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 第十二章(2)》(張愛玲 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半生緣 第十二章(2)》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母女倆談談說說,小陶已經趕來了,曼璐當着她母親的面囑咐他當天就動身,到蘇州去賃下一所房子,日內就要搬去住了,臨時再打電報給他,他好到車站上去迎 接。又叫顧太太趕緊回去收拾東西,叫汽車送她回去,讓小陶搭她的車子一同走。顧太太本來還想要求和曼楨見一面,當着小陶,也沒好說什麼,只好就這樣走了, 身上揣着曼璐給的一筆錢。
顧太太坐着汽車回去,心裡一直有點惴惴的。想着老太太和孩子們等會問起曼楨來,應當怎樣對答。這時候想必他們吃喜酒總還沒有回來。她一撳鈴,是劉家的老媽 子來開門,一開門就說:"沈先生來了,你們都出去了,他在這兒等了半天了。"顧太太心裡卜通一跳,這一緊張,幾乎把曼璐教給她的話全忘得乾乾淨淨。當下也 只得硬着頭皮走進來,和世鈞相見。原來世鈞自從昨天和曼楨鬧翻了,離開顧家以後,一直就一個人在外面亂走,到很晚才回到叔惠家裡去,一夜也沒有睡。今天下 午他打了個電話到曼楨的辦公處,一問,曼楨今天沒有來,他心裡想她不要是病了吧,因此馬上趕到她家裡來,不料他們全家都出去了,劉家的老媽子告訴他曼楨昨 天就到她姊姊家去了,是她姊姊家派汽車來接的,後來就沒有回來過。世鈞因為昨天就聽見說她姊姊生病,她一定是和她母親替換着前去照料,但不知道她今天回來 不回來。劉家那老媽子倒是十分殷勤,讓他進去坐,顧家沒有人在家,把樓上的房門都鎖了起來,只有樓下那間空房沒有上鎖,她便從她東家房裡端了一把椅子過 去,讓世鈞在那邊坐着。那間房就是從前豫瑾住過的,那老媽子便笑道:"從前住在這兒那個張先生,昨天又來了。"世鈞略怔了一怔,因笑道:"哦?他這次來, 還住在這兒吧?"那老媽子道:"那倒不曉得,昨天沒住在這兒。"正說着,劉家的太太在那邊喊"高媽!高媽!"她便跑出去了。這間房空關了許久,灰塵滿積, 呼吸都有點窒息。世鈞一個人坐在這裡,萬分無聊,又在窗前站了一會,窗台上一層浮灰,便信手在那灰上畫字,畫畫又都抹了,心裡亂得很,只管盤算着見到曼楨 應當怎樣對她解釋,又想着豫瑾昨天來,不知道看見了曼楨沒有,豫瑾不曉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楨解約的事──她該不會告訴他吧?她正在氣憤和傷心的時候,對 於豫瑾倒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想到這裡,越發心裡像火燒似的。恨不得馬上就能見到曼楨,把事情挽回過來。
好容易盼到後門口門鈴響,聽見高媽去開門,世鈞忙跟了出去,見是顧太太。便迎上去笑道:"伯母回來了。"他這次從南京來,和顧太太還是第一次見面,顧太太 看見他,卻一句寒暄的話也沒有,世鈞覺得很奇怪,她那神氣倒好象是有點張皇。他再轉念一想,一定是她已經知道他和曼楨鬧決裂了,所以生氣,他這樣一想,不 免有點窘,一時就也說不出話來。顧太太本來心裡懷着個鬼胎,所以怕見他,一見面,卻又覺得非常激動,恨不得馬上告訴他。她心裡實在是又急又氣,苦於沒有一 個人可以商量,見到世鈞,就像是見了自己人似的,幾乎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在樓下究竟說話不便,因道:"上樓去坐。"她引路上樓,樓上兩間房都鎖着,房門鑰 匙她帶在身邊,便伸手到口袋裡去拿,一摸,卻摸到曼璐給的那一大疊鈔票。那種八成舊的鈔票,摸上去是溫軟的,又是那麼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疊。錢這樣東西, 確是有一種微妙的力量,顧太太當時不由得就有一個感覺,覺得對不起曼璐。和曼璐說得好好的,這時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告訴了世鈞,年輕人都是意氣用事 的,勢必要驚官動府,鬧得不可收拾。再說,他們年輕人的事,都拿不準的,但看他和曼楨兩個人,為一點小事就可以鬧得把訂婚戒指都扔了,要是給他知道曼楨現 在這樁事情,他能說一點都不在乎嗎?到了兒也不知道他們還結得成結不成婚,倒先把鴻才這頭的事情打散了,反而兩頭落空。這麼一想,好象理由也很多。
顧太太把鑰匙摸了出來,便去開房門,她這麼一會兒工夫,倒連換了兩個主意,鬧得心亂如麻。也不知道是因為手汗還是手顫,那鑰匙開來開去也開不開,結果還是 世鈞代她開了。兩人走進房內,世鈞便搭訕着問道:"老太太也出去了?"顧太太心不在焉的應了聲:"呃……嗯。"頓了一頓,又道:"我腰疼,我一個人先回來 了,"她去給世鈞倒茶,世鈞忙道:"不要倒了,伯母歇着吧。曼楨到哪兒去了,可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顧太太背着身子在那兒倒茶,倒了兩杯,送了一杯過 來,方道:"曼楨病了,在她姊姊家,想在她那兒休息幾天。"世鈞道:"病了?什麼病?"顧太太道:"沒什麼要緊。過兩天等她好了叫她給你打電話。你在上海 總還有幾天耽擱?"她急於要打聽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鈞並沒有答她這句話,卻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兒是在虹橋路多少號?"顧太太遲疑了一下,因 道:"多少號……我倒不知道。我這人真胡塗,只認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門牌號碼。"說着,又勉強笑了一笑。世鈞看她那樣子分明是有意隱瞞,覺得十分詫異。除 非是曼楨自己的意思,不許她母親把地址告訴他,不願和他見面。但是無論怎麼樣,老年人總是主張和解的,即使顧太太對他十分不滿,怪他不好,她至多對他冷淡 些,也決不會夾在裡面阻止他們見面。他忽然想起剛才高媽說,昨天豫瑾來過。難道還是為了豫瑾?……
