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芨芨草(王長英)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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芨芨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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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芨芨草》中國當代作家王長英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芨芨草

母親卻四處托人給二姐說媒。二姐堅決拒絕,一提找對象的事就捂了耳朵閉住眼大聲叫:我不找,我不找!蓋過了母親的絮叨,次數多了母親也不動了氣。二姐見母親真生氣也就軟下來。母親這才慢慢開導:媽養了這麼多孩子都不像你,小時淘氣,到大了還淘。還是你大說的對,我不該有那想法。人家是城裡人,咋能找咱鄉下的,你也該死了這份心。這不,到如今,連個信皮皮也沒有。不過,媽也想過,即使能成,光景怕也過不住。成不了,咱認了。那月亮肉好吃,可咱夠不着,這會你想通了也不遲。你二哥對象到現在沒着落,這會又多了個你,叫媽心裡難受,你咋就不能替媽想想?母親說着,就扯了衣襟擦眼淚:我這輩跟上你大,挨餓受罪,沒過一天舒心日子。哪一個不是生下來就下地,實指望長大不要叫媽操心,可這倒好,你們都大了,不聽媽話了……

二姐最怕母親流淚,一說這事,總是支吾着抽身走開,或者是拉着母親的手央求:媽你別哭,俺聽你話還不行?敷衍過去,依然照舊,母親也識透了二姐這花招,決定豁出勁來逼二姐就範。

這一天媒人又來給二姐提親,男方是鄰村的一個本份的莊稼人,人實在,家裡弟兄倆,光景也自在,母親和媒人商定相親的日期,然後向二姐發出了歸後通牒。二姐還是用舊的一套辦法抵擋,可是這一次母親真動了氣,母親說,看家的日期已經說定,介紹人也搭話給人家了,你大哥二哥也要回來,你是去呀不去?

二姐說:媽,男方我都知道的,我不想去見面麼。

好呀你,你是嫌媽絆着你了。好了,今天媽也不想活了,養活你這麼大,你倒學會了一場場地氣媽,我這就死到你挨刀的跟前!母親說着就用頭去碰二姐:我活不下個長短了,養活你這麼大不聽大人話,我也活夠了,碰死、氣死一個樣!

這是二姐第一次同意到男方家相親,父親說巧明相中了,大人就沒甚,莊稼人只要靠實能過那份光景就中,父親吃過早飯就出工了。

相親要和介紹人到男方看家,然後男方再到女方家,讓女方家的人看,這是我們那兒的風俗

介紹人住村西頭,說好要來叫二姐的,可是快到晌午也不見介紹人的影子,母親以為有了甚事,急得團團轉,就要到西頭去問,二姐說不遲呢,再等等。過了不一陣介紹人的閨女捎來話說不要等了,改日再說吧。母親一聽,咋說變就變?

二姐平靜地說,媽,我去挑水了,順便去問問到底是咋回事。

母親犯疑心,在家裡坐不住,大哥二哥也沒回來。便想親自去一下西頭,出街門剛走一截,迎面碰上了三個胳膊上戴着紅袖章的年青人,提着麻袋,枊條筐,見母親就說:巧明他媽,你別走,我們要到你家去?

你們要作甚?

我們奉了命令要來收你們家的梨!

果木樹不是被你們收去了,還要上哪收?

年輕人沒再答腔,快步走進我空院子裡,直奔院子裡的那棵梨樹。

母親趕緊返回院和他們理講:你們不能不講理,這樹在我家院裡,你們不能收!

我們是村革委會派來的,專門收你們家的梨,先從你們家開始年輕人說完,扔下麻袋就上梨樹開始摘梨!

那年的梨樹結得可稠呢,金燦燦的梨把樹枝都壓彎了,母親捨不得摘,想過幾天等 大二哥回來收,臨走好帶一些,沒想到等到了人家的手裡。母親朝樹撲去,想拉那青年下來,無奈力氣小,還是有兩人上了樹。

正在這時,二姐挑水回來了,見此情形,咣當一下放下水桶二話沒說從廚房裡拿了把菜刀,衝到樹前,指着樹上的人:快滾下來,什麼?是繼成讓你們來的?不管誰,你們給我下來,叫他本人來,不關你們的事,不然我砍了你的腳!

這幾個年輕人,都是剛從村里學校畢業的學生,年齡比二姐小,二姐的厲害早已知道。今天,他們是以為二姐到了地里幹活才敢來收梨。二姐的突然出現使他們措手不及,可嘴上還不服氣:巧明,我們是造反派隊員,要服從命令。

少寡淡,下來不?二姐說着舉着菜刀朝兩人腳下踩的樹枝卡卡地砍起來。兩人在樹上趕緊躲,最後只得跳下樹來。他們說,好,好我們惹不起你。我們告訴繼成……二姐說你告訴他繼成,要收梨先去收他家院裡的梨,老娘不是好惹的。

幾個拿了麻包筐子就走被二姐叫住,二姐摘了十多個梨放到籃子裡說,這梨送給你們吃,吃完想吃再來。不過我的話你們可要轉告清楚,三人哎哎地應聲走出院。

下午,大哥,二哥回家了。

天黑時,父親下工回來。中午父親沒回家吃飯,那時在隊裡幹活的人午飯一律是專人挑到地里吃的,叫做:一天兩擔飯,推廣大寨經驗的結果。

母親把摘梨的事說了,父親並不搭腔,臉上惱悻悻的,說,巧明呢?給我把她叫過來!

有甚事?母親有些詫異。

父親說介紹人的事你知道咋又變了卦?

母親一愣,你咋知道的?大小二小全叫回來了,上午我着急正想去問介紹人就碰上來摘梨的……

哼!父親鼻孔一響說:巧明昨天夜裡就跑到介紹人那裡把人給堵了回去,還要讓人家給她圓場!一道日哄你!

啊!母親恍然大悟,身體一軟,坐到炕沿上:老天爺呀鬧騰了半天,這精氣鬼 活活要把人氣煞!

