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啟(常凡)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重啟》是中國當代作家常凡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重啟
1
冬晴睜開眼,湧入視線的,是恍若無盡的黑暗,和黑暗中那些破舊家具黑黢黢的輪廓。
適應了一會兒,她又看到了正對床的衣柜上那面穿衣鏡,鏡中朦朧模糊地映出自己側臥着的身影。她條件反射似的,扯過垂落到床沿下的毛巾被,遮掩住了身體。她記起孩子姥姥第一次來的時候,就鄭重地跟她說,鏡子對着床是風水上的大忌。第一妨人,第二晚上醒來起夜時還容易嚇到自己。冬晴跟勇健提過幾次,勇健嘴上總是說沒問題馬上弄,有空就挪,然後轉眼就忘得一乾二淨。冬晴尋思今晚之前,說啥也要讓勇健把這衣櫃挪挪地方。
勇健睡在靠近窗戶的里側,臉朝上,粗壯結實的左臂舉過頭頂,胡茬參差的嘴巴半張着,發出很響很刺耳很沉重的鼾聲。冬晴確定自己剛剛就是被這鼾聲吵醒的。冬晴與勇健結婚快十三年了,這粗暴的呼嚕聲也伴隨了她五千多個夜晚。如今,她不僅早已習慣了這四缸發動機轟鳴般的呼嚕聲,甚至有時候聽不到勇健的鼾鳴,她反倒還會睡不安穩。冬晴打開枕頭邊上的手機看了一眼,此刻是凌晨兩點五十六分,再有半個多小時,勇健就又該按部就班地起床。一晃十年,勇健的每一天,總是從全天最黑暗的時刻開始。
勇健的鼾聲戛然而止,他朝冬晴這邊翻了個身,砸巴兩下嘴,長吁了一口氣,睡夢中含含糊糊地說了句什麼。冬晴哆嗦了一下,閉上眼睛,隨即又睜開,注視着勇健融在黑幕中那張還算年輕卻已飽經風霜、粗糙起皴的臉。
勇健也醒了。他的生物鐘,似乎已精準到了不需要鬧鈴定時鳴響,就可以在凌晨三點鐘左右讓自己醒來,前後誤差基本不超過十分鐘。他睡眼惺忪地望着冬晴。兩個人,四隻眼睛,在黑暗中對視了十秒鐘,勇健再次砸吧砸吧嘴,說:「你咋這麼早就醒了?」冬晴伸手掐掐他的鼻子,沒好氣道:「還能為啥?都怪你呼嚕聲太小了。」
勇健嘿嘿一樂,口中整齊的白牙在黑暗中閃了一下,把臉轉向了另一側。勇健和冬晴的故鄉,在南水北調源頭,水質好到全國聞名,大多數人因為這水,都有一口潔白髮光的好牙。冬晴坐起,身體靠住床頭,問:「做夢了吧?」勇健沉默着,似乎在努力回憶睡夢中的情景,眼睛望向床頭對面的牆。牆壁與屋頂的接縫處,有一隻一拃多長的壁虎,半卷着尾巴一動不動地趴着。
五年前,勇健和冬晴從鎮子上破舊的平房,剛搬進這座半新不舊的樓房時,這隻壁虎已經是這裡的住戶。沒住幾天,壁虎從天花板上掉了下來,正好落在了冬晴身上,一陣亂爬,把冬晴驚醒不說,還給嚇得翻身跌倒在床下,媽呀媽呀地哇哇尖叫。壁虎翻着跟斗跌下床,迅速消失不見。沒過多久,冬晴去廚房做晚飯,一眼瞅見裝豆瓣醬瓶子的蓋兒上,臥着一隻麻灰色略帶些不規則白斑點的壁虎,昂着三角腦袋,一雙凸起的怪眼不吝地瞪着她。冬晴立馬嚇得臉色煞白,丟掉鍋鏟,退出廚房,尖着嗓子叫勇健趕緊來收拾。勇健進來,屈起兩根指頭照准壁虎的身體輕輕一彈,壁虎飛起,啪的一聲撞到牆上又跌落在地板上,一陣慌亂的連扭帶爬,不知鑽到哪裡去了。冬晴埋怨勇健:「怎麼不打死它?好噁心。」勇健擰開水龍頭洗洗手,說:「壁虎是好東西,捉蚊子逮蒼蠅。你沒看,好多人都在自己的車屁股上貼着壁虎嗎?」冬晴不懂,問:「那為啥?」勇健說:「聽他們說,壁虎就是庇護的意思。」冬晴接着問:「庇護是啥意思?」勇健有點不耐煩,皺皺眉、撇撇嘴道:「好像是保佑保護的意思吧,反正是個好詞兒。」勇健一家與壁虎五年來同居一室,和平共處,相安無事。因為沒有在屋裡同時見過兩隻壁虎,勇健冬晴就當這是同一隻壁虎了。
