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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約財富》是中國當代作家畢淑敏寫的散文作品。

作品欣賞

法人。

自然人的對稱。

畢大夫把第一副乳膠手套脫下來。

畢大夫把第二副乳膠手套脫下來。

在第一副手套和第二副手套之間蘊含血跡,像膠水一般粘結着半透明的膠皮。

「畢大夫,電話。」手術室hushi喊。

她依舊緩緩地脫她的手套。沒有什麼能讓一個有經驗的外科醫生焦急、裡面的那副手套不能用了。手術中破了,有鮮紅的病人的血液染進她的指甲縫,白求恩開刀的時候也遇到這種情形,中了毒,後來就犧牲了。她只得臨時再套上一副,好像在裂開的餃子外面再糊上一層皮。

她懶懶地問:「是不是我們家?如果不是,就說我手術還沒完,誰的電話也不接。」做完一場大手術,就像幹了一天活的長工,筋骨欲散。

「不是你們家的電話,是個女的,她好像很知道您的工作習慣,劈頭就說,我有要事找畢大夫,如果她不接這個電話,損失就太大了。我就問,什麼事啊。能否交我們轉告?她停了一下說,是關於發財的事。」

小hushi說到這裡,詭詰地笑了笑。「畢大夫,這年頭,什麼事都能打聽,哪怕是找情婦情夫的事,唯有發財不可問。每一筆財富後面,都有一個故事。您說是不是啊?」

發財?

畢大夫訝然不已,嘴唇在口罩後面無聲地張圓了,口罩上就出現了一個優美的凹陷。這個世界上,誰都可能發財。比如給她傳電話的這個小姑娘,明天就可能挎上一位黑人酋長的兒子。畢大夫絕不驚奇。收破爛的也可在月餅盒子裡撿着成沓的鈔票,或者乾脆就是金項鍊,畢大夫也不驚奇。唯有她自己——一個大學畢業有着主治醫師頭銜和精湛手藝的大夫,人們已不稱她姓名,而是尊稱為「畢刀」的這個人,要是發起財來,就古怪了。

大夫發不了財,除非畢大夫剛才給病人開刀的那個膽囊里,儲存的不是一把泥沙,而是若干克拉水鑽。

大夫能略有進項的渠道,就是收取病人的紅包皮。雖說上面三令五申,但幾乎所有的大夫都靠它創收。從本意上說,畢刀是不願意直接從病人家屬手上拿錢的。那有一種趁人之危的血腥味道。再有,她從不在手術之前收禮。不是廉潔,而是害怕天上有一種叫做概率的東西。你就是再有把握的醫生,也必須蟄伏在它的腳下。萬一出了意外,畢刀心中有愧。不收錢就手術,好比不要定金,她手術執刀的時候,就可以維持一種高雅的心態,感覺自己仍是長着翅膀的天使。至於術後,病人康復,願意給些饋贈,不拘多少,畢刀收下心安理得。要是人家不送,畢大夫也不惱恨。像街頭一個自得其樂的賣藝人,你給錢也罷,不給也罷,她總是要自己吹嗚嗚嗚響的笛子。

畢大夫喜歡把人的皮膚切開時,血流出來的油膩感覺。喜歡能把切開了的皮膚,再縫得像荷包皮一樣漂亮的羊腸線。

畢刀驚奇之後,決定立即接電話。她用酒精紗布揩乾淨指縫裡的血痂。現在的偽劣產品太多了,比如這雙手套。只有病人是真的。畢大夫用指紋里還嵌着血絲的手,提起電話聽筒。

「喂,哪位?」

「是籃子嗎?你好難找。幹什麼呢?」對方輕柔的女聲,絕沒有因長時間的等候而焦躁。她一定有一個極舒適的打電話的環境。

從「籃子」這個只屬於畢刀中學時代的外號里,她就知道是誰了。

「曹末生,你好。我還能有什麼事?就是忙着給人開膛破肚唄。」

曹末生與她中學同學,原來睡上下鋪位。後來一個去了東北,一個奔了西南。地理前置詞雖說不同,後綴的尾巴倒是一致,都是生產建設兵團。後來她們都成了工農兵學員,不過一個學了醫,一個學的是中文。直到最後腳前腳後返城。畢蘭成為市屬一家醫院的外科主刀,曹末生為京城某著名報刊的首席女記者。

當年她倆散布在天南海北時,經常寫信。要是在該收到對方來信的日子裡,等不到鴻雁,她們會立刻補寫一封,好像是給信件造一個孿生姐妹,以防失去聯繫。

等到她們同回了京城,彼此倒少了許多往來,經常幾個月毫無聲息,仿佛淹死在鬧市的人海中了,有時會頻繁地一天通幾次電話,為了同去看一場電影,你等我,我等你的,再三約會時間,鬧得雙方的丈夫直嫉妒。

少年時的友誼,假若經歷了困苦而未曾磨斷,就像冰鎮的香擯,無論什麼時候再打開瓶塞,都會以極大的熱情迸出泡沫。

「喔……沒什麼事……只是想找你…聊聊天。」本來很親切的一句話,曹末生卻說得遲疑。

「不必先來一段溫柔的話,聯絡感情。有話快說,我的雙手還沾滿了血跡。不要扭扭捏捏,是不是又要介紹你的狐朋狗友,走後門住院?」外科醫生只要說到他們的業務,嘴就像刀子一般鋒利起來。

「真的沒什麼事。只是……想你。」那邊的曹末生突然壓低了聲音,使這句話的末尾,更有了黯然懷舊的味道。

畢刀對着骯髒的話筒微笑了:「哎,末生,不要來這一套。你越這樣我越確信你有事求我。當年我們住宿舍,你夜裡不敢一個人上廁所,要我陪你的時候,用的就是這個腔調,你是故態復萌啊,我在感到親切的同時,不得不提高革命警惕。你直奔主題好了,畢竟我們已經相識了30年,從13歲我們上初一那年算起。」

「籃子,你不做外科醫生了嗎?」曹末生依舊很柔弱的樣子。

「沒有啊。誰說的?我剛剛救了一個人的命。才下台。不是舞台,是手術台。」畢刀摸不着頭腦。

「噢,我以為你改做心理醫生了,把人剖析得這樣入木三分。但是,藍子。你錯了。我真是很想你。我真是想見你,今天下午五點,請你在4路公共汽車站等,我計算過了,這對咱們倆來說,路程都一樣遠近,符合公平的原理。放下我的電話,就給你的家裡打個電話,說晚上回家可能晚。我不喜歡大家談天的時候,有人不停地看錶。好了,就這樣說定了。不見不散。」電話線那頭的曹未生,優雅地說完她的話,不由分說地掛斷了。

畢刀愣愣地站在那裡。從小就是這樣,她看似很果斷,但總是被柔弱的曹末生牽着走。

現在,不管她有什麼事,都要在指定時間到汽車站。而且,在所有的談話里,曹末生並沒有一個字涉及到發財——這個重要的問題。

下了班,畢大夫脫下白衣,換上會見賓客的衣服。她沒有幾件像樣的服飾。在家的時候穿家常服,在醫院的時候穿工作服。剩下唯一可顯示服裝的場合,就是擁擠不堪惡味沖天的公共汽車了。再好的衣服也會擠出皺褶來。女為悅己者容。畢大夫不想悅任何人。因此她聽天由命,總是像一個真正的藍領,穿最簡樸的服裝。

但會見曹末生必須要穿好衣服。因為這個女友太講究包皮裝了,畢大夫不願自己顯得像個陪襯人。她換了一襲絹絲楊柳紡的鐵灰色套裝,走起路來,好像要發出金屬的聲音。

畢刀喜歡套裝。認為上下一樣的顏色,給人古代盔甲的感覺,賦予職業女性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當然啦,太像「鐵娘子」了也不好,還得給自己殘存一點柔媚的女人味。這個拾遺補缺的擔子就交給面料來承擔了。今夏流行輕、軟、薄。飄逸而高雅的絹絲紡,稍稍朦朧了鐵灰套裝的剛性,使畢刀冷健中透出些許溫情,就成了她最愛着的禮服。

打扮停當,出了醫院的大門。突然一個潦倒的老頭攔住她,畢刀以為碰上了要飯的,恰好沒零錢,就狠狠心假裝沒看見走過去。

沒想到老頭叫住她,說:「畢大夫,我等了您一天了……我是糯米的爺們。」

畢刀一看就知道了他是某個病人的家屬。她經常像包皮公一般被人攔路喊住,不是訴說冤屈,而是請求對他們即將手術的親人多加關照。

唐糯米這個名稱太有特色,畢刀在第一次寫病歷的時候就記住了她。但是,她不能叫這個病人家屬得意,以為自己比較特殊,就佯裝完全沒印象地說:「我一天接觸的病人太多了,對不起,記不清楚了。請您說說她是多少床?也許我能想起來。」

「14床。她是14床,肚子裡長了一個大瘤子的婆娘……」

「噢,我想起來了。看我這記性。」畢大夫抱歉地笑笑。她的笑容很明朗。眼睛直視着對方。按照通常的理解,這種坦率的目光是可以信賴的。但是你要小心,醫生出現這種目光,並不意味着他的努力與負責。那其實是一種居高臨下的俯視。

「我求求您了!給好好做個手術,家裡離不開她啊:孩子、豬、羊……都離不開她啊……我想給您送點東西,可實在是沒啦……我秋後再給您送禮了,我說到做到。她要是好了,我在家給您立個牌位,我們全家給您上香………」

老漢急不擇言,但還是把他的意思明確地表達出來了。這些話,他已經在等畢大夫手術的過程中,默想了千百次。而且他的膝蓋籟籟抖動,時刻準備彎曲的樣子。

畢大夫溫和地聽着這些後,這對一個醫生來說是難得的享受。她甚至做好了老漢一旦跪下,馬上攙他起來的準備。她喜歡病人的感謝,就像演員喜歡掌聲一樣,但下跪這種感謝的方式太原始了一些。

老漢終於沒有跪,可能也是覺得周圍人太多了,再加上自己婆姨的病此刻也還算不得太重,這樣的大禮,留着關鍵時刻再用吧。莊稼人還有什麼呢?

畢大夫並不是見錢眼開的人。對於那些最窮苦的病人,她絕不打錢的主意。人總要在自己的行業里留一塊淨上,不是只為了錢才工作的。但這個比例小能太大,太大醫生就永遠擺脫不了貧困了。因此畢大夫嚴格地控制着自己同情心的數量,只把它降臨在最可憐最需救助的人頭上。

這個農村來的老漢和他那個叫做唐糯米的婆娘,榮幸地入選了。

畢大夫輕輕地拍了病人家屬一下,然後很快地躲開了,怕在這短暫的接觸中,有虱子爬過來。

她說:「您放心好了,我一定盡力為你的妻子開刀。什麼都不要,你把錢給你婆姨多買些好東西吃,人有了抵抗力,手術後恢復的就會快一些。就能早些回家照顧你的孩子和豬羊了。」

老漢的眼淚一下充滿眼眶,說:「這可怎麼說……謝謝呀,活菩薩……」他還想表達什麼,畢大夫不客氣地說:「我還有點事。以後也不用再等着求我了。我說話是算話的。你安心等吧。」

在擠得人仰馬翻的4路汽車站,畢大夫尋找着曹未生。漸漸氣憤起來。

按說人的臉是最顯著的徽章,可在這夏日傍晚炙熱如火的白光中,每一張臉都被汗水沖刷得如同黃土高原,驚人的一致。整個城市是一個橢圓的用水泥製成的灰色發糕,像吸足了熱氣的大氣功師,開始吐納粘稠的火焰。

應該問問曹末生今天穿什麼衣服。衣服真比臉的面積要大得多啊!畢刀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地點,或是曹末生爽約。其實看看錶,才過了一分鐘,但她平日同曹末生約會,女記者都會嚴格恪守西方人的規矩,提前5分鐘到場,顯示出不言而喻的教養。

今天是一個反常。也許這一切都跟發財有關?

