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快跑(李云英)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丫头,快跑》是中国当代作家李云英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丫头,快跑
一
吃过早饭,戴荔荔又一次鼓足勇气说:“娘,我想到外边去走走。”
坐在门口搓着麻绳的老女人没吭声,靠在窑洞门边的四辈子却使劲瞅着她,没有人样地吸溜着鼻涕大声嚷叫:“不行噢,那绝对不行噢,呵……呸!”
老女人就阴沉了脸,用木锥子把面前的山木桌子磕得咵咵响。老女人说:“俺到这窑里四十来年哩,俺还不晓得出山的道儿咋样走哩?你就消停着吧。”
戴荔荔看着老女人,觉得眼皮突然开始急速地跳。一种悲哀从心底滋生。
戴荔荔是三个月前的一天晚上被人劫持到这个山村的。她眼睛被黑布蒙着,车停了,她被人拽扯着到了一户人家,然后她听到劫持她的两个人对那户的男人说要送给他做媳妇儿;还吩咐这个男人要看守好,不能让人跑了。这个男人吸溜着鼻涕激动地说:“大哥,你们放心噢,这么好看的女人,我咋能让她跑了呢!”
戴荔荔悲哀地想,人的命运就是如此不可估测,昨天自己还是一个风光无限的歌舞演员,而现在竟要成为一个陌生的男人之妻了。
蒙眼布被取掉了,一路劫持的那两个男人不见了,能见的是一屋子的山里百姓。戴荔荔终于看到了那个吸溜着鼻涕的男人,他黝黑的脸膛流溢着光彩,伸手在戴荔荔的脸上摸了一把,吃吃地说:“真是个好女人哩!”
这个男人就是傻子四辈子。
在此后的日子里,戴荔荔被四辈子护宝一样地看守着。四辈子显得无比欣喜,整天握着一杆火铳子,拽着一条狗,山神一样护着院子,什么活也不干。家里的老男人和老女人骂破了喉咙也不抵事。他们说:“这是过日子哩吗?女人嘛,一碗饭嘛,吃饱了该干啥还得干啥,饿了再去吃嘛。懂不懂?”四辈子拧着脖子对他爹和他爷爷说:“你们见过啥哩?哼,啥也不懂!”
戴荔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强忍着泪水咬紧了后牙。她试着要走动一下,四辈子便把火铳拉得哗啷啷响,他呼呼喘气儿,狗也呼呼喘气儿。狗比四辈子长得英雄点。后来戴荔荔干脆也不动了,消去了那份蠢蠢欲动。她抚摸着剧烈疼痛的伤口和瘪平的肚腹,然后对自己吼说:“哼哼!你还想当市级太太?你死定了!”没多长时间,她又狠心地跟自己下命令,“只要你戴荔荔不死,还有一口气,你一定得冲出这大山!”
二
在几孔经过了岁月剥蚀的土石窑洞里,几张腥膻的毛皮裹在戴荔荔身上。她在烧得滚热的石板炕上跟着老女人学纳鞋底儿,老女人叫石榴花。她常贼贼地笑说:“嘿嘿,天知道我是怎么来的?现在石榴花是戴荔荔的婆婆哩。”
粗涩的麻绳已将戴荔荔的手勒得不像样了,像一双鸡爪子。纳鞋底的活,小时候只在电影《刘胡兰》里见到过,现在她乐意学这门技术。早晨,她洗完饭碗就坐在老女人石榴花的炕上干这种山里人的营生。这样便于受到老女人石榴花的庇护,使她免受黑猩猩一样的四辈子不分昼夜地蹂躏。
戴荔荔纳鞋底时,四辈子就斜靠在窑洞门边不停地瞅着她,不断地大声嚷叫:“走嘛走嘛,咱到咱那边炕上去嘛!咱又不是没炕,咱的炕也烧得热着哩。”直到一家之主的老男人来踹一脚,四辈子才吸溜着鼻子去放羊。
几日过来,戴荔荔已纳完一摞儿帆布鞋底子。她看着自己手指上婴儿嘴般大的伤口子,眼泪便在眼眶里汨汨地回旋。但她仍然对着一家的男女笑着。
到这深山沟里快一百天了,这些天里她没洗过一次澡。头上的白色虮子挂在头发丝上吊啷着打秋千,黑胖的虱子窝在头发里像赶集。一开始她望着一盆浑浊的雨水不忍把乌黑光亮的披肩长发往里边放,可当她刚一放进去四辈子就像狼一样地嚎叫着把水给端开了。
“你个活妖精呀,你想害死俺一家啊?!”
