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母親堂前客(李浩)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都是母親堂前客》是中國當代作家李浩的散文。
作品欣賞
都是母親堂前客
不管內心經歷過多少生活的捶打和淬火,仍然有淚點隱藏在貌似強大和麻木的軀殼之內。比如遇到一個人,白髮如雪,身體瘦削,顫巍巍走在前面,總是忍不住想上前攙扶一下那臨風微顫的袖管,想追上那個行走了幾十年的身子,看一看那張被生活醃漬,被風雨漂洗的臉,甚至想大聲地喊一聲「娘」,然後看她慌忙轉過身,一臉驚喜的表情。看着這樣的背影,身體裡的液體會沿着麻木的淚腺攀爬,像一些困頓的小獸,急欲衝出柵欄尋找自己想要的奔跑。我野蠻地一點點將它們逼回原址,將柵欄圍砌更高。「娘」這個字我已經極少有喊出口的機會了,更多的時候是心裡默默念着:娘,娘,娘!心中干捶萬鑿將娘深刻於骨髓,而轉身給世界風輕雲淡的印象。一個人的時候,我內心在反覆詰問,當娘駐守在村莊的時候,我為什麼卻執意選擇了遠方?
娘就像一株莊稼,一棵樹,一輩子沒有離開土地,沒有離開她嫁進的那個村莊。她被栽種在諸葛村並不豐饒的大地上,努力地枝繁葉茂,養育和庇護我們,而我們都是她樹上暖巢里哺育出來的小鳥,翅膀一硬就各自尋找夢想去了。
每每聽到《白髮親娘》這首歌的時候,淚水總是比音符更早一步跨出,「兒在天涯,你在故鄉」。娘似乎一輩子被孤獨籠罩,不僅僅是兒女們送給她空巢。我時常在半夢半醒的時候仿佛看見老家的屋棚上那些黑褐色的高粱秸,高粱秸下被打麻繩的耙子磨損成的深深淺淺的紋路。娘的日光交給了勞作,夜晚交給了一盞孤燈。屋子裡總是有些潮濕的冷,黑在四周埋伏着,只有一點燈火的光亮和半屋子恍恍惚惚的輕霧圍繞着娘。娘那新婚的喜字還鮮艷明媚,就面臨分別,八個月的新婚時光後,二十歲的父親背起行軍包一翅子刮去了海南島。她無法預見這一別自己將擔負起夫家怎樣的重擔,她也根本不會想到,這一別就是十年的漫長相思和枯熬的青春。每縫年節的時候,多病的奶奶面對南方哀哀哭泣說,兒啊!娘想你!獨守空房的母親難道不想嗎?想也要把淚水苦水吞咽到肚子裡,強裝成一個沒心沒肺的木頭人。十年軍屬的光榮,足以將一個年輕媳婦磨礪成一個手腳粗糙、骨骼有力的強悍農婦。白天裡娘就是一個女漢子,每天天不亮就要到井台上挑回七擔水,將八口之家的大大小小的水缸和盆缽注滿,然後粗衣短打地下田,掄钁頭、揮鋤頭甚至推小車扶犁具,她粗衣短打混跡在男人堆里模糊了性別,只為了多掙幾個工分讓支離破碎的日子還能夠捧在手掌,捉襟見肘、半懸肚腸的困頓有一絲希望。娘的夜是漫長的,她守着寒夜裡的一盞孤燈,防線織布打麻繩,縫縫補補洗洗漿漿,打補丁、抓虱子,提着耳朵聽風吹草動,月黑風高,擔着心事想油鹽醬醋,明天的炊煙。
熄燈後,娘倦對半窗明月,悄悄地將混沌的日子在心底抽絲剝繭。十年的青春就這麼被黑夜碾碎,無聲無息消散在旁人的忽略和漠視里。十年的時光里,娘只去過一次海南,短暫地居住了兩個月,那是在父親離家六年之後,她跟隨一個回家探親的父親戰友,去了她一生中唯一的遠行之地。後來,娘執意回到了北方那個偏僻鄉村,日耕夜績,打發着漫長孤寂的歲月,幫襯着公婆撫育三個弟妹。
父親復員後在鄉村小學任教的兩年光陰,大約是娘一生中最沒有牽掛的好時光。再不用拴緊房門頭枕菜刀睡覺,再不用生活的油鹽醬醋點點滴滴都需要她一個人謀劃,家裡有了主心骨,娘的眉頭舒展了。雖然娘還是那樣艱苦勞作,心卻安定平緩。落實政策是一家人的喜訊,娘滿臉開花的笑容深處,重新又背負起一家的負擔。父親進城務工了,路途遙遠,多日回家一次,整個村莊的網絡都由娘來織絡縫補,三個幼兒的生機和前程都由娘來打點規劃。幼年時候我深夜醒來,總是見娘在孤燈下勞作,再睡一覺醒來,還是她獨坐的背影。促織在夜深處低低地彈奏催眠曲,娘那深長的夜,安靜得沒有一聲嘆息。
作者簡介
李浩,品詩文網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