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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風度,若無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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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風度,若無深情終究是紙上涼薄雪濃,月冷,風正勁。

紫禁城的宮門卻突然打開。

幾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快步魚貫而出。

借着月光細看,原是背着行囊的一行小太監,梳着長辮,而宮門之外站崗的官兵卻是身着西式軍裝,沒有辮子,手握步槍。[1]

這一幕似是處在兩個時空的場景誤撞在了一起。

那為首的軍官腰間別着一把閃着寒光的精製西洋軍刀,正揮着手示意小太監們速速停下,過來接受檢查。

那些小太監們一見之下,臉色倏忽白了。幾個行囊豁然全部被打開,雜物散落一地,但並無貴重之什。士兵們正欲放行,為首軍官的目光忽而盯住了一床破舊的棉被。

這麼破的被子還要帶回家嗎?他疑慮驟生,於是命了士兵仔細搜查棉被,竟發現裡面有類似紙張的東西。着人剪開被子一看,是幾張泛着黯淡光影、觸目昏黃的舊紙,上面寫着密密麻麻的字,蓋着許多紅色的印章。

這東西甫一被搜出來,小太監們便皆跪俯於地,一時磕頭如搗蒜。士兵們不由圍過來看,上面的字幾乎全不識得,便又厲聲喝問跪於棉被旁的小太監。那小太監戰戰兢兢回道:「這是從老太妃屋子裡拿的,奴才們也實在不知是什麼。」

這是1924年的冬天,溥儀被驅逐出宮。這座禁宮牢籠中的各色人群也同時被釋放出來,或赤手空拳,或暗度陳倉,臉色一樣的恓恓惶惶,行囊的輕重卻有着天壤之別。這些小太監所攜的棉被裡的那幾張紙,便是著名的三希堂諸帖。

01王羲之:快雪時晴

當細碎的雪花在《世說新語》的天地里泠渢飄灑的時候,那些風度翩躚的人們紛紛出來踏雪而行。被稱作王長史的王濛正踩着積雪,去尚書省拜訪王導的兒子王洽。

他到了門口,下了車,着一襲典重肅穆的精繡官袍緩步而行。王洽遠遠望見他,不禁讚嘆道:「君不似塵世中人!」很多年後,也是在一場清幽微雪中,王濛的孫子王恭乘坐着高高的肩輿,披着鶴氅輕裘,緩行於道路,被藏身於籬間的孟昶窺見,孟亦嘆道:「真乃神仙中人啊!」

還是在一個雪天,手握重兵的大司馬桓溫欲冒雪打獵,路過王濛、劉胟的住處。劉胟見他身着戎裝,即略帶調侃地從容問道:「老賊又要做什麼?」桓溫聽了也不生氣,只道:「我若非如此,你們這些人又怎能安坐清談呢?」

太傅謝安則是在雪天把家人聚在一起談詩論文。說話間,雪下得緊了,他便以雪為題,欣然問晚輩們道:「白雪紛紛何所似?」他的侄子胡兒搶着答:「撒鹽空中差可擬。」謝安面上莞爾,搖了搖頭。他的小侄女道韞輕聲接了一句:「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頓時大笑。

《世說新語》里最負盛名的一場雪下在了山陰。由於這段故事實在是太精彩,只能全文抄錄: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這位王先生名徽之,字子猷,便是「書聖」王羲之的兒子。 又同樣是在山陰的雪天,與他的兒子一樣,王羲之也給歷史留下了「飛鴻踏雪泥」的印跡。

不過,他是在雪天寫了一封尺牘。

信很短,只有二十四個字,「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他寫完這些字,又揮筆在信封上落下「山陰張侯」四字。

山陰的張兄,我是羲之。剛剛下了一場雪,但當我開始給你寫信的時候,雪很快就停下來了,天空也變得晴朗起來。想必老兄一切都很好吧?上次那件事情,到現在還沒有結果。實在是我力所不及。王羲之。

