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魂(六)(王福林)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河魂(六)》是中國當代作家王福林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河魂(六)
黃腦樓離隆興昌幾十里路,騎馬正好是半天行程。晌午時分,王占川夫妻倆進了郭家大院。院裡他們遇到了把式匠胡山,說老爺生病好幾天了,病得不輕。他們就趕忙往郭友全臥室走,在門口與母親相遇。
杏花拉着母親的手問:「媽,我大咋病啦?」
郭妻回答說:「已經好幾天了,郎中說他得的是頑症,剛才郎中又為他把了脈,藥也剛喝了睡着了。你們先到西屋哇。」說着就帶閨女女婿進了西屋。
王占川問了外父的詳細病情,一說老人的病不好治,他的心震顫了一下,感到非常的後悔和愧疚,痛恨自己不該為澆水之事和老人針鋒相對不依不饒,假如老人有個三長兩短他就成了不義之人。他把自己這種懊悔對外母娘說了後,外母娘卻說,與你沒關係,他早些日子就有預兆,病根早就有。杏花已經開始流眼淚了,她不斷地向母親了解父親這些日子的情況,並再三說自己不孝,老人病得這麼嚴重應該早來看望一下。同時她也埋怨娘家不去通知她。正當他們說話時,杏花的哥哥嫂嫂相跟着進來了。
郭明秋一進門就粗喉嚨大嗓子地說:「王占川,你還有臉上我家的門?我大都快讓你給氣死了。貓給耗子拜年,你安得甚心?你不是人!」
王占川聽了大兄哥的責罵也沒生氣,他陪着笑臉說:「你罵得好罵得對,我不是東西,惹老人生氣生病,罪責難逃,願打願罰我都認了。」
杏花對自家哥哥心平氣和地說:「哥,占川知道錯了,所以才上門賠禮道歉。大大正在病中,哥,你看在妹妹的面子上不要再說了。憑心而論兩家產生事端都也有錯,錯不在一方,等大大病好了些彼此說開了,疙瘩也就解開。哥,你和我應該在中間解勸,不能火上澆油,你說對不?」
郭明秋從小很疼愛妹妹,從來沒和她吵過嘴紅過臉,有事讓着她。現在聽妹妹如此一說,他也就不再說了,先前那腔怒火就讓杏花三言兩語給釋放了。郭明秋比杏花大兩歲,是郭家惟一的兒子,比杏花早三年成家,已經有了四個娃娃。他的妻子是財主高建強的閨女,叫紅梅,生得細皮嫩肉,說話輕聲慢語。紅梅說:「占川你不要往心裡去,你哥他就這麼個出腔。杏花說得對,一隻手拍不響,不能只怨一方。俗話說麻繩草繩能割斷,肉繩是割不斷的,疙瘩解開了以後還是一家人。如今老人病在炕上,咱們做小輩的應該把心思放在照顧老人方面。」
郭妻聽了很高興,她說:「這樣挺好,話說開甚事也就沒了。你們在這兒叨拉,我去伙房安排一下晌午飯。占川和杏花總也不來,今天咱們殺只羊。」紅梅忙說:「媽,這點小事還用您親自安排,讓我去哇。」
杏花說:「媽,我和占川給我大帶來兩隻公雞,我大最愛吃的,在馬上拴着呢。占川,你快去解下來,讓嫂嫂拿到廚房給大大燉上。」
郭妻說:「這麼遠還帶公雞?家裡有的是,這又何必呢?」
王占川趁機說:「姨姨,這是我和杏花一點心意。禮是輕了點,但可以讓他老人家心順點。」
郭妻說:「那好,我親自給你外父燉上,並轉達你們這份孝心。等他稍微好些,你們再去親自問候,這陣兒剛吃了藥睡着啦。」
晌午,王占川在郭家吃了小灶。一般大戶人家都吃小灶,吃小灶的都是家人,而所雇用的管家、渠頭、丫環、以及長工都在大廚房吃大鍋飯。小灶自然吃得好,不是米就是面,頓頓有肉。而大鍋飯只能說將就而已,財主們都想從僱工們的嘴裡往下摳,郭友全也一樣,王占川也如此。所不同的是王占川也從自己嘴裡摳。郭家真的為閨女女婿的到來而殺了一隻羊,羊肉特別肥,還有隆興昌街上楊缸坊釀造的燒酒。王占川家不到過年不過節時,從來不會宰殺牲口.哪怕一隻雞也不,這是他與郭友全在生活上的不同點。王占川沒有和外父見面與碰杯,但與大兄哥卻開懷暢飲一回,彼此的疙瘩似乎已經解開一半。然而,王占川夫妻的到來並沒有人告訴郭友全,這仿佛是一種忌諱,老人大概最不想見的人就是王占川了。王占川本打算後晌就回隆興昌,但沒有見到外父,他不好離開,於是就只得和杏花在郭家住下。這一住就是三天。第三天早上,外母娘單獨將他帶進郭友全的臥室。外母娘對郭友全說:「占川專門來看望你了。」然後對王占川示意一下就自己出門去了。
王占川見外父半仰在蓋體垛上,腦袋向後仰着眼睛也不睜,一看就知道還在生他的氣呢。他見屋裡就他們倆人,要想讓老人原諒光靠嘴皮子不行,於是他爬上炕,在老人面前雙膝跪下說:「姨夫,不孝的女婿給您賠禮道歉來了!」後套人管岳父都這麼叫。郭友全本來是不想理他的,讓他吃個不軟不硬的釘子,而如今一看女婿給他跪下了,這才把那雙渾濁的眼睛睜開。他說:「你小子有能耐,我算服了你了。我已經活不了幾天了。既然你向我認錯,我也不計較過去的事了。但你要記住,我死了之後,你要多關顧一下明秋,他不如你的本事,我對他放心不下。假如你能答應幫幫他,那我也就可以放心的離開這個人世了。」
王占川安慰說:「姨夫,您還好好的,為甚說這些?」
郭友全說:「我的病我心裡最清楚,也就三兩月的事啦!你就說你肯不肯答應我的要求哇?」
王占川趕快回答說:「姨夫您放心,我和杏花一定關照明秋,關注郭家的大小事情,把郭家的事情當成自己的事情。」
「好,那你就起來哇!我預料到你將來肯定能成為後套最大的地商,開發後套也只有你能完成。四大股渠還不完善,需要往寬劈,下游還要往下修,下稍得通到烏加河去,可惜我看不到了,只能托你幫着明秋去完成了。」
「沒問題,您放心好啦!」
從黃腦樓回到隆興昌之後的一段時間裡,王占川心情一直很沉悶。經過與外父的一場爭鬥後,似乎變得成熟起來,從外父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也看到了很多不足。他是個勤於動腦子的人,遇事不斷在思考,不斷地總結經驗,豐富自己。