「壁虎,壁虎,這麼多年,它都保佑什麼了?庇護什麼了?」冬晴的視線也投向了那隻壁虎,語氣悵然地說,「我看哪天你還是把它捉住扔出去吧,別再冷不丁掉到床上嚇死個人。」
勇健闔上眼,嘆口氣,說:「不管咋說,畢竟也是一條性命。」
冬晴說:「我又沒讓你害死它,你就把它請出去不行嗎?」
勇健含混地說:「好,好。它只要是再爬得低一點,我一定請它出去。」冬晴又說了晚上回來挪動穿衣櫃的事,勇健也好好好行行行地答應了。
冬晴沉默了一會兒,問:「你剛才,做了個什麼夢?」勇健使勁揉了揉眼睛,說:「想不起來了。」他驀地側過臉來,眼神怪異地瞅着冬晴,問:「你怎麼知道我做夢了?」
冬晴眼望着天花板,說:「我聽到你說夢話了。」
「我,我說……什麼了?」勇健有點結巴。
冬晴不說話,神態寧靜又似乎有些緊張,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靜默了一會兒,勇健又嘆了口氣,搔着亂蓬蓬的的頭髮,抓起手機看看時間,說:「快到點了,該起床了。」他健碩結實的身體往上抬了抬,作勢要起床的樣子。
冬晴伸手扣住了勇健的手腕,勇健在黑暗中凝視着冬晴殷切的目光。「還早着哩,幹嘛那麼着急?」冬晴抓住勇健的手,把它輕輕放在自己的胸部。
勇健感到了溫暖和柔軟。他用力咬着嘴唇,眼睛裡開始燃起灼灼的火苗。他鼻孔噴着粗氣,猛然翻身,粗暴地把冬晴壓在了自己的身體下面,咬牙切齒地說:「心想事成,心想事成……」
幾分鐘後,勇健抹着額頭冒出的油亮的汗水,神情沮喪地從冬晴身上移開,坐在一邊床沿大口地喘粗氣。冬晴一臉不快,半躺半坐,雙手枕在腦後不停地眨着眼睛。
勇健搖着頭,說:「可能是這段時間沒休息好。晚上再來吧,一定行,一定行的。」
房間外傳來抽水馬桶的沖水聲和一陣細碎匆忙的腳步聲,是女兒紅霞起夜從廁所出來。兩個人都屏住了呼吸。一會兒,勇健估摸紅霞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忙輕手輕腳地快速穿好衣褲,問冬晴:「冰箱裡還有方便麵嗎?」冬晴悻悻地說:「沒有了,就剩倆涼饃,愛吃不吃。」勇健沖她不尷不尬地笑笑,說:「沒有也不要緊,市場有通宵賣飯的,還有羊肉湯呢。」冬晴不理他,把臉埋進了枕頭。
2
勇健靜悄悄離去。冬晴豎起耳朵,不一會兒,聽到了樓下汽車點火發動的聲響。每天如此,勇健起大早駕駛着自家的二手依維柯廂貨,到二十多公里外的果蔬批發市場進貨,七點半鐘拉着整車新鮮的蔬菜和瓜果回來,開始菜販子一日忙碌勞頓的營生。以前拉貨的是台東風卡車,前不久剛換的車。聽着勇健開車遠去,冬晴有點後悔對勇健發火,勇健起早貪黑不容易,還讓自己搞得心情不好。她不免擔心,想起幼兒園張園長昨天跟她提起想要一些山竹,她抓起手機給勇健撥了過去,說:「記得進一箱山竹。你到了市場,記着先整碗羊肉湯,要純肉的不要羊雜,羊雜沒啥營養。多要兩個餅子。」勇健在電話那頭含混地嗯嗯着。
冬晴被手機鬧鈴再次叫醒時,已是早晨六點半。她跪在床上拉開窗簾,陽光俯衝進房間,亮得晃眼。這座北方濱海城市,春夏季節的白晝比冬晴老家長得多,冬晴十二年前初來乍到,對每天早上四點多天光就一片大白,不習慣了很長時間。