“俺喝都舍不得喝哩,俺挑一担水要用一个大后晌咧,峁梁都要爬翻三道哩。”
戴荔荔的嘴唇被自己咬烂了。她猛烈地踢掉了高跟鞋,而且还嫌踢得不够远,又拣起来一咬牙甩到山涧里去了。丝稠衫裙也被她撕得一条一条的,就连一嘴亮白的牙她也让它们黄臭成了死鱼味儿。她让手指上那个畜牲张风早先送的那枚蓝宝石钻戒留了下来。她告自己说留下自有留下的用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嘛。戴荔荔坚信自己和那个畜牲绝不会就这样拉倒,“老天爷既然生了我戴荔荔,就得给戴荔荔一条活路。'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家庄也绝不是'藏龙卧虎’之地。走出去只是早晚的事!”她还说,“忍着,忍着,现在就是刀子也要吞咽下去!”
戴荔荔穿起了家织的青衫青裤、黑鞋布袜。因被人硬生生掏掉了肚腹里的婴儿,又在被卖的路途上受到极度的惊吓,所以她一到晚上小腹肚痛得直冒冷汗。手脚石头一样的冰凉,没有一丝的暖和气儿。
戴荔荔暗自念叨着“早晚、早晚、早晚”,这两字支撑着她,支撑得她像在革自己的命。革命气概会打倒一切个人小情绪。戴荔荔扔掉高跟鞋以后,完全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山妇。她披头散发,拉鞋拖袜,成了整个一山毛,而且相当的一个原始山毛。
不久,戴荔荔学会了拌猪食、煮玉米馇子饭,也可以闭着眼睛忍受臭不可闻的四辈子在自己玉体上姿意横行,猫狗子一样的大呼小叫。她基本上不洗脸不梳头,不撇洋腔。因为一家子死活不爱见撇洋腔的人。洋腔也就是普通话。在戴荔荔叫着爹叫着娘坐在炕沿上把着衣缝逮虱子时,一家子的老少爷们才对她彻底放了心,晚上再不没收她的衣裤和鞋袜。一家人倒也慈眉善目,吃饭时稠的先给她,野物肥肉也一股劲儿地夹到她的碗里。每当她啃着一条野兔腿时,老男人和老女人总是抓起几粒盐撒在上面说:“快就点盐吧,空口吃要反胃的。”而他们只吃一碗玉米馇子,就着那么一点点自己淹的萝卜樱子叶。四辈子放羊回来给她掖藏着许多的野桃、野杏、山里红。
戴荔荔好好地做活,好好地吃饭,没事就把大大小小的石头蛋儿铺在家门口的漫坡上,而且还脱了鞋反复在上边爬摸扑打,常常摔滚得鼻青脸肿,手脚出血。
老男人和老女人终于看不下去了,终于发了话。他们说:“荔瓜,你这是干啥?”戴荔荔被一句昵称感动了,说不清是该同情他们,还是该恨他们。她抹抹头上的汗,笑说:“锻炼呢。”老男人和老女人互相对看一眼说:“不锻炼也罢,锻炼个啥!这山里人的牛马活还不够使?咋的呀?”可是戴荔荔照样在有风有雨阴阴的天气里三级跳一样在石头上跑步。
老女人石榴花似乎动了恻隐之心,悄然说:“好荔瓜哩,穿了鞋再爬。”
戴荔荔汗流如注地说:“娘,费鞋。”
老男人说:“丫头,人比鞋要紧。赶明天卖了羊爹给你买双'油鞋’穿。”
戴荔荔听得差点掉了泪,山里人眼热的'油鞋’就是城里人嗤之以鼻的雨靴。老天不公啊!有钱人老婆成群,房子多座,吃天鹅肉喝王八汤,穷人竟要为三十多块的雨靴钱而去放羊、卖羊。她记得有一次那个畜牲张风带她去避署山庄吃饭时仅一道“女儿红”菜就要一千多。后听人说那道菜是用女人生头胎孩子的胎盘做的,属高档补品。可是目前自己的问题不是钱的问题。想到这儿戴荔荔抬头对老男人笑了说:“爹,俺不在石头上走路,日后咋下地干活哩?跑都跑不动。你和娘都老咧。”