一個月里王占川參加了兩個人的葬禮,一是外父郭友全,畢竟是老財主的葬禮,隆重、氣派、排場、奢華。請來喇嘛灣的吹鼓手,畢克齊的號,足足吹打了三天三夜。紙火做下一院。靈堂搭得如戲台一樣高一樣大。參加葬禮的人特別多,除了楊家河的楊家沒有來,後套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陳獅既是郭家的朋友,也是郭家的仇人,他毫無羞愧之意地參加了這個葬禮,且還在郭友全靈上上了一隻祭羊,顯示了他的大度和寬容,同時也流露出幸災樂禍的舉止。這一細節只有王占川認真觀察了,從而也更加了解陳獅的陰險與狡詐,提高對他的警惕性。
高建強和郭友全是兒女親家,他不但參加了,而且還是郭家請來的代東。高建強當「代東」很有名,也很有套路,後套有頭有臉的人家辦紅白事宴都要請他來代東。無論多大的事宴他都能夠做到紅火熱鬧而又滴水不漏,讓參加者伸拇指贊成。
參加葬禮大約有上千人,剛吃飯的帳篷就搭了二十個,殺了十隻羊,五頭豬和一頭牛,外加一百隻雞。每張桌子都上了硬四盤,「酥雞」、「燒豬肉」、「清蒸羊」、「肉丸子」。之外還有大燴菜。大燴菜中是豬肉白菜山藥粉條。吃得人們嘖嘖稱讚,都說郭友全這一生值,活的時候是受人尊敬的大財主,掙下了如此大的家產,死了也洋氣,這麼多人來為他送葬,河套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
葬禮的頭天夜裡要「叫夜」,把死者的靈魂從家裡一直叫到墓地,意思是將亡靈超度上天。
「叫夜」是葬禮的序幕,算是紅火氣派的場面。傍晚時分,鄰村上下的人們提着燈籠來到了郭府,將自家的燈籠掛到靈棚前,一個挨一個,幾百隻燈籠映射着輝煌的郭府。郭府里里外外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叫夜」開始了,一千多號人手中都舉着火把和燈籠走在道路兩邊,孝子們披麻帶孝依次排着隊伍走在前面,哭着往村外的十字路口走。親戚朋友和村鄰百姓抬着「紙火」跟在後面。有許多年輕幫忙的在路邊放小燈。小燈是用糕面捏成的,裡面盛着素油,點着了放在路兩旁,意在給死者照明。兩班子吹鼓手走到隊伍最後面,吹吹打打震耳欲聾,與孝子們哀怨的哭聲混合在一起,極其悲壯,令人肝腸寸斷。一路吹打一路悲歌,到了離墓地不遠的地方找個十字路口停下,籠起一大堆哈莫兒點着,大火沖天映照着黃色的土地。火籠周圍放上祭品,點上香火,燒掉部分紙火,然後在陰陽先生的指揮下,孝子們圍着火籠左轉三遭右轉三遭,邊轉邊叫着大大,叫聲哀傷悲切,有戀戀不捨之情。隨後孝子們跪在火籠前向亡靈磕頭。回去時孝子們不哭了,改為叫,叫着:大大回家!大大回家!墓也是家,家還是他的家,靈魂可來去自由。從墓地附近的十字路口返回時,吹鼓手停止吹打。這就是後套葬禮上最著名的「叫夜」。
它比次日的出殯更氣派。
第二天上午,送葬的隊伍依然是那千號人,八個年輕後生抬着棺材往基地走,旁邊另外跟着八個後生等着替換。無論多有錢的人死了都不用車拉,要用人來抬,也無論離墓地多遠。這是為了表達孝子們對去世老人的尊敬,也希望他像活着的時候那樣坐着轎車出入。一般墓地都遠離村莊,人鬼分界很清楚,意在不讓鬼們打攪活人的日常生活。送葬的隊伍仍然長長地排成一行,白天的送葬又增添了不少娃娃和老人。娃娃送亡靈預示着能夠長命百歲:老人們送死者能夠得到幸福。孝子們的哭聲感動了送葬的人們,許多人也落下了淚水,感嘆人生無常。
杏花是孝子中哭得最痛最真的一個,大大的死雖然主要因為病,但丈夫與父親爭鬥也是發病的原因。這就讓她哀痛不已,哭聲那樣的淒婉動人,不但讓鄉親們聽了落淚,也讓王占川深感愧疚,並也流了幾回眼淚。
當靈柩放人墓穴時,杏花越發像發瘋一般撲到了棺材上,十人五馬拉不起來,慟哭如嚎。在場的人無不為之而動容,眾人哭聲像決堤的水哇拉拉一片響,迴蕩在墓地上空。杏花的慟哭感染了很少落淚的男人們。王占川見妻子撲到棺材上不離開,就抹着眼淚親自上前想把她抱離靈柩。而杏花依舊抓着棺材幫不放手,場面更加令人心痛。
與郭友全的葬禮相比,武文英葬禮就不值得一提。王占川去向外父賠禮返回時,路過武文英家就看到了院子裡飄揚着沖天紙,說明人已經故去。王占川和妻子兩人進去看到了淒涼的場面,只有秀蘭一人守靈,另有兩個男人是她請來幫忙的。一副柳木棺材,一迭紙錢,一碗倒頭撈飯,一個女人跪在靈前,一聲聲哭泣,一把把淚水……當天,王占川親自從他的大院帶來十幾個後生,幫助秀蘭操辦了武文英的後事。
二十多天後,外父郭友全去逝,葬禮卻是那麼熱鬧,與武文英形成特別鮮明的對照。人與人之間的貧富太懸殊,連葬禮都是那麼天壤之別。王占川幫着安葬武文英時沒有見到汪路曉,他就非常生氣,為秀蘭鳴不平。他問秀蘭:「汪路曉沒來送送武文英?」
秀蘭說:「怕我沾上了他,也怕我伸手向他要錢,嚀!我沒那麼賤,除了吃他兩頓肉之外,就沒拿過他一文錢。那個狗雜種你問他做甚?」
王占川氣憤地說:「我要找到他,非得給他點顏色看看。」
王占川安葬完武文英之後,就專門去找汪路曉。汪路曉的肉鋪就在隆興昌的西街上,本來就不大的小鎮,買賣也沒有多少家。王占川帶人到了汪路曉肉鋪時,汪路曉正和一個男人爭吵。那男人說,你把我老婆打傷睡在炕上已經好幾天了,你咋也得去看看?汪路曉振振有詞地說,看甚看?她不聽話就得打,我沒把她弄死就算便宜她了。你回去告訴她,再不聽話我還得打。我告訴你,女人好比二餅牛車,三天不敲打就會散架,不能由着她。那男人說,她是我的老婆,你給我打壞了你得看。王占川站在一邊就聽出了名堂,原來汪路蹺串了人家的老婆,隨時隨地去找人家,有一天女人不願意,結果被他大打出手,打得睡在了炕上。男人受不了這口氣親自來找汪路曉說理,誰知這傢伙還強詞奪理。
王占川就上前問:「你就是屠夫汪路曉?」
汪路曉仔細端詳就認出了大名鼎鼎的王占川,滿臉堆笑,獻殷勤地說:「王掌柜,你要買豬肉?我給你挑好的。」