媽讓二哥喚二姐,二姐是出了院,隔了一會便氣喘吁吁地跑進屋,媽,媽,高音喇叭叫俺大去辦公室哩。

沒說甚事?二哥問,二姐搖搖頭,一家人的注意力集中到父親身上,二姐的事被擱到了一邊。人們意識到與今天收梨的事有關,就勸父親別去,因為高音喇叭從未叫過父親。

父親突然站起來,朝外走,說你們誰也別來,我看有了啥事?

父親走後,母親說,你們別聽你大那倔頭話,快去看看是啥回事。

不一陣,喇叭開始吶喊要開社員大會,到官房戲台那兒集中。

大哥二哥二姐便到了會場,戲台上早已燈火通明,台後牆用紅綠色塊紙寫着「肅清'四清』流毒大會」,台下站了不少人,還陸陸續續走來。

台上有幾個造反派隊員,站在兩旁,當台放着一張桌子。 桌子上放着麥克風,又過了一陣,周繼成站在台上,胳膊上戴着紅袖章,他用嘴吹了幾下麥克風,說社員同志們,大家聽着四清工作隊是劉少奇派來的迫害貧下中農和村幹部的,今天我們開會就是要徹底肅清流毒,打退階級敵人的反攻倒算……接着一旁的造反隊員便呼起了口號。口號過後就是繼成的吶喊:把反攻倒算分子押上台來!

幾個青年把一個全村唯一的富裕中農的老漢推到台中央,有幾個人上前強行按他的頭,不想老漢提前低下,那些人就將他的胳膊朝後反擰,緊接着便有一個學生拿着預先寫好的批判稿念,念完後便是喊口號,口號過後便又是念稿,念完便拳腳相加把那老漢拖了回去。這樣的批判會開得多了,每次都拿這個老漢當靶子,村民們也感到不新鮮,台下開始騷動,有些人離開會場。二姐氣喘吁吁地跑到台下,她開始跟着父親,父親到了辦公室後,她就被繼成手下的一伙人擋在門外,她就在門外等着,沒想到會開了,父親也沒出來,她便來找大哥、二哥。這時台上響起了周繼成的喊聲:把反攻倒算分子王忠嗣帶上來! 二姐的目光朝台上射去,他一看到父親就想朝台上沖,這時二哥不知從哪裡閃出,他拉住二姐說,看他姓周的要咋?

父親背後沒有人押,而是堂堂正正站在台中央,憤怒的目光直逼繼成。父親聽到高音喇叭就直奔辦公室,周繼成懾於父親的壓力,怕當面吵起來就派另外一個造反派告訴父親等着繼成的到來,在外面用人把守不讓二姐進門,直等到會開了快把那個富裕斗罷,才讓父親出門,說要他到台上去,父親早已估計到周繼成的陰謀,他已經做好了與之較量的準備!

繼成說,社員同志們哪,王忠嗣反攻倒算對革命懷恨在心,他就是四清工作隊在咱石峪村的代理人,革命委員會收了他家的梨,他支使巧明趕走了革命小將,幾次誣衊造反派,你知罪不?還不把頭低下來?

父親冷笑一聲:「你說反攻倒算,我說你是公報私仇,你想找我家巧明,我認你不是東西,不答應你,你就以權壓人,讓人跑到我院子裡收梨,你這不是報復是甚?今晚,你還強迫讓我上台,我當着眾人,倒要看看你要把我這個貧農怎麼樣,你說我是反攻倒算,我問你,你堂堂造反派,為甚偷集體的化肥?」 你胡說!胡說……繼成一時語塞想狡辯也說不出來。父親接着說,那幾年,你當小隊會計,那天早晨我擔水碰見你的,還有成元,二狗都清清楚楚看到的!你想不想讓我給你找證人?

二姐一聽樂了,大聲喊,繼成原來是個賊,小偷,不光彩!

台下亂鬨鬨,人們嬉笑着。

繼成抓起麥克風喊道:靜靜,靜一靜!接着扭頭問父親:不讓收你家的梨,這難道不是反攻倒算?

二姐這時擠到台前,尖着嗓門大聲喊:繼成你不要臉,革命不革自己的命,你家果樹為啥不歸集體?你說人話,吃狗屎。你早就是個兩面派,你的鬼把戲當我不知道?你想找小美,人家不願意,你趁人家在地里摘眉豆抱住人家就親,被冬梅,春燕碰上,不要臉!

噢喲————噢喲————-台下的人一聽,樂了,人們喝倒彩一般亂叫,有的喊:造反派搞腐化,邪了門!

不要熱鬧!繼成狗急跳牆跺着腳說:造反派,革命戰士們,你們別聽王家人煽動,就是這個巧明,幾年來,一直和四清工作隊隊員通着信,大家說這不是反攻倒算是甚?

一時間會場上雅雀無聲。

父親說,你這個狗東西,我反誰了?又攻誰,你這狗嘴啥時學會了血口噴人,今天你說不清楚,老們就跟你拼了。

父親說着就朝繼成衝去,被一旁的人拉開。

大哥二哥不知何時上了台,二哥挺身上前,質問繼成你狗嘴別,亂咬人,寫信總得有人送,你想讓在大家相信,你得找證人呀!

有,有證人,學校的張老師就是證人!

繼成用麥克風喊張老師。

在————在這兒,台下有人就應聲。

繼成問,你見沒見過那信。

眾人的目光刷地射向張老師,他平靜地看着繼成,一字一頓地說:我負責收信,可沒看到過有人給巧明來信。

你————繼成氣得臉發紫。張老師曾當過繼成的班主任,繼成的為人他最清楚,從小就是個鬼話連篇的人,最好巴結人,還特別想知道別人的隱私。張老師自然看不慣,因為想看到二姐的信,曾經想方設法和他套近乎,這更增加了他的反感,今天晚上開會他一看就知道繼成想幹什麼,他自然不能充當繼成的證人。

二哥冷笑一聲,繼成,我聽說你和香港的國民黨特務寫信聯繫,想炸掉那武漢長江大橋,你承認不?

繼成莫名其妙地說:你,你瞎說,我,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給巧明寫信的工作隊地址是北京東單六條二十六號。

父親的眼掃向二姐,二姐的臉煞白。

機敏的二哥逼到繼成跟前,哈哈大笑一怕笑彎了腰,笑聲衝破了片刻的寧靜。二哥說,我也親眼看見你給那個國民黨特務寫信的地址是香港翠園路二十九號信箱,怎麼樣,你承認嗎?