從窗口望去,多年前遼闊平展、長滿油菜花與麥子的田野,已被一幢幢建成和在建的樓宇覆蓋淹沒。這些樓宇高聳入雲、鱗次櫛比,阻擋住了更遠處一面闊大的人工湖泊上吹來的帶着腥澀的鹹味又潮濕清涼的風。誘人且煽情的廣告宣傳語,醒目地立於還在施工的小區門前。玄湖鎮遠離中心城區,目前的房價還不算高,可以預料再過幾年,大概率會翻着跟頭往上漲。冬晴曾經非常迫切地想按揭買下一套,因為這事和勇健反覆爭論過多次。勇健想在離新家鄉——移民新村不遠的縣城裡買套房子。冬晴知道勇健的心思,無非是想以幫着照看房子的名義,讓公婆搬進去住,尤其到了冬天新房子裡有暖氣取暖。冬晴則有自己的計較。只是如今這個願望和夢想已經變得不那麼強烈,甚至都快煙消雲散了。冬晴再沒和勇健提起過,勇健也很長時間不再提在縣城買房的事情了。
冬晴望着窗外發了會兒呆,簡單拾掇平整了一下床鋪,走進女兒紅霞的臥室。紅霞還在睡。她馬上十二歲,上五年級,學習成績差強人意,在班裡處於中游。昨晚放學,作業寫到十一點半,也沒寫完。冬晴和勇健都是初中沒讀完的肄業生,根本輔導不了孩子的學習,平時只能戳在一邊兒,乾瞪眼瞎着急使不上勁兒。
冬晴見紅霞睡得香甜,有點心疼又有點煩躁,撩起毛巾被,推了推女兒,說:「太陽都快曬到屁股了,還不起床?」她紅霞瘦小的臀部輕拍了一下,兩步走到窗前把窗簾推開。見紅霞沒反應,冬晴莫名地火大,抓起紅霞掛在椅子背上的校服,往孩子身上不輕不重地甩了兩下,咋呼道:「還不起來是不是?昨晚上讓你把作業寫完,你說今天早上寫,到了早上你又不想起!」她抓住紅霞的一隻手臂,把她拽起。紅霞勉強地坐着,身體隨即又歪歪斜斜地靠在床邊牆上,皺着眉頭,一臉的癔症與不情不願,嘟囔道:「幹什麼啊你?」床邊牆上貼着幾張照片,冬晴曾一度把照片取下來,紅霞後來又給粘了上去,還表情困惑地問冬晴:「我貼得好好的,你取下來幹嘛?」
冬晴感覺嗓子眼有些乾澀,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兩手摩挲着膝蓋,說:「你得用功學習,我跟你爸就是吃了不好好學習的虧。難不成你將來還打算跟我們一樣,繼續沒晌沒夜地當菜販子?」
她使勁眨眨眼睛,抽抽鼻子,移坐到床沿上,幫紅霞穿衣服,說:「努努力,爭口氣,這次期中考試,咱說啥也要進到前十名。」紅霞說:「我們老師說,以後考試成績不排名次了。」冬晴撇撇嘴道:「明着不排,暗地裡還能不排嗎?就算是不排名次,成績出來了,你能在班裡排第幾,心裡還能沒個數?」紅霞遲疑地點點頭,睜大眼睛盯着冬晴,說:「媽,你咋哭了?」冬晴咧咧嘴,難看地笑道:「沒有,我有啥好哭的?不過,你要想讓你媽媽我天天高高興興的,就好好讀書,考出個好成績。」紅霞垂頭不語。
冬晴當年是懷着三個月的身孕,從老家來到這座城市的。八個多月時,冬晴有天早起感覺不好,勇健趕緊蹬着賣菜的破三輪,拉着她到十幾公里開外的縣城醫院檢查。大夫說胎兒心跳異常,彩超觀測臍繞頸,必須馬上剖腹產。孩子生下來不足五斤,三歲前身體一直羸弱多病,每個月都得往醫院去幾趟。進了幼兒園後,身體狀況慢慢好轉。十二年,這個孩子從出生到現在,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十二年,但冬晴感覺孩子和自己還有勇健一樣,仍然是身份尷尬、面目模糊的外鄉人。再過兩年,紅霞就要上初中了。異地學生考大學必須回原籍的,冬晴想,到時候還得托關係才能讓孩子進入老家縣城一所好的中學繼續讀書。這又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