王占川指着汪路曉就罵道:「誰要你的臭肉?我問你,你既然強迫秀蘭成了你的夥計,為甚要在她最困難的時候不去看她?還有,你睡了人家為甚要向外人宣揚?把她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你算什麼男人?你簡直就是個畜牲!白披一張人皮!」他把姓汪的罵了個狗血淋頭。
汪路曉也是條血性漢子,豈能容忍這般羞辱,就回了一句,說:「你咋管我打夥計的事了?秀蘭是你甚人?」
王占川說:「她是我妹子,你還不服氣?」他說着上前給了姓汪的一個耳光。
挨了打的汪路曉有些不識相,尋找兇器要對付王占川。王占川向身後的打手一揮手。兩條壯漢就上去一頓拳打腳踢。汪路曉也粗野,亦是隆興昌鄉野一霸,容不得王占川這麼欺負他,順手提起殺豬刀向王占川們砍去。王占川手下那兩個「把式匠」是弟兄倆,一個叫李虎,一個叫李豹。弟兄倆武藝高強,是王占川專門從少林寺請來的,給他當保鏢,且看家護院,當地人稱他們叫「把式匠」。汪路曉哪裡吃得住李家弟兄一打,只兩下就把汪路曉的屠刀奪下並將其打倒在地,然後提拎起來問道:「老爺,要不要結果了狗日的性命?」
王占川走到汪路曉面前說:「姓汪的,你聽着,從今日起我不想在後套見到你。你若想活命就另找安生之處,否則你就不要怪我。」說完掉頭而去。
後來,王占川就將秀蘭接到了府上,讓她先享享清福,等守孝完畢再考慮下一步的生活。秀蘭不是那種吃閒飯的人,她除了幫助杏花帶幾個娃娃,還到大夥房幫忙做飯,總是不失閒,自己找事做。杏花對待秀蘭如姐妹一樣,兩人相處也很和睦,讓王占川很是滿意。
王占川生活節儉,但在修建王家大院上他一點也不吝嗇。財主的大院要氣派大方,這樣才有威懾力,才能顯示他的地位和勢力。這一年,他重新擴建了大院,在原來的大院前面又蓋了一處院子,這樣和原來的大院就形成了前後院。後院是家下人居住的地方,前院除了下人居住之外,還增加了許多作坊,如磨坊、碾坊和豆腐坊;大院內還有馬圈牛圈羊圈豬圈等;另外還有大小伙房。平常王家不管家人還是下人都吃大夥房的飯,若是外面來了有頭有臉的人,王家才不得不在小伙房準備一點像樣的飯菜來招待。過去這種客人很少,來了就來了,王占川就帶他們去大夥房一起吃飯,後來就有傳言出來,說王占川小氣,連頓飯都不管。之後由於他的家業越來越興旺,達拉特旗的德王爺也騎馬前來關顧王家大院。王占川這才一改先前的規矩,另外開了小伙房。小伙房的廚師姓郭,叫郭青,是杏花的叔伯哥,小時候出麻疹臉上留下些麻子,外號就叫「郭麻子」。此人從小就喜歡做飯,於是就學就了做飯的好手藝。王占川在郭友全家當渠頭時與郭青混得很熟,兩人有共同語言。後來郭青與大爹郭友全產生了些隔閡,就不願意在郭家待了,跑到了王占川家,做專職廚師。郭青從小沒有父母,沒有人重視他的婚姻問題,也就一直沒有成家,年齡也不小了。杏花當初想讓秀蘭進小伙房幫忙,言外之意就是想搓合他們成家。而王占川也明白妻子的意思,但他認為郭青歲數大了些,不想讓秀蘭再受委曲。此乃後話。
王占川重建大院後,就在隆興昌北邊開墾了大片土地,且在那裡設了北牛犋。「牛犋」是後套的專用語。幾頭耕牛,幾張犁,幾片耙,幾支耬,外加幾十位做農活兒的長工,就形成一個耕作單位,就叫牛犋。比牛犋規模大而且形成村莊的耕作單位叫做:「公中」,也是莊園的意思。這些只是一個叫法而已,其實哪個牛犋的耕牛也有十頭八頭,犁、耬、耙也無其數,長工少則幾十人,多則上百人,吃住都在牛犋和公中上。久而久之,牛犋和公中就成了村莊的意思。牛犋算小村子,公中是大莊園或者叫大村莊。王占川現在已經有東牛犋、西牛犋、北牛犋和南牛犋,四大牛犋。這四大牛犋分別分布在隆興昌四個方向,形成四足鼎立之勢。由於後套蒙古人多,他們習慣把莊園叫做「公中」。於是後套的財主們的莊園也跟着這麼叫。
王占川此時羽翼豐滿,就要展翅高飛。老家河北邢台石門樹的本家兄弟以及其他直系親屬都紛紛擁來,尋求他的幫助。他就將這些親屬留下,分散到各個牛犋里做事。有能力掌管牛犋的就出任管事,沒有能力的就在牛犋做農活,還有的放牛放羊餵馬。四個牛犋就有王家親屬上百人,有的單身前來,有的拖家帶口。除了王姓人之外,東石門村一些鄉親們也來投奔他,這倒也幫助了他。畢竟這些人對他忠誠,做營生不偷懶耍奸,更不會輕意背叛他。
王占川的父親年近五十,在東牛犋任管事。母親有時來有時回,她畢竟是婦道人家,想念東石門村,也想念那裡的人。她就坐着牛車今年上後套,明年回邢台。牛車一天的行程也不過三四十里,回一趟老家需要一月左右的時間。母親願意這樣生活,王占川就儘量滿足她,派兩個丫環一個車夫還有幾個保鏢常年跟着她。本來坐馬車快一些,可母親不敢坐馬車。她害怕馬,不敢騎馬,坐在馬車上就嚇得嗷嗷叫。她自己選擇了一頭快牛,一輛蒙古人常用的輕型式花軲轆車,要比後套農用的二餅牛車漂亮且好用,坐着也舒服。王占川弟兄三人,他是老三,大哥二哥都先後帶家口來到隆興昌。大哥在南牛犋任管事。二哥在西牛犋任管事。他們都在牛犋上蓋了新房,生活得比較滋潤。弟兄們對王占川很佩服,在牛犋做事也很認真,丁是丁卯是卯,每年的糧食收成都如數報賬如數入庫。各牛犋均有倉庫,糧食過稱後入倉。除儲備外,大部分都在來年春天用牛車拉到太原,河隨,府谷等內陸出售。然後買一些後套沒有的商品裝在牛車上運回來,特別是一些蒙古人喜歡的東西,如磚茶、布匹、水煙、糖,以及馬鞍、鼻煙壺等等。這些東西回到後套就能賺大錢。蒙古人比較憨厚,常年生活在草原上也比較閉塞,沒有見過王家從內陸帶回來的稀罕東西,常常主動到王家大院來交易。這樣一來,王家從內陸拉回來的貨物就值了錢,一塊'三九』磚茶能換頭牛,一塊'二四』磚茶能換一峰駱駝,一包水煙能換一隻羊,一個鼻煙壺也換一隻羊,一個煙嘴子還換一隻羊,一升大辣椒換一升鹽,等等。王占川聰明才智在與蒙古人交往中顯示得淋漓盡致,他從打到了後套就常與蒙古娃娃一起玩耍,常和他們討教蒙語,時間一久就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蒙語,和蒙人打交道就容易多了。為了更好的銷售從內陸拉回來的物資,王占川要求手下人多學點蒙語,多學點做買賣的本事。當然也少不了和漢人做交易,用一匹'四八』土布可以換兩石小麥,一石胡麻籽兌換十到十五斤胡油。用十廳燒酒換一石糜子……如此交換利潤成倍,王占川看到了商機,除了往內陸拉糧食之外,他還拉一些皮毛到內陸,也讓人趕着駿馬和騾子進內陸,從中獲利。他之所以這樣處心積慮地擴大家業,主要是想儘快地完成他的偉大抱負,那就是開渠,大量地開渠,增添土地,最終完全開發河套,達到完全統治河套的目的。