這封信如此之短,恐怕也與天氣有關。山陰張家的僕人或許是送來了一封信,問王羲之某件事情的結果,並等在旁邊領取回書。可畢竟方下過雪,天寒路凍,行走不易,於是王羲之只能匆匆寫信,交給來人。

然而,短短二十餘字,卻頗值得品味。一是這是描寫天氣的所有文字里最優美的辭章之一,「快雪時晴」,寥寥四字便如同一幅動人的山水雪景長卷,充滿了雋永而節制的美感,甚至流露出幽約複雜的情愫。或快意,或傷感,孰能知曉?二是「書聖」自身也過着與芸芸眾生同樣的煙火生活,對於朋友問起的事情,他承認了自己的愛莫能助,沒有多餘的解釋,只說了「力不次」,沒有任何委婉的託詞和自我掩飾的藉口,真實而簡潔。

這位「山陰張侯」是誰,已不可考;所言何事,更無從談起。這些已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保留了王羲之的回信,甚至連信封亦一併存了下來。

山陰張侯的後人把王羲之的信裝裱起來,從中選取了最美的那四個字,取名《快雪時晴帖》。 這是王羲之書法的集大成之作,字體多為行書,間有楷體,圓勁古雅,意致飄逸,儀態萬千,筆力收放自如。與《蘭亭序》的筆走龍蛇之勢不同,《快雪時晴帖》有着一種雍容淡泊的美感以及神秘深邃的風骨,猶如紛飛大雪霎時沉靜,以至有人臨寫數百遍之後,仍覺其「深不可測」,因此歷代藏家皆將之視為珍品。

宋高宗在其南渡歲月中,越來越喜歡書法,甚至終日不離筆墨,或許寫字可以讓其漂泊掙扎的心靈安頓下來,他對魏晉書法尤其鍾情。史料記載:「高宗從容語及前代書法曰:『唐人書雖工,至天然處終不及魏晉。』」(元陸友《研北雜誌》)其中,他對王羲之的書法可謂情有獨鍾。在宋高宗自己寫的《翰墨志》里,他自稱:「余每得右軍或數行或數字,手之不置。初若食蜜,喉間少甘則已;末則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也。故尤不忘於心手,頃自束髮,即喜攬筆作字,雖屢易典刑,而心所嗜者固有在矣。」他將王羲之的書法作為自己的「心所嗜者」,還贊云:「羲之挺拔邁往之資,而登臨放懷之際,不忘憂國之心,令人遠想慨然。」

帖上還極為令人不解地留有一方「明昌御覽」印。明昌是金章宗的年號,許是南宋朝廷曾經將之作為禮物贈給過金朝朝廷?可還有一方「秋壑珍玩」印章,卻又是南宋末年權臣賈似道的印記,不知何故。這恐怕已是一個不解謎團了。

宋高宗並沒有在《快雪時晴帖》上留下題跋,他把這個機會留給了一位同樣熱愛書法的後代——趙孟頫。

嚴格意義上來講,趙孟頫並不能算作趙構的後代,他是宋太祖的兒子秦王德芳之後。趙於宋理宗寶祐二年(1254年)生於吳興,字子昂,號松雪道人,入元官至翰林學士承旨,後追封魏國公,諡文敏。趙孟頫幼年臨摹的便是趙構的字,後來又學習王羲之的書法,由他作為連接趙構和王羲之、貫通南宋和東晉的媒介,再合適不過。

元延祐五年(1318年),趙孟頫在大都的內府之中見到了此帖,並奉旨寫下了跋文:「東晉至今近千年,書跡傳流至今者,絕不可得。《快雪時晴帖》,晉王羲之書,歷代寶藏者也。刻本有之。今乃得見真跡,臣不勝欣幸之至。」

