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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不散水中那些人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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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不散水中那些人影兒》中國當代作家雪夜彭城的散文。

作品欣賞

風吹不散水中那些人影兒

早先的人命賤。一些人死了,就像風吹過去就會消散一樣。

其實散不盡,總在某些時候人影兒會冒到某些人的腦門裡來,甚至彼此沒見過的也會。

我所在的村里,有一個我只是聽說的叔公叫禾雞,是非常吃價的作田漢子。關於他有許多讚頌的話語留下來。一說他用棕繩揩癢,一說他赤腳走在剛斫出的蘆葦斜口樁上,一路過去,蘆葦樁啪啪地破裂,他裸着的腳板安然無事。一說他「馱重不馱輕」。有一次船泊在縣裡,船老大要他走四十里湖路回家挑米補充給養,說他走路塊。他說:我沒個壓肩膽子也不快。船老大無奈,就讓他跳一百八十斤重的把柴回村。他竟然覺得這樣挺好,一口氣挑柴回村,水缸里舀瓢水喝了,立馬挑米再回縣城。

我父親說過的就是他對時間的節約到了極其苛刻的程度。

他打穀,大熱天不歇息,老娘為他送飯到田頭,喚他吃飯。他責怪娘:送過來嘛,我一來一去幾十步,就誤去了一抄的功夫!

這差不多就算是一個非常優秀的農民。

之所以只說差不多,是因為他忽然輕飄飄地死了。

也就是挑柴回家又挑米去縣的那次或是過了不多久的另一次,船泊在岸邊的,他在船下吃完飯洗碗,探着腳往水裡走,水底有不平的凹,他忽然就輸了勢,腳下亂了,等於落水了。

這麼簡簡單單,一個頂天立地的好漢眨眼就沒了。

他原來是個旱鴨子。大概兒時爹媽看得重,他又算是特聽話的孩子,爺娘不肯他玩水,他也就始終沒做過玩水的勾當。一擔三百斤壓不倒,尖銳的蘆葦樁於他裸露的腳板也不惹紗,但他浸了水卻不如一隻傻傻的蛙。

他生好幾個女兒,排行老五的叫杏婆,小小年紀一個人到蜻蜓塘去洗衣服,不知腳下跪的鋪墊因為什麼浮了勢,人往水裡去了。蜻蜓塘好小的塘,也不深。但淹死不會水的杏婆很容易。

後來呢,又死過一個好佬。不,應當是先死了好佬的兒子。那娃叫家買子。也是前面有好多姐姐,到他是個男丁,金貴異常,所以對閻王說:這是我家買的,不能隨便帶走的。叫了那個名,閻王大概很生氣,不承認是他家買的,在他吃了十多年糧的時候就把他帶走了。

是淹死的。那娃也是非常的聽話,說不許他玩水他就不到河邊打影。但後來還是有一次因為什麼鬼的誘惑,走着淺淺的水去下塘里摘菱角,打個噴嚏的功夫人就被癩頭黿扯走了。

好佬叫康濟,聽着這個字好似有些不吉利,怕是有人會把「濟」聽做「祭」。他活到四十多歲的時候還是好好的,會些拳腳上的功夫,一般人不敢得罪他。有一次他打定主意要找我父親過盤,大概是不服我的父親做過「鋼鐵野戰軍國術團團長」(在煉鋼鐵的民工團里負責保安的小頭目),好似是藐視我父親的「技不配位」,我的父親到底避不過,那人找個藉口就沖我父親使了掃蕩腿,眨眼睛他倒了,臉色如豬肝,恨恨地走了。誰知從此他非常敬重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也是非常誠心的幫助他,讓他不至於戴上重而不雅的「帽子」,讓他能出去做手藝賺錢。到底他還是受了衝擊,那麼好的功夫,心理卻只是一條嫩黃瓜,見了大日頭就弨。某個日子一早,他一個人去了淹死他兒子的池塘邊。他要投水。沒丁點水性,本能壓着他不下水,鞋、襪未脫,腳在岸上,臉面探到水裡去,頭髮在風中飄揚。這也算是淹死了。這時我還沒出生。

後來抽水機站上淹死了玉清。

是個女孩,是我不很遠的一個堂侄女。東方紅拖拉機主機做動力的抽水機站,有個排熱水的水泥材質的池子,也就五六平方米的口面,有兩米深,但水只有幾十公分深,除非跌進頑童無法自主下去,池子裡有青蛙,蠢蠢的藥蛙甚至會吃頑子的釣餌。八歲的女孩玉清去那裡和青蛙對話,青蛙是鬼變的,把玉清帶到沒有人斗人的地方去了。池子沒有防護欄,按理說是有責任方的。但玉清的爺爺就是明律紳士的兒子,成分高。幾個人對着娃小聲哭哭,找幾塊木板釘個盒子漏液把人埋了就是。