興盛一時的「隆興長」商號開始衰落,老掌柜郭向榮已經去世,兒子不善經營且揮霍無度,家境到了無法維持階段。王占川抓住時機將「隆興昌」盤點下來,接管了「隆興昌」商號,並且重新開張。重新開張的「隆興昌」商號買賣興隆,財源茂盛,原來光做蒙古人的買賣現在變成蒙漢生意一起做,並開設了許多作坊。收購了「隆興昌」商號讓王占川如虎添翼,家業迅速擴大,資金實力業已強大,他親自開渠的計劃也逐步形成。
光緒十六年春天,王占川利用哈拉格爾河、張老居壕和奔巴圖河這三個天然壕溝動工開挖著名的義和渠。可在開挖時遇到了麻煩,渠道中間地段要穿過一片荒地。王占川當時測量渠道時並沒有人耕種,以為沒有主兒。大渠就要開挖了,突然間被人阻攔。一打聽才知道,這片土地是楊家河楊家從達拉特旗王爺手中租下的。王占川感覺很奇怪,楊家的土地在後套西部,為甚要到東部來租荒地?帶着這點疑問他親自出馬,找楊家交涉。此時楊家管事的白氏已經年老體弱,楊家的掌柜已經變成了連枝。連枝是個性格剛強的女人,自從和王占川鬧翻之後,她就沒有再找男人,成了老閨女,雖然是楊家的女掌柜,一呼百應,但她畢竟過着獨身女人的生活。當初她確實想用惡毒的方式拆散王占川與杏花,並且不惜一切代價來報復王占川。闖入他們婚禮的那天晚上,她歇斯底里地親手點燃了那場大火,想讓王占川付出點愛的代價。回到家之後她就生病了,一病不起。郎中說她得的是相思病,藥物對她的病不起作用。連枝自己也承認病根在王占川身上,得不到他的心病一輩子也難以治癒。就這樣,連枝在病榻上與死神搏鬥了幾年。經過一場大病之後她改變了主意,不想再去找王占川的麻煩,但她心中的怨恨並沒有消除。接管了楊家的掌柜後,除了主持家政外,更多的時間喜歡遊山玩水。騎着馬東出後套,上包頭、太原和北京等地觀光玩耍,只有這樣才能排解她心中的鬱悶。有不少人勸她趕快找了男人出嫁,但她不肯。她的心裡除了王占川之外,甚樣的男人也難讓她入眼。她的心裡充滿了對他的那份喜愛。
這年春天,她從北京遊玩回來時,路過隆興昌,聽說了王占川要開義和渠,心中的怒火再次點燃。她暗暗罵道,我楊連枝為了你守身如玉,半輩子還不嫁人。你倒好,娶妻生子,還要開什麼大渠?也從來不去關心關心我。她開始懷疑自己當初愛錯了男人,不該為他犧牲自己的青春年華。於是她又動了報復的心思。所以才不惜重金把那片荒地租了下來,目的就是要和王占川過上兩招。租荒地的時候德王爺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說,你要荒地做甚?不會是和王占川過不去吧?連枝知道德王爺和王占川的關係很密切,於是她回答說想種洋煙,到時候給你三折的回扣。德王爺信以為真,就把那片荒地租給了連枝。租下土地後,她就派專人看管,指令任何人不得在這片土地上動一鍬土。連枝回到楊家河之後就耐心地等待着王占川的到來,心想看你心裡到底在乎不在乎我。
王占川親自上門來找楊連枝。他甚禮物也不帶,只騎着一匹馬。他清楚她要的不是禮物,而是他的人。那天連枝正在閨房看《紅樓夢》,看到黛玉葬花那段時,她落下了眼淚。她再也看不下去了,躺在炕上想着自己的心事。河套財主們並不重視閨女的讀書之事,而連枝從小往私塾房鑽,逐漸喜歡上了識字讀書,且成績突出,超過她的兩個弟弟。
管家李柱從外面進來向她匯報說:「掌柜的,五原隆興昌的王掌柜前來拜訪。」楊連枝聽了心中隱隱一動,接着心就狂跳不已。她鎮定一下問:「他在哪裡?」
李柱回答:「沒有你的吩咐,我不敢讓他進大院,如今他在大門外候着呢。」
楊連枝馬上說:「把他迎進客廳,我馬上過去。」說完就開始精心地打扮自己。她把自己最喜歡的衣服拿出來穿上,然後還在臉上塗了胭脂,還輕微地畫了唇膏。然後款款走進客廳,大方地坐到主人的位置上,沒有正眼去看王占川。她給管家使個眼色,李柱就走了出去。客廳里只剩下她和王占川兩人。
王占川說道:「連枝,好長時間沒有見到你了,還是那麼好看。」顯然在討好連枝。
連枝回敬一句說:「我都人老珠黃了,你還在調笑我?」
王占川說:「我沒有調笑你的意思,真的。我心裡一直惦記着你。」
「鬼話!既然如此,為甚不過來看我?」
「你一個單身女人,我經常來看你恐怕給你帶來不便,外人會說三道四的,對你的名聲不利。」
「哼!你就那麼關注我的名聲?就從來不關心我的生活?我為甚要一個人過?你難道不明白?當初我就給你說過,你若不娶我,我這輩子就不嫁人。我楊連枝說話算話,為了就是爭一口氣。」
「這又何必呢?」
「不這樣咋辦?你說我該咋辦?隨便找個男人嫁出去?」
王占川啞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實話說,他此時才真正了解了眼前這個女人,為了愛一個男人,不惜自己的一生。她的話徹底打動了他,他感覺自己不能繼續等待了,就主動對她說:「連枝,如果你不嫌棄,咱們馬上就成親。你看如何?」
楊連枝聽了愣了愣,神色有些慌張,但她馬上就鎮定了下來,說:「你不認為已經晚了嗎?」
「不!一點也不晚,只要你心裡還有我。」
「我心裡有你是自然的,可你捫心自問,你心裡有我嗎?」
「當然有,沒有就不會這樣說了。」
「你想讓我當二房,做你的小妾?」
「也只能委曲你了。」
