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子(赵庆梅)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三王子》是中国当代作家赵庆梅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三王子
去年回乡,见到儿时伙伴王峰,已是中年人模样,很结实。
远远喊我“老同学”,心里觉得不亲切:小学同班,下了课却一起吃一起玩儿的,什么同学嘛,我心里始终当他做亲兄弟一般的。他是王大娘的儿子,而王大娘是和母亲一样的最亲近的长辈。那时王峰口齿不清地把我的名字叫做“气梅儿”,如今就叫名字多好……
但他说起所谓同学,便也勾起我在绿色山窝窝里的一些“同学”时光的回忆了。名字多半儿还记起,小时的事情,也在谈笑里渐渐回来了。
那时我们是原始森林里一群自在的孩子,林场很小,四面是无际的群山和森林,这里刚刚被父辈开发。在全国还有很多人吃不饱的日子里,林场生活很富裕了。工人工资高,漫山遍岭的参天古木可以随便伐来建筑或是烧火,家家院里门前都堆着几人合抱的大木头,从来也没什么用。大人坐在上面聊天,小孩子爬上爬下玩。到处是松木桦木的香气。林场四周多野果野菜和狍子兔子野猪之类,美味健康,取之不尽,可以随便采来猎来吃的。大片的东北的黑土地也随你想开垦多少就去开垦,千年人迹不到的厚厚的土地,哪里都可以种出小瓜一样的土豆,土篮子一样的大头菜或是卜留克的,根本无需施肥,土壤泛着松香,里面藏着无尽的吃食。
春节和“六一”节,孩子们会做两身新衣服。女孩子春节是蓝裤子花上衣,“六一”节是蓝裤子白上衣。还有母亲爱打扮孩子的,会在孩子的衣服领子、小兜上绣几朵花。在即使最热的八月早晚也要穿秋衣秋裤的夏天,还会给孩子做两件裙子。这就羡慕死了我,母亲穿衣最素淡,我们的衣服都不曾有过绣花,更别说穿裙子了。
在毛绒绒的绿色松林里的小学校早晨八点上课,时间很宽裕,孩子们多是约着玩得好的三两个伙伴一起去学校,啃着馒头或者窝头、发糕,到门口叫一声或直接站到屋里去,那一个也吃着出来了。
班里有个叫做荆杰的孩子,是当时女生里最厉害的,自封为“三王子”,据说她认为班长杨庆是“一王子”,聪明又淘气的白俊俊叫做“二王子”,除他两个,就属她厉害了,所以叫做“三王子”。
三王子的“王者风范”,要从早晨说起,那时林场的孩子,因为居住地距离学校都很近,大概最远的走二十分钟也到了。我是常常在学校敲钟的宋姐开始用铁锤敲那节吊在一排教室最西面的半截铁轨时开始从家跑的,呼哧呼哧坐到教室里,还会听到她敲最后几下。而班里还有张立柱、王宝根等几个比我家还近的同学。
三王子不同,我没去约过她,我们两个从来关系不好。听说她每天早晨不会自己起来,要等到她的“跟班”同学服侍她起来,给她拿衣服裤子,她慢慢穿了,再由两个同学搀扶着出门。
这我是信的,在学校,女孩子“跳皮筋”“跳格”是最乐的游戏,课间十分钟或是放学后要抓紧玩上几个回合。三王子也玩,但永远是“老烧”,不知为什么这么叫,总之“老烧”就是轮到两伙对家跳的时候她都有资格跳,有着游戏中比较尊贵的地位。这样地位的取得是必须在这次游戏里跳得最好的那个,或是类似抓阄,喊着“手心手背!”伸出手时单独出了手心或手背的那个。而“三王子”不用遵守游戏规则。
但很多时候这样的游戏她也玩厌了,便由两个同学扶着,太后一样走到其他游戏着的一伙人中间,在人家撑好的皮筋上乱跳乱踩,或把我们画在地上“跳格”的格子蹭掉,口袋(沙包)踢得远远的。别的同学是不敢吱声的,一般是默默收起皮筋或口袋走了。