紅霞默不作聲,十分乖巧,坐到小課桌前埋頭補家庭作業。冬晴問:「早上飯,想吃點啥?」紅霞想了想,說:「豆漿,豆腐腦,煎餅餜子。」冬晴說:「等着,我下樓給你買去。」
3
樓後不遠,路邊就有一個賣早點的露天攤位,吃早點、買早點的人不老少,幾張簡易的條形桌子,四周已快坐滿了食客。一位五十多歲的大嬸,正照應着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吃早飯。她很有耐心,一勺一勺地將碗裡的豆腐腦餵到小男孩口中,說:「吃得飽飽的,一會兒姥姥帶你去看大熊貓、大老虎。」她抬頭看見冬晴,笑着打招呼,說:「冬晴,買早點吶。」冬晴點頭回應。
大嬸與冬晴同鄉不同村,都來自南水北調源頭庫區。十年前,庫區移民時,大嬸家移到了同省更靠近南邊的一個縣,冬晴和勇健,跟着公公婆婆一大家子,遷徙到了中原腹地。大嬸一家來這座北方的海濱大城市討生活有二十多年了,靠擺攤賣鞋維持生計。大嬸不識字,兩女一男三個孩子,卻出了兩個在讀大學生,一個在本地,一個在福建。大女兒雖只初中畢業,但人長得漂亮,嫁給這鎮子上的一個有錢人,生了倆孩子。大的女孩讀小學,小的就是此刻她身邊帶着的男孩。
冬晴又看一眼小男孩兒,問:「小偉還沒上幼兒園嗎?」大嬸扯出一張餐巾紙給外孫擦擦嘴,說:「不上了,我帶着就行,他姐姐沒上過幼兒園,不也照樣上學嗎?」冬晴說:「上幼兒園還是好一些,對孩子早點開發智力有幫助。」她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叫小偉的男孩兒,小偉也歪過頭來好奇地瞅她。賣早點的大姐連着問她兩聲:「你要嘛?我說,你要嘛?」她回過神來,忙說:「豆腐腦兩份,豆漿一份,煎餅餜子一個,素餡的包子兩個,打包帶走。」
大嬸把孩子吃剩下的半個豆腐餡兒包子,塞進嘴裡咀嚼吞咽,問冬晴:「有段時間沒見你們家浩浩了,還在老家他爺爺奶奶那兒嗎?」冬晴從攤主手裡接過幾個裝着食物的塑料袋,雙手拎着,笑着說:「是啊。嬸子一會兒是不是要帶小偉去歡樂谷看大老虎啊?」玄湖鎮正在大力發展旅遊產業,距離居民區不遠,建了一座大型的綜合性遊樂場,起名「歡樂谷」,上天入地、翻江倒海,花鳥魚蟲、飛禽走獸,各種娛樂項目算得上應有盡有,還有一大群一比一栩栩如生張牙舞爪的恐龍雕塑。大嬸的女婿正好是這遊樂場的投資人之一,大嬸帶外孫進出自然無需門票。
大嬸笑呵呵地說:「沒事幹,帶孩子瞎玩唄。哪天浩浩回來了,你們別忘了帶孩子去玩,自己人好說,免費。」冬晴連聲嗯嗯答應着,邊走邊說:「嬸子有空來家玩啊。」
陽光分外耀眼,目之所及都明晃晃、亮堂堂的,仿佛沒有一處陰影似的。冬晴似乎被這陽光照得頭暈目眩,走路竟有些不穩。她步履踉蹌,兩步一搖,走進單元門洞,又覺得兩眼瞬間陷入一片凝滯的黑暗。她背朝着樓梯吃力地坐在了台階上,閉住眼睛,不停地大口喘氣。有樓上鄰居路過,問她:「沒事吧你?怎麼坐在這兒啊?」冬晴強擠出微笑,解釋道:「沒事沒事,走得有點累了,歇一會兒。」十分鐘後,她掙扎着站起,上樓回家。紅霞補完作業已洗漱,冬晴把買來的早點放在碗盤中,招呼紅霞抓緊時間用餐。她自己隨口吃了一些,又囑咐了紅霞上課別遲到,課堂上注意聽講,便抓起提包和手機再次下樓,從負一層地下室里推出電動自行車,驅車往玄湖鎮集貿市場趕去。
