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魯迅雜感(莫言散文)
原文
2004年12月26日,在旅日作家毛丹青和北海道首府札幌市駐北京經濟交流室室長高田英基先生的精心策劃下,我隨中國作家、記者採風團一行,踏上了神往已久的北海道土地。旅途十二天,行程三千里。其間見過無數奇景,吃過許多美食。體驗過「露天風呂」之類的獨特感受,見識過「庫里奧乃」之類的神奇生物。這些,都在輯錄於本書中的同行記者們的美文和照片中得到了展示,自知筆拙,不敢重複。但關係此書體例,必須有我一篇文章。只好就諸位先生女士沒寫到的,敷衍成文,濫竽充數。
竊以為世間旅遊觀光聖地,吸引遊客的,除了美景美食之外,還有美人。這裡的美人,並不僅指美麗的女人,也並不僅指人的美好外貌,能夠久遠地慰藉旅人之心的,還是當地人民表現出來的淳樸、善良、敬業等諸多美德。
整理思緒,猶如翻看數碼相機里儲存的照片。最先浮現出來的,是札幌市大通公園的石川啄木。這是個死去的詩人,與我合影的,是他的青銅塑像。因為他的俳句「秋天的夜晚,街上洋溢着烤玉米的香氣」,我感到他與我心心相印。那寧靜幽暗的秋夜,那街角的烤玉米的爐子,那明亮的燈光,那繚繞的煙霧,那清香的氣味,那孤獨的夜行人和寂寞的烤玉米的人,都凝固在簡單的詩句里,在想象中,馬上就可以還原,就像那神奇的綠球藻,哪怕乾燥一百年,泡到水中,即可復活。因為詩歌,他事實上獲得了永生。
然後是大蒼山滑雪場的那個芳名小淺星子的女大學生,身穿着紅色的滑雪服,塗了睫毛油的長睫毛上結着白色的霜花,紅彤彤的臉,宛如雪中的紅梅,洋溢着健康向上的精神。我與她談話,攝影機在後邊拍攝,記者們繞着圈拍照。她有些羞澀,真是個好姑娘。她說自己是北海道大學二年級的學生,專業是物理,來這裡滑雪,不為功名,是因為興趣,是希望冒險,是為了鍛煉自己的勇氣。我們在山下和山上都看到了她凌空飛下的矯健身影。我問她,在凌空飛躍的瞬間,有沒有像鷹一樣展翅翱翔的感覺,她笑而不答,笑容純真而稚拙。
接着出現的,是笑容可掬的綠球藻茶屋的老闆娘高田郁子,一個羸弱的中年女子。她的茶屋,場面狹窄,一圈桌子,包圍着工作檯。房頂因多年的煙熏火燎,像塗了釉彩一樣漆黑髮亮。這樣小的地方竟然擠下了我們十八個食客。圍着她,看着她操作,等着她把美食分給我們吃。她既是老闆娘,又是主廚,又是招待。當時的場景讓我想起了一個母親和他的圍桌而坐的孩子,也想起了一個鳥巢,巢中有抻着脖子的小鳥,等待着母鳥前來餵食。這聯想與我們的身份和年齡都不相符,似乎有些矯情,但這聯想,直至今日,依然讓我感動。日本女人的勤勞和謙恭,日本買賣人對客人那種發自內心的熱情和感激,都讓我難以忘懷。那天晚上,我們品嘗了許多可以拍案叫絕的美味,美味終會遺忘,但老闆娘那張籠罩在煙霧中的疲憊的笑臉,會讓我們銘記終生。
日高地區肯塔基牧場的養馬人石田勇先生,此時仿佛站在了我的面前。高大魁梧的身體,能夠馴服烈馬的人那種特有的豪邁神情。寒風凜冽,雪原茫茫,純種英國馬在馬場上奔馳。這是一個懂馬語的人,也是一個雄心勃勃的企業家。他在北京通州區,也有一個馬場,並且計劃在中國的西北地區,再建幾個馬場。他相信不久的將來,中國大陸地區,也將會有許多場所,需要像天鵝一樣優雅的駿馬。在他的溫暖如春的海邊別墅里,我們喝着滾燙的咖啡,與他談馬。他對世界上的各種名馬如數家珍,對中國各地的馬場了如指掌。這是一個真正懂馬的人,愛馬的人,連他的許多表情,都跟馬相似。他為我們提供了一份馬的食譜:燕麥、苜蓿、葵花子、蜂蜜、大蒜、大醬……吃得真好啊,這些幸福的馬。從他家出來,我們登上了牧場的?望台,看到幾個騎手,正在為幾匹剛剛運動過的馬淋浴。在他家房後,太平洋的灰色浪花衝擊着礁石,發出懶洋洋的轟鳴。
與養馬人接踵而至的,是阿寒町草笛牧場的養牛人佐久間貫一。他穿着高?防滑膠鞋,單薄的工作服,紫紅的臉膛和脖子,粗大的手指,開裂的皮膚,身上散發着飼草與牛糞混合的氣味。我們穿着厚重的衣服,還感到瑟瑟發抖,但他神情坦然,似乎感覺不到寒冷。他帶着我們,看了奶牛,看了飼料場,看了擠奶車間與牛奶儲藏罐。這是一個質樸的人,讓我聯想到家鄉的那些大哥大叔。這是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他為人民提供牛奶。據說,因為政府提倡孩子喝牛奶,三十年來,日本的兒童平均身高提高了兩厘米。其實,這個人的年齡未必有我大;其實,如果我不是當兵離開故鄉並幹上文學創作這一行,也許就是我故鄉的一個養牛專業戶。人民群眾更需要能向他們提供牛奶的人,至於小說家,多一個少一個都無關緊要。養牛人佐久間貫一和他的牛,喚起了我對土地對牛的深厚感情。其實,我骨子裡還是一個農民。