繼成被噎住了,半張着嘴說不出話來,他簡直不相信二哥在突然間說出這麼詳細的地址來,他只是結結巴巴地搖搖頭,你胡編,你亂扯,你不能……我寫信,你咋就能看到了……

二哥及時抓住麥克風,對着台下的人說,同志們,大叔大爺們,我在陽泉磚廠也是造反派里的人,可是我們根本不鬥群眾,我家祖祖輩輩是受苦的人,我們家的成份是貧農,可他今黑夜卻把矛頭對準了俺大,這是挑動群眾斗群眾,居心不良呀,他的立場站到哪裡去了?什麼造反派,他是兩面派!

二姐在台下喊:打倒兩面派!

人們竟然習慣性地跟着喊起來。

大哥高大的個子朝繼成逼過去,繼成本能地後退着,被大哥一把揪住衣領:你要再胡說,把你的骨頭捏碎!繼成跟前的造反派拉開了大哥。

台下一片亂鬨鬨

二哥把父親扶下台。

繼成平時在村里溜須拍馬欺軟怕硬,村民們早就看不慣,憑造反把村幹部往推下台,沒多少人支持,出頭露面就更沒人願參予,況且都是一個村的人,誰願意惹人?召集這次社員會也是臨時出的主意,台上戴紅袖章的學生也是受了繼成的蠱惑,見繼成都成了這樣子,也都紛紛跳下台來。這次批鬥會也就草草收場。

二姐,大哥,二哥扶着父親回了家。

父親回到當中窯,對等得心焦不安的母親說:孩他媽,多沒事,給咱炒個菜,慶賀慶賀,扭回頭又問:你倆帶回酒來沒?

大哥二哥很感意外,平時父親不喝酒不吃煙,就問母親,二姐突然記起過年舅舅拿一瓶白酒原封不動在櫃底里放着,是國慶牌高梁酒。

父親把酒倒入三個碗裡,對大哥二哥說,來來來,你大今天高興,你們給我長了臉,給咱王家出了氣,算沒白養 活你們,你大我心裡頭痛快,操他媽繼成再威風!

父親喝下去戧得直皺眉,二姐端來了山藥絲,上面放着兩個玉米面窩頭,父親及時叫住了二姐:你坐下。

二姐被繼成說出信的事,心裡害怕,怕父親追問就說:大,我給我媽到廚房幫忙呢,晚飯你還沒吃呢! 父親說,也算,快叫你媽也過來。

父親就了一口菜,眼睛沒離開菜盤就開了口,巧明,我問你,繼成說老吳給你寫信的事有沒有? 二姐低下頭。

說呀,有就有,沒就沒,大不逼你。

有。

好,敢承認,是我的閨女!。今天到男方看家的事,也是你昨黑夜道話頂回去的?

嗯。二姐臉一紅,點點頭。

父親把筷擱到盤上,喝一口湯,出口氣,直起身來說坐下,都坐下。今日個,你們都在,碰在一起也不容易,你大和你媽一輩子命苦,生養的多,也牽掛得多,哪一個也是從你媽奶頭上拽下來長大的,十個指頭咬咬哪個都疼,你大姐嫁得早,回家也少,元明已經成家,媳婦不生長那也是命定的,玩明婚事受磕碰;這不,巧明又是個這,大心裡頭不好受。今天的事就別再說了,我知道你巧明心裡頭裝着那個姓吳的。大告你,從今日個起,你就死了那條心。大不是逼你,俺孩也不小了,當初他提出這事我就說不行,啥時候也要盤算門當戶對,老人們遺留下的話沒錯!這條件明擺着麼,也遮不住,人家是大學生,全家在北京,北京在古時候叫燕京。皇上,西太后住的地方。如今住着毛主席,咱能去了?你的事一成,村幹部更能抓住咱的有把燒餅了,今天晚上的事還看不出來,儘管前後都 是繼成一人,可是沒人在後台給他撐着他也張狂不下那樣。你大我到不是怕,莫非我還有五十年活?可你兄弟妹妹還在人家手裡捏,再說,就算成了,你到了北京能保證人家心不變?古代那杜十娘,對男人那麼痴心,最後還不是叫那負心漢給賣了?還有那秦香蓮。程世美也不是一離開家門就變了心,是他做了附馬才忘了結髮婦妻的舊情了麼!還有你的戶口,能轉到城裡?村里能不卡你,那可是比登天還難呀,好好好,我不多說了。元明,玩明,你們當哥的,在外面經得多,見得也多,你們也說說。

大哥先說了:我是個直性人,我的態度是不同意!咱長話短說,這巧 明與姓吳的不單是樁親事,而且還和政治連掛着。這些年,我在外頭,吃苦幹活樣樣往頭裡跑,入黨申請遞了好幾回,可單位一回村調查材料,村幹部就說咱家和四清工作隊有牽連,申請就是批不准,這事我憋在心裡從沒說過。第二條,你倆歲數相差不少。這還不是主要的,人家是個有文化人,你連小學都沒念完,這有文化人的花花腸子多着哩,說哄就哄了你。還有,聽你嫂說,他在咱家病了快一個月,得的病咱又不摸底,身體這可是當緊的一條哩!你看你嫂,身體不好,將來在一塊成人家過光景,這份罪天知道!再有一條,就是你那戶口,生個孩子還不是要回那河南老家?河南,你知道那是啥地方?遭水災。出乞丐,煤都沒的燒!你不要傻那心,主意你自己拿,反正我不同意。

父親的目光對準了二哥。二哥很為難。自己的婚事沒着落,原先找得那個對象,和他是同班同學,兩感情很好,私下裡定了終身,到後來被女方的大人強行干涉了。二哥想盡辦法仍未挽回。他深切地痛恨婚姻不自主,從心裡同情二姐,但是迫於父親的面又不敢直說:大,你和我大哥說的都在理,都是替巧明着想。不過,這事得巧明自己做主,因為結了婚過日子是巧明去過的,誰也替不了她,現在最好讓巧明多考慮考慮。二哥說完主動把目光對準了母親:媽,你說,你早該先說。

