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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沒有一條不拐彎的路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鄉下沒有一條不拐彎的路》中國當代作家田禾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鄉下沒有一條不拐彎的路

一塊地

一塊地,過去生產隊種蕎麥

種過兩年苧麻,後來什麼都不種了

成了一塊荒地。父親心疼死了

用鐵鍬翻地,他身體的周圍

湧起一陣黃土

然後把半升蠶豆的種子點進地里

同時也把一粒農諺種了進去

種子的殼讓三月的雷砸開

隨後一場春雨降下

豆苗出土,父親給它施肥

長出雜草,就把它鋤掉

後來蠶豆花按時開了

那被風吹薄的紫色的花瓣

轉瞬像懷了愛情一樣結滿豆莢

兩把椅子

我伯父家的兩把椅子

有一百多年了

柏木打制,精美雕花

因年代久遠,兩邊的扶手

經過無數次的撫摸,和時光

的浸潤,光滑透亮

經歷過宣統、民國年間

宣統屁股還沒坐熱,清朝就滅亡了

民國也是像過境一樣經過了它

我的太祖父坐過,祖父坐過

後來傳給了我的伯父

兩把椅子很穩重地立在一起

有兄弟那麼和諧,有朋友

那麼友好,但更像兩位紳士

以對話的姿勢坐在上端

不說話就保持着一種沉默

作為祖輩的遺存之物

我看着就覺得格外地親切

只要進伯父家,我偶爾也在

上面坐一坐,即使不坐

也要將目光在空椅子上掃一掃

生產隊的一口鐘

以前村口木子樹上掛的一塊犁頭鐵

是生產隊一口沒心沒肺的

早晚的鐘聲是一個村莊的心跳

那年頭,只要鐘聲一響

整個村子像炸開鍋一樣忙碌起來

村民趕忙扛着鋤頭往田野里跑

有人口裡銜着飯往外跑

76歲的駝背土根爺用胸膛

在奔跑,我三叔的瘸腿在奔跑

想不到一塊民國時期的廢鐵

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

在這之前的一口鐘

是半截廢鐵軌,大辦鋼鐵那年

隊長帶頭投進了「大躍進」

的熔爐里。聽說隊長

用他家的破銅鑼敲了三個月

後來是我遠房的叔祖父

把老祖屋地基里挖出來的一塊

民國時期的犁頭鐵,捐給了

生產隊,200口人的村莊

惟一就剩下這塊鐵了

敲吧,隊長一聲重一聲地敲着

鐘聲每天都會按時敲響

從來不被深夜的冰雪凍僵

雨天敲着濕漉漉的聲音

雙搶季節敲着急促的聲音

每一聲像敲在人們的心臟上

生產隊

生產隊仿佛就是故去的爺爺和奶奶

那時我讀小學三年級

大隊的廣播喇叭里唱着《東方紅》

隊長嗓門大,在村莊和田野喊來喊去

脫產的會計也在一邊指手畫腳

社員永遠是最聽話的

隊長叫插田就插田,叫割麥就割麥

叫送公糧就送公糧。公糧驗收時

收糧員把尖頭帶倒鈎的竹籤插入糧袋

然後用力一抽,竹籤上帶出穀粒

他一捏一看,一袋谷的等級他說了算

社員白天下地,晚上在夜校里掃盲

生產隊長之所以厲害,是因為他手裡

握着社員的工分,工分就是錢和

口糧。糧食是從倉庫里分來的

所以我也覺得保管的權力也很大

他的腰間每天掛着一串叮噹響的鑰匙

掌管着生產隊讓我饞得流涎的玉米

花生,還有更多的稻穀和麥子

我家裡一年就分得隊裡的半瓶菜油

父親為了多分得一點口糧

把糞肥、草木灰送到隊裡記工分

一排平房的前面是生產隊的打穀場

農閒時說書放電影就在那裡

人們夏天乘涼在那裡

村里死了人在那裡停棺然後抬走

村里遠去的老人

在我的印象中,他們就是村子裡

老老實實生活着的人,就像他們自己

種過的土地,滿堂的兒孫

就是他們豐收的一茬一茬的莊稼

當把一大家子拉扯大,自己就老了