集貿市場距離冬晴一家所住的小區有三里多地,面積不小,集貿市場中間是一個長方形的廣場,很大很空曠,早中晚都音樂聲不斷,總有一群精力充沛的各個年齡段的男男女女,在那裡眉開眼笑地起勁兒歡實地跳廣場舞,起勁兒歡實地又扭又蹦噠。廣場的四周簇擁着飯店、商場、超市、美容美髮等門面房和用各種篷布或者塑料布搭建的簡易攤位。冬晴家的菜攤兒,在廣場南側的一角,左邊也是個菜攤兒,右邊是個肉鋪。冬晴總是比左右兩家先到先開門。不一會兒,勇健拉着一車新鮮的果蔬開到菜攤兒門前,兩人不說話,很有默契地從車上把盛裝果蔬的筐子、箱子卸下,依次碼放擺置到位。勇健把車開到廣場的一角停住,獨自到一旁賣早點的攤位簡單吃點早飯。接下來他要做的雷打不動的一件事,就是拉開放在攤位里的躺椅,補每天凌晨缺失的那幾個小時的覺。躺下沒一會兒,他就又發出了很響的鼾聲。
一大早生意還不錯,很快開了張。近九點時,幼兒園的張園長來了。張園長是這鎮上唯一的私立幼兒園的園長,她丈夫是集貿市場的管委會副主任。冬晴把準備好的五斤山竹打包給她,冬晴本不打算要錢,張園長執意要給,冬晴於是只要了進價。
張園長連說謝謝,瞅見勇健靠在在躺椅里,臉上蒙着衣服酣睡,搖搖頭,小聲說:「孩子他爸每天可夠辛苦的,真不容易。」冬晴笑笑,說:「就是這齣力流汗勞累的命,認了。」張園長又瞅瞅冬晴,問:「趙晨浩還在鄉下爺爺家嗎?上學前打算一直待在鄉下了嗎?」冬晴抿着嘴點點頭,說:「等過一段,再說吧。」張園長說:「晨浩跟他姐姐小時候差不多,也是個聽話的孩子。紅霞現在上幾年級了?」冬晴說:「下半年就該六年級了。」張園長嘆氣道:「你看這日子過得有多快,馬上就是大姑娘了。」
過了十一點,冬晴在棚子後面搭建的小半間簡陋廚房的煤氣灶上炒了花菜和筍瓜,用電飯鍋蒸了一鍋米飯。她還從隔壁肉鋪割了兩斤五花肉。這麼多年,冬晴一直學不好做紅燒肉,只能等着勇健11點20前後自然醒來,讓他親自下廚,用砂鍋燉上一鍋香氣四溢的土豆紅燒肉,午飯算是準備停當。12點剛過,紅霞背着沉重的書包,從學校放學回來,一家三口,圍着小飯桌不言不語,很快地吃完午飯。冬晴洗了一個蘋果遞給紅霞,讓她吃完蘋果,騎電動車回家午睡。
時間很快來到了下午。勇健和旁邊肉鋪老闆下了兩盤兒象棋,都輸了。他有點沮喪,低頭一聲不響地圍着廣場走了幾圈,查了一下微信運動,還是差了2百多步不到1萬步。他索性也不再走了,回到在攤位的椅子上,半閉住眼睛,右手輕握手機,用背面在大腿上頗有節奏地拍打着。
冬晴投給他不屑的一瞥,說:「你呀,又在偷奸耍滑、弄虛作假了不是?」
勇健仍闔着眼,嘴角淺笑,繼續在大腿外側拍打手機。兩分鐘後,他看了眼手機,運動的步數已達到了1萬1千多步,面露喜色,並忙截圖保存。集貿市場管委會最近剛建了個微信運動群,規定群內商戶連續十天行走步數超過1萬步的,可以參與抽獎活動。獎品有洗髮膏、洗衣液、雨衣、雨傘、拖鞋等生活日用品。勇健開始沒當回事,等看到有商戶真的領回了獎品後,有些心癢,於是也趕緊掃描二維碼參與了進去,並很快從別人那裡取得「真經」,掌握了快速提升步數的小竅門兒。
冬晴剛接了個電話,是妹妹春芳打來的。春芳一家四口在另一座城市討生活,春芳負責居家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丈夫小川有點修車的技術,在一家車行里給老闆打工,每月有大幾千元的收入。春芳來電話說,丈夫小川最近失業了,暫時還沒找到新的工作。春芳問姐姐,近段時間忙不忙?要是需要幫手的話,他們兩口可以趁着這段空閒來幫襯幫襯,打打下手。至於工錢嗎,給不給、給多少都無所謂,管飯就行。冬晴猶豫着,和勇健商量。勇健和冬晴妹夫小川既是連襟,又曾是小學同學,一起玩到大的髮小,可說是親上加親的關係。小川平時對勇健也幾乎從不以姐夫或哥相稱,都是直呼其名。