母親對二姐今天哄她的事一直不高興,可看着現在一家人圍着二姐說道,心裡就先軟了幾份:俺 孩子就聽你大你哥的勸說吧。在這裡找個對象好,離媽也近便。媽啥時想你,你就能來看媽。也怨媽當初沒主意!你要是跟了那姓吳的,離媽遠,媽想你都見不了面……母親說着鼻音就重了。

父親瞪了一眼:就你淚多!然後就對準了二姐;巧明你說吧。

二姐此刻被包圍了。晚上父親剛回來,她就意識到會有這一刻,除了二哥,都不會理解自己尤其是父親,更是橫在這長路上的大山,繞是繞不過去的。這事一直瞞着,一是因為怕給家裡帶來麻煩。二是怕父親操心擔心。在家人的印象中,老吳走後除了回來過那封信就再也沒來過信。其實是來過 很多封的。只是到後來二姐就不讓他來信。二姐的內心很矛盾,開始為等老吳的信等 得心焦難耐度日如年。工作隊臨走的那天,老吳把一摞空信封和一個寫好信皮留給了二姐,讓二姐給他寄信,他說他不必山誓海盟,他決不會變心。為了證實他的愛心,他拿出了刀片要割手,被二姐一把奪下。他送二 姐那本《新兒女英雄傳》>扉頁上寫着四個字:愛心永存。是他與二姐共守的諾言。二姐看着他那眼神相信了他那顆純潔無暇的心,可他正式向父親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進卻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拒絕,因走得傖促,他竟沒有時間再好好訴說他對父親干預的態度。不過,他很快在來信中表明了他的態度將是一如既往,毫不動搖!這給了二姐莫大的安慰。因此,每當二姐在田間幹活汗水蒙住了兩 眼,一想起了他信中的話,渾身就興奮而甜蜜。當母親讓媒人給二姐提親,二姐當然就拒絕了,信給了她力量信心和支撐,二姐心裡有了盼頭,老吳的話是那麼貼心坦誠溫馨,回想起老吳在家住的那些日子,老吳對他說過的話,二姐心裡充滿了希望和勇氣。她幾乎能把他的信背下來。她把每封信都 非常小心地收起來,想像着將來的那一天,兩人再翻看這些信將是多麼有意義。文革開始後,二姐提出讓老吳中斷來信,她怕給家裡帶來麻煩。口氣很硬。打那以後,近半年時間老吳果真不再來信,那是多麼漫長的半年呀!而這種漫長是主動授與者與接受者,既憎恨混亂的形勢,心裡又是那麼的無奈,她感到在政治風暴的席捲與裹挾下,她的抗爭是那麼可憐,她不理解好端端的光景突然就攪成個亂七八糟。誰是誰非誰好誰壞咋一下子就這麼難分辨。「四清」工作隊剛進村,村民們歡迎,說是毛主席劉少奇共同派來的,工作隊走了沒幾年,就又說是光劉少奇派來的,批呀斗的,就像是小孩子在玩遊戲,現實卻是嚴肅得像豎起了一付鐵面孔。連老吳的事也卷進去了,二姐聽說在大城市造反派可比鄉下鬧得凶,兩派武鬥真刀真槍地干,二姐多麼想知道北京的情況。她在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電影裡看到那上百萬的紅衛兵把天安門廣場擠了滿噹噹,那不更亂嗎,老吳難道會不加入?不可能!在一個小小村,連她都有紅袖章,他能不參加?他會參加正巧武鬥嗎?那段時間,二姐的心就一直懸着,在白天幹活勞動能夠沖淡一些,可一到了晚上心就徹底占據了。有天晚上他夢見才老吳手裡拿着語錄本慷慨激昂地與別的造反派辨論,突然有人拿着紅纓槍衝進人群,朝老吳的心口剌去,血汩汩流出,她大喊一聲,從夢中驚醒,母親問她夢見了什麼,她只得支支吾吾說有人要殺她……她再也不能等了,她連着給老吳寄了兩封信,可是等了近兩個月竟然沒有收到老吳的回信!她的神經快到了崩潰的極限,卻要極力掩飾,可哪能躲過母親的眼,母親比長說短勸說安慰,她表面點頭應着,可心裡總難以平靜,就在她的信郵走七十天,二姐終於收到了老吳的回信。二姐打開老吳的回信淚珠撲簌簌往下掉,老吳在信中告訴二姐他這段時間是單位組織下鄉,他分配的單位是國家級的話劇團,他是編劇,這期間,他們沒有演出任務,因為老演員都被打倒,新演員又都無劇目演出,就下鄉勞動了,她的信是他回來才收到的,老吳還告訴二姐這段時間是他最難熬的,接到他的信他真想大喊幾聲,這期間他的父母,同事曾經給他介紹了幾個女朋友,她們的家庭條件都 比她好,都是城裡人,有文化,可都被他拒絕了,為此惹惱了父母,得罪了同事,他說他一直要等她等到底,還說你父母要是不同意,她就要親自來一趟,非把他說服不可……可你在哪兒呢,你在天邊,比天邊還遠呀,現在是父親大哥母親在說服她改變主意呀……

二姐抬起臉,迎着父親的目光說,大,你跟俺媽,俺 哥的話,我都聽到了,今天,這場事,也是我惹的禍,媽給我說對象的事我是不能答應,是不想腳踩兩隻船,再說二哥還沒結婚,我遲些辦也好,我想再跟大動彈勞動幾年,愛明也畢業了,也能給二哥攢點錢……至於我跟老吳的事,我覺得他心誠,他是真心……

父親一聽猛然拍桌子,啊,鬧了半天,你還是個榆木疙瘩!