我却不吃气。因为女生里面,我学习最好,老师也对我好,正直有骨气一点的同学,便都在我这一边玩,所以我和三王子有一点两军对峙的意思。我们有时会吵架,但要到打的那一步,我必要找借口跑掉的,因为我比她瘦而且矮,并且没有哥哥,父母也永远会在我们姐弟与伙伴的矛盾中先责备自己的孩子的。 记得一次她又捣乱挑衅,和她理论,便对骂起来,她跳到操场的领操台上,像那个时代的报幕员或是高音歌唱家一样,两脚一前一后,身体前倾,挺得笔直,以使声音高亢嘹亮,一手叉腰,一只手指着我骂。我也回骂,不外比着说对方是某种更低等动物或是学习不好啊,考试低分啊,被老师骂啊等等的重复。但我忽然想起大人聊天时说起“放狼烟”这样的话,似乎是评价一个人说话如放屁一般,于是骂她“放狼烟”,她不甚明白,虽也反复骂“你才放狼烟”,终有些气焰落了。上课了,都回教室,记不得谁胜谁负。但过后我这一伙的女生夸我:你真厉害,有那么多新词……
此后我常常用“新词”炫耀或者骂架。因为只有我们家有很多书和话本,并且父亲还给我定了《少年报》和《少年文艺》,虽然书或报纸到林场的时候多已是下一月了,于我还是新的,便迫不及待反复看,连报纸缝隙里的广告也几乎记住了。实在没得看了,也看母亲的书,多是鲁迅的,看得心情灰暗,尤其读到《肥皂》和《祥林嫂》两篇文章时。因为是有些情节的,还能看进去,然而看完后很久都困惑、不高兴。觉得在世界的某个连太阳都没有的角落里,活着一群怪怪的人……或者看父亲办公室的《半月谈》,有很多本被父亲整整齐齐摆在桌上,但实在看不懂。可我由此知道很多“新词”,用在炫耀和骂架时,往往能获得同学的羡慕和喝彩。
“三王子”的打扮也与众不同,不是穿着——她的母亲是寡妇,很节俭的,她没有炫人的花衣服。但她烫头发,那时生活中还没有烫头的,只在电影里见过,她就用家里的炉钩子烧热了,把头发卷在上面,然后就有曲曲弯弯的卷发了,她把刘海儿拉出很多,都烫成卷儿垂在脸前。 她就那样,下课被人扶着稳稳慢慢地走,卷发纹丝不动,嘴抿着,下巴绷得直直的,就像神话电影里王母之类的神,庄重威严,也被很多女生羡慕。为此我曾爬到家里高高的箱子盖上,对着墙上毛主席像旁边的大镜子,反复把嘴抿起来,绷直下巴,然后发现我抿不抿嘴,绷不绷下巴,都比三王子好看很多,心里就更蔑视她……
三王子的母亲很懒,也极俭省,家里脏且光秃秃什么都没有。
那时林场食品多是公家统配的,公家进什么了,全林场就都吃什么。比如夏天的瓜果、冬天的冻梨、柿子等等。每次林场小火车来,大家就相互传告着粮局或是商店放什么了,于是家家父母肩扛手提,络绎地搬回家去。家家饭桌上中午或晚上就都换了新样儿的食物,孩子出来手里也拿着吃,就像过节一样。我的父母最不会在吃的方面对孩子苛刻,无论公家卖什么了,我家总买得很多,比如一百多斤的半片猪,几十斤白糖,一土篮子松花蛋,几箱子冻梨、冻柿子、雪糕等等。
记得最清楚的是每个夏天会买一次白糖,母亲总要买几十斤,用面袋子扛着回家,袋子里装不下的,我和妹妹用盆端着,一路舔着走,到家白糖吃得过量,和妹妹都觉得头有些微微地痛。而这时三王子的母亲会领着家里两个年幼的孩子,在林场人人必经的最宽的那条街上,逢人便说:咋整啊,寡妇失业地没钱,孩子馋的哇哇哭……林场人厚道,便这个一碗白糖,那个两个香瓜地给哭着的孩子。等到晚上快下班了,三王子的母亲便回家也拿了袋子篮子,偷偷地买了回家吃去了。因为三王子的父亲是工伤故去的,按照政策她母亲接班,虽不做什么具体事情,工资是和其他家父亲拿的一样高的。 三王子的母亲整天哭穷,有一次却露了富。
那是一个冬天,晚上林场放电影。父亲不知为什么只带了我去看,回来时,就见三王子家着火了,所有男人都从影院或自家跑来,提了水来救火,父亲站在火边木垛上,急吼吼地,一边大声指挥着人灭火,一边接过一桶桶水泼在房上,人们小跑着提水,有人在井边摇水,很快地,天寒夜深,滴水成冰,从水井到三王子家的两条胡同里,地面滑溜溜冻成了冰道……水一桶一桶泼上去,火渐渐势弱了,然而还是眼见得在通红的火苗里,木头房架子一根根露出来,又塌下去……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我浑身哆嗦。后来母亲说,快天亮时,父亲回家了,衣裤上的水冻成了冰,明晃晃盔甲一般,提着桶的手心里都是碎冰…… 如今想想,那时家家父亲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小伙子,快快乐乐呵护着自己的小家幼子,谈笑间,又在沃野风雪里把千年巨松一根根送上日夜奔驰的小火车,运往世界各地,真是豪迈又苍凉。