「哼!當初我就是因為不願意聽從父親去做陳獅的小妾,所以才氣死了父親。當然了,陳獅的人品不能和你比。但我要告訴你,我要做就做你的大老婆,而不做你的小老婆。」
「可……現在,你讓我咋辦?總不能休了杏花哇?」王占川尷尬地望着連枝。
楊連枝說:「那是你的事。」
王占川說:「杏花已經為我生了四個娃娃,我們夫妻感情也很好,我……」
楊連枝聽到此突然暴怒,從椅子上跳起來說:「你那麼心疼你的妻子,還跑到我這裡來干甚?你走吧,我眼不見心不煩,從此不想再見到你了!」
王占川坐着沒有動,他說:「我會走的,不過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我要開的義和渠正好路過你家租的那片地,能不能讓我的渠從那裡通過?」
「休想!除非你答應了我的要求。」
「偏房可以,馬上就辦。」
「不!我寧可這樣過一輩子,也不做你的偏房。」
「你為甚這樣固執?後套財主們三妻六妾有的是,做偏房的女子比比皆是,這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為甚要在乎偏房?」
「別人是別人,我是我。不要說了,你走吧。」
「可,可我的渠咋辦?」王占川仍然坐得穩如泰山,紋絲不動。
楊連枝說:「那我就愛莫能助了,你要敢在我的土地上開工挖渠,輕則我和你打官司,重則我和你拚命。」說完丟下王占川出了客廳,並對李柱大聲說,「管家,送客!」
李柱就走進了客廳,對王占川說:「王掌柜,你該走了,我們掌柜的已經下了逐客令。
王占川仍然沒有離座的意思,他說:「告訴你們掌柜的,我得不到答覆是不離開這裡的。」
李柱說:「嗨!你們倆的恩怨真是說不清,愛得要死,恨得也要死。王掌柜,我是個管家,掌柜的話我不能不聽,請你不要為難我。」
王占川說:「我也不想為難你,可沒辦法。楊掌柜不答應讓我的渠從她的地面上通過,我就不離開楊家。我這個人的脾氣你也知道,就這麼倔。」
李柱從客廳出來,進連枝的房間說:「掌柜的,王占川不走,還在客廳等你呢。」
連枝賭氣地說:「那就讓他住在咱府上,你陪他吃陪他住,只是不要讓他來見我。
李柱說:「看他那個倔強勁兒,你不答應他是不會離開的。」
連枝說:「你告訴他,我明天就要出遠門了,想住就讓他住着哇。」
第二天,楊連枝真的不見了。王占川就問李柱,你們掌柜的是否真的出門了。李柱說是真的。王占川就說,那就麻煩你轉告楊掌柜的,我的渠不得不開,不得已才通過她的地界,打官司拚命由她好啦!說完出了楊家大院,騎着自己的走馬離開了楊家河,抄近路向隆興昌走去。行至塔爾湖的時候,一匹快馬從後面追了上來。騎在馬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楊連枝。王占川勒住馬,並且從馬上跳下來站在草叢中迎接着打馬而來的連枝。
連枝從馬背上飛身而下,迎着王占川撲了過去,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並很快就倒在革林中,兩個既愛又恨的人瘋狂起來……
夏天的草叢溫暖而潮濕,兩人依偎在一起,沒有語言,只有行動。事後,楊連枝整整自己的衣服站起來說:「你是我的,我應該得到你,這樣我才心安理得。不過你不要誤會,這並不等於我寬恕了你。我仍然要恨你一輩子,因為我的青春被你耽擱了。以後你不要去找我,一次就夠了,我不想和你永遠保持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這就是我楊連枝的性格。」
王占川說:「都這樣了,為甚不可以一起生活?」
連枝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除非你休了杏花。」
王占川苦着臉說:「你這是刁難我。」
「對!就是在刁難你!記住!我這輩子只剩下刁難你的樂趣了。以後你要時刻提防我,說不定哪天我就會攪亂你的生活,讓你嘗嘗我的厲害。」
楊連枝說完跳上了馬背,打馬一鞭,就見那匹馬風馳電掣般向西飛馳,身後揚起一片灰塵,馬蹄聲漸漸遠去。望着絕塵而去的心愛女人,王占川臉上寫滿了憐憫與無奈。
這年王占川三十七歲,他與杏花已經生了三男一女,其中長子王雄已經十七,獨生閨女月清也已十五歲了。這一對兄妹在開挖義和渠上顯現出如父親那樣的才能。王雄身高體壯,像他父親一樣魁梧,力氣蠻大。他雖說是做領工,但他和民工們一樣拚命挖渠,僱傭來的民工們無不誇讚。閨女王月清生得很像她的母親杏花,只是身材要比母親高大,十五歲就已經是個成熟的女子,一雙大花眼顧盼流離,那對跳動的乳房飽滿而挺拔,青春四溢,說話辦事像她父親一樣雷厲風行。王月清在義和渠的工地上當總監工,她騎着一匹棗紅馬,巡視在長達八十里的渠道上,身邊跟着十幾名家兵,身上都背着從洋教堂中購來的來復槍。跟隨在身後的家兵中就有父親從老家請來的李家弟兄。挖渠的民工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王象的佃農以及長工和當地的農民;另外一部分是從山西陝西河北山東等地走西口來的流民,共計萬餘人。王月清的責任是監督工程質量以及工程進度、並且維持渠道上的治安。她帶着那幫家兵每天從隆興昌出發,沿着義和渠的工地往上巡查,到黃河岸邊再原路返回。晚上在大院歇息,次日再由隆興昌出發向下游巡視,一直到烏加河。渠道上如有偷懶不幹活者,她就會過問,遇有民工之間打架鬥毆者,輕則調解,重則予以懲罰。工程質量不夠者返工,從不含糊。民工們對她既敬佩又害怕,敬佩的是她小小年紀如此能耐且又風光;害怕的是稍有不慎遭她懲治。她雖然不像她父親那樣威風八面,但她在渠道上要比父親都有威懾力。每當她騎着棗紅馬、背着來復槍帶着那十幾名家兵從遠處巡視過來時,渠道里有人望見就會說,大監工來啦!也有人說,二老財又過來了。