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文學之花開得更加燦爛(李東輝)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讓文學之花開得更加燦爛》是中國當代作家李東輝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讓文學之花開得更加燦爛
——序《偶然與佳話》 李曉虹
這已經是東輝第三本散文集了。盲人寫書,要經歷怎樣的艱難痛苦,常人無法想像。當我逐篇讀過這些作品,跟着東輝走過他故鄉的山川河流,他的初戀,他的浪漫而又雄心勃勃的青春年華人生夢想,他的天塌地陷的人生轉折,他的痛不欲生到自我救贖,感天動地的親情與愛情給他的精神支撐,還有,讀書思考叩問使他逐漸走向成熟淡定的腳步……不僅僅是感動,更是對一個身體遭遇巨大背叛,靈魂卻健康活潑地成長着的朋友的敬意。
認識東輝,緣於參加河北省一次評獎活動。主辦方試圖切斷所有評委與投稿者的私人關係,以保證評獎的相對公正。於是,邀請我們這些與作者毫無瓜葛的外來的評委,並且確立了非常明確細緻的評選原則。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裡,大家認認真真地看稿,記筆記,斟酌、比較。以審美的心情對待每一位作者的心血之作。雖然參加過許多大大小小的評獎,但這種工作過程和氛圍讓我十分享受。突然,一句話跳到我眼前:「我沒有草原,但我有過一匹馬」。草原與馬,總是粘在一起,讓人浮想聯翩。那麼,沒有草原的馬……一個自負而孤獨,做着青春夢卻不知路在何方的少年,和一匹離開草原卻又死也不肯拉車的棗紅馬,終日相伴,遊走在鄉村小路上,池塘邊,形成一種生命的默契:「驀然間,我讀懂了它。原來,那是一份孤獨,一份蒼涼!然而,那孤獨不是被禁錮後的無奈,而是一份安之若素的從容。那蒼涼也不是歲月老去後的傷感,而是生命飽經風雨後的歸真。」
這是一個沒有多少故事的故事,但能夠從中感受到的是,比腳下的土地更深更耐咀嚼的人生況味。當得知作者是盲人時,我和幾個評委都楞在那裡。
再讀原文,仍舊感覺到它的獨特與殘疾、失明無關,文字中吸引人的還是那一份滲透在土地中的哲理和參透人生之後的坦然。
第一次見到東輝,是在頒獎會上。看到身材修長、五官勻稱的精神的小伙子走上主席台,他眼睛睜開着,卻沒有光,被人扶着,走到話筒前。我的心裡首先是一種難過,一個盲人,怎樣生活?更如何寫作?該有多大的憂傷籠罩在他的每一個日子裡?
他是作為一等獎獲獎者談感言的。他聲音洪亮,流暢,脫口而出,邏輯嚴謹,思路清晰。他沒有像我們見多了的勵志典型那樣大談身殘志堅的奮鬥故事,而是談到「困厄」與「限制」。他從容地說:「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每一個人都活在一種有形與無形的限制與困厄之中。我們都面臨着一個掙脫與突圍的問題。沒有限制與困厄感的人生是不豐富不完滿的。這大概就是哲學,文學,甚至是宗教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不會被消滅的原因所在。」
在讀了東輝很多的散文之後,我知道,當世界關閉了一扇窗之後,他是經過漫長歲月中的掙扎、拷問、閱讀、思考,精神的燭光才逐漸照亮了心靈的長夜,才有了我們現在看到的這種淡然和堅定。
比起海倫·凱勒,東輝是幸運的。他所擁有的不是只有「三天光明」的奢望,而是實實在在的二十多年。他自在地抬頭望雲捲雲舒,低頭看大地萬物,五彩的世界盡收眼底。像我們每一個視力正常的人一樣,他以為這一切都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日常。但是,噩運來敲門了。剛剛大學畢業的東輝被一場重疾奪走了光明,被光明擁抱了二十三年之後,他的生活要陷入永遠的黑暗之中……對於一個人生剛剛起步的年輕人,那是一種怎樣的恐懼、憤怒甚至絕望!