畢刀決定等10分鐘。要是10分鐘之後曹末生還不來,就是好朋友,她也不等了。要知道,醫生也是時間觀念很強的人。

最主要的是她對發財不抱希望。

突然,畢大夫感到臂彎處一涼,一股冷冷的感覺,順着肘正中神經直抵手掌末梢的中指指尖。

回頭一看,一個身穿雪白純棉皺紗T恤和短褲的英俊男子,立在她的身後。用一根包皮着銀花紙的雪糕,碰了她一下。

來人戴着碩大的變色鏡,使眼光深不可測。唯有從鏡框外側散布的扇形皺紋看,判斷出他已不像他的身材顯示的那樣年輕,眼睛充滿了笑意。

不管怎麼說,這個人不是曹末生了。

畢刀鎮靜地注視着他。對一個外科醫生來說,遇事冷靜是第一素質。

「看什麼?不認識了?還不快吃?雪糕流的湯快把我的手都粘住了。」來人很親呢地說。

雪糕真的很軟弱了,有乳黃色的汁液緩緩下移。

「噢!原來是你!」畢刀接過了雪糕。

來人是鄭玉朗——末生的丈夫。

「末生怎麼沒來?她有事嗎?」畢刀極力吸吮着奶液,力爭不浪費一點一滴。

「末生沒事。」鄭玉朗掏出手帕,優雅地擦每一根手指,淋上奶油和沒淋上奶油的都擦。

畢刀快速嚼吃漸融的雪糕,她討厭這種粘粘糊糊的局面。事無巨細,先處理最緊急的。待手的危急狀態告一段落,她抑制住心中的不快,儘量平和地說:「她沒事,為什麼不來?」

當年在鄭玉朗和曹末生的結合上,她是投反對票的,因此心裡總存隔膜。現在人家的女兒都上學了,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證明她當年的判斷誤差。見到鄭玉朗,臉上總訕訕的。此刻,她對曹末生沒事不來赴約,自然大不滿。但不能暴露在鄭玉朗的面前,需保持住自己的面子。

憑着醫生的敏感,畢刀覺察到這兩口子在合謀一件事,把她牽連了進去。因此她要沉着一點。

「末生開始就沒打算來。」鄭玉朗微笑着說。

畢刀火了:「這不是拿人開心麼?她說好了來的,怎麼變卦?」

鄭玉朗繼續微笑:「她只說同你有個約會,並沒有說一定是她來啊。」

畢刀想想當時的對話,確是這樣。但這更暴露出是一個蓄意的陰謀。

她冷笑着說:「這麼說,你妻子今天是讓我同您約會了?」

鄭玉朗說:「聽您的口氣,好像覺得同我在一起,辱沒了您的人格?」

鄭玉朗在一家大公司做事,風度翩翩。他同曹末生在一起,真是金童玉女。他自小就受女孩子的青睞,說起話來大言不慚。

畢大夫抱着雙肘,以純粹醫生的目光打量着鄭玉朗。驚奇他也是40多歲的人了,竟無一縷久坐辦公室人必不可少的贅肉。因兩人呈丁字形站立,見他的側背更是輪廓簡潔,筋脈蓬勃。畢刀知道,在雪白的精紡棉紗之下,是鄭玉朗船板一樣結實的背闊肌和斜方肌。

把思緒拽回來,她說:「那倒不是。在我們之間不存在辱不辱的問題。只是若不是這世上有個曹末生,咱們就是路人。我想不通有什麼事情,同我相識了二三十年的曹末生不能開口同我談,卻請出你來。」

鄭玉朗說:「我們不要站在光天化日下,好不好?南極上空有黑洞,紫外線能致癌。」

畢刀原想說,有什麼底牌,你趁早翻過來好了。但炙熱的氣浪把人烤得像羊肉串冒油,只得隨鄭玉朗躲進一間小冷飲店。

「你要點什麼?」鄭玉朗禮貌地問。

「你們有磚茶嗎?」畢刀問服務小姐。她在兵團時靠內蒙牧區不遠,經年像牧民一樣喝磚茶,成了習慣。返回城市以後,總覺得綠茶太清淡,花茶又被喧賓奪主地熏掉了茶氣。經過一翻調查研究,她發現最像磚茶的是坨茶。平日常從茶葉店裡,買那種包皮得像圓香皂一樣緻密的茶葉。在朋友家沒條件選擇時,就喝花茶。看這家店這般考究,就大膽提出要求。

「我們只有英國紅茶。」小姐低着頭,看着桌布的花邊說。她還是懂茶的,挑了一種最接近磚茶的品種。

「好吧。就要它吧。」畢刀說。

「您呢?」小姐問。

「我要冰咖啡。」鄭玉朗摘下了變色鏡。

「對不起,我們只有熱咖啡。」小姐依舊低眉順眼。

「把熱咖啡放到冰箱裡鎮一下,不就成了冰咖啡了嗎?這是歐洲現在最時髦的喝法,我不急,可以等。價錢可以加倍。」鄭玉朗說。

小姐喏喏而下。

「你誘敵深入了這么半天,我還不知道你們的真實動機。是不是說出來,讓我這杯茶也喝得安心一點?」畢大夫小口啜着紅茶,感覺這個來自大不列顛的茶精,實在是一般,皺着眉說。

「您一天的收入不一定能抵幾包皮紅茶的價格。」鄭玉朗面對着桌子的空白說。

「您這是什麼意思?我可以自己付茶錢。」畢刀忿忿地說。她想,當年真應該多說這個傢伙的幾句壞話,也許真能督促曹末生跟他掰了的,現在可好,沆煜一氣,倒算計起老朋友來了。

「我只不過是說出了一個事實。我的收入當然比你多一點,但同這世界上的許多人相比,我們都在不可遏制地墮入赤貧。」鄭玉朗的冰咖啡還沒有來,人氣就愈發沖。

「是事實又怎麼樣?我們都很清醒地知道這件事,用不着你提醒。」

「你想不想改變它?」鄭玉朗循循善誘。

「不想。」畢刀很乾脆地說。

別看畢刀拒絕得很斷然,其實誰能不想富裕呢?只是這些年來,她看過知識分子太多的紙上談兵,再也不想空議這個話題了。別看你鄭玉朗衣冠楚楚,也沒有太多的進項。曹末生這個記者,招待會沒少開,肚子裡用公款積聚的油水不少,家裡也頗有幾箱粗製濫造的紀念品,比如拉鏈打不開的公文包皮,走時不準的手錶什麼的,但硬通貨並不多,鄭玉朗也就是算個中康吧,作出這種拯救他人於水火之中的大慈善家表情,叫人不快。

「好。好極了。」鄭玉朗輕輕地敲着桌邊。「末生猜你會這樣回答這個問題,我還不相信。看來畢女士確實是不為商海所動,這使我們對選擇你更有了信心。」鄭玉朗很嚴肅地說。

畢刀愈發迷惑,說:「我又不是一件商品,何來選擇?何來信心?」

「這個我們以後自會向你解釋的,我不知末生同你說清楚了沒有,看在你與她多年上下同一張床的友誼上,今晚你能同我一道去看看她的父親嗎?」鄭玉朗的面容越加凝重起來。

「曹老?病了?」畢大夫輕輕重複了一聲。如果她記得不錯,老人家已經靠80歲了。

曹末生的父親是文化界的一位老前輩了,在相當一級的部門做領導工作。現在當然是退下來了,但仍經常在報紙上露面。就像一顆龐大的彗星,雖說最燦爛的彗頭已經閃過,但巨扇般的彗尾依舊籠罩着半個天空。

「曹老還會記得我嗎?」畢刀響咕了一聲。說實話,她不想領這個差事,少年時留下的冷淡太深刻了。

「是的。曹老現正在醫院的病床前等着你。」鄭玉朗肅穆地說。事情真是越來越複雜了。精明幹練的女外科主治醫師,像掉進一杯牛奶,範圍不大,但四面渾濁。直覺告訴她,這後面一定藏着一件事。但事的性質規模趨向,畢大夫可是一點也判斷不出來。

你甚至沒法提高警惕,因為對方是你30年的朋友。一個秀外慧中的有教養的女人。一個雖然畢大夫不喜歡可還要算得上出色的男人。現在,德高望重的曹老也卷了進來。三個人已形成了一個漩渦,畢大夫跳不出去了。

冰咖啡來了。杯子裹攜着涼氣,四周散發着飄渺的雲霧。鄭玉朗又叫了幾樣小點心以充便飯,打算吃了就到醫院去。

「委屈你了。今天只能這樣湊活了。」他很抱歉地說。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你講清楚。」畢刀抱着手。大有不說清楚了就絕食的意思。

「不管事情是個什麼結果,我都一定會同你講清楚。只是,不是今天。一是三言兩語說不明白,二是馬上就要到醫院停止探望的時間了。雖說老頭子那兒有點特權,也不好超時太多。」鄭玉朗率先站了起來,這不符合紳士的風度,但他顧不了那許多了。至於畢大夫吃得飽不飽,他也不關心。

現今的女士崇尚減肥,整個世界都崇尚輕。

畢大夫只好說:「好。」就起身。一連串的安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倒要看看曹家玩的什麼機關。

的士停在翠柏森森的院落之前。

斗拱飛檐。歲月把陰涼處的石板鍍上城市罕見的青苔,走廊像街巷一樣寬大,顯示着當年的建造者奢華的王者氣派。

這是外國人在大約一個世紀以前,用庚子賠款修起的醫院。夕陽中,古典式的輪廓清晰如鐵。時光的流逝使它破舊,平添了些許和藹的溫情。

他們走進高幹外賓部。長長的甬道鋪着深可陷人的地毯,竟把醫院素有的消毒水氣味也吸附掉了許多,朦朧滲出豪華賓館的氣氛。

走過一間間病房。門都關得緊緊,毫無聲息。病房的門把手都是黃銅的,像一隻只豹眼,炯炯地瞪着來人。

到了。

推開門,病房裡只開了床頭燈,撒着均勻的光暈,給開着空調的病房清冷的空氣,注入了淡淡的暖意。一位鬚髮潔白的老者,趿着軟底拖鞋,緩緩地踱着方步,很有規律地在地毯上走動着。

聽到人聲,老人低吟了一句:「來了。」依舊不停歇地走自己的路。

畢大夫和鄭玉朗站在一旁,看老人若無其事地走着,口中呼出的氣流,把一根很長的白眉毛,吹得飄飄欲飛。一邊走,老人一邊很有韻律地念叨着:「918……919……」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了。幾十年前畢蘭送曹末生回她家時的壓抑感,重又鮮活地蒞臨。

她原以為老人走到1000步的時候就會停下腳步,沒想到曹老全不受習俗制約,到了那個整數,依舊不緊不慢地把地毯趟出兩道淺壕。

曹老的威嚴就在這沉默中漸漸生長。他明明約了你,你和他的女婿同時到達,他已經知曉了,卻完全無視你的存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功課。

這是一種融入血液中的尊嚴的氣勢,它膨脹着,將兩位中年得意的後生震懾,覺得自己萎縮起來。

老爺子顧自做着遊戲,數到1100了,定住身,緩緩地回頭,向他們和善地微笑。

那笑容中有一種很感人的天真。

畢刀以為他會說:讓你們久等了之類的客氣話。但她馬上就知道自己錯了。老爺子毫不感到內疚,讓別人等着他,是他一生中最常做的事之一。他的笑容,是因為自己終於完成了走路的指標。

「你是末生的同學。很好,聽末生講到過你。」曹老的確已經很老了,皮膚的面積比軀體的實際面積大出許多,到處耷拉着喪失彈性的褶皺。他的牙齒不正常地潔白整齊,顯然是假的了。假牙使老人的聲音夾雜清脆的回聲,使布滿老年癍的面孔不真實。眼睛出奇的亮,儘管有早期白內障,從昏黃的瞳孔正中射出的光芒,還是有一種讓你不由自主說真話的魅力。

「曹老,您好。看您氣色還好,不知您得的是什麼病?」畢刀關切地問。她開口就問病情,三分之一是出於禮節,三分之一是因為職業,還有三分之一,是為了掩飾自身的緊張。

「不要談什麼病了。我住在醫院裡,天天來人談的都是病,煩了。談點別的,外面的事。我喜歡和年輕人談話。」曹老很乾脆地打斷了問候。

「外面?外面還不是一夭亂鬨鬨的。大家都像工蜂似的忙,為了名和利,打得頭破血流……」畢刀說着,有口沒心。如今大家都這麼說,好像不這麼說,就不了解社會似的,說的時候,自然把自己洗滌一清。

「我們年輕的時候……」老人的臉因為回憶顯出光彩,老年癍也因充血愈發顯出褐色。

完啦!

畢大夫哀嘆一聲,心想自己好倒霉啊!現在的時光,每三五年就可以構成一道代溝了,和這位老前輩(雖說他是同窗好友的老爹),只怕已有10代以上的隔膜。再說,畢大夫這一代人,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求學求職,自家吃過的苦,也足夠教誨下一代的。漸漸增長的年齡,已使他們自己滋生出傾訴欲,哪裡還耐煩再聽別人痛說往昔!

