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女第七章(2)》(張愛玲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怨女第七章(2)》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她出來到走廊上,天黑了,晚鐘正開始敲,緩慢的一聲聲砰!砰!充塞了空間,消滅一切思想,一聲一聲跟着她到後面去。
飯桌已經都擺出來了,他們自己帶來的銀器。大奶奶三奶奶正忙着照應。她找到奶媽把孩子交給她。三爺站在老太太背後看打牌,和他丈母娘說話。也許他今天晚上會告訴三奶奶——這話他大概不敢說——他怎麼捨得不說?今天這件事幹得漂亮,肯不告訴人?而且這麼個大笑話,哪兒熬得住不說?熬也熬不了多久。
等着打完八圈才吃晚飯。座位照例有一番推讓爭論,全靠三個少奶奶當時的判斷,拉拉扯扯把輩份大、年紀大、較遠的親戚拖到上首,有些已經先占了下首的座位, 雙手亂劃擋架着,不肯起來。有許多親戚關係銀娣還沒十分摸清楚,今天更覺得費力,和別人交換一言一笑都難受。她們是還不知道她的事。未來是個龐然大物,在 花布門帘背後藏不住,把那花洋布直頂起來,頂得高高的,像一股子陰風。廟裡石板地晚上很冷,門口就掛着這麼個窄條子花布帘子。屋樑上裝着個小電燈泡,一張張圓檯面上的大紅桌布,在那昏黃的燈光下有突兀感。以後的事全在乎三奶奶跟她房裡的人,刀柄抓在別人手裡了。
她一直站着給人夾菜。你自己吃。坐下,二奶奶坐。張桌子,地方太大太冷,稀薄的笑話聲,總熱鬧不起來。
打了手巾把子來,裝着鴨蛋粉的長圓形大銀粉盒,繞着桌子,這個遞到那個手裡,最後輪到她用,鏡子已經昏了,染着白粉與水蒸氣。鮮艷的粉紅絲棉粉撲子也有點潮濕,又冷又硬,更覺得臉頰熱烘烘的
麻將打到夜裡一兩點鐘才散。在馬車上奶媽告訴她孩子吃了奶都吐出來,受了涼了。回去二爺聽見了發脾氣。他今天整天一個人在家裡。一直好好的,你走了交給誰抱?交給誰?誰也不在那兒,去了。來喜那小鬼,跟着那些小孩起鬨,都玩瘋了。"
據夏媽說,她也在找二奶奶。二爺把跟去的人都罵了一頓。銀娣起初心不在焉,他的雌雞喉嚨聽得她不耐煩起來。好了好了,哪個孩子不傷風着涼。打雞罵狗的,你 越是稀奇越留不住。生氣,省得再跟她說話。你還要咒他?也是你自己不當心,這麼點大的孩子,根本不應當帶他去。是我叫他去的?老太太要他去拜師傅,你有本 事不叫去?奶媽,把門開着,夜裡他要是咳嗽我聽得見。噢,我也聽着點。
他們的聲音都離她很遠,像點點滴滴的一行螞蟻,隔着衣服有時候不覺得,有時候覺得討厭。她能知未來,像死了的人,與活人中間隔着一層,看他們忙忙碌碌,瑣碎得無聊。
但是眼看着他們忙着預備睡覺,對明天那樣確定,她實在受不住。不知道自己怎麼樣,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目前這一剎那馬上拖長了,成為永久的,沒有時間性,大鉗子似的夾緊了她,苦痛到極點。他們要拿她怎麼樣?向來姨奶奶們不規矩,是打入冷宮,送到北邊去,不是原籍鄉下,太惹人注目,是北京,生活程度比上海低,家裡現成有房子在那裡,叫看房子的老傭人順便監視着。正太太要是走錯一步路呢?顯然他們從來不。這些人雖然喜歡背後說人家,這話從來沒人敢說。
