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君 井邊軼事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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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邊軼事》是中國當代作家李漢君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井邊軼事
散文如何具有一種內在的、厚重的時代感,跳脫單純風花雪月、家長里短的小情調、小格局,是我一直以來的追求。本文將三起井口吃人的事件——日本人統治時期投井的、建國之初受氣的小媳婦、文革時自殺的醫院院長——前後關聯起來,正在於體現出對歲月的那一聲嘆息。儘管其中傻子的身上有着助人為樂的美德,但本文並非意在表揚好人好事,也非描述童年童趣。
井邊軼事
現在,城市里已經沒有露天的大井了。但在我小的時候,也就是五十年代初那會兒,一座城市裡,是星羅棋布着好些井的。因此,許多兒時的記憶,也都和井分不開。
當時,我家門前,是一條很寬的馬路。馬路對面的人行道旁,就有一口井,一口老井。說它老,是因為這個地方還沒成為一座夠規模的城市之前,先就有了這口井。圓形的井口,是在一塊方青石上鑿出來的,因為用得久了,上面已經勒出了十幾道深深的繩印兒,遠遠看去,就像沒牙老太太癟癟嘴上的一道道褶痕。那塊大青石作了井台,高出地面約有一尺。站在井台上探頭往井底下瞅,黑乎乎的,咋也得有一兩丈深。井壁四圈掛着一層青苔,如同塗了墨綠的釉彩。當井底映照着天光時,水面像塊四方形的鏡子,閃着亮,總在晃動。過去人們都是直接用繩子從井裡提水,前兩年有人在井台上支起了一個三角形木頭轆轤架子,再吃水,就可以搖着轆轤往上提了。轆轤把兒是用鐵皮包着的,時間一長,被磨得溜光鏨亮了。井繩比大拇指還粗些,有人管它叫「傻繩」。傻繩常年纏繞在轆轤上,雖然飽受日曬雨淋,但卻總是白白生生、乾乾淨淨的,一點都不髒。
一開始,井繩上拴着的,本來是一個老大老大的柳罐斗子,死沉死沉,若是灌滿了水,半大小子或是體弱的婦女根本就搖不上來,所以,過去各家挑水的,一般都是男人。後來,柳罐斗子使壞了,沒再換新的,而是在井繩上拴了個厚鐵皮揻成的回形卡子。打水的時候,水桶的鐵梁往彈簧片裡一壓,咔的一聲就卡住了,放下井繩,就能把水打上來,輕快多了。但同時,也生出另一個麻煩,就是有時候水桶梁會返出卡子,滿滿一桶水剛被提出水面,突然「砰」的一聲又掉下井去了。一桶水要是剛離開水面就掉下去,那就必定得沉底,要是被提到半道兒或是碰到井壁上再掉下去,水就會撒出不少,這時的水桶也許會漂在水面上。但不管水桶沉不沉底,都得用個家巴什兒把它撈上來,於是,井鈎子這個物件就應運而生了。井鈎子的形狀有點像章魚,更像船錨,只是錨爪更尖,也更細,向上翹得也更高。這東西不是家家必備,但一個居民大院總得有一個。我們院就我家有,那是父親為了大夥使着方便,特意找人做的。這副井鈎子特別好使,全院都用它,只要誰家的水桶掉到了井裡,就連忙跑到我家來拿。有時候這家拿去用了,接着又傳到了另一家,等到我家要用,反要到別人家去找,有時一連問過好幾家,才能找到下落。
這口道邊上的井,斜對着范桂枝家的屋門。范桂枝那時五十來歲,總愛穿一身淺灰色三開領的女式「幹部服」,板板整整、乾乾淨淨的。她身材勻稱,皮膚也白,雖然長得不算咋漂亮,但慈眉善目的,瞅着挺受端詳。她說話多暫都是輕聲細語的,讓人覺得文文靜靜的。她是縣婦幼保健院的院長,工作忙,很少能在家裡見到她。她的丈夫我自小就沒見過,也從沒聽她說起過丈夫的事。有人說她丈夫一解放就跑了,去了台灣;有人說是抗戰時被日本人給害了,到底是咋回事,誰也不知道,就見她一年到頭,一個人守着兒子過。而她的兒子卻是個傻子,我們都管他叫「傻胖子」。