好在曹老畢竟是多年的領導人了,即使在晚年,也能很節制地控制懷舊這個老年病,話鋒一轉,對着畢刀說:「孩子,你是否很喜愛文學?」

本來昏昏欲睡的畢大夫,沒想到戰火突然燒到自己身上,嚇了一跳之後說:「喜歡看,不能寫。我平常倒是經常寫字,摞起來的篇幅可能比一部長篇還要長。但都是病歷。」

曹老寬厚地說:「喜歡看,這就足夠了。比如足球,當大夥說喜歡足球的時候,有幾個人是真能上場踢的?能在現場看的都不多,還不就是對着電視機的一塊玻璃就說喜歡?」

畢刀沒想到老頭還挺風趣的,而且思維敏捷,精神就聚集起來。

曹老又問:「看過多少世界名著?」

畢刀想了想說:「所有的吧。」

輪到鬚髮皆白的老人嚇了一跳說:「我搞了一輩子的文學,都不敢說這個話。」

畢刀自知失言,但話已然說了出來,她又不是輕易願認錯的,就硬着頭皮堅持下去,不過繞了一個小彎,說:「您是大家,知道得愈多就愈謙虛了。我不過是個普通醫生,圖書館裡有的名著都看過了,再也找不出一本新的來了,所以就說這話了。記得有個哲人說過,已知的世界是一個圓圈的內部,未知的世界是這個圓環的外部。一個人懂得的愈多,他的未知的範圍也越大。我是一個小圈圈,所以講話就很隨便了。」

老人聽了畢刀的詭辯,寬容地笑笑。接着問:「你覺着名著怎麼樣?」

畢大夫想說,現在誰還看名著啊?但當着一個搞了一輩子文學的前輩,這樣說就太傷他的心了,於是說:「名著當然是名著了。經過了幾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時光的淘洗,那麼多雙眼睛都看過,看了都說好……」畢刀突然孩子氣的笑了一下。

按照預定計劃,今天的主角是老岳丈和畢刀。一直冷眼旁觀的鄭玉朗,覺得畢刀的這一笑,實在是沒有道理。只有女人才會在這樣嚴謹的談話里,無緣無故地添加佐料。幹大事業的男子漢,絕不如此掉以輕心。

畢大夫真的是走神了。「看了都說好」——「用了都說好」——那是一種像手指一樣玲瓏的撈麵條的小工具,它的廣告詞就是這樣寫的。從理論上,你不覺得它有多麼高明,但是它真的把麵條都撈乾淨了,你就會覺得這句話很出色。不由自主地記住了,讓它在這個嚴肅場合蹦了出來。

定下神,看到曹老正專注地看着自己,等待下文。畢刀慌不擇言,說:「噢,名著……當然了,名著也是有缺點的啊………」

「哦?好。你說說看,名著的缺點。」曹老眼光一亮。

畢刀本是順嘴說的,到了現在的份上,只有自圓其說:「名著,特別是比較經典的名著,大多成書於18、19世紀,那時候沒有電影更沒有電視。作家們寫到森林草原就要大潑筆墨。要是寫到皇宮宮邸貴族院落,您看吧,洋洋灑灑最少幾千言。還有吃的什麼穿的什麼,複雜得不行。要是現在,只要附上一張彩色插頁,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再幽深的古堡也能一目了然。包皮括我們的紅樓夢也有這個毛病,一個大觀園,費了多少筆墨。當然了,您可以說這是留下了豐富的歷史資料,養活了一大批紅學家。可上般讀者看的是小說,不是讀資料啊。這就是名著的缺點,或者說是名著的局限了……」

畢刀侃侃而談。作為一個醫生,文學哪裡是她的特長。但事到臨頭,她一貫的主張是咬着牙先衝上去。

曹老很注意地聽着,說:「一家之言。一家之言。」

畢刀心裡竊笑,她哪裡算得上是什麼「之言」,不過是不想在鄭玉朗面前露醜就是了。

曹老調整了一下坐姿。鄭玉朗不失時機地走過去,在老人的肩胛處輕捶起來,手法之嫻熟,可與舊日地主家的丫環媲美。

畢刀在內心深處不以為然,她覺得人類一切過於親呢的舉動,都不應在光天化日下進行。否則就有某種表演或是別有用心的味道。

老人很舒適地享受着晚輩的孝敬。畢刀就覺得自己錯了。也許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對這種動作反感,但隨着年齡的增長,就格外珍惜後人的關切。或者明知是假,也自願當真。

之後曹老又問了幾個問題,畢刀都恭敬地作答。但每個問題都是只答了一半,曹老就用手指輕點茶几,表示已明白,可就此打住。問題涉及天文地理文史哲,雖說不是根深,但攤子鋪得很廣。畢大夫模糊感到這好像是一場考試,但考的目的是什麼呢?她完全不知道。

她無所求,因此也不緊張。知道的,就揀着自己擅長的話,往外掏。總不能叫人太看不起了自己。實在不明白的,就老老實實地說我不清楚。也不是她就特別地謙虛板正,而是長期的醫學實踐養成的習慣,接觸的都是人命關天的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強不知以為知,是要用血來償還利息的。

曹老飛速地轉換着話題,顯示出和他的年紀不相符的敏捷。但歲數畢竟不饒人,他很快露出倦意。

一直在旁洗耳恭聽的鄭玉朗,相機遞上一杯淡茶,說:「爸,您休息會兒,慢慢說。沒敢給您沏太濃的茶,怕您睡不着。」

曹老倔倔地說:「我不累。」

正在這時,門開了,身穿漿得筆挺工作服的hushi走進來,態度很輕柔地說:「曹老的客人,能否讓曹老早一點休息?」

畢刀心裡早就巴望着hushi來攆人,此刻忙不迭地站起來說:「曹老,您好好休養。我以後再來看您。」

曹老興猶未盡,但體力實在不支,就不甘心嘟囔:「我感覺自己體力很好嘛,可他們總是來提醒我有病。」

大家微笑不語,對這種老小孩式的惱火表示充分的理解。

「你們怎麼來的?」曹老關懷地問。

「打的來的。」鄭玉朗說。

「這麼晚了,怕不好叫車了。我讓司機送你們一下吧。」曹老很體恤地說。

畢刀忙說不必。心想老頭子真是不食人間煙火,越是晚上,大街上越好打的。公車私車都上街拉客,滿街蝗蟲一般。

鄭玉朗沒說什麼,一時間摸不清老泰山的心思。老人家平日是很反對用公家的車,給家裡人接送客人的。今天這是怎麼啦?

老人開始給他單位的管車人打電話。那邊答應的並不痛快,意思是要是曹老親自用車還好說,既然是別人,這麼晚了,是不是……

曹老火了。別看乾瘦的一個瘋老頭,一旦火起來,威嚴不減當年。那邊就乖乖地說馬上趕到醫院來。

焦急的等待。該說的話都已說完,就像火車站送行的人們,只等火車鳴笛了。大家就有些尷尬。

「曹老,您找我?」房間門嘭的撞開,進來一位穿和尚領文化衫的五短漢子,全然不看客人,直衝曹老問。他的前胸印着「我沒錢」幾個拙劣的黑字,待他走到曹老身旁,就看到他的身後印着「想發財」。

「……是……啊。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小婿。」曹老從朦朧中驚醒,說。

「噢噢,末生的爺們!聽說多年了,一直沒緣見,今個兒幸會幸會。我姓姚,叫我姚師傅也成,叫我姚老大也成。有事言語啊,要用車,跟我說。曹老廉潔,他叫我出車,是派車,我給您出車,是咱哥倆的事,您說是不是?」姚老大全然不顧醫院的規矩,大聲說笑。

大家同曹老告別。老人家勉力半站起來,扶着沙發的扶手,膝蓋顯得很軟弱。衰老的氣味像是用紙裹不住的油餅,散發出來。

畢刀以她的醫學知識明白,衰老最先表現在從一個動作到另一個動作的過渡中。老人在他們面前不斷地表現走路,也許不止是當官的習慣,可能是證明自己的活力。

「籃子,你確實是一個好孩子。末生在家常提起你。我很喜歡你。」老人由衷地說。

畢刀很嚴肅地點了點頭。我們的朋友家裡對我們的了解,遠比我們想象的要深刻親切。但這點頭是什麼意思呢?是承認自己的確是個好孩子,還是說自己也很喜歡曹老呢?

當然都不是。但畢刀只有點頭。

「假如我有了很多錢,你們知道我要幹什麼?」也許是看到了姚老大的後背,曹老突然很有幾分天真地說。

鄭玉朗當然知道,但是他絕不搶先說的。

畢刀傻乎乎地真費心琢磨,「假如您真有了很多的錢……」畢刀覺得很意外,這麼老的一位老人了,而且還是我黨的高級幹部,似乎很淡泊金錢才對。錢對他還有多少意義?曹末生家住的是一套舊時的親王宅院。北京城裡上好的四合院,基本上都是貴人們的私宅。單是這套房子,就要值上百萬元了吧?曹老離休前還有專門的奔馳轎車,現在也是隨用隨到的。祖國的名山大川,曹老都已攜家眷遊歷過,一路上迎來送往,下榻於當地最豪華的賓館,回來時拎着大包皮小包皮的土特產禮物。生了病可以住這樣舒適的單間病房……老人還想要什麼呢?以畢蘭不算太狹窄的眼光看,錢對這樣的垂暮之人,實在是沒太大的用處了。

畢刀不止一次地想過,不但自己,就是曹老的女兒曹末生,拼上一輩子,也混不到曾老現在的風光。

如今的人們常說自己有了錢要怎樣怎樣,比如畢刀的兒子說有了錢就買一個屋子大的冰箱,都裝滿冰激凌。畢刀的另一個因了離婚而傷感的朋友就說,她要在某一日買下北京城所有的紅玫瑰,然後在花叢中飲煤氣身亡。畢刀對這一類的願望一律表示尊重。她是醫生。在某種意義上說,醫生都是薩特存在主義的門徒。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病已經得了,你覺得多麼不可思議,病也像釘子一樣扎在你的身上了。一種想法就是一種疾病,一個人既然這麼想了,他就一定有這麼想的理由。

畢刀很慚愧地說:「我不知道您有了許多錢以後會拿來幹什麼。」

在回答完成的一瞬間,她突然冒出了一個荒唐的想法:「這老頭不會用最後的錢為自己造一座豪華墓地吧?」

「假如我要有了很多錢……」老人凝重地說,「我就立一個曹畏三基金。專門用以獎勵嚴肅文學,扶持日益貧困的文學事業,出老作家的選集、全集。錄製過去的音樂唱盤。比如抗日時期解放戰爭時期各根據地的流行歌曲包皮括民間小調,現在搶救還來得及,要是再過幾年就很困難了。淹沒了我們對不起子孫後代……」神往和痛惜的神情,輪替出現在蒼老的面龐上,暗淡的燈光隱去了鄒紋,使這張臉充滿了令人感動的虔誠。

畢刀為自己對一顆蒼老靈魂的臆測而不安。

「得了吧!我的曹老!您前兩天不是還說要是有了錢,先把咱的大奔修一修。不是我這人烏鴉嘴,專揀難聽的說。今個兒拉的是您的乘龍快婿和尊貴的客人,我可要高度提高革命警惕。要是別人,說什麼我也不拉了。那車的毛病您又不是不知道,弄不好要出人命的。您這會兒又說什麼基金會了,再等會兒又該想起希望工程了。跟您實說吧,這該大修的奔馳就是您的希望工程,有了錢什麼也別張羅,先修車!」姚老大的大嗓門把薄紗窗簾都拂動了。

「是啊是……車當然是要修的,基金會也要辦,要辦……」曹畏三老人突然像孩子似的不好意思。他的司機使他出了丑。

終於告完辭,呼吸到外面的新鮮空氣。

坐進鋥亮的奔馳230汽車,不想卻比外面熱得多。姚老大搖開車窗,說:「空調壞了。」

大奔顛簸地滑行起來。畢刀的屁股是坐慣了公共汽車的,至多也就是「面的」的水平,一時覺得還挺舒適。鄭玉朗皺着眉頭說:「這車變速齒輪的毛病大。」

姚老大說:「行。是個行家。車也跟人一樣,小病不治就攢成癌症了。車比人還不如,人還能講點精神,練個氣功什麼的。車只有一招,就是出事。不定誰倒霉趕上翻車了呢。」

畢刀想,別的司機都不樂意說翻車,這個司機不怕。可總把翻車掛在嘴皮子上的司機,沒準更怕。

畢刀突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問鄭玉朗:「你們兩口子,折騰了我這麼一下午連帶一晚上,到底是什麼事,你可還沒告訴我呢!」

鄭玉朗仿佛沒聽見似的說:「都這麼晚了,先送你回家吧。」

畢刀不甘心,說:「你還是跟我講清楚,我是個心裡存不了事的人,你要是不說明白了,只怕我連今晚上的覺都睡不好。」

鄭玉朗看着姚老大的後背說:「還是讓末生同你談吧。你們畢竟是老同學下。」

畢大夫還想問什麼,一見鄭玉朗雙肘抱肩,正襟危坐免開尊口的模樣,知道也問不出什麼了,就閉緊了嘴。

車裡一時有些沉悶。

「到哪兒下,提前言語。我最怕到了跟前才說話的主兒。要知道北京城裡的路口規矩大了,不是你想在哪兒停都行的。」姚老大吭吭哧哧駕駛着不大靈光的奔馳,在漫行道上開。一輛輛藍鳥皇冠奧迪桑塔納林肯卡迪拉克,從奔馳車的左側飛掠而過。