在冒着噝噝作響、散發着濃烈氣味的灼熱氣體的硫磺山下,有一對賣硫磺蛋的老夫婦。風口裡,燃着一堆篝火,支起一個小小的帳篷。穿着破舊骯髒的衣服,滿手滿臉的灰土,在那裡,平靜地等待着遊客,來購買他們放在硫磺蒸氣孔邊烤熟的雞蛋。艱苦的環境,沉重孤寂的工作,微薄的利潤,他們幹了幾十年。這一對相依為命的老夫婦,已經構成了硫磺山風景的一部分。許多人買他們的蛋,未必是真想吃,倒像是履行一個儀式。這樣的人,是真正的下層百姓。生活艱辛,但他們臉上沒有多少悽苦之色,而是一種樂天知命的平靜。這平靜,使我深深感動。如果每個人,都想出人頭地,都想轟轟烈烈,都不想做平凡的工作,那這個世界,也就不得安寧了。
比賣硫磺蛋的老夫婦更老的人,是當別町的老獵戶、八十八歲的侉田清治先生。他已經纏綿病床多日,聽說我要來訪,特意坐了起來。其實他不是為我坐了起來,而是為我那位在北海道過了十三年野人生活的非凡老鄉劉連仁坐了起來。據他的家人說,他的記憶力已經嚴重衰退,但提起四十多年前發現並參加救助劉連仁的事情,他黯淡的目光突然放出了光彩,記憶被激活,含混的口齒,也變得清晰起來。這是一個相貌平常的小個子男人,如果不是偶然發現劉連仁棲身的山洞,中國人大概很難知道他的名字。但現在,他的名字和劉連仁的名字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在我的故鄉,他差不多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戰爭就像巨浪撥弄兩粒沙子一樣,讓這兩個互不相干的人,碰撞在一起,成為傳奇。當別町為劉連仁建立了紀念碑和雕塑,並成立了一個宣講劉連仁事跡委員會,許多熱心人,在義務地干着這些工作。紀念碑和雕塑都用黑色的石頭製成,雖不高大,但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顯得莊嚴而沉重。車要出發時,老人的臉貼在窗玻璃上看着我們。我下車過去,隔着玻璃喊:撒腰納拉,撒腰納拉……話是這麼說,但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這個老人了。
只要一上車,札幌市觀光文化局的職員引地誌保小姐,就要不厭其煩地對我們講話,講行程安排,講飲食起居,講地方掌故。有幾次,因為過分疲勞,我們對她的講解,感到了厭煩。我甚至說她是「話癆」,但很快我就後悔了。引地小姐全程陪同我們十二天,事事操心,每天早起晚睡,十分辛苦。我們去滑雪場那天,她竟然早起上山,為我們踏雪探路。一個小女子,如此地敬業,如此地能吃苦,真是可敬可佩。登別晚宴,引地小姐任務即將完成,終於放鬆了,多喝了一杯啤酒,小臉通紅,歡聲笑語,方現出女兒本色。
紛至沓來的人物,還有用瀟灑嚇退嚴寒的札幌市觀光文化局課長荒井功先生、系長淺村晉彥先生,還有為我們開車的兩個師傅,還有美沙小姐,還有神情很像狸貓、能歌善舞的東海林早穗理小姐,還有當年救助過劉連仁的木屋路喜一郎先生,還有為劉連仁生還紀念碑題寫碑文的泉亭俊彥町長和當別町的鄉親們,還有許許多多為我們服務過的北海道的人們,他們的笑臉,他們的熱情,與北海道的自然風光融為一體,存入我們的腦海。我們與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萍水相逢,今生多半難得再見,但他們留給我們的印象和我們對他們的感激,將會伴隨我們一生。[1]
作者簡介
莫言原名管謨業。山東高密人,中共黨員,1986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後又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魯迅文學院研究生班,文學碩士。1976年應徵入伍,歷任戰士、班長、教員、幹事、專業作家,1997年轉業。中國作協第六屆全委會委員、第七屆主席團委員、第八屆副主席。1981年開始發表作品。198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莫言文集》(12卷),影視、話劇劇本多部。中篇小說《紅高粱》獲全國中篇小說獎,《豐乳肥臀》獲首屆《大家》文學獎,《白狗鞦韆架》獲台灣聯合文學獎,《酒國》(法文版)獲法國儒爾·巴泰庸獎,《檀香刑》獲首屆鼎鈞文學獎、台灣聯合報十大好書獎,另獲意大利第三十屆諾尼諾國際文學獎。2004年獲法蘭西文化與藝術騎士勳章,2005年獲香港公開大學榮譽文學博士學位。2011年8月,長篇小說《蛙》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2012年10月,獲得諾貝爾文學獎。[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