種糧食為土地挖坑,仿佛在為自己挖坑

最後真把自己種了下去。一個個老人

先後走了,像從沒到人間來過一樣

我伯父,早年讀過幾年私塾

算是咱村裡有點文化的人

我七八歲時曾教我背過唐詩

他一生勤勞,從來不閒着

在八十歲還上山砍柴摔死在山中

忠明母親走了,這是個在村子裡

最熱心快腸的人,村裡的大凡小事

都少不了她幫忙。現在墳頭的草

已經枯黃了好幾茬

錦兵母親一走也有好幾年了

那時我家的前門對着她家的後門

她經常送給我一碗醃菜或幾塊糍粑

聽我奶奶說我小時候吃過她的奶

竟然走了兩年,我一點音訊也沒有

我表舅死於車禍,姨爹死於礦難

熊寡婦走的時候,安葬那天

連個披麻戴孝的人也沒有,見此

淒涼場景,村里沒人不為她掉淚的

大果子叔出去五十年再沒回來過

早傳言他客死他鄉了。我堂二哥死去

多年,村里人至今還念着他的好

二叔、四爹、七爺去年都睡到了山坡上

他們的名字都寫進了祠堂的神龕里

老屋

我家1971年的兩間老屋

就靠幾根有些腐朽的橫樑、檁條

支撐着屋脊和屋檐

泥巴牆,由於風雨的侵蝕

牆體斑駁,大面積龜裂

唯一的窗戶沒有玻璃

貓爬上去掀開了屋頂上的瓦片

一片黑瓦差點從檐角掉下來

父親急忙塞了回去

屋裡的米缸幾乎沒有裝過多少米

經常吃了上頓愁下頓

父母總是為一些小事爭吵

一縷炊煙在屋頂上升或盤旋

秋天的穀子就曬在門口

老鼠偷偷拖着糧食去洞裡過冬

下雪天,門前的草垛

被冰雪壓得塌陷下去許多

黃昏,落日剛好墜落在上面

那時老屋黑黢黢的土牆上

還能模模糊糊地看見

早年用繁體字寫的土改的標語

樹林

樹林裡所有的樹木枝杈縱橫

一些樹在不被人注意的時候都長大了

一排一排的

長着蔥綠的葉子

安靜得像一支枕戈同眠的軍隊

沿着一條靜謐的小路

就走進了林子的縱深處

一棵樹、一株草都有自己的位置

崖邊的樹,把根須伸進石縫裡生長

一隻蒼鷹悄然划過它的枝頭

更有一些天生就長不高的樹

彎曲着再也直不起身子

村民索性砍來做了彎彎的扁擔

挑起了山川與大地

挑着大豆和南瓜

林子裡的黃桃樹、枇杷樹、橘樹

一年結一次黃金的果子

多少汗水轉化為果實

從樹丫上垂掛下來

農民守住果林就是守住了生活

樹林裡的春天來得早去得遲

讓我分不出三月和四月

樹上總有麻雀爭吵的聲音

蟬叫了一個夏天

最後只剩下一隻空殼

父親的手

那是一雙刨地的手

墾荒的手,挖渠的手

插秧的手,割麥子的手

甩牛鞭的手,掏大糞的手

干起活來,從來不知道停歇

一枚硬幣,硬要攥出血來的手

那雙手沒少打過我

我犯錯了,嘴裡說要打死我

手抬得老高,最後卻是

輕輕打在我的屁股上

有時真的氣極了,打重了

又把我抱在懷裡撫摸我

田野里的莊稼他都摸遍了

給油菜、麥苗打藥施肥

給花生鋤草,給旱田澆灌

在秋天把滿地的高粱收回家

農曆的二十四個節氣

硬讓他忙出了第二十五個

父親為我們勞累了一生

皺紋長在臉上,硬繭長在手上

手掌磨得像樹皮一樣粗糙

嚴寒天浸泡在冰水中

凍僵的手,十個指頭都捏不攏

遇上難事了,父親從不對人講

一個人扛着,要麼把頭埋在手裡

要麼拍着腦門,急得滿頭冒汗

我有時看見他,緊緊握着

一雙拳頭,自己暗暗地使勁

姑媽

姑媽住在大山里,高山上

站在姑媽的門前

我可以看見世上更低的月亮

假如想到達天堂,也只有

山尖之上的一步之遙了

山上碗口大的坡地

只能種出淚蛋蛋大小的紅署

姑媽在潮濕的雨季里

到山坡上種紅薯,山路陡峭

我的姑媽差點摔斷了骨頭

姑媽有時提着半桶水

到園子裡潑菜,有時在

半山坡上收割蕎麥,偶爾又

淹沒在一片白茫茫的棉田裡

生活只給姑媽七十二歲的歲月

卻給了她百分之百的苦難

姑媽是苦難壓彎的一株直不起

腰的高粱。姑父把病痛和

最後一口鮮血咳在她的枝頭