姚老大安之若素,不焦不躁地緩緩打着方向盤,仿佛在耍一套太極功夫。

但老邁的大奔不爭氣,應聲顫抖了一下,好像經過了一個炮彈坑。

畢刀回頭看了看路,下了微雨,馬路很平坦。淺淺的水滴像油膜鍍在路面上,流淌着一道又一道霓虹燈艷麗的光斑,仿佛一匹暗淡的綴着團花的綢緞。

「喂!我說小姑爺,聽老爺子講,幾個快婿中,就你的路子最野。怎麼樣?給咱打聽打聽,有沒有願意要大奔的主兒?我跟他換,8成新的桑塔納咱就干!這個車,也就殼子還像那麼回事,內裡頭都耗損完了,一個文化單位就沒有錢修修。不過,可得快!趁現在這變速輪還站着最後一班崗。要是徹底趴下了,沒有幾萬塊錢,它是徹底轉不起來的。再說了,老爺子都這個歲數了,要是哪天半夜裡急診上醫院,突然車誤在半道,我吃不了這官司。我一個當下人的,也想通了,要的什麼面子?圖的什麼排場?左不過是個窮開車的,平平安安把主人送到了地方,這就是最大的面子!我也不管是什麼牌子的車了,開着好使就行。人非草木,曹老對我那是沒說的,我得對得起他。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們會有錢來修奔馳230的。說句不好聽的話,老爺子坐了一輩子的奔馳,不能叫他死在桑塔納里。」鄭玉朗冷冷地說。恰好這時駛過一處紫藍色的廣告牌燈箱,他的臉就顯出潛水艇樣的堅毅。

「你們接着聊吧,我到家了。」畢大夫說。

第二天是畢刀出門診的日子。主治醫師診室,限掛20個號。掛號費1元,每張掛號單醫生可提2角錢,也就是說,同樣是出門診,在主治醫師診室干一個上午,可多得4元錢。因此輪流出這種門診,就成了公眾的一種福利。

其實在普通診室里,也常常坐着主治醫師。只是那裡的掛號費都是歸集體所有,看病的醫生一塵不染。

畢刀有時想想可笑。醫生還是那個醫生,醫術還是那個醫術,只因屁股坐的凳子不同,病家就要付出不同的價錢,就不免替病家叫屈。但細想起來,主治醫師診室的房間畢竟寬敞一些,病人是單獨就診,不像普通號那裡,一溜坐七八個病人,好像等着剃頭的鋪子。主治醫師診室里還有一扇雖說不很潔白但很嚴實的屏風,給人一種安全的感覺。

畢刀開始看病人,昨晚上沒睡好,頭痛欲裂。但一想到病人是把帶着體溫的一元錢塞進掛號室的小窗口的,其中有2毛錢還將進入自己的腰包皮,就提醒自己一定要抖擻精神。

看主治醫師門診的多半是些中年知識分子,他們真是有病啊,好不容易放下工作,來一趟醫院。掛一個專家門診要10元錢,他們捨不得。5毛錢一個的普通號,他們又信不過剛出校門像青棗一樣毛愣的年輕醫生。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身體和時間,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主治醫師號。除了節儉之外,還有一種惺惺惜惺惺之感。覺得這個年紀的醫生像自己一樣,都是挑大粱有真才實學的。

中年知識分子易早夭,畢刀格外認真地診治,頭上沁出薄薄的汗水。

叫到16號了,她的神經漸漸麻木。她依舊溫和地注視着病人,但目光像隨手撒出的沙礫,很散亂地罩在病人身上,已沒了焦點。

「您叫什麼名字?」她機械地問眼前的女病人。

病人沒有回答,搖了一下頭,淺淺笑着。

「請問,叫什麼名字?」畢大夫略略提高了聲音。病人堅持緘默。

「您的名字?」畢刀簡潔地增大力度。她想這個病人可能失聰。

「哎喲喲,我說籃子啊!你就真的殫精竭慮到了這個份上,連我也認不出了嗎?」女病人大叫。

門口喊號的hushi小姐聞聲進來,不客氣地說:「請您安靜一點,這又不是自由市場!」

畢刀先是膛目結舌,然後興災樂禍地看hushi訓斥女病人。

「想不到是你。」她說。

曹末生今天穿褥十分淡雅,一襲淡紫色的裙衫,清爽可人。

「世上只有做不到的事,沒有想不到的事。我要儘快地見到你,你說除了這個辦法,還有什麼辦法?」

畢刀把聽診器擱在桌上,準備用看一個病人的時間同女友對話。

「你們夫婦倆對我進行地毯式的轟炸,到底藏了一個怎樣的狼子野心,現在該昭然若揭了。」

曹末生規規矩矩地並腿坐在專為病人準備的小凳子上說:「我父親對你很滿意,印象很好。」

畢刀說:「我真有點受寵若驚。有人對我印象好,總比有人對我印象不好要好。可是我想不出這種好與不好,對我有什麼關係?」

曹末生說:「他考察了你,認為你可以做一個女企業家。」

畢大夫不由自主地拿起了聽診器,這是她要為病人診治時的第一個動作。然後說:「末生,我想,我們倆,也許還要加上您的老父親,有一個人,需要進安定醫院。」

曹末生冷靜地說:「我們都很正常。特別是我的父親。以他近80高齡的年紀,能思慮出這樣鼎力革新的計劃,我覺得很悲壯。我本來是不願介入這件事的,但我覺得父親的舉動與一位我所尊敬的畫家相仿,我要幫助他。」

「哪一位畫家?」畢刀好奇。

「齊白石啊。他60歲以後大規模地改變畫風,史稱衰年變法。」

「那您家老父打算變一個什麼法呢?我覺得你們一家人在合夥演一齣戲,把我拉來跑龍套。」畢刀愈發摸不着頭腦。

「不不。你是主角。」

曹末生急急反駁。

「我是主角?那麼誰是導演?」

「社會。」曹末生冷冷地說。

「你再說得明白一點,好不好?不過,要節省點時間,我還有病人。」畢刀認真起來。

曹末生默不作聲地從衣兜里又掏出了一張小紙片。畢刀不用看就明白了,那是第17號掛號單。這個鬼機靈,居然多掛了一個號。

「好吧。你說吧。現在我就是不想聽也得聽,因為你買下了我的這段時間。」畢刀把自己的姿勢調整得舒服一些,想必說起來話長。

「事情是這樣的。我父親在位的時候,創建了一個九星出版公司。你知道,審批一個出版社,要費許多周折。父親為了嚴肅文學的發展,動用了他的許多老關係。用現在的話講,就是友情出演吧。可以這麼說,要是沒有我父親,就沒有這個九星的存在。這幾年,嚴肅文學大滑坡,出版公司的狀況一直不好,徘徊於微利和輕度虧損之間。前幾年不是興承包皮嗎?出版公司的一個普通工人,好像叫什麼浦為全的站出來說,他願意承包皮出版社,每年給我父親所在的部門交10萬元錢。

「這當然是我父親那樣的文化人,巴不得的事情,樂得當甩手掌柜的,就同意了。現在,幾年過去了,浦為全居然分文不交。一問,就裝窮,說是不景氣虧損什麼的。可是,你看……」

曹末生說着,從肩背的見稜見角的軍用挎包皮里,掏出一大摞書。裡面的內容一時看不到,只見封面紅的酷紅,綠的慘綠。黑白對比鮮明的性感女星照片,像斑馬的紋路使人眼花繚亂。

「這都是我從書攤上搜羅來的他們的產品,還是不完全統計。像這樣在兇殺暴利色情邊緣行走的出版物,銷路出奇的好。我問過書攤的老闆,說出這種書會賠嗎?他們說,這都是從國外盜版來的,簡直就是無本生意。焉有不賺之理?再有,據我的調查,那個浦為全出入坐轎車,手提大哥大,比我父親的排場大多了。要是出版公司不賺錢,他去偷來搶來的錢啊?」

「真他媽的惡僕欺主……」溫文爾雅的女記者罵了一句髒話。

「你說了這麼多,還是沒有說到為什麼呀?」畢刀看了看錶,雖說女記者買下了兩個號,後面還有幾個病人要看的。

「別急呀。我這就說到正事上了。最近我父親讓他們兌現合同,每年10萬元。他們就擺出潑皮無賴的嘴臉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不信你們可以到帳面上去查!你說到處有他們的書,哪能不猙錢?他們說書商拿了書不給錢,要是不信你們也可去查帳!我父親他們一夥書呆子,哪裡會查帳?!再說人家既然敢讓你去查,必是事先做好了手腳的,聽說他們請了一個退休的高級會計師。你哪裡查得出?父親氣得心臟病都犯了,這不是無法無天嗎!」曹末生微微有些顫抖了。

看女友生了這麼大的氣,畢刀也隨着氣憤起來:「那就不讓那個什麼……浦為全承包皮好了!」

「這咱們就想到一塊去了。父親他們不能捧着金碗要飯吃啊!以後國家的撥款越來越少,文人們再沒有條件關起門來儒雅了。有什麼辦法啊,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父親在籌劃着更換承包皮人,這一次,政權可要牢牢地掌握在無產階級革命家手裡。這個人,既要有經營頭腦,又要絕對忠試可靠。再不能選錯接班人了……」曹末生像一個女政治家侃侃而談。

「那是。那是。」畢刀頻頻點頭。欽佩之餘,不免設身處地考慮:「只是這樣的人到哪裡去找?」

「不用找。現成就有一個。」曹未生胸有成竹。

「你說的是我?!」畢刀大驚。聯想起剛才的女企業家云云,才知道在這裡埋伏着一支兵馬。

「不是你。是我的丈夫鄭玉朗。」曹未生字正腔圓地說。

畢刀大鬆了一口氣,笑自做多情。「這太好了。」她忙說。

其實鄭玉朗到底合不合適做承包皮人,畢刀哪裡知道。只是人家的婆姨都說行,自己還唱什麼反對票?只要同自己無干,又何必認真。

「你真這樣認為嗎?」曹末生半信半疑。

「知夫莫過妻嗎!」畢刀一口咬定。其實心裡說,當年我反對你們結合,你還不是根本不聽我的?這次我可要要一個滑頭了。

「其實就我的本心來說,並不覺得他行。但我們全家都說他是最合適的人選,我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你知道,我只有一個哥哥,生性懦弱,對從商從政沒有一點興趣,絕擔不起此擔子。其餘幾位姐夫,也都是搞藝術的,不管閒事。為了父親,我理應挺身而出,但拋頭露面,一個女流,終是不便。更何況我是曹畏三的女兒,恐怕有許多閒話。」曹末生縝密地思考着。

「即是這樣,那就讓鄭玉朗當就是了。」畢刀惦記着餘下的病人,心不在焉地說。

「但是,老爺子不肯。」曹末生神色嚴肅。

「為什麼?」畢刀不解。

「為了避嫌。」

「這又不是私人開的買賣,既然一個普通的工人都可以承包皮,大學畢業的鄭玉朗為什麼就不行了呢?錢都是在公家的帳上,不信可以查嘛!」畢刀說完,不由得笑了。今天怎麼老說查帳的事,值得這樣認真嗎?

「老爺子清白一生,不願晚節沾上污點。」

「中國不是有句古話,內舉不避親嗎?」

「我們也都這樣勸老爺子,但他就是執意不肯。」曹末生很焦慮的樣子。

「別着急。再想想辦法。」畢刀安慰朋友。

「辦法倒是有一個。」

「什麼辦法?」畢刀忙不迭地問。

「我們全家思謀了半天,只有來個桃代李僵。由這個人出面競爭九星出版公司總經理的座椅,把浦為全頂下去。槍杆子就回到勞動人民手裡了。」

「這倒是個好辦法。只是這個人也不好找。」畢刀擔憂。

「我們已經找到了。」

「誰?」

「你。」

風從窗外沁進來,把插在釘板上的掛號革吹得撲撲響。曹末生最後掏出的那張單子,險些飛了起來。

畢刀把單子往釘子的根部壓緊,好像在給一棵小樹培土。

「啊!末生,我想你很清醒,可是這怎麼可能?我是一個外科醫生,對出版行業一竅不通。我哪能做這種刀光劍影的總經理?真是……嘻嘻……」畢刀開始大驚失色,但很快就鎮定下來。曹末生從小就喜異想天開,她是有數的。怎麼就當了真!