窝在山沟里的日子,脑子都快发霉了。可是树上知了刺耳的鸣叫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欢呼她的倒霉,但又好像在孕育着什么机会。戴荔荔已能说一口地道的山里话。她摒弃了一切要命的虚伪,她把自己和这几孔糙黑的窑洞融为了一个整体。
早晨,雾气弥漫。林子里的鸟儿都在展示自己的歌喉。待湿气被漫过山包的太阳抽干,四辈子吆喝着领着羊群出了山。羊群尾巴后边跟着他的女人戴荔荔。以前,家里是不准戴荔荔出山放羊的。跟上男人四辈子就不一样了。四辈子手里握着锃光瓦亮的火药枪呢。戴荔荔手里提着瓦罐,瓦罐里有青竹叶子泡下的茶水,还有一袋子玉米面贴饼子。他们常常要在山坳里待到天黑尽时才回家。刚去放羊时,戴荔荔发现老男人经常躲在巨石背后偷偷地瞅她半晌。有一次她提出要学爬树,四辈子说他要睡他。她就像死了一般躺在满是羊屎蛋的石头地上,四辈子跨骑上时,她叫喊得山都在响。那群羊像一个个流浪的流氓围着戴荔荔咩咩地叫,然后趁机跑到别的山坳里去了。这期间戴荔荔就发现巨石背后老男人那双惊恐而又满意的歪脸儿。甚至老男人扔一块土坷垃到四辈子吭哧吭哧煽摆的黑肥屁股上,骂:“四辈子,俺日的贼你疯咧?羊都跑哩!”
再往后老男人就不再暗中跟踪监视了。戴荔荔爬树的本领与日俱增。几丈高的大杉树她三下两下噌噌地就爬上了树梢,然后两腿脚一松哧溜溜再溜下来。连四辈子都惊叹不已。她对这一切渐渐喜欢上了,饭量俱增,放羊时带的玉米锅贴已不够俩人吃。老女人石榴花不得不一二再再二三地给他俩加量,因此唠叨上了:“吃吃吃,真能吃,真是吃死老子的主儿!”
老男人取了嘴里的旱烟锅子说:“容让些容让些,你那黑小子屎尿忒多。啧啧,你都没见他在野地里把人家弄的,连羊都不吃草了哩。”
老女人石榴花“呸”地一声照脸吐了老男人一口,骂道:“老松,你真个该剐!竟看那些个哩。”
老男人红了脸说:“你看你看,俺就知道不该给你说。你们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俺这是监视那丫头哩。你生的儿你还不知道?那是个二球货,只会睡女人不管驴事。”
吃晌饭时,戴荔荔提出要坐在林子里吃,以便乘凉,还可以听到悦耳的鸟叫声。四辈子刚从戴荔荔身上下来不久,正志得意满。他呵呵着说:“去吧去吧,这有啥难的。只要你让俺想啥时弄就啥时弄,俺叫欢时想驴叫就驴叫,想羊叫就羊叫!”说着就“咩”地叫一声又骑了戴荔荔,骑着骑着又出了怪招儿,让戴荔荔骑了羊他也骑了羊。四辈子说:“啊呀,羊美哟!”完了戴荔荔就听见自己的热血在管子里开锅,凄然地拿了干粮袋跑进了林子。但她悲伤地一口都咽不下去,她从石头堆里刨出了事先埋在那里的烂布袋子,然后把饼子装进去,扎紧口子,迅捷地爬上树,把饼子袋藏在茂密的枝丫间。溜下树时她就在那棵树身上用石头砸下个记号。再过了几天她又藏了一把砍刀在树上,还有一个破烂的小水葫芦。
回到窑洞里戴荔荔又说又笑,让玉米馇子粥在嘴里吸溜得又香又甜。她故作懵懂地叨唠说:“娘,俺身上咋早不来咧?”