不管是為什麼原因,顧太太既然是這種態度,他也實在對她無話可說,只有站起身來告辭。走出來就到一丬店裡借了電話簿子一翻,虹橋路上只有一個祝公館,當然 就是曼楨的姊姊家了。他查出門牌號碼,立刻就僱車去,到了那裡,見是一座大房子,一帶花磚圍牆。世鈞去撳鈴,鐵門上一個小方洞一開,一個男僕露出半張臉 來,世鈞便道:"這兒是祝公館嗎?我來看顧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貴姓?"世鈞道:"我姓沉。"那人把門洞豁喇一關,隨即聽見裡面煤屑路上朽戩朽暌徽蠼 挪繳,漸漸遠去,想是進去通報了。但是世鈞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時候,也沒有人來開門。他很想再撳一撳鈴,又忍住了。這座房子並沒有左鄰右舍,前後都是荒地和 菜園,天寒地凍,四下里鴉雀無聲。下午的天色黃陰陰的,忽然起了一陣風,半空中隱隱的似有女人的哭聲,風過處,就又聽不見了。世鈞想道:"這聲音是從哪兒 來的,不會是房子裡邊吧?這地方離虹橋公墓想必很近,也許是墓園裡新墳上的哭聲。"再凝神聽時,卻一點也聽不見了,只覺心中慘戚。正在這時候,鐵門上的洞 又開了,還是剛才那男僕,向他說道:"顧家二小姐不在這兒。"世鈞呆了一呆,道:"怎麼?我剛從顧家來,顧太太說二小姐在這兒。"那男僕道:"我去問過 了,是不在這兒。"說着,早已豁喇一聲又把門洞關上了。世鈞想道:"她竟這樣絕情,不肯見我。"他站在那兒發了一會怔,便又舉手拍門,那男僕又把門洞開 了。世鈞道:"喂,你們太太在家麼?"他想他從前和曼璐見過一面的,如果能見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轉圜。但是那男僕答道:"太太不舒服,躺着呢。"世鈞沒有 話可說了。拖他來的黃包車因為這一帶地方冷靜,沒有什麼生意,兜了個圈子又回來了,見世鈞還站在那裡,便問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僕眼看着他上車走了,方才 把門洞關上。
阿寶本來一直站在門內,不過沒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來的,怕那男僕萬一應付得不好。這時她便悄悄的問道:"走了沒有?"那男僕道:"走了走了!"阿 寶道:"太太叫你們都進去,有話關照你們。"她把幾個男女僕人一齊喚了進去,曼璐向他們說道:"以後有人來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這兒。二小姐是在我們這 兒養病,你們小心伺候,我決不會叫你們白忙的。她這病有時候明白,有時候胡塗,反正不能讓她出去,我們老太太把她重託給我了,跑了可得問你們。可是不許在 外頭亂說,明白不明白?"眾人自是諾諾連聲。曼璐又把年賞提早發給他們,比往年加倍。僕人們都走了,只剩阿寶一個人在旁邊,阿寶見事情已經過了明路,便向 曼璐低聲道:"大小姐,以後給二小姐送飯,叫張媽去吧,張媽力氣大。剛才我進去的時候,差點兒都給她沖了出來,我拉都拉不住她。"說到這裡,又把聲音低了 一低,悄悄的道:"不過我看她那樣子,好象有病,站都站不穩。"曼璐皺眉道:"怎麼病了?"阿寶輕聲道:"一定是凍的──給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裡頭灌 風,這大冷天,連吹一天一夜,怎麼不凍病了。"曼璐沉吟了一會,便道:"得要給她挪間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寶道:"您進去可得小心點兒。"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藥片去看曼楨。後樓那兩間空房,裡間一道鎖,外間一道鎖,先把外間那扇門開了,叫阿寶和張媽跟進去,在通裡間的門口把守着,再去開 那一扇門。隔着門,忽然聽見裡面嗆啷啷一陣響,不由得吃了一驚,其實還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風中自己開闔着。每次砰的一關,就有一些碎玻璃紛紛落到 樓下去,嗆啷啷跌在地上。曼楨是因為夜間叫喊沒有人聽見,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塊手帕包着。她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曼璐推門進去, 她便把一雙眼睛定定的望着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樣子,簡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經起來走動了,可見是假病──這樣看來,她姊姊竟是同謀的了。她想到這 里,本來身上有寒熱的,只覺那熱氣像一蓬火似的,轟的一聲,都奔到頭上來,把臉脹得通紅,一陣陣的眼前發黑。