「你不要笑。這是真的。我之所以先讓鄭玉朗找你,又讓你見了我父親,正是因為我們是非常認真的。」曹末生臉上沒有一絲玩笑意味,眉頭豎起針形的皺紋。

在相書上,這種紋路叫做「正義紋」,畢刀突然不相干地想到。

看來這不是一個玩笑了,需要鄭重對待。

畢刀挺直身子說:「你們這樣信任我,我該高興才是。可你們想到我的態度了嗎?我對經營完全是門外漢。」

「想到了。所以才委派我來同你細細地談。」曹末生說。「我厭惡經商。」

「這不是經商。是實業。實業救國。就是救不了國,起碼可以自救。」曹末生冷峻地說。

畢刀把自己的椅子往後退了退,拉開了同她的病人之間的距離。一般情況下,都是病人有嚴重的口臭,她才行此下策。

「我不會分辨經商同實業問微細的差異,我只是告訴你我不干。我們都是40多歲的人了,我是一個很好的外科醫生。我這一雙手,簡直就是寶手。我的每個手指都救過病人的性命。我不想改行,對女人來說,醫生和教師是最好的職業了,醫生比教師還好。不論社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醫生永遠是受人尊敬的事業。」

畢大夫說着,站了起來,習慣地把雙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裡,聽診器冰涼的金屬聽頭,像一隻光滑的小龜,把冷靜堅硬的感覺傳達給她的手指。

醫生把手插在白衣衣袋裡,給人的感覺是倔傲而冷漠的。殊不知很多時候,是醫生把自身隱藏在白色的鎧甲之後,為自己壯膽。

「真的。末生。很抱歉,我還有3個病人要看,上午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畢刀說着走到門口,對門外的hushi說:「請叫下一個病人吧。」

hushi略微有驚異,因為每次都是舊的病人走出來,才叫新的病人進去。

醫生的話就是命令。「18號——18號來了沒有?再不答應,就叫19號了啊,18號……」

hushi毫無感情的聲音,在走廊的牆和掛着「防病須知」的鏡框玻瑰上反射着,破裂成乾燥的碎片。

曹末生明白了這是驅客,輕輕地站起來。

畢刀內疚地笑笑,算是為她送行。她不願這樣對待一個有着30年友齡的朋友。朋友也像出土文物一樣,愈古愈好。人在中年以後,就很難再結交到披肝瀝膽的朋友了。因此,她有點傷心。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待過一段時間,再慢慢解釋吧。

曹末生打開隨身帶的另一隻公文包皮。她不同一般的時髦女士,在這暑熱難熬的夏季拎一款小得可憐的香包皮,而是挾一個真正純牛皮的經理包皮。

她把幾張薄紙片遞給畢刀。

那是今天主治醫師門診剩下的所有掛號單。

很安靜。

診室里的水龍頭沒關緊,凝聚了許久的一滴水砸落下來,清脆震耳。

兩位女士重新走到桌子旁,落座。只是由於方向的關係,病人曹末生坐到了醫生的位置上。

有小孩的哭聲傳來。外科的旁邊是小兒科。

「末生,不必再說什麼了。我喜歡當醫生。」畢刀疲倦地說。同朋友相爭是累人的事。

「魯迅先生說過,凡是愚弱的國民,病死多少是不足為惜的。」曹末生針鋒相對。

「我不是從國家來講,只說個人利益。醫生畢竟是最保險的職業之一。受人尊敬,收入也還說得過去。」畢刀有意把自己說得很自私。現在的事情,如果公事公辦,反倒不易說通。你強調了個人利益,大家就諒解你了。

「畢蘭,推心置腹地說,這件事對我們的家族是有大好處,但對你,也是一件好事。你剛才說到了收入。不錯,醫生永遠是受人尊重的事業,在美國,什麼人收入最高?醫生和律師。在中國,可就遠不是這麼回事了。現今收入最高的是老闆和經理。這是一個機會,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的機會。」

曹末生好像在給畢刀講解一道數學題。只不過當年在學校的時候,都是由畢蘭講給曹末生聽。

畢刀的眼光聚焦在釘子頭那一疊掛號單上。每一張掛號單都使她耗費精力,口乾舌燥。她的生命被這一張張薄紙片粘走,每一張掛號單回報她兩角錢。在這之前,她沒有覺得少過,但是在這一瞬,她覺得自己的勞動和所得的報酬太不相宜了。

「你是說,對我也……好?」畢刀遲疑了。

「你依然可以做你的醫生,不過暫時中斷一下罷了。具體步驟是這樣的。由你出面,把出版公司承包皮下來。其餘的事就都由玉朗來辦,並不需要你操很多的心。我們的素質,比那些最先發達起來的個體戶優越得多。那些人更多地屬於流氓無產者的範疇,當改革大潮初起,善良的人們還在岸上觀望的時候,他們就以特殊的嗅覺一躍而起了。知識分子就失去了他們的第一次機會。

「現在,第二次機會來了。我們再也不能失去了,因為很難說還有第三次機會。有些路口錯過了,就再也無法退回重新選擇。我們應該挺身而出了。我父親他們為共產黨幹了一輩子,作為打天下的一代人,他們註定享有許多特權。許多貧民老百姓看了生氣,我可以理解,但並不服氣。一個政權,如果連它的開國元勛的待遇都保證不了,這不是國家的悲哀嗎?可是,他們的時代畢竟就要過去了……」

曹末生冷靜哀婉地說。

「書上說,做女兒的,一般都比較欽佩自己的父親。」畢刀清醒地說。

「誰的書?」曾末生問。

「弗洛伊德語錄。」

「我真的很敬佩我的父親在他近80歲高齡時還不甘寂寞,變法維新。他希望有好的汽車,汽車就是他的腿。他希望建立一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基金會,弘揚嚴肅文學。你說這裡面有流芳幾世的念頭在內,我以為也是無可指責的。畢竟他百年之後,受惠的是後來人。假如不是我們的社會人言可畏,鄭玉朗完全可以出任總經理。為了把事情做得更完美,我們全家想到了你。所以,我來找你,是為了私事。但它利我也利你,利私也利公。你可三思而行。」

畢刀漠然坐着。這是一個罕見的疑難病例。

曹末生悄聲說:「你當名義總經理還有一筆收入。當然我知道你絕不會是為了這個而干,但我得告訴你。不是按市場規律辦事嗎,我們遵循遊戲規則。」

畢刀嘶啞着嗓子說:「這事真是太突然了。容我和自家先生商量一下。」

曹末生說:「儘快把結果告訴我。當年部里和浦為全口頭簽的合約就要到期了,對新一輪承包皮人的審查就要開始。假如你不願意,我們還得另物色別人。當然,籃子,我們以前是上下鋪,希望以後也成為左右手。」

曹末生走了。

畢刀走出醫院時已經很晚了。因為雖說上了門診,但病房裡你的病人還要照常處理。平日都已習慣的事,今天就覺得不合理。一個人等於幹了兩個人的活。

出了大門,剛要拐彎,突然她的衣襟被人揪住了。

一看,是唐糯米的老漢。青筋畢露的手把畢刀的真絲裙衫鈞得跳了線。

畢刀正有心事,就不耐煩地說:「不是已經給你說過了嗎,我會認真給你的婆姨開刀的。你要老是這樣纏着我,我就不管你們的事了,讓一個實習醫生給你婆姨做手術。」

「別!可別!人家都說您醫術高,您就可憐可憐我家,我們大老遠地來一趟京城不容易啊!我再也不敢煩您了,連一句多餘話也不跟您說了。今兒的事,都賴我那個蠢婆姨啊!村子來了個人,看我們手術了沒。給帶了一瓶香油,自家恍的,可香咧。我婆姨說,給畢大夫嘗嘗吧。東西不是個好東西,可新鮮,是個土產啊。我在這外頭等了您一天哪,您就收了我和婆姨的這片心意吧。」

老漢說着,把一個橙紅色的小瓶抖嗦着擎了過來。清亮的油液彎出一個柔和的弧度,反射着西下的陽光。自家油瓶口封閉得不好,有濃郁的芝麻香氣四處飄散。

「不要這樣。」畢刀攔着說,「我一定盡心盡意給你們做手術就是。」

雖說先生是最愛吃涼拌菜擱香油的,雖說這麼好的香油全北京難找,畢刀還是不想壞了自己手術前不收禮的規矩。

唐糯米的手術只是把脾臟上的巨大腫瘤摘除。看起來怪嚇人的,其實臟器摘除是比較簡單的手術。

沒想到老漢突然急了,渾黃的眼淚迸出眼眶,像蝸牛一樣爬在蒼老的面

「是不是我婆姨的病沒得救了?您連這一點鄉下的土產都不收我們的了?是不是您打定主意,要實習醫生給我婆姨做手術了,不願欠了我們的人情?是不是嫌我們的油也是髒的?我沒打開過瓶瓶,連一滴也沒嘗過啊……」老人哀痛萬分。

畢刀只得接了這瓶被攥得汗漬漬的香油。油的溫度很高,好像要沸騰。

畢刀迫不及待地等先生回家,比熱戀時還焦急。

「回來了?我有件事要跟你說……」畢刀一邊端菜碟子一邊說。

先生在一家將要倒閉的工廠當黨委書記,遇到什麼大事都鎮定自若。

「說什麼也得讓人吃飽了飯啊。餓着肚子的時候,出不了主意。」他操起筷子。

畢刀不管這一套。一邊給丈夫盛飯,一邊把曾氏家族的計劃塞進丈夫的胃。

「就是說他們讓你當傀儡?唉呀,我的老婆!你怎麼連這個彎子都繞不過來?這是拿着你的名義做抵押啊!你是什麼人?勞動模範,五一獎章獲得者,三八紅旗手……喂,還有什麼光榮稱號?我的老婆?這些都是無形資產,值大價錢的。」先生在廠子裡,是幾千人的主心骨,平時很莊重的。但他回到家裡,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畢刀有時打趣地說,你在廠子裡,就是這樣對廣大工人階級說話的嗎?

先生就說,當然不是。你願意聽那樣的話,我立刻就對你長篇大論。

嚇得畢刀連連說,你還是這樣說落後話吧。

「還當過黨小組長。」畢刀補充。

「你在各方面幾乎是無可挑剔的,所以你更要問清錢的事。」先生剔着牙縫,鄭重相告。

「可是我還沒有決定干不於呢!」畢刀簡直覺得一向主次分明的丈夫,這一回顛倒了順序。

「這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先生嚴肅起來。「我看曾家是順應了潮流。古語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現在的所謂貴族,不要說五世,三世之後仍能憑自己的本事,創出一份業績的就很少了。

「曹老寶刀不老,曹氏女兒女婿齊上陣,這真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人家既然求到你的頭上,給人助助興有何不好?起碼沒有什麼風險,不然我們兩個都在岸上晾着,何時才能發達?我自然不好有大動作,你將計就計練一回傀儡總經理,熟悉了情況,積累了經驗,將來焉知不能做一把真正的總經理呢?」先生談得興致勃發。

畢大夫連連擺手說:「我哪有那份野心?!」

先生說:「我說的是以後,並不是現在。他們之所以選中了你,就是看中了你的毫無野心,不構成威脅。你在現階段,絕對要聽他們的。待羽翼豐滿以後,再甩開他們干也不是不可以。他們不是說原來的那個浦為全有轎車大哥大嗎?我們為什麼就不能有呢?要知道,畢竟你是總經理啊!這香油可真地道,能把人香一個跟頭。多少錢一斤?」

「這香油不是買的。」畢刀淡淡地說。

畢刀有些迷惑。就這麼一件事,怎麼使所有的人都顯得老謀深算起來?

畢刀把自己同意合作的意向,通知了曹末生。曹末生讓她直接同鄭玉朗談。畢刀不願意理鄭玉朗,但具體的問題又必須同他當面磋商。

他們將招標時可能遇到的情況,事先進行了討論。名是討論,實際上都是鄭玉朗一個人在說。畢刀對於出版社的經營和管理業務,完全是一摸黑。剛開始就很煩。掬着曹末生的面子,硬着頭皮往下聽,居然也就聽出了一些名堂。她天性聰穎,加上鄭玉朗的闡述簡明扼要又切中要弊,幾個回合談下來,也就不再是個出版盲了。

部里那方面,緊鑼密鼓地進行着更換出版社承包皮人的準備工作。氣球放出去了,還真有幾個行家裡手躍躍欲試,都遞交了詳盡的承包皮方案。

曹老告知部里,他鄭重推薦一個很有思想很有能力的女醫生,來參加奪標。

醫生?還是女的?這不是風馬牛不相及嗎?大概是曹老這次住院,這個醫生對曹老的治療格外認真吧?負責此項事物的副會長這樣想着,就把同畢刀的面談安排在了所有應徵人的前面,想預先把她淘汰掉。

會面的時間訂在明早8時。

明天又是畢刀出門診的日子,她很不情願耽誤了工作。不僅僅是因了錢,由於她的醫術好,很多病人都是專來看她的門診的,還有唐糯米的手術方案,還要繼續研究一下,這是她每次手術前的慣例。現在就全耽誤了。

但是沒辦法。這不但是一個海,而且是一個旋渦,跳進去就身不由己。

畢刀請了假,說是她的在奶奶家上學的孩子病了。請假很順利,沒有一個人懷疑她在說謊。她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心裡很不安。心想孩子可不要真的病了,那就是上天對她的懲罰了。

本來鄭玉朗的意思是讓她單刀赴宴,畢刀這一次是出奇的頑強,說什麼也不肯。

「這不成!這又不是搶救病人,腸子肚子流出來我都不怕。對經濟方面的事,我是初級階段。要是哪句話說差了,我倒沒有什麼,一甩手走了,回去照舊開我的方子去,可你們家的馬修爾計劃就全毀了。」畢刀特意突出了那個「家」字。

鄭玉朗遲疑說:「今天晚上,我岳父會再次打電話給副會長,強調他是出版社的創始人,強調這一次承包皮人非你莫屬。所以無論你談得怎麼樣,估計結果都是一樣的。你就放心好了,我現在過早露面,恐不好。」

「但你遲早是要露面的,是不是?我認為早露比晚露好,不然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人家反倒驚訝。再說,按照國人的心態,對男人比對女人信任得多。特別是這樣的大事,還是有男子漢出面比較好一些。」

畢刀也不知自己說得有多少根據,只是怯場。她開始恨自己的丈夫,其實和曹末生的友誼,對曹老的尊敬,都不是她投身這件蹊蹺事的原因,只因自家的先生顯出強大的興趣。

「不成。我現時不能露面。你必須一個人去。」鄭玉朗思忖片刻,很強硬地拒絕了,語氣中滲出凜凜的威嚴。

畢刀一下子火了。從來沒有人這麼居高臨下地對她發號施令過。我不過是看在多年友誼的分上,演一出兩肋插刀。你還真的拿出老闆的架子來了?老子還不幹了呢!