二姐跑出窯洞 母親隨後緊跟着而去。

父親用空拳揉着眉頭,繼而長出了一口氣: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管了,我來給姓吳的寫信,斷了他的念頭,省得他再勾扯我家巧明! 二哥說:大你寫吧,我明天要走,寫好了就讓我給你捎上。

父親點點頭,戴上了他的老花鏡。

第二天,二哥要回陽泉,二哥連早飯都沒吃,要到張莊趕車,在村外的一棵楊樹下,二姐在那兒等候多時。這是頭一天夜裡由二哥出的主意。二哥本不打算第二天走,一聽父親要寫信,他很快改變了主意,因為他和大哥誰先走,誰就會取得給父親捎信的機會。從當中窯出來,二哥見二姐 還在哭,母親在一旁勸,就在為父親向二姐要信封時悄悄做好了楊樹下等他的約定。二哥朝前後左右看看掏出了父親交給她的信遞給了二姐,二姐接信時手索索發抖。

二姐邊走邊說:巧明,現在是你拿主意的時候,我理解你的痛苦,這苦在心上,也最折磨人,改變它需要代價,所以我給你一個機會,你要對他有意就把這信撕碎掉,你要聽父親的,我就把信寄出去,你拿主意吧。

風呼呼地吹着,樹枝吹彎後又倔強地挺直。二姐雙唇緊咬,臉憋得痛紅,時間很短促,二姐得早早回去上工,遲了就會被父親發現,現在又是多麼重要的時刻,二姐的面前交替出現了不同的面孔:老吳的失望現欣喜,父親的憤怒與威嚴,母親的眼淚與無奈;大哥的冷峻與氣勢……爾後一切都消失了,耳邊響起了趙小美那淒婉艾怨的聲音:巧明,你可不要像我,找對象一定要碰心思……

二姐終於把信撕了,碎片隨風一揚,雪花般的紙屑打着旋落在溝底。

哥,這事以後咋辦?

事到如今,只有豁出來了,我到了陽泉就給姓吳的寫信,我會讓他給咱大和你來信,信就先郵到我那兒,我接信後立馬帶回來。 咱大知道了可咋辦?

遲早得讓他知道,別怕,車到山前必有路,你要做好準備。 哥,我這樣是不是太自私了?

你後悔了?

二姐搖搖頭。

幾個月後,二哥在莊稼蓋滿溝的一天帶着從北京寄來的兩封信回家了,一封交給二姐,另一封由二姐交給父親。

剛吃過午飯的父親在當中窯,他接過信後深感意外。因為他在給老吳的那封信里很果斷地回絕了這門親事,為使姓吳的死了心,他的言辭 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說二姐已經有了婆家婚期也已經定好。按他的推測,愛面子的老吳會怪罪憎恨他,但從此便會與王家斷絕關係,他接過信的當兒,意外之中還帶着些許的內疚,內疚他的措辭太刻薄而姓吳的居然還給他來信,表明了他的大度,父親想他在信里會發泄憤怒與不滿 ,可是當他帶好花鏡拆開信後便大吃一驚,姓吳的反而對父親表示由衷的感謝與尊敬,說原以為他是他與巧明之間堵着的一座大山,沒想到大山變成了坦途,並把改變的原因歸結為他的識文斷字通古知今,還說他已經把這事正式告知了父母與同事……父親越看越氣,他呼吸急促,眼鏡幾乎從鼻樑上掉下來。精明的父親當然一下就識破了蹊蹺是二哥耍了手腕,也只有二哥才能想出這樣的辦法!不僅沒有寄出他寫的那封信,反而又寫了一封謊告姓吳的他已經同意這門親事的信,父親把信扔到一邊,大聲吼:把玩明叫過來!

母親不識字,又不知道詳情,慌慌地問:他大,這是出了甚事?

反了反了!都反了!父親大罵道。二哥和二姐進屋,父親大喝一聲:玩明,你給我跪下!

二哥兩腿一曲,膝蓋落地,父親身子轉了個圈,尋找東西要打二哥,一時找不到,便脫下一隻鞋。

母親見狀撲上去奪鞋,鞋底已經落到了二哥的肩上,母親護住二哥,你,你個老鬼,你嚇着孩們了,要打你先打死我!一面朝二哥眨眼,玩明你快跑! 二哥卻一動也不動,他早已會料到會有這麼一天,紙總歸是包不住火的,為了二姐,他早已一了豁出來的決心。

父親把母親搡到炕沿上,氣呼呼地一跺右腳用手指着二哥頭:好你二小,我一猜就是你的鬼,在外頭倒學會本領了,有能耐了,把你大當傻子賣了!說!我給姓吳的那封信郵走了沒有?

二姐一聽刀給父親跪下:大,是我沒讓二哥郵!

父親不理二姐:你閉嘴!我寫信的事,你咋就知道?還不是他做的鬼!

二哥說:大,是我出的主意,是我沒有把信寄出去!

父親說:那信呢?

二哥說,還在陽泉放着呢。二哥當然沒有把把信撕掉的事說出來。

父親指着二哥,又指着二姐,嘴唇顫抖着說,好呀!好呀,邊在地下來回走,一隻腳仍赤着,象關在籠子裡發怒的獅子。父親最不容忍他的兒女們說謊。二哥小時有回向父親說了謊父親拿了木棍砸在二哥腳上,至今還留着個疤。二姐小時把父親給他的錢丟了嚇得不敢回家,硬是在一個土窯里躲了一個晚上……因此父親真動了氣,母親嚇得就要哆嗦。父親在地上猛地一頓腳:老們養 活你這麼大,翅膀硬了,有能耐了,學會捉弄老們,好呀,有本事你們瞞到底!

母親在一旁勸着,父親穿上了由母親遞過的那隻鞋,坐在了炕沿上,突然笑了,笑聲很冷,穿過了二哥二姐全身。繼而放低了聲音,低得像拉家常,樣子與剛才判若兩人:不錯,是不錯,坐了鍋,添了水,下了米,離飯熟就差我這一步了。父親邊說邊雙拿起了信,慢慢疊好,裝回信封里,抬起頭,語調平緩地對二姐說:巧明,你哥這樣做終究是為了你。你要不說話,我量他也不敢這麼做。你要是還認我是你大,這門親事就到此為止!