老女人和老男人互相对看了一眼。老男人突然把旱烟锅子咂吸得吱吱响,烟锅里的火一明一灭一明一灭。老女人石榴花问:“早咧?”
戴荔荔说: “早哩,一半个月了。”
四辈子憨笑着说:“娘,娘……”
老女人急忙下到伙房里,把风箱拉得呱呱啦啦,烧下一碗水卧荷包蛋,又从柿子醋罐里滗下半瓢醋水浇到碗里,端到戴荔荔跟前。戴荔荔“呃”儿一声吐了一地。这下一家子人欢天喜地,齐了声说:“吃了吃了,身子金贵哩。”
秋收时,一家人就不让身子开始发笨的戴荔荔收庄稼,只让她去放羊。头一天戴荔荔放完羊早早归来,第二天她等天黑一些时才回来,她望见了一家男女脸上的焦急。再一天戴荔荔又早早归来,这回她看到的是全家人的释然。直到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她都是天黑透了才回到窑洞里,笑嘻嘻地抓过老男人剥丢的衫子逮抓虱子。老女人石榴花照样烧下一碗醋蛋给她吃。
一天夜里落下一场透雨。第二早,雾像爱情一样,在山峰的心尖尖上游戏,生出种种美丽的变幻。山梁上黄红交错,枫叶如血,使人有了革命的遐想。戴荔荔早上起来给全家人熬好了红豆玉米馇子饭,吆喝上羊群走时已经一个早晌过去了。她说:“糟了,迟咧。”
老女人说:“不怕,俺荔瓜迟点回来。现天长哩,太阳落得迟。”
戴荔荔出了庄有三四里地,把羊群吆喝到一个山坳里,爬到树上取下了早藏在上边的贴饼子、砍刀和水葫芦。但她随即就悲哀地发现,藏早了的玉米贴饼已霉烂得满是红毛绿毛。凭记忆和从四辈子嘴里掏出的零星话柄,她知道要跑出这重重大山最少得十天半月。戴荔荔哇呀一声哭了,没有吃的,那就不可能活着逃出这大山,即使不被抓回来挨打受罪也得饿死。
戴荔荔正在绝望时眼里掠过那群白羊,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唿嗵唿嗵擂鼓时,一只小羊羔的脖子已被她双手掐断了,小羊羔的头耷拉到了地下。戴荔荔举起了手中的砍刀。结果她带走了小羊羔的两只后腿。
戴荔荔像被枪声追着的小鸟,急速地穿越在密林里,衣服和裤子已被荆棘和锋利的石楞子撕扯得丝丝缕缕。她告诉自己:“跑!跑!跑出去!哪怕是跑到更深一些的大山里也不要紧,只要先偷逃出眼下的劫难就行。”所以戴荔荔的不择方向反而帮了她,因为一家庄的老少爷们这时打着火把都在通往出山的道路上对她围追堵截。她选择了一棵又高又大的树爬了上去,紧紧抱着枝杆坐了下来。偶尔还十分警惕地睡一会儿。她先吃了巴掌大一块饼,又嚼了一块生羊肉。也许因为慌急了饿急了平生都不愿多看一眼的生羊肉这时吃着反而十分的香。她一路采摘野果子吃还用水葫芦舀山泉水喝,水葫芦的水喝干了而又没有现成的山泉水她就搬开石头块搜集那一点点积水喝。有时石头底下的水坑里还有棋子大小的小螃蟹,戴荔荔就抓起来撕了它们的两条腿吃,咸丝丝的像鼻涕味道。
戴荔荔记得她在许多的树上过了十多个夜晚后就望见了人家和公路,半年多时间里第一次看到了外人。她望见公路和人烟的一霎那,泪水像山洪爆发突突地奔流而下,她对大山锐吼:“啊哈!打不死的吴琼华又活了!张风,张头儿你等好了!”
