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人那故事(汪巧飛)
作品欣賞
那山那人那故事
王家金山是個村莊的名字。丘陵的莊子面積大,屋落間距也就寬泛,山坡到山腳,稀稀拉拉散落着二十幾戶人家。故事裡的一家便在其中。
家只有兩個人,一對夫婦。村里人多是記得女人七十三歲,男人年紀的具體數目卻不真切:大兩歲?小一歲?論議起來,沒個準譜。幾十年來,村里人探頭發現一個奇怪現象:一個屋檐下的一家人卻是兩個灶台,各自做飯各自吃,形同陌路擠在避雨棚里,互相視而不見。村里人見得時間長了,也就見怪不怪了。青磚房子位於路邊的山坡嶺上,周圍樅樹茂密,雜草叢生,老屋藏於其中,終年陽光透射不夠,青苔布滿後牆,大片的暗綠,便格外的陰冷潮濕,顯出衰落淒清的頹敗相。年輕時的婦人也無稀奇之處,相貌稀鬆平常,矮實身材,黝黑面龐,腫眼泡。後來,不知什麼原因,一隻眼睛瞎了,癟下去的眼眶使得整個面部表情抽拉僵硬,便更是下等之姿了。村里人促狹,背後給起了個外號「獨眼龍」。聽上去,揶揄,不夠尊重。居住風水也好,自身相目也罷,都是農村普通門第平凡出身,沒有大氣候的實底子,按理說,草芥身,菜籽命,落在哪一處,也可能是被碾壓的主兒。
她卻不是。她像山里藏在草窠里的蛇,斷不了咽氣的氣候,硬生生在鄉里橫行了幾十年,沒有抗衡的對手。她們說,大家都怕她,怕啊,她害人啊,日裡夜裡想着對付哪一個,哪一個就倒霉了。她們舉了個例子。
那年頭,村路口處一戶人家祖先墳發熱,走旺運,養豬養雞興旺。每年,除了圈養的年豬達到二百多斤稱霸村里,更有成群的散養的雞鴨像被風追着長。夏日裡,苗禾抽穗灌漿,一大幫子一大幫子的小雞苗兒,撲稜稜着翅膀從稻穀場的空地撲到荒坡啄食,就像天上的雲彩,一道道地翻卷。見着的人,都眼珠子亮亮,嘴巴嘖嘖着,咧着羨慕的歪嘴角,贊上一句:好福氣!別處雞有瘟病豬病死是常事,這處地形獨門單戶,開朗散闊,着實飼養家畜的好地方。有一年,八月中秋十五,瓜果沉甸,稻穀入倉,小雞仔也上了重,一個個實了膀子齊了毛。眾人說,看着看着,仿佛打嗝都是雞湯香。然而,人爭氣,鬼敲門。那麼歡慶日子的一個下午,二十多隻雞仔竟然齊刷刷地死在了矮坡周圍,橫七豎八,躺荒草地的,栽水溝的,歪脖扭頸悽慘慘的模樣,寫盡了慘遭毒手的真相。一看就知吃了老鼠藥的稻米。吃是不能吃,擺着還噁心,心裡潰爛成河,還得忍着悲痛,挖個深坑埋了。
下午有人見過獨眼龍拖着肥碩的屁股,在那伸頭縮腦晃過影子。可你沒抓住人家手頸子,當面鑼對面鼓地對證,也就只能吞下這冤枉氣了。遭此橫禍的人拎着籃子,撿一隻,哭一陣子,再撿一隻,再哭一陣子。那個年月,雞屁股就是錢袋子,雞沒了,命就去掉了大半條。嗓子啞了一星期,床上躺了一星期,落了個一陣陣伸頸脖子嘔長氣的毛病。二十多隻雞,一把米一把稻地餵養大。早放出去,晚進圈的辛苦就被人下了賊手,打了水漂。心裡明鏡似的亮堂,還沒地兒說。