趙孟頫本身便是位饒有成就的書法家,他與王羲之既是「師生」,又是「對手」,後世書法界關於他二人筆法孰優孰劣的爭論,至今仍然喋喋不止。

明末,此帖流傳到大學士馮銓手中,馮得之欣喜若狂。他收集了自魏鍾繇、晉王羲之直到元朝趙孟頫等諸多古時名人之帖,並將這些名帖摹拓匯編成集,刻石四百餘方,摹刻精緻,因其第一卷以《快雪時晴帖》開篇,故號稱《快雪堂法帖》,後來一部分石頭被移入北海收藏。

據部分學者考證,現存的《快雪時晴帖》已非初時「書聖」故物,系唐朝書法家用「雙鈎填廓法」臨摹之作,即用一張透明薄紙鋪在原作之上,描繪出筆跡輪廓,因其基本上是用左右或上下兩筆鈎描合攏,故稱「雙鈎」;再描於要複製的紙上,然後用墨「填廓」。如果考證屬實的話,那這項近乎失傳的臨摹絕技,當確是能夠以假亂真之術,也因此才得以瞞過了趙孟頫的慧眼吧。

02王珣:頓首伯遠 魏晉風度,若無深情,終究是紙上涼薄

當王珣把筆放下的那一剎那,他不會意識到這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他只是把這箋墨跡未乾的書信封好,交給驛卒,旋即飛身上馬,去處理軍中的各種瑣碎事務——那些事,在當時要遠比這封信重要得多。這封信是寫給他遠方一位朋友的,到現在我們也無法知道這位朋友的姓名。

信中王珣不及寒暄,便提到了另一位名叫「伯遠」的朋友。「珣頓首頓首,伯遠勝業情期,群從之寶,自以羸患,志在優遊。」這位「伯遠」究竟是誰,已不可考,只是從信中仍然可以看出,他志向高潔,常年在山水之間優遊。王珣隨即感慨道:「分別如昨,永為疇古,遠隔嶺嶠,不相瞻臨。」原來,伯遠不幸英年早逝,離別仿佛就像發生在昨日,音容笑貌還在眼前,朋友卻永遠成為古人!山河阻隔,不能前往弔唁。讀到這裡,這封信卻戛然而止,剩下的內容都沒有保留下來。

然而,能保留這數十文字,已然是千年未有之奇蹟。這封被後世人命名為《伯遠帖》的書信,是東晉唯一流傳下來的書法真跡。江左煙雨,皆在紙上。

其實,王珣寫這封信的時候,真的不是在作書法。他只是在寫一封日常書信,用的是當時江南尋常的紙張,墨也蘸得太濃重,以致起筆的「珣頓首」三個字差點把紙浸透。字也寫得極為隨意,甚至略顯匆忙潦草。且王珣雖是琅琊王氏的子弟、「書聖」王羲之的侄子,但他自己又何嘗想過做這書法家呢?

王珣,字元琳,小字法護,為東晉名臣王導之孫,王洽之子,生於穆帝永和五年(349年),他的叔叔王羲之在蘭亭和朋友們吟詠雅集的時候,王珣方是四歲小兒,無緣盛會。待他成年,遭遇的卻不再是文採風流,而是金戈鐵馬。

那是太和四年(369年),二十歲的王珣正在荊州桓溫幕府之中,擔任主簿,為溫所重。是時, 幕府中流傳着一句諺語:「髯參軍,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其中「髯參軍」指的是郗超,因為他有一副蔥蘢繁茂的大鬍子;「短主簿」指的便是王珣,因其身材矮小,故有此稱。 二人深得桓溫信任,被倚為左膀右臂。

《晉書》記載了喜歡臧否人物的晉人對他的評語:「神情朗悟,經史明澈,風流之美,公私所寄,雖逼嫌謗,才用不盡。」他做事甚至常常不避嫌疑誹謗也要盡心盡力,這種處事之風在那個凡事「務虛」的時代簡直堪稱另類。

