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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圳長征(歐陽杏蓬)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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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圳長征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在深圳長征》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作品欣賞

在深圳長征

由鬱南去潮陽在廣州轉車的時候,突然想到了平田街上的燕波。

他在深圳做保安。去找找他,或許能找到一個落腳安身之所。

上了去深圳的車,在廣深高速東莞段,售票員查票。

一個小個子的舉手,說沒票,到了深圳,讓老鄉還票錢。

售票員不是溫柔的小姑娘,而是兩個兇悍的後生,一把抓住他的手,就把從第三排座位帶到了門邊。門邊的售票員拉開了車門,司機略微踩了一下剎車,後面的後生一腳就把「逃票者」踹了下去。

我想做好人,但我口袋裡沒錢。

看着車窗外那個瘦小的年輕人絕望的拖拽着巨大的袋子,往馬路邊躲閃呼嘯而過的車輛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裡的人,還不如潮汕人有情義,至少,他們飛不出那一腳。

深圳不相信眼淚。這讓我莫名對深圳多了一分敬畏。

到了布吉南門墩,我下了車。

對面就是攬排,路上車很多,我一直找不到竄過馬路的機會。索性蹲在旁邊抽煙,看着夕陽下的高大建築,心裡卻惶然。這裡與潮陽和平大大不同,沒有煙熏火燎的厝屋,沒有油毛氈布蓋的廠房,沒有騎單車的男男女女,路上也沒有風揚起的塵埃。陽光蒼黃,路人稀少,路邊新栽的小樹苗也是呆呆的,讓我覺得異常陌生。

我還是來了,深圳。

這個全國人民都關注,東南西北的人都來朝拜的深圳,在下午兩點的陽光中,像一個荒涼的城堡,而機器、馬達、打樁的聲音,像城堡里的各種野獸,在衝撞、嘶吼、尖叫,激盪人心。我想起了車上遇到的事——那個小年輕,是藏着怎樣的夢想,冒着那麼大的風險也向着深圳來,深圳的魔力,我一點也沒看出來啊。

瞅了個機會,我向老鼠過街一樣穿過馬路,到了攬排工業區。

燕波做保安的那個台資廠,就在後面一排廠房。

兩排房子之間有空曠的空地,門口停着廂式貨車,一個穿着藍色工裝的人拉着板車從廠里的鐵柵門出來,瘦臉上看不出驕傲,看不出自豪,看不出滿足,看得出的是疲憊。我走過去,向他打聽。他知道燕波。燕波在這間廠已經做了六年保安。一個簡單的活一干六年,我佩服燕波的堅毅。

燕波沒料到我來,看到我,臉上還有點尷尬、茫然。但很快反應過來,帶我去雜貨店買水、買餅乾。雜貨店的女老闆見到我,還問燕波:老家來人了啊。

燕波「嗯」了一聲,帶着東西,被我打了個突然襲擊,紅着臉,不知道說什麼好。

回到宿舍——他們的宿舍是民居,一個房間三張鐵床,都是雙層鋪。每個人的桶、臉盆、鞋都放在床腳下,整整齊齊。床上的鋪蓋也疊的方方正正,床鋪上沒有亂放的衣服褲子。這讓我有點驚訝,甚至不知所措。我住大通鋪的時候,整個大通鋪都是亂糟糟的,汗味、霉味混合在一起,讓人隨遇而安。而這裡,這麼整潔,這麼有紀律,這就是深圳的發展基礎?

燕波讓我到他的床上休息,說:明天再去找工作。

燕波出門,隨手關門。

我一個人走到窗邊,看到了樓下的馬路,車來車往,匆匆忙忙,都在趕着時間。

馬路那邊,是參差不平的城市森林,一棟一棟樓,高高低低搭配在一起,在下午的陽光里,猶如一張漠然的面孔。那是布吉鎮,再遠一點的,可能是水貝。努力朝南望去,平林漠漠,是生煙的陽光。我要去哪裡找工作?我有點惶恐。沒有學歷——聽說只有有學歷的人,才能推開深圳那扇世界之窗。沒學歷的,有點技能或工作經驗的,進廠,跟流水線綁在一起,日日夜夜不能停,日不曬雨不淋,安安穩穩掙一份血汗錢。沒學歷沒技能的,都鑽下水道,等燈光亮起才能出來,在路邊收破爛撿垃圾。

那麼多懷着各種夢想的人來到深圳,然後,只有一個夢想,儘快工作。不管幹什麼,只要工作。只有工作,才能有資格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超市廣場走來走去。因為胸前的那塊廠牌證明你不是盲流,是你的身份。