大——你——,二姐,二哥幾乎是同時喊道。

母親在一旁說,孩他大,你倒是聽聽孩們的。

父親顯得相當平靜,朝外擺了擺手:什麼也別說了,都出去吧,我要歇會兒,後晌還要下地幹活,那邊的事,我回信,好歹你大還識幾個字。

二姐和二哥實在是低估了父親的權威。

這一天中午,二姐沒吃飯。下午二姐照樣到地里幹活,晚飯後二姐兩 眼紅腫,到二嬸家去睡,母親想,去也好,二嬸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勸勸二姐,以防憋出毛病來。

第二天一早,母親起來做好了飯,叫二姐吃,二嬸說她一早就走了,母親想要出工也要回家拿工具的呀,一家人吃了早飯還不見二姐回來,母親瞞着父親打發三姐到隊長那兒為二姐告假,因為母親與父親的想法是一致的,他們最怕的是事情給傳開,既丟面子更怕給那些想抓父親柄把的人留下口實。等父親上工後便喚二哥三哥尋找二姐。二哥也有慌神了,昨天從父親那兒出來,二姐似乎什麼也聽不進去,二姐性子烈,脾氣上來可真說不出會咋樣。

三姐沒有找到二姐,二哥借了自行車到舅舅家也沒見二姐蹤影。

事情變得緊急了。母親開始以為二姐鬧一陣也就罷了,沒想到兩 三頓沒吃飯,病倒在炕上,又不敢告外人,嘴時磨叨着:巧明呀,你在哪,玩明呀,生生你,你快給我去找呀……她那火燥性格,一股想不開……我可咋辦?

母親認為再不能瞞着父親了,第二天母親主動向父親出擊,他哭着 告訴父親一天一夜沒回家罵道:你個老鬼,一輩子跟上你這個倔脾氣,你罵我壓我,我能忍就忍,寧肯為難自己也讓着你,也慣下你臭毛病,如今,你又來折治俺孩們,你給我把巧明逼走了,你耽誤了甚也得把她給我找回來,你要是找不回來,我就死在你跟前,讓你個老鬼一個人歇歇心心地過舒心日子。

在我們的記憶里,這是母親對父親攻擊最為猛烈的一次,就像看到母鳥為了保護小鳥而奮不顧身朝老鷹進攻一樣,而父親在母親面前卻異常的溫順,他緊繃着臉說,孩他娘,你這是咋啦?巧明多大了,她能去哪,他惦着家,能不回來?你這麼大鬧騰叫別人聽見可咋說咱?

母親說,你當初還知道這?你就會用你那牛脾氣,你還顧別人?

正說着,二嬸推門進來,屋裡立刻靜下來。我們家很少有這麼高聲說話,一有爭執,總是盼望有人來,因為父親最怕家醜外揚,母親很恰當地利用了這一點,二嬸似乎沒發現氣氛的緊張,更不可能是裝作沒覺察。她對父親說:大哥,巧明的事我看不能硬拗她,婚姻大事比不得舊社會了。巧明性子烈,硬拗逼急了怕出事,不看那趙小美,到後來大人不是一輩子的後悔?依我看,你這幾個孩子,都是眼看着長大的,數她在家裡動彈年頭長,她為這個家可是出力不小哩,大哥你心裡也不是不清楚,硬拗她傷心哩……一直蹲在地下的父親,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站起走出了窯洞。母親用眼示意二哥三姐眼父親出去,我跟在三姐後面。

接下來的情景很使我們吃驚意外,父親順着窯洞背後的土棱朝黃龍坡走去,拐了幾個彎後,便停在一個土 坎上,兩手在嘴前做面喇叭狀朝了一面土棱放開粗大的嗓門喊道:巧明——你給我回來——你媽叫你哩,聲音在那遮滿莊稼的溝壑間迴蕩。喊完後父親頭也不回,順着原路往回走。我和二哥三姐納悶,在這裡我們也不止一次喚地二姐,父親怎麼喊了一聲就走呢,我們失望地落在父親後面。突然身邊茂密的玉米地里發出了一陣嘩啦啦的聲響,把我們嚇了一跳,扭頭一看,是二姐出現了!我們驚呼着圍住二姐。

二姐那天到二嬸家住,經過再三考慮,決定採用不回家的辦法來抗爭,這也是唯一的辦法,可是躲到哪裡最好呢?既不能藏在二嬸家,又不能到親戚家,那樣會鬧得滿城風雨,也是全家人、尤其是父親最忌諱的,她便想到了那個土洞,二姐還是在上二年級的時候,學校交學費二姐在跳繩 時把五角錢丟了,不敢回家,怕父親罵,就躲在了離家不遠的那個洞裡,這一躲把全家人嚇壞了,四外尋找,但凡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人們開始在溝壑間尋找。是父親在土洞裡找到了已經睡熟的二姐,從睡夢中醒來的二姐看到了父親仍露出驚恐的表情。,父親卻在朝他慈祥地笑,把她緊緊抱在懷裡,當她知道了躲藏的原因後拍着二姐的肩膀說,你這孩,咋就這麼怕大呢,大是脾氣不好,可也不會因為幾毛錢把閨女給丟了呀,好乖乖,別再跑了,看把你媽急壞了,你媽着了急,你大才真箇怕她哩。父親背起了二姐,二姐靠在了父親大山一樣的背上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安全與溫暖……

父親是怎麼想到二姐會藏在那個土洞,而二姐平時在晚上上廁所還要三姐「站崗」,她又是怎麼熬過了那個晚上,還是二嬸如何在中間幫助二姐的,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二姐回到家,見母親在西窯的炕上躺着,叫了一聲媽,淚水便奪眶而出,母親一下子坐起來抱住二姐,她用拳頭搗着二姐的肩膀:你個鬼呀,嚇死了媽呀……淚也跟着流下來。這時門外有人喊媽。二姐不由渾身一震,因為她聽出是大哥的聲音。大嫂的兄弟結婚,大哥請假回來幫忙,在大嫂那裡聽說了二姐的事就過來了。

大哥的火氣呼呼朝外冒,進門冷峻嚴厲的目光射向二姐,鼻孔重重地一哼說:巧明,你可真有能耐啊,你有本事不是不要回來?

元明,你給我住嘴!我心煩!母親大聲說。

大哥的火氣還沒有出夠,利箭般的話直朝外射:大人們為了啥?還不是為了你好,這前後的道理反過來掉過去,提着耳根給你講,你咋聽不進去?臉皮咋那勢厚?姓吳的給你灌了啥迷魂湯,天底下再沒有人了,你咋對他那麼痴心?