東晉孝武帝也很尊重他。有一次,孝武帝在宮中飲酒微醺,忽然想起王珣,便欲立即召見他。此時有身邊的大臣進言說,飲酒之後召見王繤這樣的賢者,似乎不太禮貌。孝武帝聞之,點頭稱是,於是作罷。

當然,王珣在《世說新語》中留下的最動人的一幕,不是他萬里封侯的軍功卓著,也不是他令人尊重的優雅風度,而是其直出胸臆的拳拳深情。

世說新語·傷逝》載:「王東亭與謝公交惡。王在東聞謝喪,於是往哭。督帥刁約不聽前,曰:『官平生在時,不見此客。』王亦不與語,直前哭,甚慟,不執末婢手而退。」

「謝公」便是謝安,王謝二族交惡,王珣亦難免受累,與謝安關係轉劣。但當他聽聞了謝安去世的消息,卻立即前去弔唁。謝安的部將見到他,拒絕讓他進入。王珣也不說話,直接走上前去痛哭。他哭得大為傷心,以致都忘記了禮節——沒有握一握謝安少子謝琰(小字末婢)的手,便離開了。那一刻,王珣把王謝二族的私怨拋在腦後,他想起的只是謝安在淝水之戰擊敗前秦的歷史功績,以及謝安曾宣之於口的那些知己之言。

有一年,謝安曾對妻子說,他見到了王珣,雖無交往,卻讓人念念不忘。說這句話的時候,謝安還親切地稱呼了王珣的小名,叫他「阿瓜」。在謝安生前,王珣雖然謝絕了他的舉薦,在其故後,卻深情憑弔,為他痛哭。

這種深情,在《伯遠帖》中也揮灑得淋漓盡致。後人評價此帖「紙堅潔而筆飛揚,脫盡王氏習氣」。

王珣從來都不是一個書法家。

可是,歷史給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他一生的全部軍功、風度、深情都被遺忘在故紙堆里,他隨手寫的字卻被小心翼翼、奉若神明地供進了書法界的聖殿。

伯遠帖》到了收信人的手中,從此杳無音訊,直到六百餘年之後的宋徽宗時代,才又重見江湖。 那位喜歡寫字的書法家皇帝趙佶把它藏入內府,記載於《宣和畫譜》之中。靖康之難,風流雲散,《伯遠帖》也一併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它的下落。很多人猜測它是被擄掠到了極北苦寒之地,或許已被當作燃料燒掉。

萬曆二十六年(1598年),冬至,京師霏霏落雪之時,消失了四百餘年的《伯遠帖》又神秘地重現人間。

晚明最偉大的書法家董其昌被某位神秘的收藏者邀請前來鑑賞此帖。仔細鑑定之後,他認定這是真跡,不由激動道:「東晉風流,宛然在眼。」透過纖薄的紙張,入目的是厚重而悠長的歷史。紙是最脆弱的,一點火星、幾滴雨水,便足以毀滅它的蹤跡,漫長的歲月里不知它經歷了多少險境。

03王獻之: 中秋不復

永和九年的暮春,在那場偶然被永恆記錄下來的聚會上,賓主四十餘人雅集修躒,曲水流觴,飲酒賦詩。聚會的主角,自然是時任右將軍的王羲之,剛過「知天命」之年,在朋友子侄面前放鬆自然,不禁多飲了幾杯。大家看他興致頗高,亦即嚷着讓他給這次聚會的詩集寫篇序文。王羲之乘着醉意,走筆如飛,無意間寫下了他一生之中最耀眼的書法作品。

也是在這場聚會上,有幾個人因為沒有寫出詩來而被罰酒三斗,其中一個就是王羲之的小兒子王獻之。那一年,他只有十歲,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似乎對作詩沒有太大興趣,喝完了罰酒,在眾人嬉笑怒罵地聊天之時,他只是安靜專注地望着父親,觀察父親寫字時的每一個細微動作甚至表情,以及紙上的一撇一捺、一點一畫。