原來人生來的本領不怎麼,簡直不如狗。

那年我養着歡歡和樂樂。歡歡是條不錯的瘦狗。有一天黃昏,歡歡跟着我去了死過康濟和他兒子的池塘邊。我突然跳到水裡去了,只有一歲的歡歡從來沒有見識過這個場景,嚇壞了。但見它不停的嗚咽呼救,周圍沒有人,這娃竟然捨生忘死往水裡跳了。只有幾秒鐘練習的機會,那狗就學會了游泳,拚命朝我游來。我本來是要采些蓮藕的,見狀只好放棄,回頭上岸。那狗看我身上有許多水往下流,竟然疑惑是傷害我的東西,使勁用舌頭舔我小腿上不停下淌的水。這笨狗!這聰明的狗!

聰明的人在對付水的方面真有可能不如笨笨的狗。許多年,看到過不少人殺狗、虐狗的事,沒見聞過淹死狗的事。

水是生命的本源地,差不多可以說生命就是水做的。有個叫巴特曼的美國醫學博士,做醫生治療這樣那樣的病,突然出一本書,說:水是最好的藥。意思得啥病都是因為缺了水。

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鬼話,反正他的那本書賣得非常非常的俏,幾十年前一直賣到今天,好似並沒有人罵他胡說八道。

人很大程度上靠水生存,這總不是唬人的。人不可能遠離水。人其實是躲不開水的。

村里那幾個溺水的人,沒有一個不曾是聽話的孩子,聽爺娘話,不玩水。不到水裡去就不會被淹死。

也不。很早的時候聽人講過一個宿命的故事。說某財主好不容易得一兒。算命的說這娃帶水煞。財主就嚴嚴地看管,不讓孩子到水邊去。有一天不願讀書的孩子在課堂上睡着了,頭一低,鼻孔跌進了硯池。硯池裡有一膜膜自己研磨的墨汁,斗大的字寫不完一個,卻把那可憐的娃淹死了。

水淹死一個不會水性的人真實太容易了。雖說墨汁淹死人的事很可能是宿命論者杜撰的「今古奇觀」,但好漢禾雞和敢和「國術團團長」過盤的康濟真真是像跟水開個玩笑一樣被淹死了。

這很不該。你看,你看人家……就說歡歡吧,幾秒鐘風險,就學會了駕馭水的本領。要說再笨的人都是可以很快就學會游水的。

學會了游泳,人會得到很多漂浮的快樂、自由的快樂。

會把握在特別的時候保衛自己生存權利的能力。

我看不學行船跑馬也要學這個,要學得很好很好,好到可以一個人在風浪里微笑。

那年,我參觀某地一座投巨資建造的中學校。種種設備、設置那是真讓人看得眼睛都發亮。轉一大圈,我忽然記起什麼,問校長:游泳館呢?在什麼地方?

校長的笑容立時僵硬:那東西麼?那東西是吧?那東西目前還……

好漢禾雞生存的年代,除了一些父母對子女沒有人禁止玩水,當然也沒有人教游水,很多人經歷過多或少的被淹死的風險,後來都成了駕馭風浪的能手,我所知的如看星斗的船老大我的姑爺曹明宣,做過桶匠也做過船老大的明傑叔公,還有我的斯文地打拳、寫毛筆還做篾匠的父親。當然也有很少的一些人被龍王爺路子上的鬼帶走了。被帶走的人其實都是聽父母話決不玩水的「好孩子」。

我自己呢,倒是經歷過一次被禁止玩水的事兒。人家那不是真在乎你是否被淹死,是怕玩水的人摘了塘里野生的菱角。但禁止玩水時,我的水性早已「得心應手」。憑這個,我得了很多便宜。一九九八,洶湧的洪水把我家清朝傳下來的房子淹沒了,我一個人不慌不忙鳧着水把木材、家具什麼的弄得熨熨帖帖。

如今禁止游泳的標籤到處都是,防溺水的工作常常是重中之重。這當然是政府作為的表現。禁止到水域去還有種種的責任的界定當然有效,要是當年有這個,人世間如今或許還有個叫玉清的女人和她的孩子。

但我就是疑惑,禁而又禁,防而又防,溺水死亡的案例咋還是這麼多呢?

我疑心珠江里那個我曾多次裸身探訪過的號誌燈塔上的水藻和小貝結成的圖案里藏着答案,風吹不散水中的那些人影兒,我盤算算某個日子再次游到那裡去細細察看。 [1]

作者簡介

雪夜彭城,本名劉鳳蓀,男,江西省都昌縣人。 發表關乎鄱陽湖文化的小說、詩歌、散文200萬字以上。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