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立夏(古歌)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那年立夏》是中國當代作家古歌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那年立夏
那年立夏,田野如詩如畫。那些難得一見的勞作大場面,至今仍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東方既白,山腳下的四合院裡,一群雞陸續走出雞圈,去到院壩里尋找蟲子充飢。一隻公雞拍打着翅膀,「哦哦哦」一聲長鳴。下一秒,公雞紅着臉,伸開半邊翅膀,斜着身子繞着一隻母雞轉圈圈兒,欲對母雞行不軌之事,可母雞並不下蹲,蹲在核桃樹上的花狸貓突然跳下來,驅趕着好色的公雞。解除險情的母雞趁機溜走。
吃過早飯,老爸牽着灰色的水牛出了四合院,我手拿一根黃荊條跟隨牛後。
竹樹掩映的村莊,被裊裊炊煙籠罩着。太陽還沒上班,藍色天幕下,醒得早的幾粒星星,不停地眨眼,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盛裝亮相的山水草木。 「咕咕咕!咕咕咕!」山林中,斑鳩帶着節奏,重複着悅耳的聲音。
「播谷!播谷!」遠處,布穀鳥清脆的聲音,似乎在提醒農人,該播種了。
「嘎嘎嘎,嘎嘎嘎!」一隻喜鵲衝出林子,滑過天空,報告着豐收喜訊。好像在開心地笑,「哈哈哈,哈哈哈!」
林間鳥語恰恰,一串接着一串,問候着早晨,問候着村莊,問候着陸續出工的農人。
小河如帶,碧水靜柔。楊柳垂帳,蛙鼓蟬琴。
水牛入水,漣漪一圈一圈擴散。它的大半個身子沒入水中。牛頭露出水面,牛角彎彎,一雙大耳朵時不時地扇動着,驅趕着空中的蟲子,一張大嘴,啃食着青青河邊草。小河對岸,一群黑、白、麻三色鴨子「嘎嘎嘎」撒着歡,拍打着翅膀,自岸上撲向水中。有的扎猛子玩兒,有的追逐嬉戲,有的拍打着翅膀掠過水麵向前作飛行狀,有的將鴨喙朝前反時針旋轉180度,勾起河水,沖洗着自己豐滿的胸脯。
阿爸蹲在河邊,用牙齒叼着旱煙袋,兩片嘴唇,一張一翕,吧嗒吧嗒溢出縷縷青煙。我卻在河邊的麥地旁邊,追捉一隻善於跳躍的綠色油灶雞(蝗蟲)。那油灶雞三蹦兩跳,就跳進麥地沒了蹤影。
暖風報到,麥地浪金。一隻正在麥稈上攀爬的七星瓢蟲,六條腿趕緊抓住麥稈兒,停止攀爬,兩根天線似的觸鬚動了動,似乎沒有嗅到周圍有天敵和同類的氣味,於是張開雙翅,準備起飛。
我回頭轉向小河,用黃荊條向河裡彈石子玩兒。牽牛到河邊,原本指望它能飲些水解渴,誰知這傢伙滴水不進,卻下河一邊泡澡,一邊吃起草來。老爸把穿過牛鼻子的繩子往岸上拉了拉,牙縫裡擠出一個「走」字。水牛似乎不願意離開,繼續抬頭吃着河邊的青草。老爸發力把水牛拽上岸,向田邊走去。
成噸重的水牛搖晃着鞭子似的尾巴走在田埂上,留下一個個桃心形牛蹄印,宛如古時候合在一起的合歡桌桌面圖案。斜坡上,滿是綠葉的桑枝長臂管轄,攔住去路。見有人過來,正摘桑葉的女人趕緊手握桑枝彎向自己,水牛將又大又長的舌頭伸向背簍里的桑葉,卻被老爸手中的繩子拽開。
「海哥,這麼早就出工了?」摘桑葉的女人跟老爸打招呼。
「你也不晚嘛!」
比鄰小河這片沖積小平原,土壤肥沃,被稱為農田中的「寶勒肉」。麥田裡的每一枚麥穗兒,都比長在山坡上的麥穗兒長一些。
24節氣中的立夏,將春天畫上句號,開啟升溫模式。「麥到立夏死,谷到處暑黃。」這是天府之國的一句農諺。意思是說,不管麥子種得有多遲,立夏一到,統統成熟。這不,麥子用金燦燦、沉甸甸的果實默默回報田野,回報農人。農人也喜歡這樣的色彩,即便再苦再累,心裡也是樂滋滋的。因為,半年辛勤勞作得到回報,值了。