「傻胖子」確實是胖,粗胳膊粗腿粗身量,連腦袋瓜子也胖得溜圓。他白生生的大團臉上,口鼻眼耳全都長得肉嘟嘟的。細細的眉毛又彎又長。眉毛底下,大眼睛,雙眼皮兒,又加上鼻寬嘴厚,院子裡鄰居們都說他生了一張佛面。但我覺着最有意思的,還是他的鬍子。鼻子下那兩撇細細的小黑胡,從嘴角邊耷拉下來,一直垂到下巴邊上,抿起嘴兒,像「門」字兒裡邊寫了一橫;一張嘴,又成了個「問」字兒。我跟同院的小夥伴說:「傻胖子那兩撇小黑胡兒,真像鍋台邊牆上貼的灶王爺。」他們幾個轉了轉眼珠子,一齊笑起來,都說太像了。打那,我們一見到他,瞅着那撇小鬍子,總是憋不住樂。
傻胖子到底是咋傻的,說法不一。有的說是三八年小鬼子攻打縣城時,他剛十來歲,讓槍炮嚇傻了;有的說,小鬼子把他爹五花大綁的推進井裡淹死了,從此他就成了個傻子……究竟哪個說法是真的,我小,也沒弄明白。別看他人傻,畫的畫卻特別好,花鳥魚蟲,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來,真都栩栩如生。但他的畫有個特點:不管用多大一張紙,畫上永遠只是一樣東西,一隻豬,一條魚,一草,一木,一人,一樹,從沒見過他把兩樣東西畫到一張紙上。問他咋回事,他只瞅着你嘿嘿傻笑。
他畫畫,有求必應。我們院子裡這些淘小子,最愛找他畫的就是「假臉」。我們找來一張白色的硬紙殼兒,讓傻胖子用粗鉛筆在上面畫上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的臉。一張紙,滿滿登登畫一張臉,然後在眼睛那地方摳出兩個小圓洞,紙兩邊穿上線繩,掛到自己耳朵上,再拿上一件相應的「兵器」,就假裝 「西天取經」去了。我們戴着「假臉」,一行四人,在大馬路上走着,邊走邊耍弄手裡的「兵器」。傻胖子也跟着我們,排在隊伍的最後面,張開大嘴哈哈哈地樂個不停。
我們都挺喜歡傻胖子。因為他雖說在年歲上屬於「大人」那個級別,但跟我們玩起來,卻從不分大小,連打帶鬧的,開心極了。我們玩得開心,他似乎更開心。但我們誰都知道,讓他最開心的,還是守在家門口等着幫人搖轆轤打水。
那時我們年齡雖然小,但誰都能看出來:他幫人打水可不一視同仁,要分人論等的:是男的,他只幫歲數很小和歲數很大的,對女人,卻無論她歲數大小,他一律都幫。而在女人之中,對歲數大些的老婆子們,他只會幫着把水桶搖上來,放到井台上就得了,要是來個大姑娘小媳婦,看吧,他不但轆轤搖得飛快,有時還乾脆挑着水桶,一路給送到人家屋裡去,直到把水倒進了水缸,才抿嘴兒樂滋滋地回來。
小城地處寒帶,冬天到來的時候,天寒地凍,滴水成冰。井台上的冰包總是鼓得老高,晶瑩剔透,就像一堆白色的石鐘乳柱。這個時候,傻胖子就會拿出洋鎬去刨冰。他刨得很小心,生怕冰塊崩到井裡邊。刨一氣,他就扔下洋鎬,一邊跺腳一邊轉圈,兩手對成空拳,放到嘴前,往裡吐哈氣暖手。如果這會兒趕上有人來挑水,他就咧開嘴樂了,二話不說,過去就幫人家搖轆轤打水。到了三九天,太冷了,井口井幫都會結冰,沒人刨,冰就會越積越厚,就跟人腫嗓子封了喉,井口只剩了一條縫,連水桶放不下去了。遇上這事,傻胖子伸脖子瞅瞅,忙轉身回到家裡,從鐵爐子上拎下燒開的水壺,來燙那冰。一壺水不夠,就拿出暖瓶,直到把井口的冰燙開些了,再幫人搖轆轤打水。
有誰的水桶一旦掉到了井裡,他一定會幫忙撈。時間長了,他撈水桶竟成了「行家裡手」,總比別人撈得快。於是,有的人家水桶一掉到了井裡,就先來我家拿上井鈎子,再去喊傻胖子:「胖子啊,快來吧,我家水筲掉井了!」傻子應聲跑出門來,一邊樂呵呵地答應着「來啦來啦!」一邊接過井鈎子,開始撈水桶。這時,你看吧,他歪着腦袋瓜子,眯起眼睛,張大着嘴,全神貫注地感覺着井鈎子在水底下的動向。當井鈎子碰到了水桶,傳來了細微的震動,他就倆眼向上一翻,嘴裡不停地念叨着:「嘿,有了,有了有了……」同時試着把手裡的繩子輕輕提一提,一旦井鈎子把水桶梁鈎牢了,他就閉緊了嘴巴,兩手一把一把倒着繩子,穩穩噹噹地把水桶提了上來……
可那天,他幫人撈水桶,竟從井裡撈上個死人來!