勇健想了想,乾脆道:「行啊,自家人還有什麼說的?」冬晴忙笑着說:「到時候可以讓小川跟你一起去進貨,你倆也能替換着開車。或者哪天你不想去了,就讓他開車去進貨也行啊。」勇健連連點頭:「行,行,沒問題。」
有人走進菜攤兒,悶聲悶氣地問:「這蘋果多錢一斤?」冬晴剛想回答,看清了來人面目,立時露出驚喜之色,說:「呦,是唐軍哥哥來了啊!」勇健也忙從椅子上站起,笑着道:「哥來了。來前兒也不打聲招呼?」來人一笑,說:「想給你們個意外嘛。」冬晴搬了把椅子,請來人坐下。來人是勇健的姐夫唐軍。勇健在家排行第四,上面有一位大哥,兩位姐姐,下面還有一小妹。小姐姐嫁到省城,姐夫就是這位唐軍,在鐵路單位工作。勇健請唐軍吃香蕉、橙子、炒花生,問:「行啊哥,我記得你好像幾年前來過一次吧,這回就能自己摸過來了。記性可真好。」他沖唐軍豎起大拇指。唐軍笑着搖頭,說:「現在手機有導航功能是真方便,地址名稱一輸,指哪兒到哪兒,八九不離十。」唐軍接着說,自己這次是來出公差,事情差不多辦完了,順道過來瞅瞅他們一家。走到鎮子口,見豎着大廣告牌,什麼奇幻歡樂谷,花里胡哨看着挺誘人的。唐軍問勇健:「這歡樂谷有意思不?」勇健正略作沉吟,冬晴說:「我們沒去過,聽說裡面挺不錯的。」她用手指戳戳勇健:「唐軍哥哥大老遠的,輕易不來一趟,下午又沒啥事,你就陪哥去好好轉轉唄。」勇健扽了扽褲腿兒,說:「行啊,那現在就去。」
冬晴說等會兒,我跟邱嬸兒打個電話。她撥通了買早點時碰到的同鄉大嬸的電話,一說,對方倒確實挺爽快。冬晴收起手機,對勇健說:「你帶唐軍哥哥到歡樂谷大門口,那兒有人接。」勇健從隔壁賣肉老闆處借了輛破舊的鈴木摩托車,載着唐軍往歡樂谷一路突突而去。十分鐘後,到了景區門口,沒見有人接應,倆人蹲在路沿上等。勇健問唐軍家裡的情況,唐軍有點無奈,說:「你外甥那成績,明年考大學估計沒啥戲,我準備讓他不行考鐵路技校算了,不管咋說畢業出來也好找工作,當個鐵三代也挺好。」勇健說:「那也不錯了。」
大約十分鐘後,從遠處駛來一輛滿身是灰的酒紅色轎車,在兩人跟前停住。車窗搖下,司機沖勇健點頭,說:「走,上車吧,我送你們進去。」勇健和唐軍拉開車門鑽進車裡,永健坐在副駕駛位置。車子沿着園區的圍牆往前開。勇健向那人介紹:「這是我姐夫,聽說歡樂谷建的不錯,想進去瞅瞅。」那人從後視鏡沖唐軍點點頭,繼續往前看,說:「裡面養了不少動物,有兩隻大熊貓還算是比較有看頭。」幾分鐘後,車開到兩扇灰色大鐵門前停住,那人按了按車喇叭,鐵門被人從里打面開。
那人對勇健和唐軍說:「好,你們進去吧。」唐軍向那人表示了感謝,下車和勇健走進了大門,轎車原路返回,大門隨後又關上了。從這個偏門進去不遠,就是熊貓館,沒幾個遊客,室內空調打着恆溫,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兩隻似乎成年不久的大熊貓各居一室,一隻靠牆坐在地上,抱着一大捆新鮮的竹子笑吟吟地享用,一隻在屋裡來回地轉圈,甚至還扭動着渾圓的大白屁股倒着走起來。唐軍舉着手機拍照,二目放光,情不自禁地嘖嘖道:「嘿,這熊貓能倒着走路,還真是第一次見哩!」
看完熊貓,勇健又引唐軍去看其它動物,各種猴子各種雞,各種驢、馬、駱駝、鹿、羊,還看到袋鼠蹦蹦跳跳、狗熊邊吃東西邊拉屎。唐軍想看東北虎,等了半晌也沒見老虎從籠里出來。有一隻大鴕鳥,隔着圍籬,追攆着唐軍聳起翅膀勾起頭跳舞。唐軍撇嘴道:「這貨真能,肯定是想要吃的。」唐軍從路邊媷了把草伸進去,鴕鳥眼睛忽閃了兩下,不為所動的樣子。