火灾时林场刚好建成第一批砖瓦房,不是家家都能分得新房的,三王子一家理所当然得了一套,搬新家了。可是在废墟里,人们发现了一个装钱的枕头,里面满满都是五元、十元的钱,烧得片片断断的,散得到处都是。据说到银行还可兑换的,大家纷纷捡了送还她家。四岁的妹妹玩土时扒出了一张,母亲不在家,给了王大娘,王大娘领着妹妹去还给三王子的母亲。她却不满:不知还捡了多少呢,拿来一张还我……这让正直的王大娘不满了很久,唠叨了很多次……
多年后问起母亲,为什么三王子家那么多钱,母亲说,三王子的父亲生前是拖拉机手,基本工资每月就有要二百多元,冬天木材会战还有很高的计件工资。她家又节省,一个月用不了十元钱……
据说这场火是三王子母亲的老乡放的,他看中了三王子家一块儿上海手表,表经常挂在三王子家木箱上一只绿色酒瓶上。他偷了手表,伪造了失火现场。 因为林场人人都互相熟悉,自然清楚谁家有这种奢侈品。老乡偷了没法戴,就又在表盘上烧了一个泡,佯装是捡的,送还了三王子的母亲。可是为什么过了那么久才送还?又为什么那么大的火没把表烧坏?林场人因此推断火是他放的。但也就不了了之了。然而三王子的母亲会过,家里钱多是众所共知的了。 换了新居,她家仍显出穷的样子来,家具比别家的少,虱子却比别家的多,三王子卷发上白的虮子,我至今记得。
初中时,父亲把家搬到甘河镇,我在甘河一中读书,是最好的学校。库西林场没有初中,其他仍住在林场人家的孩子便都到甘河二中住校上学。我恋着儿时伙伴儿,曾在初中三年中,几次去二中看过同学。都长大了,斯文了,三王子也成了文静美丽的姑娘,经常穿一件淡粉浅花儿的衣衫。她礼貌地和我打招呼,礼貌地说有空会去我家。说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不会去的,因为她矜持而腼腆,并很胆小的样子。
王峰早就忘了还有三王子的故事了,说起这些同学,只说荆杰特别安静不爱说话,太老实了,在小镇里生活,只是本本分分过日子。
回乡日短,没见到荆杰,如果见了,会聊起这些往事吗?也许她也忘了。如今想起来,她是多么生动可爱的一个孩子,只因看了些电影画册,便活灵活现演了许久“三王子”,享受着自己是王、是后、是神的感觉,竟忘了现实,忘了自己粗衣布衫,头脸都没有洗干净呢……
儿时的那些个毛丫头还是我们吗?我总觉得像是在讲着别人的故事,讲着一群已消失在连绵的青山溪水、山风野花里的小精灵的故事。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记忆里,那些日子却像清澈的水底的鹅卵石,一粒粒又美又清新,隐现在岁月里摇曳的水草间。
库西林场原还有几户人家的,他们舍不得离开,如今也不得不撤出来了。父辈砍伐过的山上又密密匝匝长满了新树,是啊,大兴安岭土地肥沃,无需营林,只要人退出来,百年后这里又将是茂密的原始森林了。树林茂密了,人少了,据说黑瞎子和狼又多起来,常常看到它们的粪便脚迹。几家人住在那里已很不安全,便陆续搬出来了。
王峰的妻子漂亮又能干,尤在采山货方面,用王峰的话说:小腿倒腾得快着呢,一会儿就没影了。等你担心她会遇到黑瞎子,找到山下时,人家已经采满一袋子,坐在山下等了半天了。王峰很健壮,说起采山货,说起库西,他就像森林里的王子。
王峰的妻子也说不愿离开库西:她说在库西那会儿,晚上没事儿,大家都坐在家门口唠嗑,山风清凉,溪声松涛就在耳畔,山峦起伏,天空青黛如湖,满天星星又大又亮,一会儿一颗流星,眼瞅着就在不远的地方落下来……
这让我到底又深深地忆念起童年了,那美得童话般的童年,那连绵起伏的群山,那些像野草山花般长大的孩子和他们的故事,那些年轻的无忧无虑的父母和他们的故事——在暴风烈雪里,在花海林涛间,洁净无尘、撼天动地……[1]
作者简介
赵庆梅,七十年代生于内蒙呼伦贝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