他練習書法已經五年。

起初,在父親的七個兒子裡,年紀最小的他並未得到垂青,相比而言,才華橫溢的二哥凝之、瀟灑不羈的五哥徽之在書法和性格上更肖「書聖」,王羲之在心裡早已將自己的「衣缽」傳了給他們。直到有一次,年幼的王獻之正在練字,人到中年的父親聊發少年之狂,突然從背後抓住他的筆,這可能是很多父親並不好笑的惡作劇,常常會嚇孩子一跳。可是當王羲之抓住兒子的筆的那一刻,自己卻嚇了一跳。他竟然拔不動這支筆!從此,他一改往日對這個小名「官奴」的幼子的忽視,開始重點培養他練習書法。(宋人歐陽修在輯錄這段故事的時候,或許會憶起自己清苦的童年,幼年喪父的他只能拿蘆葦稈在沙地上練字。)

王獻之果然不負所望,他的字越寫越好,以至連大司馬桓溫都要請他去題寫扇面,他的淡定也讓世人刮目相看,便是在這次給名震天下的桓溫寫扇面的時候,筆墨誤落扇上,圍觀眾人均大驚失色,王獻之卻不慌不忙地將墨跡改畫成黑馬母牛,還繪得十分精妙。甚至,某次家中失火,他也是鎮靜地呼喚左右,而不是像五哥徽之一樣跑掉了鞋子。某日夜晚寢在書房,不巧一群偷兒潛入房中,將室內的東西偷得精光,王獻之只緩緩道:「偷兒,青氈是我家祖輩的遺物,只請你們留下這氈子。」群偷兒聽畢,皆驚慌而逃。侍中謝安在比較羲之諸子之後,也讚嘆獻之「小者佳」。

這蘭亭集會上,在目睹了父親寫下最美的書法篇章之後,他意識到父親的書體已達巔峰,自己實難超越,於是決定不僅要繼承家學,更要兼眾家之長,集諸體之美,獨創一體。

他開始學習東漢草書大師張芝等人的傳世之作,廣泛拜訪當時健在的書法大家,將各路風格揣摩於一心。

多年後,一貫欣賞他的謝安認真問他道:「你的書法與令尊大人相比如何?」王獻之回答:「自然不同,各有所長。」謝安又道:「旁人評價不是這樣。」王獻之復道:「旁人哪裡知道?」

從形式上看,他的草書既有父親的風骨章法,也有自己的獨創技法,如他往往一筆連貫數字的「一筆書」,與其父的草書即大不相同。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放下了父親寫字時的拘謹情緒,更具有充滿自信的張力和忘乎外物的逸氣,正如唐人對他書法的評價:「逸氣過父,如丹穴鳳舞,清泉龍躍,倏忽變化,莫知所成,或蹴海移山,或翻波簸岳。」正是這種飛龍在天的變化,讓王獻之得以與其父並稱「二王」,在書法史上留下自己的獨特印記。只是,為人淡定、寫字飄逸的王獻之,在一個中秋之夜,竟然也會黯然神傷。

這封流傳下來的書信,已不知是寄給何人,僅存三行二十二字,「中秋不復不得相,還為即甚省如何,然勝人何慶,等大軍」。從字面上已經很難還原書者的本意,大概意思是中秋佳節,卻不能見到你,不知道要如何度過,也無心歡慶,只好等待大軍歸來之日再一起慶祝吧。

月圓之夜,他思念遠在前線的親友,以致夜不能寐,起床索筆狂書。在戰亂頻仍的南朝歲月,書法家王獻之無比思念遠方的天涯。他不知自己的親友在軍中是否平安,在月影清輝之下是否也在思念這江南的故土?