從動物園區出來沒多遠,映入視線的是一片水面廣闊的人工湖,湖水墨綠,風過處泛起漣漪。兩人在湖邊的一間亭里下。唐軍自己點了枝煙抽起來,望着湖水和對岸新建的氣勢宏偉的仿古建築,說:「好,這兒風景整得確實不錯。」勇健坐在石凳上不作聲。唐軍咳嗽兩聲,問:「最近咋樣?」勇健說:「還能咋樣?老樣子唄。」唐軍嘬了口煙,問:「冬晴……還沒動靜?」勇健又不作聲。唐軍說:「你姐的朋友認識個老中醫,八十多歲了,專治不孕不育,聽說很有療效,幾個療程下來、幾副藥喝下去就能種上懷上。」他說着,從挎包里摸出幾張名片,挑出一張遞給勇健,說:「試試唄,沒準能行呢。」勇健點點頭,說:「你倆費心了。」他端詳了一會兒名片,揣進了口袋。唐軍嘆了口氣,說:「還得往前看啊。」
湖面上掠過三五隻黑灰色的野鴨,橘色夕陽正一點點往天邊的墨色雲層里墜落。唐軍說:「跟你大哥,一直也沒有聯繫?」勇健搖搖頭。勇健大哥和嫂子在杭州打工,大哥跑快遞,嫂子在飯店打工。唐軍說:「你大哥回家快一個月了,在家照顧老頭老太太。他們不讓我告訴你,可我覺得你還是知道的比較好。」勇健眼睛盯着唐軍。唐軍說:「一個多月前,老太太一直說肚子疼,吃不下東西,一吃就吐。到醫院一查,膽囊炎。」勇健問:「嚴重嗎?」唐軍說:「還住着院呢。大夫說,多虧看得及時、發現得早,不然很有可能惡化成腫瘤。」勇健面無表情,又不說話了。唐軍說:「老爺子最近身體也不太好,還是心臟上的老毛病,心慌、心口疼,有時候老感覺喘不上氣,藥一直就沒停過。」勇健問:「老爹現在……也在你們家嗎?」唐軍說:「沒事,都是應該的,住在省城看病啥的還是方便一些。」他看了眼腕錶,從凳子上直起身,說:「我得趕七點多的高鐵,就不跟冬晴告別了。你騎摩托,直接把我送到公交站就行。」勇健說:「那麼急着走幹嘛?好賴晚上一起吃頓飯唄。」唐軍笑着擺擺手,說不了,六點多的車,晚上到家不到十一點,不耽誤明天上班。勇健也不強留,兩人從正門出了景區。勇健將唐軍帶到幾公里外通往市裡的公交站,目送他上車離開後,騎車返回市場。
紅霞此時已放學,坐在攤位角落裡捧着本課外書讀。冬晴看勇健一個人回來,問:「唐軍哥哥呢?」勇健說:「走了,急着趕高鐵。」冬晴說:「他們鐵路上的人,坐車還是方便。」勇健低頭不語,鑽到小廚房裡忙活晚飯。將近八點,三口人吃罷晚飯,收拾東西準備關門回家。冬晴瞟着勇健,問:「唐軍哥下午,又跟說點啥?」勇健不語,過了一會兒,才悶聲回了一句:「回家再說吧。」
紅霞今天的作業仍然不少,又做到了十點半,終於做完。冬晴全程陪同,安頓紅霞入眠,洗洗涮涮後回臥室。勇健如以往一樣已早早躺下,面朝里對着窗扇。紅霞沒聽到鼾聲,知道勇健還沒睡着,輕輕推了推他:「唐軍哥下午跟你說了點啥?你還沒說呢。」勇健長吐了一口氣,說:「過兩天,我想回家一趟。」紅霞沉默了一會兒,問:「咋了?家裡……有啥事?」勇健面朝天花板,雙手枕在腦後,目光有點呆滯,說:「我媽住院了,膽囊炎。」他瞥了冬晴一眼,儘量保持語氣平淡,把下午唐軍在歡樂谷講的家裡的情況給冬晴複述了一遍。冬晴微闔着眼瞼,一直沒有言語。牆上的一面石英鐘,每走一秒都發出清晰的馬蹄般的沓沓聲。此時,這鐘表的聲音,似乎顯得格外響、格外刺耳。
「你打算啥時候回去?」冬晴面朝外,望着穿衣鏡中的自己,問。勇健說:「最晚大後天吧。這樣:明天咱就叫你妹和小川過來,小川以前就跟着我干過,上貨進貨的路子也熟,正好可以替我一段時間。」冬晴說:「你不是說,這輩子不願再回去了嗎?」勇健神情複雜,聲音低沉:「唉……說是那麼說,真能斷得了嗎?咋說,那也是我媽……」他頓了頓,又說:「一年了,也該回去看看了。回去看看浩浩,給他……」他有點說不下去,雙手捂住臉用力搓起來。冬晴眼圈也紅了,淚水很快濡濕了枕巾。她伸手摸索着從床頭櫃扯過兩片紙巾擦眼睛、擤鼻涕,將紙巾用力地丟進垃圾桶。
