額上的皺紋。
我於我看到的世界,只是隨風來又隨風去的一粒塵埃,時間於我,猶如翠鳥在龍溪水裡扎出的一朵小小水花。
世界中的我,像一隻古怪的螞蟻一樣摸索,搖搖晃晃,自不量力,每天嘗試味道不同的草葉,冥冥中只為找到心儀的哪一種。不知道將被那一陣風吹走,被哪一個季節的雨點打翻,或被路人無知的腳踩碎。一直那麼興致勃勃,在上帝眼裡,我應還是三歲之前的人。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