渠溝里就沒有了說笑沒有了閒談,看到的只是人們埋頭苦幹的情景,手中的鍬嚓嚓飛,肩上的擔子顫悠悠,渠溝挑土渠背倒,你上我下川流不息,沒有歇息者,也沒有了抽煙的,一片繁忙景象。每當她走後,人們就會長出一口氣。清政府沒有在河套設行政司法部門,財主們私自蓄養家兵維護自家的財產和人生安全已經司空見慣,只要不去謀算他們的財物和人生安全,他們就不會隨意欺負你。義和渠的工地上甚人也有,特別是流亡到此的少數賴痞,不想受苦就想得到很好的工錢待遇。這些人就和領工王雄交涉,想方設法提高工錢數額。王雄說我做不了這個主,每個「坑子」二兩紋銀,這是父親定下的,也是歷來開渠的規矩。「坑子」說的是土方,方圓一丈深一尺,為一個「坑子」。一個「坑子」為一個計算單位,民工們所挖的「坑子」越多掙銀兩越多,而且是以工代賬,就是挖渠所掙的工錢先記到賬上,等秋天渠水見了效益,糧食有了收成,收回了水費後才付民工的工錢。而工錢也不是給銀兩,是發給相應價值的財物和糧食等,對此普通民工都認同,遲給早給都一樣,給銀兩也行給財物糧食也可以。可部分流亡者不滿意,他們掙錢有自己的用處,既不想讓主家拖欠,也不想要財物和糧食,只想要現錢。
有個名叫史瑞的人,山東人,在老家因打架鬥毆傷了兩條人命後逃亡到了後套。史瑞到了後套兩眼墨黑,舉目無親,身上也沒有分文,只好到義和渠上靠挖渠掙口飯吃。王家雖說是以工代賬,當時不給錢,但管飯,離公中牛犋遠一點的工地就按地段分別設立伙房。附近沒有村子的地段就送飯,每天有數十輛送烙餅的牛車穿梭在王家大院與渠道上,一天三頓飯頓頓不少。秀蘭就是送飯隊伍的領頭人物,她雖說已經三十五六歲,但風韻猶存,女人的魅力似乎剛剛開始顯現。每當秀蘭把牛車停在渠背上,喊一嗓子開飯了的時候,史瑞就第一個衝上渠背,趁別人還沒有到來前就用言語調戲秀蘭。秀蘭對他很反感,可又不好發作,擔心吵鬧起來讓不知底細的人們胡亂猜疑,所以她總是沉默不語來對付。此時的秀蘭已經與郭青成家,而且有了一雙兒女,一家人活得比較舒心。丈夫在王家大河魂廠面一院的小伙房當廚師,她在伙房當下手,如今又做上了送飯隊的隊長。她沒有了與丈夫以外的那種風流事。與汪路曉那段不該有的感情已經傷透了女人的心,發誓再也不輕信男人,一輩子與郭青相敬如賓相依為命。對史瑞這樣的男人她不屑一顧,但也不想惹他,害怕引起事端。史瑞動手動腳後,見秀蘭沉默不語,以為她認同了他的調戲,就得寸進尺,瞅別人不注意就上手摸她的奶。'啪』地一聲,秀蘭的性格終於暴露出來,她使勁打掉男人的手說,你老實點,我不是你想的那種女人,想女人就到'平康里』妓院找妓女去!史瑞碰了一鼻子灰,心裡很是不悅,暗暗發誓,我遲早要占有你。史瑞這頓飯吃得心不在焉,白面烙餅吃在嘴裡像嚼泥似的,沒有了香味。此時,老實厚道的王雄也過來吃飯,與秀蘭有說有笑。史瑞心中那腔不悅之火就開始燃燒,他走到王雄面前皮笑肉不笑地笑笑,然後說,王頭兒,你家剛給吃飯咋行?咋也得給兩零花錢,我們這些出門在外的單身男人身上咋也得有兩銀子是不是?王雄回答說,義和渠里上萬民工一個也不發工錢,你的要求我沒法解決。
正說之間,王月清帶人來到面前,她聽到了史瑞的話,就接過來說:「你叫甚名字?」
他回答說:「我叫史瑞。」
王月清說:「姓史的你聽着.王家在僱傭民工時就有口頭協議,規定就是等到秋後有了錢再付工錢。這規定面對着上萬民工,不是你一個,你願意干就老老實實挖渠,不願意干就快快離開,我家渠上不缺少你一兩個人。」王月清亭亭玉立,說話乾脆利落。身後站着那十幾名家兵盯着史瑞看,個個怒目圓睜。
史瑞不敢再說什麼。史瑞來到隆興昌之後,就聽說王占川這個人了不得,一個窮漢,十五六歲來後套,憑藉一身本領的拼打,在短暫的二十多年裡就成為河套屈指可數的地商。如今家財萬貫,名望溢滿河套。為了維護他自家的家產,王家養了上百名家兵,配有來復槍數十支,還私設公堂,犯了他的王法者,有四條刑律,一為「下餃子」,把犯人裝在口袋中,然後讓人抬着扔進河裡,此乃死刑。二是「住頂棚」,冬天河水封凍,捉來觸犯條律的犯人,在河面上打開冰窟窿,將其扔入其中,仍屬死刑。第三種刑律叫「吃麻花」,此刑律不算死刑,大多犯人能夠活下來,就是牛皮筋做成的鞭子抽打犯人,一鞭下去就是一層皮,鮮血淋淋,犯人疼得死去活來。四是「餵蚊子」,捉來犯人後,剝光衣服捆死,扔到草琳中讓蚊子咬,不死也得脫層皮。史瑞還聽說河套流傳着有關於王占川的民謠,曰:「瞎占川就是王占川,他在後套稱英雄,養活的打手無其數,牛犋土地數不清,有人進套把地種,老財名下獻殷勤,只要你聽他的話,要啥給啥不放空,誰要不聽他的話,叫你一命見閻君。」史瑞雖然沒有見識過王占川的厲害,只是聽說,但也有些膽寒。如今見「二老財」王月清怒視着他,他不再敢言語了。王月清帶人離開後,他琢磨着想個辦法對付一下。史瑞在老家曾經讀過幾年私塾,也知道法不治眾的道理,於是他在背地裡煽動人們說,我在老家也挖過土方,而我們每個「坑子」可以掙到五兩工錢,王占川家給的太少了,他們在盤剝咱們的苦力呢!史瑞身邊也有兩個好兄弟,他們聯合起來遊說,說得少了沒人聽,說多了就有人相信。眾人都想多掙些銀子並不為過,再加上送來烙餅有時生有時熟,史瑞就借題發揮,煽風點火,於是一場自發的罷工就爆發了。
那天,秀蘭趕着牛車往渠上送烙餅,到了哈拉格爾河一段時,望見民工們坐下來等着飯。她感覺有些不對,平日裡送飯車沒來前大家都在幹活,她來了喊一聲開飯了,人們才停下來爬上渠背來吃飯。可今日還沒等她把牛車停下,民工們就一齊擁上來爭搶烙餅和鹹菜。可巧送到這兒的烙餅是舊的,是頭天烙下沒有送完的,而且還有點生,不太熟。這就出了事端,有人說,這烙餅咋是生的,吃壞肚子咋辦?還有人說,咋連熱水也不給送?就讓我們喝生水,這能受得住嗎?民工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史瑞夾在其中趁機鼓譟,不一會兒人們把烙餅丟得滿渠溝都是。他們不吃生烙餅,也不喝生水,所以就不幹了,上百人坐到渠溝中罷工了。秀蘭沒見過這陣勢,就急忙丟下牛車步跑到上游找王月清。