舉目四望,原野之上,青黃相接。黃色是成熟的麥子,青色,是剛栽插不久的秧苗。麥田裡,一群麻雀似乎感到了口糧危機,在麥穗上跳躍着,張嘴享用着早餐。女人們蹲在田裡,手中彎彎的鐮刀,刷刷刷地響個不停。她們背後,還沒來得及打捆的麥個子,整齊地躺平。
「哞——」,麥田旁邊的幾塊水田裡,已有耕田的牛正在拉犁耕田。土坯翻過犁鏵,躺倒在渾濁的水中。一群男人肩扛扁擔,挑着一擔擔糞水,閃悠閃悠來到田邊,然後用糞勺舀着糞水潑向水田。老爸把水牛趕下水,給它套上枷擔和篾條編織的牛嘴籠,然後挽起褲腿,把膠鞋一脫,就下水耙田。這塊田昨天已經犁耙過了,今天還得用耙子蹚一趟渾水,一是把潑下去的糞水蹚到田中央去,讓秧苗們肥力均沾。二是栽下秧苗以後,濁水中的泥沙沉澱下去,正好蓋住秧苗的根須。用農家的行話來講,這叫給秧苗「定根」。
東邊山坳里,遲到的太陽羞紅了臉。一群中青年男人,穿着短褲,肩上扛着木質秧盆,從田埂上走來。路過麥田時,一個叫莽娃的青年停下腳步,目不轉睛地盯着正在割麥子的田寡婦。此時她蹲在田裡,衣服與褲子之間,露出白嫩的肌肉和一圈紅色內褲褲邊。她的一對雙胞胎女兒田田和晶晶正在拾麥穗兒。莽娃放下秧盆,跳下麥田,抱起一個小女孩,「晶晶,叫爸爸。叫啊!」「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早就死了。」
「你有兩個爸爸,死了一個,還有我呀!」
孩子媽媽田寡婦站起來,揮動手中的鐮刀說:「莽娃子,你短命娃娃想給晶晶當老漢兒。你問下老娘手頭這把鐮刀同意啵?」莽娃趕緊放下晶晶,手提秧盆跑掉了。男人們見狀哈哈大笑起來。「莽娃子,既然想抱到寡婦睡瞌睡,跑啥子嘛?你怕個錘子!」
陽光灑向村莊的每一寸土地,慷慨且公平。光膀子男人們陸續下田。他們把秧盆放在淺淺的水面,雙手一個360度旋轉加向前發力,一個個空無一物的秧盆,艦艇一般在水面飛起來。秧盆相互碰撞,改變着前進的方向,同時發出「咚咚咚」的碰撞聲。男人們赤腳下田,像打水漂一樣將秧盆二次漂出,直達對岸田埂邊,然後把從秧母田裡運來的秧苗,一捆一捆地放進去。這些離開大棚溫暖懷抱的秧苗,將紮根新「家」,接受陽光的沐浴和風雨的洗禮,茁壯成長,開花結實。
我掙工分最少,工作也最輕鬆,就是把尼龍繩的繩頭纏在帶來的黃荊條上,和對面田埂上的狗娃子,一起為插秧男人們牽繩子。每移動一次繩子間隔25厘米。只是,這個長度已經被事先做好的兩塊竹片代替,我和狗娃各持一塊。如此插秧,行距相等,一塊田就是一方秧苗矩陣,猶如古詩中整齊有序的排律。「手快如同雞啄米,退步原來是向前。」布袋和尚這句插秧詩詞,把插秧場景描繪得栩栩如生,同時還蘊含着深邃的哲理。這麼多年來,同類題材的古詩,恐怕無人能出其右。
白日中天,雄雞喔喔,此起彼伏。水牛被摘下牛嘴籠,正在田邊啃食着離離青草。老爸蹲在田埂上的樹蔭下,悠閒地吞雲吐霧。不遠處,麥田裡帶着草帽的女人們,開始捆綁麥個子。兩個男人正往架子車上碼麥個子。遠處,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前拉後推,將一車高高聳立麥個子運往打麥場。
歇息期間,插秧的男人們站上田埂,取下頭上的草帽當扇子,不停地扇着。有的扭扭腰,有的捶捶背。莽娃乾脆四仰八叉地躺在田埂上,並用草帽蓋住臉。這時候,有線廣播裡正播放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小青年們聽到動人的旋律就來勁,一雙雙皮糙肉厚的手打着拍子,跟着唱起來——
……
禾苗在農民的汗水裡抽穗
牛羊在牧人的笛聲中成長
西村紡紗(那個)東港撒網
北疆喲播種南國打場
……
小青年們覺得光唱還不過癮,一個個索性在田埂上跳起了赤腳舞。舞姿各異,且舞且唱且微笑,那麼熱情洋溢,活力四射。