像所有突然被命運宣判的人一樣,他千萬遍地問「為什麼?」「為什麼是我!」他抱怨,他發狂,甚至無數次地想到,「無光明,毋寧死!」還好,人世間割捨不掉的親情、愛情、友情和生命中綿綿不息的愛願留住了他。然而,活着畢竟不只是吃喝拉撒這麼簡單。儘管,這一切對於一個盲人來說,已經異常艱難。但如果僅僅是活着,對於一個二十三歲的生命來說,何嘗不是一個巨大的懲罰!
歷史專業畢業的東輝,能夠想到的讓生命有光的方式即是寫作。
於是,他在黑暗中拿起了筆,開始整理自己的心情,想以書寫作為人生的突破口。他擺開了寫作的架勢,開始寫陽光燦爛的日子,寫昂揚向上的意志、熱情似火的情緒……一心一意想順應時代,謳歌生活,發表作品,圓作家夢。
但是,越寫離真實越遠。分明是內心憂鬱痛苦,愁腸百結,嚮往光明卻陷入永遠的黑暗,渴望飛翔卻折斷了翅膀。怎麼可能滿腹豪情,生活的基調如此昂揚?而且,文學的本質就是生命痛感的精神出口,這樣輕飄飄的文字又怎麼能夠走進讀者心靈深處!他意識到,書寫,首先要遵從內心的真實,不能為了寫作而自我背叛。
於是,他開始回到真實的自我,客觀表達自己的心境。用憂鬱的情調感嘆命運的不公,傷春悲秋,自哀自憐……這樣的文字引來了同情。或許讀者在一個不幸者的嘆息中產生了一些共鳴,也或許在他人的不圓滿中看清了自己的境況,從而產生一些精神支撐。 但是,祥林嫂式的訴說、自憐終究不能解決人生的基本問題。要想給「活着」確立一個根據和理由,就必須找到自我拯救的真實方式。東輝開始尋找自己的精神出路。他知道,如果永遠地停留在對命運不公個體不幸的糾纏上,創作就會逐漸走入狹窄的胡同,救不了自己,更無法給別人帶來靈魂的洗禮。
通過讀書和追索,他逐漸看清了文字更深沉的內在力量。它不再是一種羅列,一種陳設,一種自我炫耀的資本,也不再是單純的小情緒、小感受、小憂傷,而是從生命深處發出的叩問、質疑;是對外在的世界和個人命運的冷靜考量;是看清困頓之後的從容和淡定;是與生命存在的相融相和;是與命運和解但不被其套牢的堅韌前行……於是,東輝在文學上朝更高遠的目標出發了。這一次,他的腳步更加堅定,天地更加開闊。反觀自己也照亮生活,文學之花開得更加燦爛了。
之後,我又參加了一次大型散文評獎活動。那一次,東輝的散文集《在看不見的世界中》獲獎,評委會委託我起草頒獎詞。我寫了下面的話:二十多歲便失去光明的李東輝,與黑暗糾纏了三十多年,他的行走、對話、傾聽、哭泣、微笑、思考甚至戀愛都是在黑暗中進行的。但是,他不甘沉淪於沒有光的世界。當生命存在被壓縮到極致的時候,他與文學結緣,把寫作當作應付苦難與考驗的方式。於是,他走出絕望,靜心思索,發現陽光下或許看不到的東西,讓心靈之光照亮前行之路。《在看不見的世界中》是李東輝三十多年寫作的結晶,在回憶過往生活和對現狀的描述中,表現生命自身的歡愉、困厄和精神拯救的可能性。其對生命本體的思考具有極大的啟示性。
最後,我想說的是,東輝在看不見的世界裡仍舊堅定地前行,有親情、有愛情、有友情、有書、有獨立思索的能力,他不孤單。另一方面,因為有東輝,我們被他的文字和滲透其中的生命力量鼓舞,也有了遭遇再大的困難都不會茫然的信念。
把生命活成一個細節
——《偶然與佳話》後記
李東輝