婦人跟全村人都吵過。東鄰的屋基,西鄰的菜地,都是吵架的由頭,吵着吵着,就會伴隨死拉活扯,撒潑跳腳,日夜不休。放人田水,堵人大門,咒人妻兒,事事跳起做,人人不敢惹。你不知道她哪來的蠻力和底氣,更不知道為何小小事由都會成為漫天大火的鞭引。不是打不過她,畢竟也只是一個婦人。是根本不知道她會使出什麼手段把你傷得體無完膚,那些看不出來的算計是藏在草叢裡的鐵釘,扎一下,痛得你齜牙,卻找不到放置的主兒。暗箭難防,多一事莫若少一事,莊子裡的人也就是綿軟的蘆葦花,看着一蓬蓬的,經不了風,也都是按着鼻子讓着走了。按着,按着,各家的聯繫也就少了,見她繞着走,有事不摻合,漸漸沒有了吵的對象。後來分田到戶,單幹包產,經濟上去了,外遷的人也多,漸至於她家周圍人戶稀少,荒嶺孤坡里,沒有了人煙的生氣。
她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順利利地長大,眉目端正,身形朗闊。為人也都很好,憨厚錘實,見到村里人倒是打招呼,一點不像那樣家庭走出的孩子。村里人每每見了,都暗自稀奇,也不大相信好人有好報的說法了。大兒子聰明,一路升學,考校走了。考走了,也就考走了,按理也是鄉里喜慶事,也沒人上門道賀。估計現在近五十歲了,不知何故,竟然沒成家。二三十歲的時候回過老家,形隻影單地從村頭的田畈里一路走上坡子,後來就沒見過身影了。村里也沒人上門去打聽,背后里各種猜測和假設。鄉下人,論事看人也就那麼原始直接,光棍的兒子,畢竟是見人矮三分的不體面。小兒子讀了幾年書沒升學,像眾多鄉村孩子一樣,呆在鄉里,等着長大些便出去求活兒。二十多歲時,沒人說親,也沒成家,像荒野里孤立的一棵樹苗,沒有並齊站立的同伴。有一天竟然瘋了。眼神渙散,言語混亂,荒村野嶺里竄盪着,晝夜不歸。瘋勁很奇怪,他不打不罵旁人,不外出惹是生非,每天只是在家裡花樣作祟,砸缸破罐,打罵他自己的母親,各種不堪入耳的話,他都能說得順溜。有人說,某天半夜,聽到她家傳來喊救命的聲音,也在大半夜聽到她在大馬路匆匆奔跑的聲音,卻沒有人開門出去看。
雨里淋,泥里趟,蓬頭垢面,襤褸單薄地寒風裡瑟縮,他前村後鄉無目的地閒逛了好多年,饑飽無定,終於有一天不見了身影。是死是活,也沒個准信,總之,是不見了。她自己放出來的話,兒子瘋了,找不到歸家的路,走失了。一個精神有問題的人,有此遭測也沒有值得深究的。沒過多久,她家旁邊多了一個土地廟,紅色的外牆漆,在綠森森的山坡邊,顯眼而怪異。是她自己出資的,日日裡點煙火,插柱香。並沒旁人去上香,除了她自個兒。
村里人私底下竊竊懷疑,土地廟地下埋着她小兒子。村里人猜着,說不定在某次爭鬥中失手的,否則,怎麼兒子一失蹤,就建了個土地廟呢?具體實情是什麼,也沒人太上心,多少年的隔膜已讓鄉鄰成路人,生死存活的狀態,在她們口中也宛如論議非親非故的旁人,沒有絲毫的憐憫心痛。七嘴八舌中,莊子裡人議論起這一家,人人顯得分外激動。講述這樣的事,總是滿滿的神秘和篤信。有人一旁補充着曾經在田間地頭被她言語凌辱的親歷細節,一副義憤填膺氣滿於懷的表情;有人聽完感慨一聲:作孽哦!
每年初一的上午,陽光暖煦,按照年俗,總要出去走拜本家宗親,順遷至鄰組,擴大新年拜問的範圍。年長者常常告誡,不要折道去眾人口中的這個老婦人家裡了。去了,她不待見,說不定還招白眼和咒罵。
一年又一年,年的氣息追逐着時光的年輪,也在悄無聲息地改頭換面。這麼多年,外界的喧囂,她並不真切。新春到處喜慶揚塵,她的門前卻清冷如冰,沒有一絲絲活氣。
作者簡介
汪巧飛,安徽桐城人,雙鋪中學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