三
张风就是那个想要消灭她的有权有钱有势的男人,也就是那个畜牲。戴荔荔现在的一切都和他有关系。想当初那个男人揽住她的小蛮腰厚颜无耻地说:“宝贝,宝贝,宝贝啊!宝贝啊你想要什么?要不上天给你摘几颗星星?我是真想你。”然后把她骗上床。可是最后竟不用骗直截了当就把她赶下了床。想那次她把那个畜牲和另外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风流女人堵在了房子里,张风竟咬牙切齿给了她一把掌。当着那个女人的面骂:“别惹我不高兴,别以为自己是谁!”
其实,戴荔荔也没怎么着,她明白自己并不是谁。她只是接受不了眼前的直播。她不会装傻。
结果她摔了几个玻璃杯,弄了一地的碎片。
张风啪啪的大巴掌毫不客气地抽在戴荔荔那漂亮而没有出息的脸蛋上:“贱货!赶快给老子滚开!”而那个女人哈哈一笑说:“装逼者,挨揍之,不亦乐乎。”
戴荔荔气疯了!立刻想拥有一支冲锋枪,对着那对狗男女大扫一阵子。其实,她找他是想早点让他知道她有了,而且就是他张风的孩子。那次她还有点事,是她的外甥大学毕业荣归故里,要成家要立业。而这种事在这个城市里也只有张风这样的头儿能办到。也只有他这样的人办才有结果。结果扯了蛋。
戴荔荔气疯了,又傻掉了。逢人便说,痛痛快快把自己肚子里那个男人的'孬种’曝料出去。有人出主意说:“告他!这年月当头儿的都怕告。告他他就给你把事办了。告!”
于是戴荔荔告状。于是她遭了暗算……
四
戴荔荔疲惫不堪,很想去公路上拦截辆车坐上去。但她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这么做。她顺着公路边的沟沟峁峁行走而绝不大大咧咧走上公路去,她还很可怜地向住在沟梁上的人家讨上口热饭热汤吃。有些多事的人瞅瞅她的脸蛋子就有了想法,不知为什么就有持重些的老者阻止,“没事找事呢?社会可是已经很法制了呀!看看那脸蛋子,这可不是个一般的人。”老者们冲着她喊:“丫头,快跑!”听了这话戴荔荔自己倒反而吓了一大跳,自己怎么就不是个一般的人呢?也许正因为这不一般害了自己。脚下却不知不觉飞了起来。
戴荔荔一路走来,衣衫褴褛,脚踝上手臂上被荆棘划破的伤口经过雨淋和蚊虫叮咬已溃烂化脓。她发着低烧不断地干呕,迷迷糊糊沿着公路边的山又走了十多天,终于望见了太阳底下的B城,以及城市中心钟楼顶上光彩硕大的铂金宝珠。这时她才公然地跑到一个加油站里讨水洗了脸,又好话说尽用人家电话拨通了大哥的手机。
大哥,并不是亲大哥。一个挺胸凸肚野心勃勃的边缘官员。
戴荔荔告状,告的又是张风。天知道大哥怎么就喜欢她告张风。于是迅速地对她亲热有加,她便很快成长为人家的好小妹。电话里大哥连声问:“喂,哪位?谁呀?”