王月清正在上游工地上處理一件事,枳機圪梁一帶渠里發生一件奇怪的事,頭天晚上收工前,工地上的籮頭扁擔都在,可第二天早上到河魂廠一看,有百十來副籮頭和扁擔不見了。由於住處一般都遠,籮頭扁擔沒人願意往回帶,都扔在渠壕中。王月清聞訊趕到,首先判斷是被人偷了,可受苦工具誰稀罕?拿了去能做甚?大多是舊的,甚至是破舊的,賣也不值錢,何況也賣不出去。王月清仔細分析後以為,這是一起故意破壞。她帶家兵在工地上訪查,尋找可疑線索,經過一個前晌的追查居然沒有結果。就在這時,秀蘭風風火火地趕來,還沒走到她的面前就說:「月清,不好啦!哈拉格爾河那邊有百十名民工不幹了,停工啦!」秀蘭從小把她帶大,習慣直呼其名。
王月清一昕就火冒三丈,留下幾個人繼續追查籮頭扁擔丟失事件,另外又派人趕快回隆興昌拉籮頭扁擔,好讓民工們復工。隨後她就帶人快馬趕往哈拉格爾河工地。一隊人馬在新渠外的荒野里奔馳,穿過枳機林,越過哈莫兒灘,衝過紅柳地。馬蹄達達,枳機林中驚飛了野雞,嚇呆了兔子。哈莫兒灘里一對狐狸倉皇躲藏。紅柳林中突然跳起一隻狍子。王月清在飛馳的馬上手疾眼快地從肩上搞下來復槍,手起槍響,就見那隻狍子栽了個跟頭就倒在地上。她勒緊馬籠頭就地轉個圈兒,對手下人喊,把狍子馱上,今天咱們來頓野餐。李家弟兄二人跳下馬把奄奄一息的狍子捆在馬上,繼續往哈拉格爾河那邊急馳。
渠溝里的民工們聽到了槍響,都擁上渠背來觀看,就見王月清的身影在馬上躍動,那身粉色上衣在身後飄揚,她彎着腰伏在馬背上。棗紅馬四蹄平鋪在地蹄子不沾地似的向前飛奔,十幾騎緊隨其後。秀蘭從王月清手下要了匹馬,也跟在隊伍的後面。
河套到處荒草萋萋,僅有零星土地被開墾出來,莊稼散落在一眼望不到邊的荒野中。一望無際的草原上能看到最多的就是沙窩和哈莫兒堆,之外就漫溢在野灘的河水。後套素有「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鍋裡頭」之美譽。形容美麗的河套水草豐美,土地豐腴,不但是人類生息的好地方,也是野獸繁衍之地。除了到處可以見的狍子之外,偶爾可以看到豹子,還有隨處可見的野狼,常常偷襲牧民的羊群。於是有了另外一種描寫,「風吹草低見牛羊,豺狼四處捕食忙。」一人高的草林,便於野獸藏身,牲口常常遭到野獸的襲擊,防不勝防。清政府平定馬化龍時,有許多清兵駐紮在後套,他們閒暇時進行圍獵,致使後套大的食肉動物轉移進了陰山,但也常常潛回來糟害牲畜。王月清從小就喜歡玩槍,特別是自打父親從洋教堂傳教士手中買回槍之後,她就開始擺弄。父親見她腦瓜靈活,聰明靈利,脾性也極像自己,於是對她極其溺愛,親自教她如何使槍,也傳授她開渠的常識,希望這個精明強幹的閨女將來長大了能助他一臂之力。事實上王占川沒有看走眼,閨女確實是個人才,雖然和他一樣沒有讀書,但她懂得東西很多,小小年紀做事特別穩重,極有個性,舉止言行倒像似成熟的男人,令父親十分讚賞,比她幾個兄弟都出色。十四歲時,父親帶人去踩渠道,家兵去東牛犋追殺一夥搶財產的土匪,家裡只剩下少部分家兵。突然間來了土匪攻打王家大院。由於家中留下的家兵少而難以抵抗。管家楊六慌作一團來到太太杏花房裡討主意。當時王月清就站在旁邊,還沒等母親說話,她就站出來說,還等甚?帶人打呀?楊六說,我的好小姐,在家的家兵還不足土匪的一半,槍也沒有幾杆,咋對付?王月清當機立斷地說,你趕快集中家兵,集中王家大院的所有人,包括家人,我來指揮,再拿幾掛鞭炮來放,讓土匪難辨真偽。說着順手操起父親送她的那杆來復槍就往外走,一出門就朝天開了兩槍。她把所有男男女女集中齊後,讓大家齊聲吶喊,抓土匪啦!抓土匪啦!大院內喊聲如雷,槍聲也相繼響個不停。加之那些鞭炮突然響起,讓土匪們搞不清大院的虛實。土匪頭目原來計劃來個聲東擊西,先用少量人馬攻打東牛犋,把王家大部分家兵引出來,雨後重點攻打大院,如今一聽大院內喊聲如雷槍聲不斷,以為主家的家兵沒有離開。本來就對王占川懼怕的土匪摸不清大院內的底細,也就不敢輕舉妄動,帶着人馬倉皇離開。王月清用她的智慧贏得了勝利,大院的老老少少把她圍在中間直伸大拇指。母親杏花把她拉進屋撫摸着她的辮子說,月清,當時我很擔心,沒想到你小小年紀會有如此謀略,真有點像你父親。少年老成呀!媽真是不敢想呀!王月清笑笑說,媽,這點小事算甚?將來我還想做些大事呢,至少要替我大分憂,你說是不媽。杏花說:「女子家不要太逞強,媽倒希望你做個文靜的家庭主婦河魂廠90就行,不要拋頭露面。」王月清不以為然地說,媽,你不是說我有些像父親嘛?我就得學父親的本領,將來出人頭地。這天夜裡,王占川從野外回來聽說此事後,就將王月清叫到自己房裡大加褒獎,還委以她許多重任。王月清憑藉智慧趕走土匪之事不僅轟動了王家大院,而且也讓隆興昌大為震驚。王月清從此在王家大院的威望劇增,經過人們口頭加工之後,王月清智退土匪的故事在整個後套廣為傳播,傳奇色彩極其濃厚。王月清立即成為王家的人物,父親不在家時她就說了算,上百名家兵由她來統率。人們背地裡管王占川叫「大老財」,管她叫「二老財」,其地位顯而易見。開挖義和渠前,王占川把家人集中齊,給每個人都安排了分管項目。其中大哥王雄當領工。王月清當總監工,並負責王家大院以及許多牛犋的治安。
王月清第一個趕到現場,馬還未停她就飛身跳下地,瀟灑地把韁繩扔開,往人群中一站,大聲說道:「誰是罷工的頭領,站出來說話。」
人群中沒有人說話,大家面面相覷,也沒人敢正視她,都坐在渠溝中沉默不語。
「既然敢策劃罷工,為甚不敢站出來說話?咱們先小人後君子,是主動站出來呢?還是要我揪出來?」她的語調一聲高過一聲。