「你必須跟我一起去。否則,我們這場遊戲到此結束!」畢刀冷冷地說。

鄭玉朗怪自己疏忽。妻子說過,她的這個朋友也有極鋒利的一面。自己這幾天只看到她虛心求教的一面,竟把她看得太軟弱了。事情到了現在的分上,硬頂就成僵局。他強制自己臉上的肉,溫柔地抖了抖,說:「那麼好吧,我的總經理先生。只是,我以什麼身份出現呢?」

「我的副手。您將來不是名義上也要是我的副手嗎?雖說實權是你的家族的,我不過是個皮影。」

鄭玉朗不去理會畢刀話中的蒺藜,大度地說:「這是我們共同的事業。好吧,我出任你的副手。但主角還是你唱的,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說話。」

第二天,他們準時到達約見地點。

這是一座破敗的四合院,只有那幾柄枝葉蒼蒼的巨大古柏,說明這裡曾經有過的威勢。

汪倫副會長基本上還算矜持地接待了他們,神態中有掩藏不住的查詢之色。

會議室里,雙方隔着古老的木茶几端坐着,好像對峙的等號。

畢刀從未有過的拘謹。她經歷過許多刀光血影的場面,雖說刀是手術刀,血是病人之血,也算見多識廣了。但今天這個場合,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目光頑固地盯在自己的長襪上,晦氣地想這雙灰色的襪子於今天的氣氛,真是很不相宜。灰色使她原本秀麗的雙腿顯出白蠟樣的虛偽光澤,她不知道把腿藏在哪裡好。

「我們還是成丁字形坐吧。這樣大家都親切些。」鄭玉朗像主人一樣調配起眾人的座位。

汪倫坐在了窗前的沙發上,蒼白的頭顱映着紗窗外的翠柏。

呈90度直角處,坐着鄭玉朗和畢刀。

三人都衣冠楚楚,促膝交談的樣子,但有一種隱然的張力,暗浮在空氣中。

「畢女士是怎樣得知我們這裡有這樣一家出版社,並決定要承包皮的呢?」汪倫副會長單刀直入地問。

鄭玉朗和畢刀一下傻了。他們準備了許多業務上的問題,但是獨獨沒想到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他們就覺得對方有些陰險,甚至是弄清了他們的底細,故意敲山震虎。

其實汪倫的骨子裡是個文人,對商務談判並無經驗。他只是很奇怪,是什麼渠道,把這樣一個端莊幹練的女醫生吸收到完全陌生的領域來的?他隨心所欲地提出了自己的疑問,給了預謀的總經理副總經理一個冷不防。

「這個……這個……是這樣的……我是聽……」畢刀張口結舌,差點就要把曹老先生供出來。

「這個無可奉告。」鄭玉朗果斷地堵截了話頭。

汪倫像山植一樣紅而圓的面龐出現了很尷尬的神色。不過,他到底是好好先生,不自在了片刻,也就恢復正常了。

「畢女士作為很有經驗的臨床醫生,」汪倫掀動茶几上的一疊紙,畢刀認出那是幾天以前鄭玉朗讓她寫的個人簡介。「怎麼就能棄醫從工,改作自己完全不熟識的業務呢?你是否有把握做好它?」

這個問題倒是演練過多遍了。

「我雖喜歡醫學,但更欣賞魯迅先生說過的話,願意投身到教育民眾的工作中去,做企業家於實業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平時也很注意積累這方面的知識……」畢刀神龍見首不見尾地談了幾點管理經驗,都是鄭玉朗臨時教她的,現買現賣。汪倫副會長也是個外行,聽得雲苫霧罩。

畢刀不敢戀戰,趕緊把烽火燒向鄭玉朗,說:「一個好漢三個幫。我已經物色到幾位很有經驗並從事過這方面工作的專家,比如這位鄭先生,已答應出任我的副手。世上無難事,只有肯登攀。我們眾志成城,相信心想事成,下面讓鄭先生說吧……」說到最後,簡直有點語無倫次了。

畢刀長吁一口氣,總算把這一席話大致不錯地背完了。特別是不失時機病人就是你的自留地,你不在,別人也不好替你鋤草捉蟲。有幾個病人的醫囑要馬上更改。病情變化了,就像季節變化了,要隨之增減衣服。你沒給病人及時更動醫囑,就像天熱了,你不給孩子換單衣,孩子就只好熱出痱子。畢刀有些愧恧,她以前是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的。還有幾張檢查單也堆在那裡,像是偵察兵抓回來舌頭吐出的情報,也因她這個總司令不在,毫無意義的散落着。

「畢大夫,您的孩子的病好些了嗎?」小hushi關切地問。

「孩子的病?……啊啊,好……好些了。謝謝你們這樣惦記着。」畢刀埋頭處理病歷,以掩蓋自己的失態。

「明天有唐糯米的手術,您可得休息好了。家裡有病人,最熬人了。一場手術就是一場仗。」小hushi老氣橫秋地囑咐她,畢刀覺得很溫暖。

按照以往的慣例,應該再把唐糯米的手術方案推敲一下。畢刀看了看錶,匿名信約會的時間快到了。

出了辦公室的門,她看到唐糯米的丈夫。老漢眼巴巴地看着她,希望她能主動地過問點什麼。病人的家屬一般不敢打擾醫生,總是潛伏在醫生必經的路上,想讓醫生在看到自己的同時,聯想到自己臥病的親人,多想出治病的好辦法。

畢刀不耐煩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這是什麼意思呢?是你婆姨的病我知道了,你就不要再羅嗦了?還是手術沒有問題,你就放心好了?畢刀自己也說不明白,只是想快點擺脫繁雜的事物,去把匿名信的謎底揭穿。

畢大夫遠遠地就看見,在兒童樂園的入口處,有一個身穿很乾淨的舊軍裝的中年男人,安詳地站着。

這是一套假軍裝,從來沒有綴過領章帽徽的軍裝。這個瞞不過當過兵團戰士的畢刀。軍裝的領子是均勻一致的淺綠色,沒有領章遮避過的濃綠方塊。

畢刀徑直向他走過去,那個人也迅即迎了上來。

「你就是……」兩個人幾乎是同時說出這句話,但畢刀說了半句就沒了下文。她總不能說:你就是匿名信的作者吧?雖然她極想這樣說。

「你就是……畢蘭大夫吧?」來人說完了這句話。

「是的。」畢蘭很矜持地說。事情就這麼開始了,似乎比她設想得簡單。

「我的名字想來你一定是很熟悉了。這兩天,我的耳朵一直發熱,有人在不斷地重複我的名字。」來人說。

「我並不知道您是誰。」畢刀直截了當地說。

「我是浦為全。」來人伸出了他的手。

浦為全?浦為全是誰?這個名字很熟,似乎震動過自己的鼓膜多次,但她確實沒見過這張像黑人領袖曼德拉一樣,泛着釉彩的黑臉。

她歉然一笑說:「真對不起,我不記得了。也許是當醫生每日接觸的姓名太多,我對人的名字反應很遲鈍。您能介紹得再詳細一點嗎?」

浦為全笑了,笑得很盡興:「我就是您企圖顛覆的那個人——九星出版公司的現任總經理。」

喔!

狹路相逢。

畢刀確實從鄭玉朗和曹老還有山楂會長嘴裡,多次聽到過浦為全這個名字。但那只是一個抽象的音符。她似乎從沒想到,那是一個活生生的散發着烤人熱氣的男人。

畢刀一時有點窘。

「您——好——」她拉長聲音說。她並不想問他好,甚至不想見到他。問好只是基於禮貌,拖長時間以調整情緒,她後悔沒讓先生一道來,或者乾脆應把鄭玉朗揪來。

「很想同您詳盡地談一談。」浦為全單刀直入。「噢……好。我還有一個助手,讓我打個電話,約他來一道談吧。」畢刀終於想出計策。

「您說的是曹畏三的女婿鄭玉朗先生嗎?我看就不必了。你們還並沒有取我而代之,這次也並不是移交工作。我只是想同畢女士單獨談一談,我知道您似乎不太樂意。但你我之間,這樣一次談話是不可避免的。遲早而已,早比晚好。」

畢刀不是個拖沓女性,既然一定要發生,索性早點挑明了好。她點了點頭。

「我們在哪兒談呢?」浦為全環視四周。兒童公園的轉馬孤伶伶地兜着圈子,只有一個孩子坐在一匹黑馬上,他的父親奮力地推着馬屁股,整個馬群咿咿呀呀地旋轉。

「還很複雜嗎?像中國入關的烏拉圭回合?」畢刀原以為三言兩語就可解決問題。

「一言難盡。我希望能有一個比較好的談話環境。到我的出版公司去吧。您也可以參觀一下。」浦為全以主人的姿態熱情相邀。

「這……恐不合適吧?」畢刀雖沒有商海知識,也敏銳地覺察到這是一個陷階。假若真的承包皮成功,畢刀就要以嶄新的身份,出現在公司的員工面前。那麼這一次見過她的人,就會有猜測和傳言。此刻還是不見為好。

浦為全並不勉強,點點頭說:「以後再去也好。那這一次就到我家去好了,看看我是否如外界所傳,已然暴富?」

畢大夫淡淡一笑,說:「我也不是公檢法。府上改日再去拜訪。」她從小就不願意到陌生人家裡去。

「那麼……到哪裡去呢?」浦為全真的有些犯愁。「要不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這麼早就吃飯啊?我實在吃不下去。」畢刀這一次說得倒是實情,醫生的生活是很規律的。

「要不,到您的家裡去吧?」浦為全不動生色地說。他並沒有因畢刀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而惱火,只是以不斷的建議重申自己的主張。

「這個……」已經拒絕了多次,畢刀真是不好意思再說「不」了。雖說不想把一個生人引到自己家,又一想,匿名信人家都送得到,想必也沒什麼可保密的了。就想答應了算了。但她的臉色還是不很情願的樣子。

浦為全看在眼裡,說:「初次見面,畢女士若是覺得太唐突了,以後我再登門拜訪。我剛想到了一個好的去處,又安靜又閒適。人不多,也不少。既可以交談又比較符合安全的要求。」

畢刀被人窺破了心思,略有些尷尬。聽說有這樣一個好地方,忙說:「在哪兒?」

「就是這兒——兒童樂園。我們一塊去玩大型遊藝機吧!」浦為全掏出鈔票,「我請您玩這種很驚險很刺激的成人遊戲。」

畢刀再不能拒絕了。

浦為全買了最為昂貴的遊樂園通用門票——就是進得門去,不論多麼奇妙的遊藝機,你都盡可以重複乘坐,再不需單獨買票了。浦為全又周到地買了麵包皮和飲料,丟了一份給畢刀,說:「讓我們來一次真正的夏遊吧。自打我當了總經理,就再沒有輕鬆過。」

正是上午,遊樂園裡人不多,但也不很少。輕微的暄鬧給人以勃勃的生意又不太嘈雜。高聳入雲的摩天輪像巨大的水車,緩緩滾動,切割着湛藍的天空。每一架懸掛的小房子,都像神話布景似的,搖搖晃晃地被送上天穹。有遊人的小屋就緊閉着門,不知他們在天空中講着什麼。沒人的小屋子的門就虛掩着,好像藏着巨大的秘密。

遠處的翻滾過山車,像紅色蜈蚣。先是假裝鎮定地攀爬着,突然一個兇猛的俯衝,然後像氣血攻心暈了頭,瘋狂地來了一個大迴環,緊接着又是一個乾坤倒置……遊人裂帛一般齊心協力地驚叫,震盪衰字。

在最忙最亂的時候,居然有機會來玩。真是不可思議。畢刀想。

他們先上的摩天輪。

一座標號為13的藍色小房子,像一條校辮魚敏捷游來。服務生將房門拉開,小房子繼續沿軌道弧形滑動,當它位於巨大圓周的最低點時,浦為全搶先,畢刀隨後躍入,服務生將房門閉好。

尖頂的小房子裡面潔淨平穩,好像森林深處供七個小矮人居住的宿舍。面對面的兩排椅子,赭色的皮面像岩石一般牢固。

極細碎的咯吱聲從靠近輪軸中心一側傳來,提醒你這不是在地上,而是在飄渺的空間。小房子像空水桶,被一種無名之力牽引着,無可遏制地升向高空。

兩個人面對面地坐下,四目對視。

「這真是一個談話的好地方。」畢刀說。

「是的,沒有竊聽。只要你沒帶錄音機,我們所有的話將隨風而逝。」浦為全說。

「我帶那個幹什麼?我們倆的談話不是純粹的私人談話嗎?」畢刀這樣說。心裡還真生出了遺憾,要是帶了錄音機就好了,可以請先生逐字逐句地分析,有風從欄了鐵條的窗戶魚貫而過,使人頓生寒涼。