戴荔荔对着话筒哇呀一声猛烈地哭嚎起来……
大哥在见到戴荔荔之下,惊得捂紧了嘴巴。戴荔荔洗完澡换了衣服又恢复成原先的戴荔荔。她心如铁石般地对大哥说:“我回来了!'胡汉三’又回来了。”
大哥百般叹服地自言自语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天不藏奸哪!”然后又问:“荔荔,你怎么落到这步天地?我找了你好半年啊,你到哪儿去了?”不等戴荔荔回答,又说:“咱们完了,张风又上去了。”然后盯着戴荔荔扁平的肚子,他忍不住连连发问:“孩子呢?你肚里的孩子呢?”失望和气愤使得他眼珠子血红血红。
戴荔荔一言不发地扑在大哥的怀抱里狂哭了一个时辰。哭过了她的心里清亮了许多。想想林冲手中的刀,品品林冲的那句吼,突然擦干眼泪说:“这B城不是他一个人的B城!逼我,他妈的逼呀……呜呜……”
戴荔荔给大哥述说着自己那段非人的经历。她像讲述别人的遭遇那样,像为外人控诉和悲愤。但这种样子更令人伤心伤肺。
五
戴荔荔那天去了纪检委,而且状告得特别痛快。共产党的纪检干部浑身是胆雄纠纠,相当正气凛然。一接到她手里的控诉状,就非常同情地瞅瞅她微微凸起的肚子,牙痛似地吸着凉气说:“这叫什么事呢?这个混蛋!这种败类根本不配做人民的公仆,而应该回家卖红薯去!”
这种时候戴荔荔就潮红了双眼,泪水流落得梨花带雨。当然,她没给人家说张风不给她办事,她还想取张风老婆而代之,想一步登天做官太太。她只说:“张风利用职权玩弄感情霸占妇女,还收受贿赂。希望你们秉公执法,惩治这种隐型腐败。人民政府一定要为人民做主!”然后就十分乘巧地退了出来。
白天站在暗处的大哥一到晚上就走到明处,在百分大酒店设宴热烈欢迎她的胜利凯旋。海吃海喝“煮酒论英雄”。而且趁机散发出去许许多多的谣言进行惑众。
戴荔荔在酒酣耳热之时,表示要加大力度告掉那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张风,免得人民跟着他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过烂包儿光景。
那天子夜时分,街上的风景依旧很亮丽。俊男靓女们根本舍不得去睡觉,而上网吧上得又相当累了,所以他们只好站在街头吃冰淇淋吃羊肉串、麻辣烫,外加卖呆卖乖。小姐这时也游走在大街上,好在天亮之前捞上个不回家的帅哥。于是街头更热闹了,简直是遍天下火树银花。
戴荔荔迈着“芭蕾步”很有风采地走在大街上,横行而过。可是她的心和一边扫马路的哧啦声一样显得格外荒凉。她走在灯光如铅的街巷里像飘在波动的海洋上,张风的影子翻腾在她心里仿佛是震荡的风雷,俩人交往的短暂时光不知为什么老是在她的思绪里滚来滚去,最后滚揪成一团乱麻。甚至在一瞬间戴荔荔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她记得那时自己经不住诱惑,压抑而矛盾地说:“不能啊……我不能这样……”然而她最后还是上了他的床……
告了状,她怀了他的孩子他也不肯动心。想到这儿戴荔荔竟生出几许后悔——唉,开弓没有回头箭啊!他可真不是个好情人。纯粹是惯坏了,惯得霸气十足。人常说,让人一步天地宽。你给我三句好话我早把肚里的孽障消灭了,我一个姑娘家干嘛挺个大肚子丢人现眼?没想到你竟那样地绝情绝义,让我舍命陪君子跟你过下去。为此我都快把自己的家人气死了,要面子的父母亲差点就要把自己的老脸扇烂了。可是你还下死手整人,迫使我辞职。什么辞职?开除他妈的了。可恶啊,还说孩子也不是你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从骨子里看不起我,欺负我。难道你当官是扎了根长了梢?永生永世戴着官帽子不成?大哥,哼!破着本地挑着我起事,暗中收拾你个孙子。活该!我想嫁给你是看上你了,喜欢你。你要知道十年后你就整个一糟老头,到那时还有谁稀罕你。其实我生那孩子干吗?我给自己找一生的不痛快呀?你一个做大事的强男人怎么就想不明白一个弱女子呢?唉——可恶!