她並沒有真怎麼樣,但是誰相信?三爺又是個靠得住的人。馬上又都回來了,她怎麼說,他怎麼說,她又怎麼說,她怎麼這樣傻。她的心底下有個小火熬煎着它。喉 嚨里像是咽下了熱炭。到快天亮的時候,她起來拿桌上的茶壺,就着壺嘴喝了一口。冷茶泡了一夜,非常苦。窗子裡有個大月亮快沉下去了,就在對過一座烏黑的樓 房背後,月亮那麼大,就像臉對臉狹路相逢,混沌的紅紅黃黃一張圓臉,在這裡等着她,是末日的太陽。在黑暗中房間似乎小得多。二爺帶着哮喘的呼吸與隔壁的鼾聲,聽上去特別逼近,近得使人吃驚。奶媽 帶着孩子跟老鄭睡一間房,今天晚上開着門,就像是同一間房裡的一個角落。兩個女傭的鼾聲略有點參差不齊,使人不由自主期待着一上一落,神經緊張起來。一個 落後半步,兩個都時而沙嗄,時而濃厚,咕嘟咕嘟冒着泡沫。然後漸趨低微,偶爾還吁口氣。或是吹聲哨子。聽上去人人今天晚上都過不了這一關。夜長如年,現在 正到了最狹窄的一個關口。
格喇一響,跟着一陣沙沙聲。是什麼?她站着不動,聽着。是老鄭在枕上轉側,枕頭裝着綠豆殼,因為害紅眼睛,綠豆清火的。
她披上兩件衣裳,小心地穿過海上的船艙。黑洞洞的,一隻只鋪位仿佛都是平行排列着。一個個躺在那裡,在黑暗中就光剩這一口氣,每次要再透口氣都費勁,呼嗤 呼嗤響,是一把亂麻繃緊在一個什麼架子上,很容易割斷。每一隻咽喉都扯長了橫陳在那裡,是暴露的目標。她自己的喉嚨是一根管子扣着幾隻鐵圈,一節節匝緊 了,酸疼得厲害,一定要豎直了端來端去。她轉動後面箱子房的門鈕,一進去先把門關上了再開燈。一開燈,那間大房間立刻闖了上來,在溫暖的黃色燈光里很安逸。用不着的家具,一疊疊的箱子,都齊齊整整挨着牆排列着。
二爺不會看見門頭上小窗戶的光。老媽子門隔着間房,也看不見。她搬了張凳子放在他的舊床上。壞在床板太薄,踢翻了凳子咕咚一聲,比地板上更響。門頭上的橫欄最合適,不過那要開着門。另一扇門通向甬道,是鎖着的。她四面看看,想找張床毯或是麻包皮鋪在床上,但是什麼都收起來了。還是寧可快點,不必想得太周到。孩子隨時可以哭起來,吵醒他們。反正要不了一會工夫,她小時候有個鄰居的女人就是上吊死的。她多帶了一條褲帶來,這種結實的白綢子比什麼繩子都牢。能夠當作一件家常的工作來做,仿佛感到一點安慰似的。
上面有灰塵的氣味,也像那張床一樣,自成一個小房間。
如果她夏天上吊,為了失竊的事,那是自己表明心跡,但是她知道這些人不會因為她死了,就看得起她些。他們會說這是小戶人家的女人憊賴,吵架輸了,賭氣乾的 事。現在她是不管這些人說什麼了。如果她還有點放不下,至少她這一點可以滿意:叫人看着似乎她生命里有件黑暗可怕的秘密——說是他也行,反正除了二爺她還 有個人。
其實她並沒有怎樣想到身後的情形——不願意想。人死如燈滅。眼不見為淨。就算明天早上這世界還在這裡,若無其事,像正太太看不見的姨奶奶,照樣過得熱熱鬧鬧的。隨它去,一切都有點討厭起來,甚至於可憎。反正沒有她的份了,要她一個人先走了。[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