「我也沒有帶。我有的時候會帶。但今天確實沒有,你放心。當總經理有時要生小人之心,這是職業需要。但今天我很坦蕩。先說說我的經歷吧,因為我對你已經很了解,而你對我一無所知,這不公平,我這個人喜歡公平……」浦為全沉思着說。

藍色小屋已經升到摩天輪的最高點了。一瞬間,無依無傍,飄蕩在碧空之中。

「你是說,你對我所知甚多?」畢刀愈發覺得寒意濃了。

「是的。」浦為全不掩飾地說。

「你雇了私人偵探?」

「不要說得那麼聳人聽聞。您大小也算個知名人士,打聽起來並不太困難。只是要弄清楚你和曹老女兒的關係,費了一些周折。您和曹老看起來素昧平生,其實還是裙帶關係。」

藍色小屋開始下降,浦為全這番話說得很平和。

「我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畢刀說的是實話。

「不要把自己說得那樣清白。」浦為全不屑地搖頭。

小屋緩緩下滑,以覺察不到的速度,將他們重新安放回地面。服務生殷切地將門打開,示意他們下來。

「請關好門。我們還要轉上去。」浦為全毫無表情地說。

服務生順從地關好門。用眼睛靜靜地盯了他們一下,心想這是一對怎樣的男女呢?搞第三者吧?神氣不大像啊。

畢刀一副悉聽尊便的神態。該說的總要都說出來,就像癤腫紅了,就要切開排膿。

當小屋裡重又是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浦為全似乎忘了剛才的話頭,隨隨便便地說:「為了今天和你的會面,我很發愁。不知道穿什麼樣的衣服好。」

畢刀很好笑。只知道女人們出門好打扮,誰知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也費了心機。她看着這位據說已腰纏萬貫的總經理寒酸的行頭,說:「所以您特意穿戴得像舊社會一樣,以求哀兵動人。是不是?」

浦為全即刻反駁:「這是我最喜愛的服裝,怎麼能說像舊社會?不錯,我有很多套衣服,各有各的用處,比如會見政界要人富賈大款什麼的,我就穿名牌西裝,扎幾千塊錢一根的腰帶。我要到印刷廠盯活的時候,就穿工作褲和大背心,有的時候還光膀子。逢年過節給財神磕頭的時候,我就穿長袍馬褂,像黃世仁的打扮。我想中國的趙公元帥,可能不喜歡西服革履,別惹得財神爺你一燒香他掉了屁股。但所有的衣服里,唯有這套兵團戰士服我穿着最自在。所以我遇到非常棘手的客人時,就會穿上這套衣服。」

「這麼說,我使你很為難了?」畢刀揚揚眉毛。

「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浦為全咄咄逼人的地反問。

「是啊。我也棘手。」畢刀承認。雙方巨大的裂隙,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彼此反倒自在了。

「我是來勸說您退出這場角斗的。」浦為全直言要害。

畢大夫全身皮膚陡地收縮,連睫毛都緊張起來。浦為全可不是山植會長,今天是與虎謀皮。

她極力在臉上安好一個微笑,然後說:「事已至此,不可能的。」

浦為全說:「對於商人來說,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當然了,我們現在各為其主,本來是道不同,不可與之謀的。但我想,我們的分歧再大,也比當年的毛澤東和尼克松要小吧?他們都可以坐到一塊,我們也可進行極為坦率的談話。我喜歡『極為坦率』這個詞,我記得是在中美聯合公報里第一次用的這個詞。您先聽我的理由,在我談完以後,您當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作出判斷。」

藍色的小房子一圈又一圈地旋轉着,好像一盤巨大音帶上的唱針。一個人的歷史漸漸展開。

「借用一句宗教術語,我是一個先知先覺者。您不要瞪眼睛,我是用自己的命運打了一個賭。現在人們覺得出版公司是一隻會下金蛋的母(又鳥)了,但幾年以前那是一隻瘟(又鳥)。我從兵團回到北京,當一個普通的工人,我不甘心。當機會出現的時候,我像狼一樣的撲了上去。那時候,你們到哪裡去了?你們吃着皇糧,在受人羨慕的皮椅子上,把我這樣的人視作亡命徒。你們等着看笑話,以證明你們的高貴和遠見。我的血液里真的流着流氓無產者的血,寧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嚇死。寧可撐死,不能餓死。所以。我挺而走險,承包皮了出版公司。我含辛茹苦,這其中的波折我就不同你細說了。總之,我抓住了一個機會,而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知識分子,失去了它。現在,你們明白過來了,看到那棵病秧秧的桃樹活過來了,開始結桃子了。不但結桃子,還結蘋果,結哈密瓜,你們就眼紅了,摩拳擦掌地要把桃樹搶回去了。為了奪回失去的機會,而且使這次掠奪道貌岸然,顯出名義上的公平,他們抬出了你。其實你只是一道煙幕,好戲還在後面呢!」

摩天輪的正軸該上油了,運行得十分沉重。

畢大夫緊緊地閉着嘴。她是怕自己不由自主地半張了嘴,顯出魚一樣的驚愕來。

「他們是一個家族,而你是一個外人。我沒有想到他們最終走上了家族統治的道路。曹老並不是最厲害的,他的子女也並非窮凶極惡的衙內。但他們看到了這步棋,雖說晚了,還要後下手為強。我可以理解他們,卻不理解您——畢大夫。您一個兩姓旁人,在這樣的激烈競爭里,您想得到什麼?您能得到什麼?就算有了收益,您分到的是一杯殘羹。假若出了問題,一切責任都要你來負。因為您是白紙黑字簽名畫押的法人……」

浦為全的每一句話,都像燕山雪花,席一般地飄來,攪得周天寒徹。

「可是,我可以就法人一事,同鄭玉朗到公證處公證……」畢刀慌忙解釋。這是她最後一件禦寒的袈裟。

「作為一個操刀的醫生,還能想到公證,真不簡單。」浦為全由衷的誇讚。但他嗖地話鋒一轉:「不要把公證想得那麼萬能。我現在就與你去公證,說你所有的事都由我負責。假若你殺了人,拿出這具公證書,難道就是我去坐年,你反倒逍遙法外了嗎?這是不可能的。法律自有它的威嚴。」

畢刀被唬得心跳窘急,特別是法人一事,切中要害。但看着浦為全太囂張了,便鎮定精神,冷冷地問:「你既然這麼懂法律,為什麼承包皮了不給錢啊?這不是賴帳嗎?」

畢刀並不是為了給浦為全難看,這的確是她毅然相助曹末生一家,最基本的動因。

「你說得對,只是口氣還不夠狠。我要是處在你的位置,也許會破口大罵的。您畢竟比我有教養得多。我要告訴您一個秘密。」浦為全仿佛要展示一個寶貝。

畢刀凝神靜聽。

「出版公司是誰的?是國家的。國家又是誰的?是人民的。人民又是誰的?是大夥的,人人有份,包皮括你我。我每年給他們交錢,他們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問過你我沒有?這不就成了我既是實際上的長工又是名義上的老財?所以,我不交。我不欠國家的稅金,這就不犯法。這幾年,我改善了大家的生活,大家都擁護我,不信你可以去做民意調查。聽說要換人,他們都說要給新來的人一點厲害看看,怠工!當然了,我自己也賺了一點。為什麼我就不該賺?就只有鄭玉朗賺是應該的嗎?」

畢刀被這一番話說得暈頭轉向,但還有一點是清醒的,說:「鄭玉朗把幾年的錢都一次打到協會的帳上,畢竟是言而有信的。」

浦為全鄙夷一笑,說:「這個鬼伎倆騙誰?他不過是利用關係,搞一筆短期貸款,錢打過來,把我的權顛覆了。然後再把錢還回去,主人還是一場空,不過成就了他們家族的事業。到那個時候,會有人找你的,因為是你在承包皮書上籤的字。」

畢刀不寒而慄。她既是對浦為全更是對自己說:「曹家他們不會的!」

浦為全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態,說:「他們一定會的。你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明白。但是我不怕。我有我的關係,有我的勢力。我會跟他們干到底的。」

藍色小屋子又轉到了大輪盤的最低點。畢刀不由分說地示意服務生開門,率先跳了下來。

「怎麼,不玩了?」浦為全關切地問。

「不玩了。」畢刀說。

「那咱們去坐翻滾過山車吧。在頭衝下的那一瞬,你會咆哮。在現代都市的人,被剝奪了咆哮的自由。能自由自在地驚恐萬狀地咆哮一聲,是一種幸福。」浦為全真心相邀。

「我現在一點都不想咆哮,我想安靜。我告辭了。」畢刀扶着太陽穴說。

「好。再見。不管您作出什麼決定,我都很尊重您,都會奉陪您把遊戲玩下去。」浦為全彬彬有札地說。

晚上,先生很想詳細了解談話的全過程。但是,畢刀沒有心緒。「我明天有一台大手術。想好好休息一下,等我手術完了,再說。好嗎?」

「不好。手術對你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但這個人的出現,卻是需要我們當機立斷的。」先生很鄭重地說。

畢刀不好拒絕,約略地說了說。

「摩天輪在天上轉了那麼長的時間,就只講了這幾句話?你不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壓縮了浦為全的話。我想知道他的真實想法。原裝的。」先生不客氣地說。

「怎麼,您一直跟着我?你不是個大忙人嗎?」畢刀驚異。

「當然了。自己的妻子去跟一個匿名信的作者會面,我就是再忙,也要保護你的。」先生輕描淡寫的說。

畢刀便很感動。她想,這茫茫人海中,誰是自己的親人?不就是先生嗎?抑制着疲勞,將白天的對話原原本本地複述了一遍,恨不能連標點符號都凸現出來。說到最後,倦意襲來,睫毛像刷了膠水。連她自己都挺奇怪:當時精神高度緊張,心弦繃得炸裂,現在怎麼鬆弛得像一張破魚網?

「你說,曹家……能是那……樣的嗎?」她昏昏欲睡,但還是把這個自認為最重要的問題,吐了出來。

「我們先不要去管曹家怎樣想的了。」先生沉吟着說:「這個浦為全,的確是個人物。他說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什麼問題?」畢刀打起最後的精神。

「機會。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面對的再不是一張可畫最新最美圖畫的白紙,而是一桌擺滿了許多盤盞的桌子。有的盤子只有骨頭沒有肉了,比如我們的那家工廠。但有的盤子,香氣嘖嘖,大魚大蝦。人民共同積贊的財富,是一塊大蛋糕。他浦為全手疾眼快,先用刀子切了一塊。鄭玉朗不甘示弱,也伸出了他的長把勺子。當然,他現在是假了你的這隻手。從名義上看,畢蘭是被曹家利用了。但實際上,我們為什麼不可在這其中,也伸出自豪的小勺子呢……」說到最後,先生簡直就是自言自語了。

畢刀朦朧中驚訝地說:「這麼多勺子一起上,蛋糕不是要被私分光了?」

先生不屑地一笑說:「只要蛋糕表面的奶油花還在,沒有人會發現蛋糕已經變小。」

畢刀沒有再答話,昏昏睡去。

早上起來,先生說:「你有點像熊貓了。」

畢刀知道他不是好話,但不知嘲諷的具體所指,只好問:「哪點像?」

「眼圈。」

唐糯米被推進手術室。她的老漢顛顛地跟在手術車旁邊,想囑咐點什麼。該說的話又早已說完,便怕冷似的一口一口哈着氣。倒是白被單下鼓着大肚子的女人比較鎮靜,小聲說:「街去吧,看看有甚給孩子買的東西。聽說穿針引線的一會兒就完,跟納雙鞋底似的。聽說給我手術的畢大夫活計可好了,單是切下的瘤子就有一馬車……」老漢說:「是的啊。人都這麼說,咱就有救了,手術半截要是麻藥勁過了,你可好生忍着。不興喊疼,別亂了大大的心……」

兩人講話的時候想彼此看着臉,轉動身子,窄的手術車就不易平衡。推車的hushi不耐煩了,說:「羅嗦個什麼呀,好像生離死別。唐糯米你是全麻,什麼都不知道,就像睡一個覺,再出來時瘤子就沒有了。放心好了。」

畢刀願意給病人上全身麻醉。在強制的平靜睡眠中,打開病人的腹腔,就像打開一口沒有主人的箱子,翻揀騰挪無所顧忌。外科醫生講究的是快捷準確機敏,這些都不是簡單的惻隱之心所能奏效的。在手術的全過程中,你越是不把病人當人,越可以恣肆汪洋地操作,成功的把握越大。外科手術不是徒有虛名的漂亮孔雀,它是嗜血的蒼鷹。

麻醉就要開始,畢刀最後一次看了看清醒的唐糯米。唐糯米說:「大夫,讓您受累了。」

畢刀溫和地說:「這是一個一般的手術,待你醒來,一切都好了。」

唐糯米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畢刀戴上淡藍色的手術帽,淡藍色的口罩。手術室瀰漫着矢車菊般淡藍色的情調,為的稀釋血液的恐怖。

無影燈詭橘地亮着。它並非無影,只是將影子沖淡,好像一杯兌水過多的咖啡,無聲地在手術台上空浮動。

畢刀喜歡鮮血的澀甜氣。一聞到血的氣息,她就像獵豹一樣亢奮起來,頭腦清晰若冰,指掌運作如風。

但是,今天這一切來得格外緩慢,好像起跑線上的選手,遲遲聽不到發令的槍聲,進入不了激動狀態。她揉揉有些僵硬的手指,疑惑地想,難道醫學也像狹隘的情人,容不得半點其他行業的染指?