想到这儿,戴荔荔又有些恨大哥,无奈这几天自己就是在大哥的百般哄唆下才到纪检委闹事的。其实戴荔荔还是有点后悔,她不知明天那个可怜又可恨的张风被端掉了会怎样?一切都将会怎样度过?他会不会自杀呢?戴荔荔有些不寒而栗,心头沉重得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憋闷得不由张开嘴深深吸吐了几口气。等新鲜的略带湿润的空气鼓荡在胸肋间时,演员的热情、张扬和散漫不羁便在戴荔荔周身恢复开来,一时间竟有些儿不能自持,忘乎所以加杂着得意忘形。她转念一想,在心里劝慰自己说:“瞧你这前怕狼后怕虎,提不起放不下的窝囊样,这年月谁怕谁呀!谁愿死谁死去。张风,哼!他活该。”
“哟,这不是荔荔姐嘛。”街边上有两戴墨镜的小子不知啥时候已贴近了戴荔荔,他们脸上的笑容带着江水样的绿蓝。
戴荔荔晚上一向比较警觉,特别是有了“敌人”后她更是不轻易独行。戴荔荔深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而且这几天大哥十分不放心地在耳朵边上把这句话叨咕烂了。于是戴荔荔摆摆手对那两个人说:“对不起,你们认错人了。”
可是那两人已经围拥过来了,一左一右把戴荔荔夹在了中间,他们像追星族那样热烈地说:“哎呀荔姐,敬仰敬仰,见你一次真的不容易呀!”
戴荔荔在有的时候就是做不了自己的主。她心软。她犹豫着停了下来。但就在她停步的一瞬间,他看见了眼镜片后边的绿光,像狼一样的绿光。她突然意识到了危险,但带着蒙汗药的湿手帕已迅捷地捂扣在了她的鼻嘴上。
最后的一丝清醒从戴荔荔脑际中消逝了,她两眼发黑神志模糊软做一团。这时从后边赶上来的一辆无牌白色面包车迅速打开车门,不到一分钟戴荔荔便被塞进车里……
戴荔荔被麻翻以后被拉到了哪儿又怎样被人取掉了肚腹里的婴儿,她一概不知。当她彻底清醒以后她已在重重大山里的四辈子家的火炕上了,肚皮上一条蚯蚓似的血红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那些人还留下些止痛消炎药。可见他们并不想当杀人犯,因为他们没有要了她的命。但是戴荔荔现在想要他们的狗命!
一阵一阵揪心的疼痛使戴荔荔站也站不起来,她想爬下那黑污腌躜的土炕,但她试了几试都没能成功。望望门外风声鹤唳的万重山仞,以及站在炕边儿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还不时把手里的一杆火铳子拉的呱啦啦响的傻大黑粗的四辈子,戴荔荔睁大一双暴怒的眼睛,发出“哇”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嚎,猛烈地哭倒在了石板炕上的破烂羊毛毡里……
戴荔荔回忆到这儿悲伤的泪水濡湿了大哥一大片衣襟,大哥恨得咬了后牙根。他又问她是怎样逃出来的?难道那家人没追?戴荔荔说哪能呢,还不破着命地追呀。
六
大哥又一次被张风击败了,上边宣布他退居二线。戴荔荔知道,其实大哥悲哀而不甘。近一段时间他基本上都陪伴在自己左右,总是乍白着脸给戴荔荔看相,半天咂下一口唾液讪讪地说:“你的印堂有点儿发暗,哦,怕不是好兆呢。”
戴荔荔跳起来叫嚷:“怕他不好吗?怕他不好吗!有什么统统来吧!我早就活腻了。”
大哥说: “旅游度假村要竣工了,很豪华呢,花了几个亿。”
大哥又说:“张风还要高升呢。”
大哥还说:“听说这小子外边情人多着呢。女人呀,傻女人呀,嘿嘿。”