扔下四個兒女,撒手走了

從此,更多的苦難和不幸像

釘子一樣釘在她的命運

對姑媽分外地殘忍,就像不幸

的祥林嫂又遭遇了一場風雪

坡地

我的村莊,推開柴門

就是一片坡地

坡地起伏

四面都是莊稼

有的是紅薯

有的是麥子和棉花

坡地上,經驗豐富的老農

深深地埋下頭顱

雙手勞作

汗滴先是從臉上流出來

然後落進泥土

可回首的麥香

一直滲入到我的血脈里

營養着我成長

地種了收

地收了種

餓飯的年月

多虧了這幾畝坡地

乾旱的季節有山泉澆灌

下暴雨立即就流走了

才使莊稼獲得了旱澇保收

那地越種越肥

麥子層出不窮

什麼時候燕子飛回來了

什麼時候麥子就要熟了

木炭火

一場雪下了一尺多厚

幾乎所有出行的道路都被封堵

父親為我們生起一盆木炭火

全家人打攏板凳圍在一起

親情是另一團火焰

使貧窮的家顯得異常溫暖

火盆里,藍色的火苗向上竄動

這一年外公在我們家過冬

還有從隔壁過來烤火的四爺

他們都是村裡有文化的人

外公溫酒的壺蓋上落了一層灰

他與四爺一邊飲着燙熱的酒

一邊談着前朝的事。我聽得出來

他們知道的真多,都為項羽在

烏江自刎同時發出一聲感嘆

風從門縫吹進來,火苗呼呼地響

兩個弟弟在炭火邊烤着紅薯

父親沒有過多的語言

他抽着劣質紙煙,低着頭

不時把煙的灰末彈進火中

我們都坐到深夜

直到所有木柴在火塘里燃盡

叔祖父之死

誰都要老。誰都要像叔祖父一樣死去,

像枯葉被泥土埋葬、腐爛。

我知道叔祖父之前住着比他還老的房子,

睡着硬板床,一盞油燈照了他大半生。

年輕時,叔祖父是條硬漢,

爬山、過河、推碾子,誰也比不過,

揚麥子一口氣掀了八石。

叔祖父死的前兩天,他還在門口的

院場裡劈柴,那些木柴足足可供叔祖母

燒一個冬天。昨天他把窯垴

的高粱秸稈砍了,給灶屋水缸里

挑滿了水,晚上吃了兩碗

叔祖母擀的陽春麵,半夜還聽見他

起來撒尿,咳嗽一陣又睡了。

叔祖父死於心臟病突發,

兒孫們為他燒紙錢,天還沒亮。

叔祖母一邊哭着一邊說:

「他好像預感到了什麼。」

深夜他與叔祖母說了很多話:

「過年了,豬賣了,把二喜家的錢還上。

過年熱鬧一些,要買鞭,貼對聯。

再窮孫子也要讀書。」

不想這成了叔祖父最後的遺言。

鄉村語文女教師

她個子矮小,年齡大於身高

經常坐在有太陽的柴禾堆下看書

手在上山砍柴時摔斷過

去學校教書,捏粉筆有點笨拙

只能慢慢用力抬起來

在早晨舉行完升旗儀式後

她把學生領進教室上課

嘴角總是露出甜美的微笑

她學鸚鵡的捲舌音

教孩子們讀拼音

踮着腳尖,把生字寫在黑板上

點、橫、豎、撇、捺

一筆一畫寫得端端正正

讀過五遍之後

又一個一個地擦掉

然後敞開嗓門,大聲地

給孩子們朗誦唐詩

高興的是提問時

全班學生齊刷刷地舉手

讓她仿佛欣喜地看到

一片茁壯的莊稼

在齊嶄嶄地向上拔節

鄉下沒有一條不拐彎的路

長久地走在路上

走一段,就拐一道彎

有時連續不斷地拐彎

大路多數繞着河流拐彎

小路多數繞着山盤旋

天下沒有一條路是直的

每一條路都像一根彎曲的愁腸

鄉下沒有一條不拐彎的路

有一條路一直伸向遠方

途中拐過一道彎又一道彎

最終到達更遠的城市

去往遠方的人,留下一雙鞋子

扔下一條路,再沒回頭

我從小就習慣了這種拐彎的路

拐彎的路越到山前拐得越急

牧人拐過彎上了山坡

孩子拐過彎進了學堂

趕集的人,走着一條彎路

去了鎮上。父親去耕田

從雲縫裡牽出一條山路回家[1]

作者簡介

田禾,湖北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國家一級作家,第六屆湖北作協主席團副主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