曼璐也自心虛,勉強笑道:"怎麼臉上這樣紅?發燒呀?"曼楨不答。曼璐一步步的走過來,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下攔着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來。風吹着那破玻璃窗,一開一關,"希"一關,發出一聲巨響,那聲音不但刺耳而且驚心。
曼楨突然坐了起來,道:"我要回去。你馬上讓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給瘋狗咬了。"曼璐道:"二妹,這不是賭氣的事,我也氣呀,我怎麼不氣,我跟他大 鬧,不過鬧又有什麼用,還能真拿他怎麼樣?要說他這個人,實在是可恨,不過他對你倒是一片真心,這個我是知道的,有好兩年了,還是我們結婚以前,他看見你 就很羨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的,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這樣。只要你肯原諒他,他以後總要好好的補報你,反正他對你決不會變心的。"曼楨劈手把桌 上一隻碗拿起來往地下一扔,是阿寶剛才送進來的飯菜,湯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揀起一塊鋒利的磁盤,道:"你去告訴祝鴻才,他再來可得小心點,我有把刀 在這兒。"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腳上濺的油漬,終於說道:"你別着急,現在先不談這些,你先把病養好了再說。"曼楨道:"你倒是讓我回去不讓我回 去?"說着,就扶着桌子,支撐着站起來往外走,卻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那間兩人已是扭成一團。曼楨手裡還抓着那半隻破碗,像刀鋒一樣的銳利,曼璐也有 些害怕,喃喃的道:"幹什麼,你瘋了?"在掙扎間,那隻破碗脫手跌得粉碎,曼楨喘着氣說道:"你才瘋了呢,你這都乾的什麼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還 是個人嗎?"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為你這樁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夾棍氣──"曼楨道:"你還要賴!你還要賴!"她實在恨極了,刷的一聲打 了曼璐一個耳刮子。這一下打得不輕,連曼楨自己也覺得震動而且眩暈。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的抬起手來,想在面頰上摸摸,那隻手卻停止在半空 中。她紅着半邊臉,只管呆呆的站在那裡,曼楨見了,也不知怎麼的,倒又想起她從前的好處來,過去這許多年來受着她的幫助,從來也沒跟她說過感激的話。固然 自己家裡人是談不上什麼施恩和報恩,同時也是因為骨肉至親之間反而有一種本能的羞澀,有許多話都好象不便出口。在曼璐是只覺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剛才這 一巴掌打下去,兩個人同時都想起從前那一筆賬,曼璐自己想想,覺得真冤,她又是氣忿又是傷心,尤某覺得可恨的就是曼楨這樣一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聲 道:"哼,倒想不到,我們家裡出了這麼個烈女,啊?我那時候要是個烈女,我們一家子全餓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負,我上哪兒去撒嬌去?我也是 跟你一樣的人,一樣姊妹兩個,憑什麼我就這樣賤,你就尊貴到這樣地步?"她越說聲音越高,說到這裡,不知不覺的,竟是眼淚流了一臉。阿寶和張媽守在門外, 起先聽見房內扭打的聲音,已是吃了一驚,推開房門待要進來拉勸,後來聽見曼璐說什麼做舞女做妓女,自然這些話都是不願讓人聽見的,阿寶忙向張媽使了個眼 色,正要退出去,依舊把門掩上,曼楨卻乘這機會搶上前去,橫着身子向外一衝。曼璐來不及攔住她,只扯着她一隻胳膊,兩人便又掙紮起來。曼楨嚷道:"你還不 讓我走?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還能把我關上一輩子?還能把我殺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的一摔摔開了,曼楨究竟發着熱,身上虛飄飄的,被曼璐 一甩,她連退兩步,然後一跌跌出去多遠,坐在地下,一隻手正撳在那隻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噯喲了一聲。曼璐倒已經咖咖踏着碎磁盤跑了出去,把房門一關,鑰匙 嗒的一響,又從外面鎖上了。[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