整理好書稿,該寫後記了,忽就想起了江南,想起江南,就想到小橋流水人家;想起小橋流水人家,就想到周莊;想起周莊,就想到雙橋;想起雙橋,就想到那根草,想起那根草,心,就莫名的激動——她,才是這一系列宏大敘事裡的最後一個細節。 那年深秋,跟一群北方文人到了江南,去了周莊。大家一路興奮着,說笑着,風雅着。我卻很少說話,除了性格使然,還因為這雙眼睛,看不見,總覺得自己置身無邊的虛空之中,近在眼前的人和事也覺得遙遠而不真實,因而也就能少說就不多說,能不說就儘量不說了。 進了周莊,跟着導遊看過張、沈二廳,已是午後時分,像撒進水裡的魚,同行眾人四下散開,各尋各的去處了。我則把那個深秋的黃昏交給了雙橋。
對周莊的嚮往,始於陳逸飛當年的那幅畫。且無端的以為他筆下的雙橋是有雨的。曾經用這樣的話寫過他:「是細雨濛濛里的雙橋,是迷濛空靈與兩座相依相偎的小橋揉合成的鄉愁,裡面有光陰,有往事,有思念,有淡淡的感傷和幸福的懷想。」其實,陳逸飛畫裡的雙橋是沒有雨的,那雨只存在於我的印象里。
妻領我在雙橋上走了幾個來回,然後扶我在橋頭石欄上坐定。摸摸身邊的雙橋,石頭很粗,很硬,滿都是滄桑的感覺,仿佛周莊九百年歷史。驀地,我的手指觸碰到一根草,細細的,柔弱如豆蔻少女,窄窄的葉片與指尖而輕輕摩挲,像彼此間的試探與勾引,順着草的莖稈往下摸,我想找到它生長的地方。然而,草的莖稈很長,我俯下身,伸直手臂,也摸不到小草紮根的地方,妻慌忙制止我的行為,她說下面的水很深,掉下去可如何是好。
我問妻,這小草從哪裡長出來的,它的根在哪兒?妻心有餘悸的告訴我,小草是從橋身石縫裡長出來的,離水面有尺把高。我想,夏天水多的時候,這根草該是被水沖泡過的,還好,雙橋放過了水,留住了它。秋天到了,這根草成了雙橋的點綴,也成了一個細節。想不到,心心念念的煙雨江南,一路的尋尋覓覓,最終的收留,竟是這根纖弱的草。
然而,我一點都不失望,反倒有一心的感動與喜樂。那一時刻,我忽然明白:原來,這麼多年的苦苦尋覓,兜兜轉轉,游移困惑,努力掙扎,就是為了逃離那宏大的敘事,從那個巨大的複述中抽出身來,還「我」以本來面目。像雙橋石縫裡的那根草,給自己的存在找一個踏實的落腳處(哪怕是一道狹窄貧瘠的石縫也行),然後,努力把生命活成一個細節。
23歲的那場大病,逼着我跟死神面對面對視了十八個月,我和它相互打量着,時而怒目相視,時而彼此頷首,直至最後,我眼前模糊一片,仿佛入了無人之境。死神也收去我最後一線光訕笑而去。醒過神來,驀然發現,我被拋在了生活的荒郊野外。
失明以後,母親終日小心翼翼陪在我身邊,唯恐稍有不慎惹我發怒,有時她又希望我沖她叫喊,她怕我憋出病來,她願意作我的出氣筒。實在看不下去了,就翻來覆去說那兩句話:「媽陪着你,咱要好好過,好好活。」「別想那麼多了,咱這就是命。」母親第一句話讓我看到自己的自私,第二句話讓我感到憤怒。命,是個什麼東西?我憑什麼要認?我偏不信那個邪,我就要鬥鬥它……就這樣,我拿起久違的筆,學貝多芬的樣子,我要扼住命運的喉嚨。
寫作之初的我,像一個鬥士,我從人類歷史的宏大敘事裡汲取着力量,從人類精神的浩浩長河裡尋找着智慧,寫到激動處,熱血沸騰,心脈賁張,失明算什麼?它可以蒙住我的雙眼,卻不能殺死我的精神,苦難算什麼,我只把它當成鍛造生命意志的熔爐。面對無邊的黑暗,我要放聲大笑,那時的我,真是一個視死如歸,衝鋒陷陣的戰士。可是,敵人呢?他在哪裡?黑暗嗎?如果是,沖了半天,喊了半天,我不是還在黑暗之中嗎?苦難嗎?如果是,他又在哪兒?在心裡,在生命中,這可讓我怎麼衝鋒,如何作戰?難不成我要把自己殺死……原來,我在裸奔,在無邊的曠野上手持長矛,瘋狂而可笑的裸奔。後來,我改變了態度,誠心誠意乞求黑暗發發慈悲,開點善心,給我讓出一點光明,哪怕是一點點,我都將感激不盡,從此不再做任何抱怨,不再存一絲恨意,做一輩子好人。可是,黑暗沉默依舊,毫不為我的虔誠所動,就那麼亘古不變的沉默着,仿佛一個巨大的讖語。