王獻之《中秋帖》里尚未歸來的大軍,從年代來看,應該指的是太和四年(369年)桓溫的第三次北伐。這一年王獻之已經二十五歲,正在謝安幕府擔任長史,並未參與桓溫的北伐,卻無時無刻不在密切關注着這場戰爭。因為這場戰爭事關國運,他的諸多親朋好友亦皆已投身於此。

但是,王獻之似乎並沒有在吉光片羽的書信里流露出太多的喜悅之情。他是個目光深遠的人,十萬大軍在黃河之北,天氣漸冷,衣食難繼,隨時有被切斷歸路的風險。他只希望大軍儘快歸來,他將帶着醇酒前往迎接。

果然,中秋節之後,前燕開始反擊,慕容德率一萬兵駐屯石門,李絡以五千豫州兵斷絕桓溫糧道。桓溫見戰事不利,又因糧食將竭,更聽聞前秦援兵將至,於是在九月焚毀船隻,拋棄輜重,狼狽南逃。從此,東晉再沒有了恢復中原的希望。

沉默淡定的王獻之也有他深情的一面。這種深情也是魏晉時代士大夫精神的一種特質。 馮友蘭先生論「魏晉風流」時提出了四點:「必有玄心」「須有洞見」「須有妙賞」「必有深情」。「一往情深」這個成語便出自《世說新語·任誕》:「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

值得一提的是,這位桓子野(桓伊)就是桓溫的兒子,他與王獻之的家族也頗有淵源。《晉書·桓伊傳》載,王獻之的哥哥徽之進京之時,泊舟於清溪之側,正值桓伊從岸上經過。二人素不相識,恰好船中有人認出他就是野王,王徽之即請人對桓伊說道:「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此時桓伊已是朝中顯貴人物,但仍然豁達大度,即刻下車,蹲在胡床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而兩人卻沒有交談過一句話,他所彈奏的據說便是後世的「梅花三弄」。而桓伊的族侄桓玄,是「二王」書法最有名的「粉絲」,他曾散盡家財搜集王羲之、王獻之最精美的作品,各為一帙,常置左右,即使到了兵敗之際也不離身旁,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難以割捨,只好一起跳入滾滾大江——這也成為王獻之作品傳世稀少的原因之一。

王獻之的深情,除給了親友家國,還給了他心愛的女子——郗道茂,是他的妻子和表姐,那位被桓溫奪去兵權的郗愔便是她的伯父。 他在十七歲的時候與之成婚,二人十分恩愛,父親王羲之也很喜歡她,在去世的前一年為她寫了《郗新婦帖》。王獻之風流蘊藉,乃一時之冠,新安公主仰慕已久,便要求皇帝把她嫁給王獻之。東晉簡文皇帝下旨讓王獻之休掉郗道茂,再娶新安公主。王獻之深愛郗道茂,為拒婚用艾草燒傷自己雙腳,後半生長年患着足疾,行動不便。即便如此仍無濟於事,為了保全家族,王獻之只能忍痛休妻。郗道茂的父親郗曇已亡,被棄後她只得投奔伯父郗愔籬下,再未他嫁,生活淒涼,鬱鬱而終。

王獻之曾寫信給她,稱:「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無已,惟當絕氣耳!」他寫了很多詩給她,其中最有名的是《桃葉詩》,他站在建康城河水的渡口吟唱此詩云:「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那個秦淮河畔的渡口,因此有了一個「桃葉渡」的美麗名字。

正如《中秋帖》里所寫的一樣,在他的一生中,等待與迎接往往成為其生命中的一部分。「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那中秋之夜的圓月,是他與他思念的人唯一的共情。在王獻之生命的最後一刻,別人問他此生有何錯事和遺憾,他只說了一句,「不覺有餘事,惟憶與郗家離婚」,這句話也被記錄在《世說新語》里,成為這位深情書家的最後身影。

他的哥哥王徽之當時也病得很重,獻之先行去世。一天,王徽之猷問侍候的人道:「為什麼一點也沒有聽到官奴的音訊?這是已經去世了!」於是乘車去奔喪,一點兒也沒有哭。

王獻之平時喜歡彈琴,王徽之便徑直進去坐在靈座上,拿過王獻之的琴來彈,琴弦卻怎麼也調不好,遂把琴扔到地上道:「官奴官奴,人琴俱亡!」說完即悲痛得昏了過去,很久才醒轉過來,隨後也去世了。

魏晉風度,若無深情,終究是紙上涼薄。 深情,是魏晉風度的溫度,也是書法的內在精神,「筆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為本」。誠哉斯言!