「我回去的這些天,你多照應着點,多操點心,讓春芳多幫着你點。」勇健說,把手輕輕搭在冬晴的肩頭。冬晴身子縮了縮,抓住勇健的手扭轉身,望着他。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對視了好長一會兒,冬晴突然眼睛朝向斜上方,努了努嘴,說:「你看,小傢伙又出來了。」是那隻壁虎,從窗欞的犄角位置閃出來,快速地爬上了牆面。勇健象徵性地歪了歪頭,說:「咋弄?現在就要我把它請出去嗎?」冬晴眨巴眨巴眼睛,說:「算了,就讓它在屋裡吧。你的話,好歹它也是條性命。還指着它逮蚊子呢。」
勇健目光閃爍,看着冬晴,問:「你是不是……有啥話要對我說?」冬晴咬咬嘴唇,說:「我想,我還是和你一起回去吧。」勇健有點發愣,半晌沒說話。冬晴說:「咋了?不願意讓我回去嗎?」勇健面露兩分喜色,忙說:「哪能呢,那當然最好了。只是咱們女娃……」冬晴說:「我下午已經給春芳、小川兩口回過電話了,他們明天下午就到。紅霞從小是她小姨帶大的,跟她小姨親着呢,春芳照顧她十天半個月,你還不放心嗎?」勇健連連點頭:「那肯定的,那肯定放心。」他隨即撓了撓頭,嘆了口氣說:「一年了,紅霞還蒙在鼓裡,以為他弟弟跟着爺奶生活得好好的呢。」冬晴說:「可不是嗎,牆上貼的和弟弟合影的相片,一直不讓我拿掉嘞。」她接着說:「你早上說夢話,還在叫浩浩的名字。又夢到娃子了吧?」
勇健半閉着眼,吸溜了一下鼻子,說:「下午唐軍哥說了一句話挺對的,還得往前看吶。」冬晴又揩了揩眼角,說:「不朝前看,還能咋着?跟你說件事。」勇健問:「啥事?」冬晴指了指衣櫃:「明天小川來了,你倆一起把這柜子挪個地方,別讓鏡子正對着床就行。」勇健咧嘴一笑,答應得還是很爽快:「沒問題,明天一定搬。」兩個人又就把衣櫃挪到哪裡合適,討論了一番,最後決定將柜子與客廳的三人沙發置換。冬晴看了眼石英鐘,說:「十一點多了,你還得早起,趕緊睡吧。」黑暗中,勇健再次從背後摟住了冬晴肩膀,說:「唐軍哥說有個老中醫,醫術可不錯。這次回去,咱正好去找他看看。心想事成,咱這輩子又沒做過壞良心的事,老天保佑,一定會再有個娃子的……」
冬晴閉上眼睛,軟聲道:「睡吧。」
去年,是勇健與冬晴三歲半的兒子晨浩,步入幼兒園的第一年。幼兒園放暑假,兩口子將晨浩送回搬遷後的新家鄉——移民新村,交給孩子的爺爺奶奶照看。
八月中旬的一天,奶奶騎電動車着晨浩去鄉里趕廟會。為了方便帶孩子,讓孩子坐着舒服些,晨浩爺爺還親自動手,精心在電動車前踏板上,加裝固定了一隻小凳。趕完廟會回家的路上,經過田間的一座小石橋,奶奶看到橋邊的地里,有幾簇沒摘完的花生。奶奶停車,把車支好,囑咐晨浩坐好別動,奶奶下去給你摘花生吃喲。
奶奶從橋頭下坡,到地里撿拾花生。小晨浩立在電動車踏板上喊了兩聲奶奶,奶奶回應道,唉!奶奶給浩浩摘花生吃,你不要亂動啊。
老太太下地前,車鑰匙未拔,車未鎖閉。懵懂無知的小晨浩,伸手擰動了車把,電動車嗡的一聲向前猛竄,一頭栽進了溝里……[1]
作者簡介
常凡,七零後,現居鄭州,謀生於鐵路企業,愛好文學與寫作,尤鍾情寫小說,有散文、隨筆、詩歌、小說、影評等作品數十篇散見各級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