二姐的臉憋成西紅柿。她快言快語予以還擊:你少管我,我的事我做主,你連你老婆還管不住還有臉管我,你的火氣蠻大啊,有本事對你老婆發去!你還男子漢哩,她過來幾年了,你問問她給咱大做過幾頓飯,替咱媽洗過幾件衣服,見天媽伺候她,她給過媽人笑臉沒,這些你咋不去管管呀,你管好她再來管我也不遲!

這是大哥遭到二姐第一次猛烈的進攻,而且擊中了他的傷疤。

大哥張了張嘴,沒再說什麼,扭頭走出了窯洞。

母親搗着自己的腿,我咋不當着祖宗來着,生下你這個惹人的精氣鬼呀……

二姐勸說道:媽,媽,你別着急,別着急……

母親喘着氣復又躺下,忽然想起了什麼,支愣起身子聽着東窯的動靜,隔一陣才又躺下:罷罷罷,好歹沒讓你嫂聽見,再小死過去這家就亂成馬蜂窩了!巧明,你別管我了,快去當中窯給你大賠不是,俺孩聽話,他一輩子倔強人,死要面子,不是我逼他,能去尋你?

二姐來到了當中窯,父親坐着小凳兩肘支着炕沿雙手托着前額,聽到二姐的叫聲,臉稍稍扭了一下,依然不吭聲,二姐說俺讓你受驚嚇了,你打俺罵俺由你……

父親說,這事大管你管到頭了,大一輩子吃虧吃在這脾氣上,翻前思後想,是大的不對,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這天下姻緣也是命定的,既然姓吳的 來信催着要辦事,那就儘快辦了吧!

不!二姐說,那也不能由着他,起碼要過了國慶節。

父親扭過頭問:為什麼,二姐說村里過了國慶節後才會分口糧,我想把我的口糧留在咱家裡再遷戶口,年年到換新糧時,媽總要看幾遍瓮,這糧也能頂些事,俺媽也能鬆口氣……

父親的頭伏在炕沿上。他的心被二姐的話深深划動了,這個巧明,脾氣全全跟了自己,心卻是最軟的,替家裡操心,心又重……父親的眼前出現了那次到城裡撿菜,想到了每天早晨二姐一個人擔煤,一擔就是六七年……

父親說,巧明,你快去看看你媽,她都好幾頓沒吃飯了……

二姐走後,父親才用他粗大的手掌揩去那從未在兒女面前流過的淚。

過了國慶節,村里口糧分下來了,二姐也要走了。

村裡的造反派,原先就底不足,後來又打擂台似的鬧騰了一陣後都感到了厭倦與乏味,因為鬧騰不出一粒米一粒糧來,照樣的春種秋收,於是各自收兵,與繼成一夥的幾個鐵杆造反派算是村里最有「出息」的,鬧到了縣裡,與縣城另一派對立起來,在廣場的戲台上舌箭唇槍辨論得混天黑地,在激昂的熱情的對抗中一顆自製的手榴彈爆炸了,繼成被炸斷了左腿,付出了這一派人最大的代價,也為伯杆造反派的對外行動劃上了生鏽的句號。村裡的掌權人聞到了對外擴張的血腥味,對四清四不清的遺留問題表面也不再明顯地關注。二姐在辦結婚手續便沒有再多費周折,不過《毛選》是必須買一套的,這是新婚的禮物。 我是在母親塞給我一把糖時才知道這一消息的,那糖是我截止那時見到了最好的糖塊,包裝紙色彩斑讕,裡面還有或白或黃的箔紙,上面寫着北京某某食品廠,是本地糖果無法相比的。我問母親:媽,誰給的?

傻孩子,是你姐夫,我第一次聽媽這麼稱呼老吳,我依然有些不習慣。可又一想,二姐嫁給他,以後我們家人可不能再老吳老吳的叫了。我問母親他走後他沒再來過咱家,這糖——母親截住我的話:他什麼,你姐夫郵到陽泉你二哥捎回來的。母親怕我再叫出老吳來。

我姐夫?那個老吳真的要做我的姐夫?儘管老吳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是有些模糊了,可是,我覺得他是個非凡的人,能力很大的人,這麼幾年來就靠那些信把二姐征服了,這能力還小嗎?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湧上了我的心,我有些恨老吳,恨他讓二姐吃了那麼些的苦,恨他給我們家帶來了那麼多的煩惱與不安寧,也難以理解二姐為啥 那麼苦苦地戀着他。不過,我又有幾分同情他。因為他畢竟要成為我的姐夫了,我還隱隱有些擔心二姐離開家就孤身一人,萬一他欺負二姐怎麼辦?哼!我定繞不了他。想是這麼想,我還是深深祝福二姐。我問母親我姐夫那邊有人來叫二姐嗎?母親搖搖頭說,不啦,大老遠的你二哥送她到北京。北京,多好呀,那是個閃着美麗光環和童話般色彩的令人神往的地方,毛主席,天安門,紀念碑……我說媽,讓二姐將來也帶你去!

母親笑眯眯地看我一眼,繼而心思很重地說,戶口還遷不過去哩,只能遷入老家。不過,你姐是不回老家的。我問二姐甚時走,母親說快了,再過三四天,是你大給看的日期。

二姐終於要走了。

記得臨走的前一天夜裡。母親三姐趕着包餃子,等第二天一早要和二哥去張莊趕乘公共汽車,再到陽泉坐火車。

包好餃子,第二天早晨才煮,媽怕幹了,用毛巾苫好,便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紅包袱:裡面是一身新衣服和梳子,鏡子肥皂盒毛巾。媽對二姐說,俺孩當了這麼多年閨女,為媽出力最大,你結婚媽沒啥陪隨的,這是給你做的一身衣服。媽說着又從衣服下面拿出一付銀燦燦的鐲子,在手裡摩娑着:這是當年 媽娶過來你老娘給媽的,日本鬼在的那幾年,媽吃了上頓沒下頓,鍋開得忽啦啦響沒有米下,媽當了所有的嫁妝也沒捨得把它賣了,這是媽的心思物,送給俺孩。眼下這社會不興戴了,你就放着,甚時想媽了,就拿出來看看它。媽生養的多,記掛得多,你大姐出嫁早,又離家遠,實指望你在鄰村找個婆家能常過來看看媽,可也是命該如此,偏偏四清來了,躲不開,繞不轉。媽也認了,去了那邊比不得咱家,成了人家的人,要多長些心眼,不要像在媽跟前,隨你的性子,能忍就忍了,光景是你倆自個過。他是討了我家的便宜!娶了我的閨女,連我的面也不見!不過,這是說氣話,這會來了也不好,顯眼哩,以後來了我可得好好數道數道他。媽是怕你受治,可我看那姓吳的也是好心腸的實在人,這是倆人的緣份!要是不實在,當初媽也不會讓他在咱家住。咱家這邊的事,你就不要多結記,媽知道你是操慣了心的,到時候給咱家來封信,媽也就知足了……