我需要這麼一個身份,迫切需要。

第二天,燕波上班,我一個人沿着攬排的街,漫無目標的尋找工作機會。手上抓一個礦泉水瓶子,從攬排、南門墩、百花嶺,一路走過去。路上幾乎沒有找工作的人,偶然能遇到一個扛着巨大牛仔包滿臉淌汗的人匆匆趕路,一點也不迷茫,仿佛他已經規劃好了下一程。也能遇到胸前掛着廠牌,穿着藍色工裝的年輕女工,像一條魚,倏忽就不見了。那些廠房的門都關着,守門的保安坐在門房裡,挺直着背,盯着伸縮鐵柵門。廠區里,空曠的地磚上乾乾淨淨,跌一粒芝麻都可以舔來吃。

一路走着,看到路牌上有橫崗的字眼了,橫崗往前是哪,我不知道。

掉頭,走路的另一邊,看過了無數大門,沒有一間大門上掛着招工廣告。

回到南門墩,沿着街道往裡走,有一間職介所。大門外兩側的布告欄,是密密麻麻的招工信息:車工、縫盤、尾工、裁床、啤機師傅、女工、保安……

踩三輪車的師傅把三輪車靠在榕樹下,躺在上面,翹着二郎腿

穿着各種顏色衣服的人,老人,中年婦女,老師,女工,在樹蔭下走着。他們認真專注,對身邊的人和事,幾乎來不及看一眼,就已經擦肩而過了。

這就是深圳,別套什麼人情交情,走自己路,走好自己的路,走在別人前面,似乎才有安全感。那種心無旁騖,把我看呆了。廣州的人流里,經常能看到欄杆邊靠這幾個等人的姑娘,抽煙的男孩。潮陽的大門裡,經常能看到三兩個朋友湊在一起,煮着功夫茶閒聊。而這裡,好像只有速度了,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看到了,我知道自己迫切需要的是一份工作。

工作是一件讓人最滿足的存在形式。無論辛苦,無論麻木,無論像個飛馳的輪子,只要工作,疲憊中,總能看到又接近希望一步了。

工作才是港灣,永遠能安慰疲憊和辛勞的付出。

回到宿舍,吃了燕波打回來的食堂飯,小坐了一會,我得出門,屁股下像有針戳一樣,心裡像裝了一隻不安分的猴子,不動起來,人就像疾風鼓盪的小船一樣。

我朝着布吉鎮的方向走去,那邊也有工業區,去碰碰碰運氣。在經過地下道的時候,兩邊貼着幾張招工廣告的紅紙,都是建築工地在招小工。匆匆走過布吉街頭——摩托車橫衝直撞,人行道上的那些臉,像被陽光曬乾了的魚乾。一路走下去,看到了一個玻璃幕牆的巨大房子,旁邊是水貝市場。公交車站裡站滿了人,沒有一個像我那樣手裡手裡抓一個礦泉水瓶,一邊走,一邊四處看的人。他們不是手裡抓着包,就是斜挎着小包,白襯衣,黑西裝褲,腳上的皮鞋擦的能照出人影兒。

我看看自己,腳上一雙人字拖。腳趾頭上,沾滿了灰塵。

看看樹上的太陽——那些大榕樹,每一棵都像孔雀撐開的尾巴,占好大一塊空間。太陽在西沉,落在地上的陽光,黃燦燦的,落在玻璃外牆上,眩着眼,落在遠處,卻是江湖的味道,人在天涯的那種流離,——我不僅窮,孤單,要命的是還沒有工作。形單影隻,有種亡命的味道,但很快就被自己消除了——在傳說中遍地黃金的深圳,我怎麼能自甘墮落呢?我選擇了它,首先我自己要有信心。手裡的那個礦泉水瓶,暖暖的,它已經成為垃圾,卻像我的武器一樣,在護衛着我額頭上的尊嚴。

第二天,一大早,我裝了一瓶水,沿着昨天走過的路,向水貝出發,昨天沒有仔細找過,今天要去仔細找一找。走到水貝,沿着公路往北,路越走越窄,樹越來越多,坡越來越陡,路上的行人越來少,有公路,就有廠區。我這麼想着——我也沒有退路,走到哪,都是找工作。路邊果然有廠房,門口有收垃圾的兩口子,而那些廠房幾乎都空置着。繼續往前,是龍華,在路邊的荔枝樹下找了塊工地,喝了口水,嚮往西,沿着林蔭道,走一步,看一眼附近的門,走到龍華工業區,在泄洪溝邊,我看到了一個工廠門口掛着招工牌子,兩個扎着皮帶的保安背着手站在門外,頭像探照燈一樣在過往的行人里照看。我湊過去,是龍華眼鏡廠,招車片工和包裝工,需要兩年經驗。我把左手裡的礦泉水瓶敲敲右手掌,裝作若無其事的走了。

