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死說活(二)(史鐵生)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說死說活(二)》是中國當代作家史鐵生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說死說活(二)
我離開史鐵生以後史鐵生就成了一具屍體,但不管怎麼說,白白燒掉未免可惜。浪費總歸不好。我的意思是: 先可將其腰椎切開,到底看看那裡面出過什麼事——在我與之朝夕相處的幾十年裡,有跡象表明那兒發生了一點兒故障,有人猜是硬化了,有人猜是長了什麼壞東西,具體怎麼回事一直不甚明了。我答應過醫生,一旦史鐵生撒手人寰,就可以將其剖開看個痛快。那故障以往沒少給我搗亂,但願今後別再給「我」添麻煩。 然後再將其角膜取下,誰用得着就給誰用去,那兩張膜還是拿得出手的。其他好像就沒什麼了。剩下的器官早都讓我用得差不多了,不好意思再送給誰——腎早已殘敗不堪,血管里又淤積了不少廢物,因為吸煙,肺料必是髒透了。大腦麼,肯定也不是一顆聰明的大腦,不值得誰再用,況且這東西要是還能用,史鐵生到底是死沒死呢? 上述兩種措施之後,史鐵生仍不失為一份很好的肥料,可以讓它去滋養林中的一棵樹,或海里的一群魚。 不必過分地整理他,一衣一褲一鞋一襪足矣,不非是純棉的不可。物質原本都出於一次爆炸。其實,他曾是赤條條地來,也該讓他赤條條地去,但我理解伊甸園之外的風俗,何況他生前知善知惡慾念紛紜,也不配受那園內的待遇。但千萬不要給他整容化妝,他生前本不漂亮,死後也不必弄得沒人認識。就這些。然後就把他送給魚或者樹吧。送給魚就怕路太遠,那就說定送給樹。倘不便囫圇着埋在樹下,燒成灰埋也好。埋在越是貧瘠的土地上越好,我指望他說不定能引起一片森林,甚至一處煤礦。 但要是這些事都太麻煩,就隨便埋在一棵樹下拉倒,隨便撒在一片荒地或農田裡都行,也不必立什麼標識。標識無非是要讓我們記起他。那麼反過來,要是我們會記起他,那就是他的標識。在我們記起他的那一處空間裡甚至那樣一種時間裡,就是史鐵生之墓。我們可以在這樣的墓地上做任何事,當然最好是讓人高興的事。 我對史鐵生的不滿意是多方面的。身體方面就不苛責他了吧。品質方面,現在也不好意思就揭露他。但關於他的大腦,我不能不抱怨幾句,那個笨而又笨的大腦曾經把我搞得苦不堪言。那個大腦充其量是個三流大腦,也許四流。以電腦作比吧,他的大腦頂多算得上是「286」——運轉速度又慢(反應遲鈍),貯存量又小(記憶力差),很多高明的軟件(思想)他都裝不進去(理解不了)——我有多少個好的構思因此沒有寫出來呀,光他寫出的那幾篇東西算個狗屁! 在我還是史鐵生的時候我就說過:我真不想是史鐵生了。也就是說,那時我真不想是我了,我想是別人,是更健康、更聰明、更漂亮、更高尚的角色,比如張三,抑或李四。但這想法中好像隱含着一些神秘的東西:那個不想再是我的我,是誰?那個想是張三抑或李四抑或別的什麼人的我,是誰呢?如果我是如此的不滿意我,這兩個我是怎樣意義上的不同呢?如果我僅僅是我,僅僅在我之中,我就無從不滿意我。就像一首古詩中說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如果我不滿意我,就說明我不僅僅在我之中,我不僅僅是我,必有一個大於我的我存在着——那是誰?是什麼?在哪兒?不過這件事,恐怕在我還與史鐵生相依為命的時候,是很難有什麼確鑿的證據以正視聽了。 但是有一種現象,似對探明上述疑案有一點兒啟發——請到處去問問看,不肯定在哪兒,但肯定會有這樣的消息:我就是張三。我就是李四。以及,我就是史鐵生。甚至,我就是我。
作者簡介
史鐵生,漢族,1951年生於北京,1967年畢業於北京清華大學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