忽然,不曉得是那個,驚叫喚地吼出三個字:「哇,黃鱔!」他這一喊,原本正在唱歌跳舞的男人們,紛紛撲過去,對那條黃鱔形成合圍之勢。他們腳下,濺起一尺多高的渾濁水花。包圍圈越縮越小。小青年們紛紛伸出粗壯的雙手,一下子撲倒在水田裡。那黃鱔渾身滑溜,多次從男人們手中逃脫。就這樣,黃鱔在前面拚命逃,男人們在後面使勁兒追,眼看要追上了,卻被它再次溜掉,搞得這幫小青年撲爬跟斗的,多次跌倒在水田裡,渾身泥漿,宛如一條條大黃鱔。小青年們哪裡顧得這些,爬起來繼續追。那黃鱔委實太狡猾,居然往插過秧苗的地方逃竄。眼看小青年們,就要追過去,關鍵時刻,隊長大吼一聲:「都給我站到!」小青年們像是戰場上接到命令,瞬間都停住了腳步。我明白,隊長不讓追黃鱔,意在禁止破壞已經栽好的秧苗,以免因小失大,將大傢伙幹了半天的勞動成果毀於一旦。
大傢伙眼睜睜看着那條黃鱔逃之夭夭,嘴裡噓噓不已。斑鳩咕咕咕地叫,我肚子裡也在咕咕咕地叫。隊長掏出懷表看了看,下達了收工令。小青年們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頭耷腦地走出水田,慢吞吞地去河邊洗手洗腳洗身子。
這時候,小甜甜急匆匆跑過來大喊道,「快來救人啊,晶晶掉河裡了!」
小女孩這一喊,男人們全都往河邊跑去。田寡婦更是發瘋似的,邊跑邊哭喊着晶晶的名字。起步較晚的莽娃,跑起路來力氣超人。只見他飛人一般連續跳下三道田坎,一路趔趔趄趄,抄近路趕在田寡婦前面,又第一個衝到河邊,撲入水中,向起伏不定的小女孩游去……
中午回家,母親已經做好了午飯:綠豆稀飯,大白饅頭,爆炒豌豆和着菜籽油炒得香噴噴的醃菜。這算是合作化年代農家上等的美餐了。如此美餐,並非一年四季頓頓都有,只有農忙時節才能一飽口福。作為一枚青蔥少年,我是巴不得天天農忙呢。
午後,驕陽似火。我牽牛途經打麥場。場上連枷翻飛,劈劈拍拍,帶着節奏。草帽下,女人們古銅色的臉上,掛滿汗珠,一如地上飽滿的麥粒。 打麥場旁邊,麥稈堆積如山。小甜甜和她的小夥伴們用這些麥稈,搭成一個個童話般的城堡,然後鑽進去捉迷藏……
「白日依山盡」之際,我牽着水牛來到打麥場旁邊的草坪上,給勞累了一天的水牛加餐喝大麥粥。捷足先登的十幾頭各色耕牛,正在享用一盆晚餐。
打麥場上,三颱風車咿咿呀呀地唱着歡快的曲子。三名婦女各自站在一颱風車前,手搖鐵柄,轉動風車。從麥穗兒上剝離下來的麥糠和麥粒,被放進風車上部的漏斗里,風吹着麥糠從風車尾部飄出,黃澄澄的麥粒則經過風車中部圓圓的肚子,從下面的大扁嘴裡吐出來,如急雨濺瓦,嘩嘩作響。
水田裡收工的男人們先後來到打麥場,放下肩上的秧盆,將一筐筐麥粒,或抬或挑,往保管室的糧倉里弄。
百鳥歸林,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地用鳥語,交流着只有它們才懂的心得。人們拖着疲憊的身子陸續散去。小甜甜似乎並不疲倦,騎在莽娃肩膀上,雙腳往頸脖子一夾,「點兵點將,騎馬打仗。還沒走攏,就把槍放。」小甜甜說完,嘻嘻哈哈笑個不停。田寡婦扛着連枷,跟在莽娃背後,行走在茫茫暮色中。不久,田寡婦成了我的二嫂。這是後話。
那年立夏,田野如詩。綠色的詩行里,每一撮秧苗都是一叢蓬勃向上的意象,每一聲鳥啼都帶着平仄韻律,每一粒汗珠都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字符,抒寫着種田人的質樸與勤勞。
那年立夏,田野如畫。田埂合圍的畫框裡,每一根線條都是實線,每一寸畫面或翠綠或金黃,宛如那幅名畫《插秧》,宛若梵高那幅大氣磅礴的《麥田》,給人以熱血澎湃的審美意蘊和精神動力。
故土難忘,那年立夏更難忘。[1]
作者簡介
古良祿,男,筆名古歌,四川省三台縣人。1987年開始業餘文學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