龍華的綠化做的真好,走到哪,都可以看到草地、木棉樹和荔枝林。

街上的建築物也不高,挨着荔枝林、大榕樹和玉蘭,像個花園。

我想起了魯迅先生寫的「龍華」,那個是上海的龍華,不是深圳的龍華,這裡一點恐怖氣息都沒有。走着走着,我甚至還想在草地上小睡一會。我知道我睡不安穩,但我想我如果在這裡有工作,這個小鎮一定是我見過最適合浪漫的地方了。可是,這裡只要我的腳步,不需要我的身子,我要安身立命,我在這裡找不到地方,我只有向前走,走啊走,我看到了平湖玻璃絲廠,廠里的機器像挨了尖刀一樣的豬叫。裡面都是男工,穿着水鞋,袖子上全是油漬。他們動作很瀟灑,舉重若輕,在嚎叫的機器尖叫里,應付自如。我看着他們,他們不看我。我看了好一會,繼續向前,是一片荒野,偶然一輛貨車擦身而過。抬頭,是小山包,披了一層綠綠的野草。天空很藍,風很輕,只是空氣有點悶。從荒野里走出來,是十字路口,橫過去,是東莞鳳崗,往北是東莞,往南是布吉。馬路對面,是噴着紅字的沙嶺加油站。

我猶豫了一下,往南,回布吉。往東,穿過鳳崗,繞過橫崗,回布吉。

天將暮晚,我不敢一個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狂奔。

走過沙嶺,沿着馬路直走,過一橋孔,就是布吉了。

馬路上車來車往。

人行道上,我拖着影子不知疲倦。

當太陽變成車輪掛在天邊,暮靄起時,我心裡一片茫然。

我走了一天了。

回到宿舍,燕波跟我講,他們村裡有個人在福永機械廠做主管。

我拿出地圖,福永在西邊,去福永,要過布吉、龍華、石岩、松崗、公明、西鄉。

布吉屬於龍崗,福永屬於寶安。

有希望,路再遠都不是問題。反正我是閒着,我就去福永找他。

燕波不相信地瞟了我一眼,拿給我二十元,說:還是坐車去吧。

我接了錢,但我還是認為我可以走路去。

我沒工作,不趕時間。

我找工作,正好一路看過去。

在困境裡,相信自己,就是對自己最好的獎賞。

第二天一大早,出發前,我看多了一次地圖,裝上一瓶子水,就朝着水貝方向走了。走到龍華,是一條直路,路上車多,偶有騎自行車的,都是快速的擦肩而過。路長,我也沒心思多去看路邊的風景,走到松崗,腳杆子有點發麻,在路邊找了一個雜貨店——雜貨店的門口通常都會擺着幾張凳子,一張圓桌,供來往的人歇息。我進店買了一片麵包,然後坐在圓桌邊,先抽一支煙,緩了緩,喝一口水,才開始撕麵包。還問老闆娘是哪裡的。老闆娘是湖南常德的,離開永州十萬八千里,也不跟她老鄉老鄉套近乎了——深圳湖南人多,多到已經沒有了那份鄉土的意識——除非是一個村里出來的。在塑料凳子上坐了十來分鐘,發覺腳板子生疼,我才問她汽車站在哪。

她問我去哪。

福永。

你不用去汽車站,等下這裡就有去福永的車經過,你搖手就停。

我又落下屁股,一籌莫展地望着馬路。

等待最耗神,幾次我都想走路,一走了之,但腳板子確實疼。

我站起來,買了一包紅梅——不帶咀的那種,然後繼續等,等得我心裡發毛了,車才姍姍而來。上了車,交了錢,找到後排坐下來,我又開始問自己,來深圳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不來深圳,我早到了潮陽。到了潮陽,又能怎樣?想到每個月一百兩百的工資,倒堅定了下來。來廣東這麼久了,不來深圳,怎麼好意思吹牛皮?腦海里飄過孔老夫子「既來之則安之」,又馬上飄過「天無絕人之路」……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