渠壕里鴉雀無聲,上百人坐在一起,都低頭子懷下,還是沒有人說話。王月清說:「那好,我已經派人到大院給大家去拉新烙餅,也讓人就近給大家燒了開水,馬上會有人給你們送過來。我王家既然僱傭大家做工就要對你們的吃飯問題負責,不能讓你們吃生飯喝涼水,如果說前面有過此類的事情發生,我在此代表父親向大家賠不是。但是,今日的罷工實屬罕見,有問題可以提出來,王家從不虧待受苦人,而你們不能用這種方式對抗,這是不能容忍的。當然我不是指所有的人,我指的是個別別有用心的人。別有用心之人我肯定不會放過。史瑞!史瑞在哪?」她望向了史瑞。
史瑞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要受到處罰,從人群中慢慢站起來,膽怯地望着王月清。
王月清邁着輕盈的步子走到他身邊,盯着他說:「你好大膽!居然敢煽動大家來罷我王家的工?也不知你長了幾顆腦袋。是你吧?我不會冤枉你的。
史瑞吞吞吐吐地說:「不!不是我,是大家自發的。」
「自發的?真的?」
「真的!」王月清走近一個民工身邊說:「你叫甚名字?」
那人站起來回答說:「我叫李面換。」
「哪裡人?」
「烏加河的。」
「今天是你主動要罷工?」
「我……我,不。」他支支吾吾不敢說。
王月清說:「你實說,我不會懲罰你的。」
李面換這才說:「有人威脅我,說不參與罷工就打斷我的腿。我不敢不聽。」
「誰在威脅你?照直說,我替你撐腰。誰敢對你打擊報復我就把誰下餃子,說吧!」
李面換還是不敢說,用眼睛掃了史瑞一眼。這一舉動讓所有人都看到了。王月清也不例外。先前她聽秀蘭把情況一說,她就知道是史瑞乾的,現在更加證實這個推斷是正確的。王月清回頭瞪一眼史瑞,然後對身邊的李家弟兄說:「李虎李豹,將史瑞捆了,帶回隆興昌。」
李虎和李豹到王家大院已有十年,兩人分別娶了王家的丫環翠兒和桂蘭,成為王家最忠實的「把式匠」。平時他倆是跟在王占川身邊當保鏢的,義和渠開工之後,他們就跟上了「二老財」王月清。而王占川身邊又選擇兩個神槍手肖保鏢。李虎和李豹將史瑞三下五除二就五花大綁綁了個結實,疼得史瑞額頭上的冷汗直往下流。
參與罷工的眾民工一看史瑞被捆,立即站起來主動開始幹活兒。王月清又將史瑞身邊幾個狐朋狗友也一起帶走。
王月清押着史瑞等人回到隆興昌王家大院時,王占川正在接待從老家流亡過來的十來個人。這種情況經常遇到,王占川都給他們安家費用,願意種地的撥給土地,願意攬長工的安排他們在自家牛犋做營生。如今趕上了開渠,就讓這十來個去挖渠。大部分很聽話,領了安家的銀兩後走了,而有兩個人從小遊手好閒,一聽要他們去擔土挖渠就犯愁,說他們從來沒有干過重體力活兒,受不了苦。王占川說:「那就按照我的規矩辦,一入送你們五兩紋銀,外加一匹馬,趕快離開後套,不要在這裡流竄,惹出禍害我必用刑法予以懲治。」兩人一聽高興壞了,來時路上就聽人說,王老財很仗義,給他幹活他就收留,不願幹活者就送紋銀五兩和一匹馬,現在果然應驗,憑空得來的東西為何不要?於是兩人千恩萬謝騎馬帶銀子離開了王家大院。王占川送出他們至大門外,又強調了一句,我不想在後套再見到你們。兩人互相望一眼,不知老財是什麼意思。可當地人都清楚,只要再次見到那就是他們的末日。王占川這種鐵腕手段對治理王家大院乃至整個隆興昌立竿見影,起到了非常明顯的效果,想來王占川統治的隆興昌滋事那得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隨時準備見閻王。
王月清沒有自作主張來處理史瑞,而是等待父親的發落。王占川最痛恨與他為敵的人,當年他連老岳父都不肯容忍,何況一些草民和流寇。他所施行的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王法,後套人既管他叫「王善人」,也稱他叫「王閻王」,對順從他的人不但給予幫助,還給租賃土地,讓他們耕有田,吃有糧穿有衣。過不了生活的窮人上門求助,他同樣解囊相助,從來不會見死不救,「王善人」的名聲就廣為流傳。但是,與他為敵者,對不起,他就拿四條刑律來對待,也就有了「王閻王」的稱呼。人的兩面性在他的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雖然是個財主,卻顯示出了政治家的高超手段,隆興昌在他的統治下,顯得風平浪靜。
王占川平時不在家閒坐,今日因妻子杏花有病,騎馬到拉僧廟請來會瞧病的金巴喇嘛,給妻子配了藥之後剛要出去,管家楊六就領着老家過來的人進了他的屋子。處理完來人後就要騎馬到工地巡查,就聽馬蹄聲響起,接着就見王月清押着犯人進了院。
王占川平常不管犯人的事,處理犯人均由「把式匠」李虎負責。可今日不得不親自處理,先前有人回來稟報於他,說哈拉格爾河一段民工罷工了,他聽了很生氣。王月清將史瑞押進囚室後就過來請示父親。
王月清說:「大,山東來的史瑞帶頭煽動民工罷工,我已經將他和同夥帶了回來,請您發落。」
王占川問道:「查清楚了沒?為甚要罷工?」
王月清就原原本本將情況說了。
王占川說:「烙餅半生半熟自然是咱們的問題,可這不能算是罷工的理由。來義和渠做工的都是自願,咱沒有強迫任何人。他們為了生存,咱們為了開渠,各有所需。這個史瑞肯定別有用心。」
王月清說:「史瑞向我大哥幾次提出要漲工錢,嫌咱們答應的工錢太少,並且還想要現銀。還有,他是個不正經的傢伙,曾經幾次調戲秀蘭。」
王占川聽到此臉色一變大手一揮說:「那就不用多費嘴舌,將史瑞'下餃子』,他的同夥'吃麻花』。」
王月清領命後出來,又對史瑞進行再次審訊。史瑞以及同夥吃不消「吃麻花」的疼痛,那皮鞭抽在不穿上衣的肉體上,一抽一層皮,鮮血淋淋,不得不全部交代。策劃罷工就是他們所為,枳機林那邊丟失的籮頭扁擔也是他們幹的,想讓那裡的工地與他們同時停工。王月清叫人找來四條口袋,把史瑞等四入裝進去,令李虎帶人用馬車拉到黃河邊,填入大河。[1]
作者簡介
王福林,1951年生於內蒙古五原縣塔爾湖鎮,當過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