王獻之的《中秋帖》,一筆而成,恣意揮灑,氣勢如龍,連綿飛舞,是東晉草書的巔峰之作,歷來為世所重。梁武帝蕭衍稱之為「絕眾超群,無人可擬」,唐太宗李世民讚嘆「自晉唐以來從大令問津以迄於成者,代不乏人」。卷前有宋高宗趙構簽題「晉王獻之中秋帖」,卷後有明 代董其昌跋稱「大令此帖米老以為天下第一」。

董其昌所說的米老就是宋朝書法家米芾,米芾是「宋四家」之一,擅篆隸楷行草等書體,長於臨摹古人書法,可達到亂真程度。

後來,有的學者考證,這很可能是米芾給董其昌開了一個跨越幾百年的大玩笑。《中秋帖》的紙張是竹料紙,這種紙東晉時還未出現,屬於北宋才有的紙張。從行筆的姿態可以推測,所用毛筆是柔軟的無心筆,而東晉王羲之、王獻之所用的筆還是有心硬筆。因此此帖並非獻之原物,而臨寫者便是米芾。其中一個證據,便是米芾自己在著作《書史》里承認的,米芾說自己曾經臨摹過王獻之的字帖一卷,後來在常州一個士大夫家裡做客,客人們都爭相拿出自己收藏的書畫,請米芾把關,輪到沈括——就是那個寫《夢溪筆談》的科學家,沈小心翼翼拿出自己的寶物——王獻之的字帖,米芾一看就說是贗品,沈括吃驚說道,這是我收藏多年的了,怎麼可能是假的。米芾笑言這是我自己寫的。當然,米芾並沒有明確說自己臨摹的便是《中秋帖》,這個證據是否充分,有待研究。

四 尾聲

馮銓降清之後,他的兒子將《快雪時晴帖》獻給了康熙皇帝,並在奏摺里稱:「此帖乃王羲之所書真跡,臣父素所珍藏。今皇上留心翰墨,臣不敢收藏此帖,願進御覽。」然而,康熙皇帝似乎對此並不太感興趣,將此帖收入內府之後只是給了他微薄的賞賜。

乾隆十年(1745年),朝鮮人安岐的藏品流入內府,《伯遠帖》自然也在其中,乾隆皇帝得到《伯遠帖》時,還把這件事鄭重地記錄下來:「乾隆丙寅春月,獲王珣此帖,遂與快雪中秋二跡並藏養心殿溫室中,題曰:『三希堂』。」將之與內府舊藏的《中秋帖》《快雪時晴帖》《伯遠帖》並稱「三希」,於《中秋帖》引首題「至寶」兩個大字,稱讚《快雪時晴帖》「天下無雙,古今鮮對」,寫了一個大大的「神」字。

三希堂諸帖從此成為乾隆的摯愛,他常常忍不住在帖旁題寫文字,如看到《伯遠帖》上董其昌的跋文倍覺精妙,竟為此在旁邊畫了一小幅樹石,還寫下「王珣帖與其昌跋皆可寶玩,即裝池側理亦光潤堪愛,漫制枯枝文石以配之。乾隆丙寅春正,長春書屋御識」數語。

然則,在故往煙塵里的烽火亂世,這些紙張薄如蟬翼,紫禁城的厚重高牆也無法阻擋它們的風雨飄搖。正如本文開頭那一幕,清朝滅亡之後,這些寶物流入江湖者眾多。[2]

很多年之後,再聚首,已是物是人非。

紙上東晉,恍然如夢。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