二姐在一旁,淚就湧出來:媽,你的話俺記住了,俺常來看你。

媽也抹着臉上的淚,笑了:別說傻話了,恁遠的路,說來就能來了?火車呀汽車的。

那天晚上,我睡醒一覺,還聽見西窯里媽和二姐在說話。

第二天,全家人起得都很早,二姐穿了姐夫寄來的一件粉色上衣,頭上夾了一個發卡顯得光彩照人,母親在廚房煮餃子。煮好了二姐先端給父親。父親沒動碗,說:昨日夜裡,我把空留給了你和你媽,你大我睡不着。想想這人呀,就跟外頭的鳥一樣,大一個飛一個。你這一走,可是要閃我一大股。大覺得頭一條 對不住俺 孩的就是你早早不念了書。這下也好,跟上他,先生就在身邊,我也就放心了。你見了姓吳的,就告他不要計較我這個人,我腦筋舊,也不好再換了,你和他的婚事,是天定的,我輸了,也認了。你告訴他,我把你托咐給他,文化高低有差別,可我王家的閨女在人格上不比誰低!你在家中孩們中,最操心咱這個家,我心裡有底。這五十塊錢你帶上,去了那邊看有啥心思的就置辦,你動彈七八年,本該多帶些,可眼下村里還沒有分紅。

父親把早就準備好的錢遞給二姐,二姐硬不收,父親快要動氣才收下。

母親在廚房喚二姐指着撈出的餃子說巧明你快吃吧,你二哥說天不早了。

二姐知道媽每天做六口人的飯,總是最後一個才端碗,有時飯不多,母親一刮鍋,兌上開水就算一頓,二姐每每為此急得直跺腳。今天二姐把碗端到母親手裡:媽,你先吃。

母親搖搖頭,揭鍋用勺攪動剛煮上的餃子。二姐說:媽,我餵你,說着用筷子夾着一個餃子遞到母親嘴邊,母親知道二姐的意思,咬開餃子,濺出了淚花,二姐眼一熱,淚也流出來……

大哥、二哥都來催,說該上路了。

一家人都出來送二姐,天空清亮清亮,太陽還沒有露頭。二姐先走到父親跟前:大,你回去吧,一會還要下地動彈,我走啦……你以後少頂撞俺媽……遇事忍着點。

父親點點頭。

二姐又擋住了大哥:哥,你回吧,那次俺不該動氣傷你心,你是為了俺,事後俺直後悔。是俺不對。那天二姐頂撞大哥,大哥從未告訴大嫂。大哥在關鍵時刻還是向着二姐。

俺嫂呢?二姐說:你等俺嫂回來就告訴她俺走了。

除了父親和大哥,一家人走上了沙沙溝通向張莊的路。二哥怕誤了車,一直走在最前頭。走了半截,二姐突然停住腳扭身朝家裡的三眼土窯深情地看了一眼,扭回身拉了母親的手緊跟了二哥,二哥還是走得很快,與我們有二三十步遠的距離。 走過一個土梁,二姐對母親說:媽你別送了,回家吧,火上還坐着鍋哩!

母親不肯,仍朝前走。二姐說,媽,你以後不要老是讓着她,你好歹硬氣些,不要怕她麼!

我和三姐都知道二姐說的她是指誰。

二姐又來到我跟前,長明,還記得那次吃窩頭姐打你嗎?

我搖搖頭。二姐笑着說:你別記恨姐,好好念書,將來才有出息。二姐說着塞到我手裡一包東西,我正要問,二姐對我使個眼色搖搖頭:別動,回家後交給咱大。我點點頭。回到家我把它交給父親時才發現它是五十塊錢!

二姐又拉着三姐的手說:愛明,你多替媽做點營生,不要讓咱媽老吃剩飯。還有櫃裡的膠布你記着,媽的手冬天開裂,到時候你給媽貼上…… 又一個路口出現了,二哥說不能再送了,要誤車的,母親才停下腳。

媽——愛明——長明——跟媽回吧,回吧——二姐倒着身子走,走幾步又扭過去,隔一會兒又轉過身來。

看着二姐那粉紅色的衣服消失在一個土坎後,我的心像一下子失去了什麼似的,淚水奪眶而出。

天已經大亮,日頭照在了土棱的頂端,像鑲了一道金邊。

二姐就這樣走了。

母親痴痴地望着二姐消失的方向,我和三姐都拉母親回家,母親仍站了好一會抹去腮上的淚水長長地出了口氣:噢——咱回吧。 那嘆氣聲至今仍然烙在我的記憶深處。

快回到村時,高音喇叭播着樣板戲,聲音在曠野里傳得很遠:

「自古來,兵匪一家,欺壓百姓,

今日事卻叫人難消疑雲……」

我怕母親難受就說:媽,聽這戲多好聽!

母親搖搖頭:好聽啥,哼哼扭扭的,跟鬼叫喚似的,哪有你二姐唱得好聽!

甚歌?我和三姐問。

母親想了想說:是一座座青山來着……

媽,我知道了,我給你唱。我和三姐邊走邊給母親唱起來:

一座座青山,緊相連,

一朵朵白雲繞山間。

一層層梯田,一層層綠

……

母親的臉上終於浮上了笑容,略帶苦澀的笑容。[1]

作者簡介

王長英,筆名:黎霜。山西省昔陽縣人。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晉中市第二屆作家協會副主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