那是個盛夏的中午,炎熱而又安靜。幾場大雨過後,井水似乎漲上來許多。那天,里院兒於嬸子的水桶一掉下井去,就拍着手「嘎嘎」大笑起來。她一路笑着,進了我家的門,對正坐在炕頭納鞋底兒的母親說:
「他大娘,你說我虎不虎?一筲水都搖上來截了,『砰』的一聲掉下去了,我這兒還傻狍子似的,光顧着搖轆轤把呢!心裡還納着悶兒:咋整的呢,井裡咋崩起這麼老大的水花呢?……你說我糊塗不糊塗!這還沒跟人家似的,七老八十了,就硬沒反過磨來——那不是水筲掉下去了嘛……」
母親知道,於嬸子的話多咱都是有開頭沒結尾的。就趕緊欻了個空,說:「要井鈎子是吧?大前天帶小兒他娘拿去使了,沒送回來。」回頭又吩咐我:「快領你嬸子去找。」我跟於嬸子拿來了井鈎子,就跟着她來到了井邊。於嬸子還沒等走到井跟前呢,就大吵白嚷地扯嗓子喊道:「胖子呀!胖子!快點出來吧,幫我撈水筲,還等着做晌午飯哪!」
傻胖子跑出來,二話不說,樂顛顛地接過了井鈎子。撈的時候,他仍然是腦袋一歪,眼睛一眯,張大嘴巴咂摸着井鈎子在水底下的動靜。但這回,他好像沒了准,試着提了兩提,都放了空。他把繩子往下放了一大截,再提。突然,他倆眼往上一翻,打閃似的眨動着,嘴裡叨叨咕咕地說:「有了?……嗯,有了……有了有了……」
於嬸子不由探身往井裡瞄了一眼,倆手一拍,嘎嘎樂着喊道:「胖子呀,你可真有兩下子!真撈出來了!看看,出水了……咦!好像不對呀,咋這麼大個呀?黑乎乎的……哎呀媽呀!是個人吧?……這是個人哪……」說完,她渾身哆嗦,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拍着大腿哭了起來。
傻胖子卻不為所動,任她哭喊。他倆手一邊捯着繩子,一邊憋着勁兒說:「人咋上井裡去了,這可是個涼快地方,洗的又乾淨……上來吧你呀……」
從井裡撈上來的,是個女子。
她穿了條黑褲,藍印花上衣。剛一撈上來時,所有的衣兜里都鼓鼓溜溜的,灌滿的一下子水,過了好半晌才癟下去了。她一邊的短辮用根紅頭繩繫着,另一邊頭繩沒了,烏黑的頭髮蓬散着,打着綹,粘在了她慘白的半邊臉上。後來於嬸子說,那張臉都泡得都有點「發了」,一絲血色也沒有,忒嚇人了,她一到晚上就夢到那張臉。
傻胖子把人撈上來,就要過去給她整理衣裳。范桂枝恰巧在家,聞訊從屋裡出來了。圍着的人一見她來了,就都往後退了退,讓開些。范桂枝走近前,蹲下身,先伸手摸了摸那人的脈搏,又翻開眼皮看了看眼仁,就直起身來,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沒救了……唉!多大的事呀,就走這條路!人活着,多不易呀!就是碰上再大的難處,也不能這麼辦哪!」她說這話的時候絕沒有想到,十幾年以後,「文革」興起,造反派揪斗她,給她塗鬼臉、剃鬼頭、戴高帽、游大街,她不肯受辱,拋下自己可憐的傻兒子,也跳進了這口井裡,自殺了。她死以後,人們就把這口井用土填死了。那個時候,城市里也開始有了自來水供應站……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這工夫,有人不知從哪兒拎過來一領舊炕席,把那個女人蓋上了。
後來我聽說,這個跳井的,是南院兒一個受氣的小媳婦兒,挨了婆婆的打罵,就趁着天黑,一頭扎進了井裡。
我永遠忘不了那小媳婦被從井裡撈上來那一幕,從此以後,總是覺得黑洞洞的井口有些嚇人。母親也說:「這口井確實有點邪性!打我過門來到這兒,眼睜睜瞅着,出過多少回事了!井裡掉進過小馬駒、老母豬,也淹死過人。最蝎虎的,數小鬼子占這地方那些年,差不多哪年都有跳井的!自打光復往這麼,才消停了,今兒個咋又跳進了人!……唉!咱們天天吃這口水井,沒曾想,它張着個嘴,也吃人!往後玩的時候,可得多加小心,離它遠着點,千萬別讓井裡的冤魂給拽下去……」
第二天一早,雇了幾個人,把這口井一連淘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頭上,人們又挑着水桶來了,傻胖子照樣樂呵呵地忙活着幫人搖着轆轤,好像這口井從來就不曾有過什麼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