鴨嘴鉗夾着碩大的棉球,消毒皮膚。唐糯米的肚子像一口偏扣的尖鍋,堅硬的脾臟腫瘤把皮膚撐得薄而透明。

畢刀擎起手術刀,刀尖在無影燈下爍目地一閃,就濺上了櫻桃紅的血跡。

刀口平直若弦,張力很大的皮膚像鼓面一樣豎直裂開,腹腔仿佛一個外拉過狠的抽屜,臟器嘩啦啦攤了出來。

手起刀落,動作翩若驚鴻,誰見了都會夸這是一筆好刀法。只有畢刀心裡搖了搖頭。

按照以往的慣例,她會更仔細地推敲切口的走向,猶如美女精心描畫她的嘴唇。病人手術後還要承擔繁重的勞動,怎樣才能讓刀口走向更合理,皮膚恢復的更平坦?在這個女人以後漫長的歲月里,當她奮力幹活的時候,不會叫肚子上的刀疤牽扯出錐心的疼痛?這是一個優秀的外科醫生和一個手術匠人的區別。

但是這一次,畢刀沒有下一點功夫,用了一個最常規的刀法。沒有人能挑剔出什麼,天上人間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這是對病人的搪塞。

打開腹腔的那一瞬,按照常規畢刀會有意識地後退半步,以躲避人體臟器特有的罡氣。這是老醫生教給她的,說醫生聞了這種氣息,會頭暈的。但是今天她忘了。

紫褐色的腫瘤和脾臟緊緊地依偎在一起,猶如古樹洞裡贅生的枯藤。不,那不是枯藤,有強大的血脈供給着它的營養,無數筋絡纏繞其上,整個瘤體顯出邪惡的波動。

情況比預想的複雜。血管腫瘤和脾臟粘在一起,就像曹老、鄭玉朗、山楂會長還有浦為全糾纏在一起……

「給我血管鉗……」畢刀對hushi說,竭力收攏自己的精神。

分離血管,用鉗子夾斷血流,絲線結紮。好,切斷血管。

手術就是把贅物割除,但是投鼠忌器啊,腫瘤粘連太緊,體積巨大,成功地把它取了出來,可以給自己的學術論文增添光彩……可是假若真的去當總經理,學術論文還有什麼意義呢……

「要卵園鉗……」手術越做越深了,像掘一口井。

……但是當醫生要比總經理保險得多……天下有很多的總經理,外科醫主,特別是好的外科醫生可是有數的啊,可總經理的收入高。你要是美國的外科醫生,當然就不必想這麼多了,但你在中國呵……

「手術剪……」畢刀用戴着乳膠手套的手指,撐開剪刀的雙翼,把不鏽鋼薄而微有弧度的鋒刃,送到腫瘤底部。新鮮的血像剛出鍋的炸糕,又熱又粘,給醫生的手一種很舒適的感覺。

唐糯米無聲無息地躺在手術台上,好像一床打開的舊棉絮。這是一次短暫的死亡。她是一台殘破了的機器,由醫生將她修補一新。在這個過程中,她孤苦無助。她的生命細若遊絲、栓在給她做手術的這位醫生的小手指上。

手術器械hushi發現畢大夫今天神色恍椒,不斷有小的愣怔打斷她迅捷的操作。仔細看去,她露出在藍色口罩上的雙眼,猶疑而疲倦。想起她因為兒子有病已操勞多日了,便十分心疼,但這是手術台上,連一句關切的話也沒法說,只有更努力地配合畢刀的手術步驟。

清除了瘤體的外圍,就開始最後的攻堅了。剪去雜蕪,腫瘤更加猙獰,好像千瘡百孔的礁石。瘤子的根部匍匐在腹腔後壁,似一叢毒罩。它的要害部位,目力完全達不到,任何儀器也幫不上忙。只有憑着醫生指尖精細的紋路和多年積攢的經驗,盲人摸象般探索手下的物體究竟是血管是韌帶是腫瘤是臟器還是……?

滑溜溜的一片,到處都是血的泥濘,混飩一片……是啊,哪裡是路啊……現在已經陷進去了,要是不干,曹老的面子往哪裡放?怎麼再見曹末生……那就不見好了……可是先生說這是一個機會,我們最後的機會啊……這到底是血管還是瘤子呢?要是能把病人的肚子扒開來看一看就好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是血管就要扎住,是筋膜就要剪除……要是能鑽到曹末生的肚子裡看一看就好了,她真的像先生說得那麼有心機嗎……

「畢大夫,您的手伸了半天了。到底是要鉗子扎血管?還是要刀子切腫瘤?您的手勢我看不清楚……」遞手術器械的hushi為難地說。

今天,畢大夫已經連連打出這種含義模糊的動作,配合多年的hushi總算半猜半蒙地對付過去了,沒有出差錯。但這一回,實在是難以斷定。況且這次器械的區別,昭示着手術步驟的趨向,就像一個是水,一個是火,南轅北轍,後果完全不同。hushi不敢擅猜,唯唯請示。

手術者的手勢曖昧,意味着思維混亂。手伸在半空,好象討乞,自己也不知到底是什麼。hushi一叫,畢刀嚇了一跳。手術台上走神,就像戰場上開小差一樣,實在是醫生的恥辱。她慌忙掩飾住自己的失態,剛想說什麼,忽然一陣昏眩,16頭的無影燈突然幻化出32頭、64頭以至無數閃光的斑環,白色的手術台像舢板一般搖晃,沾了鮮血的紗布團像桃花遍野怒放,開腸破肚的唐糯米也不再躺着,而是與她平行地靠立在一起……

「畢大夫,您的臉色特別不好,是不是休息一下……」助手是離她最近的人,最先發現了畢刀的虛弱,忙說。

「不。我……能行……」畢刀喘了一口氣,竭力控制住自由化的坍塌感。醫生做一台手術,就像老藝人雕一根象牙,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易手的。手術是絲絲入扣的事,做到什麼地步了,唯有你自己最清楚。要知道這不是平常的活兒,手術單下臥着的是一條喘着氣的命啊。

畢刀命令自己全身總動員,精神就像沒了電的電池,又放在火上烤了烤,依稀發出微弱的光了。

「真對不起,我剛才沒看清楚,您是要鉗子還是刀子?」hushi委婉地再次提問。

「要……刀子。」畢刀略一躊躇,發了指令。

這就是說,她已確認在唐糯米的腹腔深處,人眼所看不到的那一片沼澤,是腫瘤的粘連纖維。她要用刀,將它最後殺掉。

刀柄遞過來了,準確地落在畢刀半屈的手掌中,位置之適宜,使她可以立即用刀鋒刺向任何部位。刀刃像一枚初生的銀色柳葉,寒光凜冽,在空氣中輕微抖動,發出嘯聲。

唐糯米靜靜地躺着,全然不知她的生命之弦就要斷了。畢刀把手術刀探進瘤體下部。現在,幾乎看不到刀柄了。醬色的腫瘤覆蓋了刀子,刀子還沒有使用就已裹滿血漿的粘液。

畢刀聚集精神,最後地觸摸了一下她就要下刀的部位,那裡像墳場一樣深奧。她竭力排除干擾,停息了片刻,最終判定那是腫瘤的邊緣。她屏住一口氣,右手緊緊地捏了刀,左手指艱難地在一片血液的滑膩之中,引導着刀片尖弧形的前端。

好了,就是這裡了。她右手虎口猛地一緊,全身精力灌住到手指的方寸之地,刀鋒以雷電之熱劈殺下去,她感覺到金屬在活體中橫行的快意。巨大的瘤體像被砍斷了一隻腳的怪物,趔趄不止。

這是最後的分離,患部與健康,應該像桔皮與桔瓣一樣相互脫落,腹腔驅走了強盜,重新打掃乾淨……

預想中的情景沒有出現。

在一個短暫的空白之後,無數的鮮血像馬群一樣奔騰而出,沸騰的血泉噴涌四濺。唐糯米敞開的腹腔頓時注滿紅汁,傾刻之間形成一個血湖泊。濃烈的澀甜氣息,狼煙般筆直地沖向手術室天花板。病人的血壓帶着呼嘯飛速下降,心跳微弱得如曠野的磷火……

手術中最可怕的大出血!

畢刀誤傷血管。

手術室里渺無聲息,好像人們在一瞬間全都死去。久經沙場的hushi和助手將巨大的驚愕困鎖喉頭,等待主刀醫生處理災變的指令。

血使畢刀空前的清醒了。行醫多年,這是她最嚴重的一次失誤。她在台上,當然遇到過更兇險的境況,但那多半是因了病人自身的重篤而導致危難。她還是第一次以自己的疏漏,將一條生命推入深淵!

不應該啊!焦焚與悔懊煎的着畢刀的心,但她依然是冷靜的。她的手還潛在病人的臟腑深處,距離那根突突冒血的管道很近。現在不是檢討自身的時候,救人如救人,她必須挽狂瀾於即倒!

加壓輸血。

開闢第二液路。

開動吸引器,消除腹腔積血。

注射強心藥物。

畢刀使出渾身解數,橫刀立馬,慘澹經營,刀光血影,殫精竭慮。一道道的命令,自畢刀嘴裡發出,整個手術室陷入緊張壓抑的忙亂之中,大瓶的鮮血像小孩飲礦泉水一樣,咕咚咚灌進了唐糯米的機體。

唐糯米始終沉睡如泥,不知道自己曾被裝進死亡的黑色斗篷。

她要為這些鮮血付出一大筆藥費。

畢刀終於搶救回來唐糯米的生命,並堅持着把病人的手術做完了。她靠着無影燈冰涼的燈柱說:「請給我擦一下汗。」

巡迴hushi靈貓一樣地跑過來,用蘸着鹽水的大紗布墊,輕試畢刀的額頭。醫院的擦汗也像擦血一樣,不是抹,而是輕輕地貼附在濕處,靠純棉纖維把液體吸走。儘管出了這樣大的事故,hushi仍然尊重畢刀。

畢大夫的額頭鋪滿了汗,好像那裡降過一陣冷雨。

畢刀說:「謝謝。」然後,hushi就接到了一個傾倒的白色影子。畢刀昏厥在手術台前。

唐糯米的老漢早就覺得,這屋裡的事,不對頭。一瓶瓶鮮血往裡送,所有的人都麵皮繃得緊緊。問誰誰都還不說。

他實在忍不住了,劈頭抓住一個hushi,黑黑的手指甲深深地掐進了hushi的白工作衣。

「你說,說我婆姨怎啦?她是不是已經不在人世了?你說啊!」

小hushi被剛才唐糕米的情形嚇得夠嗆,也沒敢計較老漢的粗魯。只是揉着胳膊說:「她的瘤子太難做了,象一個章魚耙得那麼緊。大出血,幸虧畢大夫醫術高明,這才救了下來。你老婆的命總算保住了,瘤子也切了。」

老漢雙淚直流,硬咽着聲說:「畢大夫是菩薩!」聽得裡面依舊不安寧,不放心地說:「你不是騙我吧?」

小hushi嘆了一口氣說:「現在是搶救畢大夫呢。」老漢嚇了一大跳,說:「醫生自家也會生病?」

小hushi知道畢大夫的情形不要緊,不過是累的。也不願意聽這話,就說:「瞧你說的,醫生也吃五穀雜糧,不但能病,還能死呢!」

老漢就捂着臉,嗚嗚地哭起來。畢刀被人攙着,虛弱地走出來。本來人們是要她躺在手術車上的,畢刀堅決不肯。聽見老漢哭,就停下腳步,溫和地說:「你不要哭了。你的婆姨沒事了。所需的醫藥費,我替你出。」

老漢的膝蓋就要發軟,畢刀疲倦地擺擺手,說:「你應該罵我。」

小hushi跑過來說:「畢大夫,您手術的時候,有好幾個電話找。好像是一個女的,兩個男的吧。都說有急事。」說完,又饒舌地補充,「那個女的就是上次說發財的那位。」

畢刀說:「我剛用了鎮靜劑,現在要到值班室休息一下。再有電話來,你們就說我睡了。」

小hushi說:「知道嘍。」突然又想起來問,「要是您的先生打來的電話呢?」

畢刀說:「也這樣講。一切等我醒來再說。」[1]

作者簡介

畢淑敏是國家一級作家、內科主治醫師、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北京師範大學文學碩士心理學博士方向課程結業,註冊心理諮詢師。著有《畢淑敏文集》十二卷,《孝心無價》,處女作《崑崙殤》(《阿里》)長篇小說《紅處方》《血玲瓏》等,中短篇小說集《女人之約》等,散文集《婚姻鞋》等。多篇文章被選入現行新課標中、小學課本。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