「別想那麼多了,咱這就是命。」母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像一道劈開黑暗的閃電,剎那間靈光照徹心扉,我終於看清了那個巨大的讖語:所謂命,其實是一個給定,是一個不可改變,沒什麼道理可講的給定。像一棵樹,有人挖了一個坑,然後把樹栽進坑裡,說:「好了,就這麼定了,以後就看你自己的了。」這就是這棵樹的命,是他自己的命,不是其他樹的命。明白了這一點,我也就不在跟黑暗較勁兒了,我試着跟黑暗講和,我要跟他一起完成我的細節書寫。我的生命將以細節的形態融入生活,融入社會,融入世界,融入星辰大海。宏大的敘事是微微高山,滔滔江河,宏大的敘事太過籠統,需要細節的渲染與點綴;宏大的敘事太過強權,需要細節的潤色與柔化。
汪曾祺先生在《歲朝清供》一文中有這樣一段描寫:曾見劉旦宅畫「廣州春節花市所見」,畫的是一個少婦的背影,背兜里背着一個娃娃,右手抱一大束各種顏色的花,左手拈花一朵,微微回頭逗弄娃娃。少婦著白上衣,銀灰色長褲,身材很苗條,穿淺黃色拖鞋。輕輕兩筆,勾出小巧的腳跟。很美。這幅畫最動人之處,正在腳跟兩筆。是的,生活的意趣與美麗,同樣少不了這輕輕的兩筆;被宏大敘事威逼與壓迫的人生,更需要那輕輕兩筆的勾勒與點綴。
本書所收六十多篇作品,是我細節書寫的一個嘗試。這種嘗試是文本的,也是生活的。寫作重在細節的呈現,生活同樣離不開細節的充實與點染,把平淡的日子過出一點情趣,在無邊的黑幕上寫下幾行詩句,此等活法,雖無大出息,也對得起自己所受的苦難了。我是滔滔江河裡的一滴水,我願化作一朵浪花,那是生命細節的呈現;我是巍巍高山上的一根草,把夢想濃縮成一粒種子,等春天到來的時候,把生命的細節書寫在天地之間。
多年前,參加一個有些分量的散文大賽,僥倖拿了唯一一個一等獎。給我頒獎的竟是德高望重的王宗仁老師。我從他手裡接過獲獎證書,躬身道謝,正當我轉身要走時,王宗仁老師一把將我摟住,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此後,又在其他場合與先生見過幾次面,先生藹然依舊。庚子年春節前,趁去北京開會,拜訪先生,猶猶豫豫的提出想請先生給我這本集子作序的請求,先生欣然答應,並把他自己剛剛出版的三卷本作品集贈我。三月初,先生把寫好的序言發我,字裡行間,滿含着一位前輩對晚生的提攜與厚愛,先生之德,高山仰止,先生之情,如水綿長
遠在北歐的李曉紅老師一直關心着我的生活和寫作,得知我有新書出版,又放下手頭即將殺青的研究課題,為我寫來充滿深情的序文,寫作路上,有此良師益友,夫復何求!
本書得以出版,傾注了出版社領導、責編的心血,一併致以深深的謝忱! [1]
作者簡介
李東輝,男,1962年生。1984年大學畢業後不久因病導致雙目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