戴荔荔焦躁地捶胸顿足,听着张风的好风光她的心情越发恶劣,举止也更加凶狠起来:“好看?哼!我他妈叫他好看不成!”说着狂暴地摔碎了一只瓷茶杯,破裂声像一个出了膛的迫击炮弹。
大哥仔细盯着戴荔荔看半天,然后深深地吐一口气,像一个十分痛苦久病要死的人突然寻找到了轻松的结局。
七
下了霜的早晨混混沌沌的,大地往上蒸腾着白烟。街边的桃树梨树一年也没结过什么梨子或桃子,种在那里好像只是为了搁浅岁月。有了霜就开始疲惫,浓绿的叶子先是失去了青葱的亮光,然后开始变薄变脆变黄,微微翘起卷成半圆,风来了的时候它们呼啦啦哗啷啷成群结队地呼啸着离开枝头,旋转翻飞着飘落到地上。
雪来了的时候,一切都白了。城市就像一个俏丽的少妇,清纯美丽,妖妖娆娆。雪花儿落在还没掉光叶子的梨树枝条上怅然地似一首骊歌,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样子。
后半夜的雪飞扬得铺天盖地,风搅着雪团在冷杉林子里嚣叫狂舞,大片大片竹林站在风口浪尖上如千军万马。远处坟莹里的猫头鹰嗄嗄地狞笑,猫头鹰好像被火烫着了舌头,火烧火燎的叫声哽哽的。这时,度假村浓密的松杉林里突然飞奔出两个人,他们的身上和头上落满了皑皑白雪,雪幕中他们一个拉着一个飞跑。风雪扑打得他们的衣裤怒怒作响,仿佛林冲夜奔。
片刻,旅游度假村上空蘑菇样的烟云腾空而起。大火像雷雨中的阴云一样密布了整个旅游度假村上空,奔腾的烈焰卷着蘑菇状的黑烟咆哮着冲向天外。轰隆隆的墙体断裂声像是世界末日到来。烈焰灸烤的几百米之内人身根本不能靠近。人们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戴荔荔转头咧嘴笑了。她看到了张风。
张风从车里滚跌下来,像着了魔一样狂肆地朝火海里扑去。身边人见状连拉带抱按住了他,但是张风疯了似的拚命地要向火海里扑。他大喊大叫着:“救火啊!救火啊!”
戴荔荔笑出了声。她听到了张风在嚎啕大哭:“救火啊!救火啊!啊嘿嘿……”
张风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随着消防车往后退,因火势太凶了,消防兵没了办法只好被火逼得往后撤。张风还在不断地狂吼,但是已经没有人听他的了。只有大哥在一旁冷冷地说:“看,火已经着上天了。”
“天哪!杀了我吧!”这是戴荔荔最后一次听到张风的哭喊。她觉得心里无比舒畅。
八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能烧的烧尽了,不能烧的也摧毁了。几公顷的珍稀花木被烤成了焦炭,诸多楼台亭榭的木桩上还在日夜冒着青烟。破败的瓦砾间时不时被风一吹还有红火在闪耀,一股股刺鼻的焦臭漫延到了十公里开外,老远的人们就会感到逼人的腾腾热浪。
清理火灾现场时,在深埋的瓦砾间发现了一具烧成焦炭状的尸体。尸体面目全非。公安部来的高级法医只能凭骨骼鉴定出这是个青年女性。张风让人从病床上扶到现场,看到死者焦黑的手骨上套着的一枚不曾完全烧毁的蓝宝石钻戒,像是白日里见了鬼。他“啊呀”一声大叫就朝后倒去……
戴荔荔也许早就想到了,这场火灾之后,B市电视台会报道这样一则消息:
张风,男,现年49岁,心脏病突发猝死。生前为B市常务副市长。
戴荔荔,女,现年二十三岁,B市风尚年华艺术工厂歌舞演员。旅游度假村纵火犯。并死亡于火灾现场。
……[1]
作者简介
李云英,山西省作协会员,山西省诗词学会会员,临汾市作协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