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童年(周沖)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舌尖上的童年》是中國當代作家周沖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舌尖上的童年
在我還是一個滿頭白蟣子的少女的時候,我最崇拜的偶像,除了我英俊的語文老師,隔壁班總是考全年級第一的張小宇,就是校門口賣零食的拐子了。
拐子就是拐子。他沒有名字,村子裡人人都叫他拐子,他是瘸的,還啞,沒有別的職業,靠挎籃賣零食來養家糊口。
可是我羨慕他,羨慕他裝滿瓜子、酸梅粉、「唐僧肉」、話梅干、山楂片、凍米糖的破竹籃,羨慕他歪着身子倚在尿鹼堆疊的牆根下曬太陽的悠閒,羨慕他可以天天欣賞藍天白雲綠樹紅花黑鳥黃蝶的逍遙自在……我常常透過教室生着紅銹的窗子看他,直到被老師的怒吼把目光拉回教室。
每天放學,我都會在牆根下蹲一會兒,看拐子歡脫地忙活。
「啊……」他伸出兩個手指比價錢;
「啊啊……」他將零食遞給小顧客;
「啊啊啊……」他舉着拳頭,警告調皮蛋不要偷東西……
等人散盡以後,他揉一揉後腰,提起籃子,蹣跚地踱回家去。在夕陽的黃光中,他矮小殘疾的身影顯得超然物外、與世無爭。那時候,我總是認為,人世間最幸福的事情,大概就是象拐子一樣,提籃叫賣,穿村走戶,有吃不盡的零食,有自己可以作自己主的自由,還能被別人期待和羨慕,多好啊,簡直像神仙一樣牛氣。
但羨慕歸羨慕,我終究沒有勇氣打斷自己一條腿,也沒有勇氣對爸爸說,我不讀書了,學費都給我買瓜子吃。我所能做的,就是在饞蟲蛹動時,在那貧瘠的大地和寡淡的年月里,到處尋找能下咽的東西來鎮壓肚子裡的造反派。
家裡若是有白糖的時候,父母總是堅牆清野,提防我這個讒賊。可惜我總能覓味而至,不論母親藏匿得多麼巧妙隱蔽。一旦找到了,深更半夜都會溜到存放處去舀上一勺,含在嘴裡繼續睡。但不能聲張,母親知道了要生氣的,除非用來泡水。古井水幽涼幽涼,打上一鐵桶,用藍邊碗舀一碗,化開糖,咕咕咕一飲而下。
那糖水真好喝啊,我能一連喝下五大碗,然後在廁所里蹲上半天。
白糖要一塊一斤,母親捨不得,一般都只買糖精來替代。乾燥劑般的透明小圓粒,兩角錢一包,比白糖要划算得多。我一直疑心那是人世間最甜的東西,只要一粒,就能讓你的舌頭甜得發苦。
可惜能吃得到糖精的日子,也不多。家裡畢竟是太窮了。
饞極了的時候,只有去郊野。草根、山果、紅薯、未成熟的花生(比成熟的花生好吃),都是我們的美味珍饈。
還有一種東西也是我們的舌尖寵物:花朵。吃得最多的是映山花,花開時節一邊奔跑,一邊吃,吃得牙齒森黑,跟喝了淤血的女巫一樣。梔子花呈喇叭狀,白,香,甜,學校後山有許多,捋來,就着喇叭底一吸,一股馥郁的甜就直抵味蕾;木槿花也可以吃,只是要注意花蕊中的小爬蟲;還有美人焦,也甜,村莊種得少,只有隔壁大娘門口有幾顆,我不大敢去采——大家說她有邪氣,因為她熱衷於講鬼故事,說話時又喜歡貼近聽者的臉龐,瞪大眼睛,壓低聲音,陰惻惻的,總讓人疑心會有一隻接一隻的鬼從她嘴巴里慢慢爬出來。
不知從哪天起,她成了基督徒,每個周末都背着縫有十字的布包去做禮拜,回來就給我講教堂里聽來的傳說。
「兩拃長的鐵釘撲魯一聲,穿過肉了,血一濺,濺到到處都是,手血浸浸的,臉也血浸浸的,那人擦了擦,接着釘,就釘到骨頭了,格嚓咯嚓,聲音跟狗銼骨頭一樣,那人用錘子使勁一敲,就釘過去了,爺酥就開始亂彈,但他們不管,又拿了根鐵釘,把他牢牢地釘在十字架上……」
她瞪着眼,干嘴唇邊已溢出白沫,有些還濺了出來,「如果信了教,爺酥就會保佑你全家都好,如果不信……」我又被她嚇住了,摟着雙臂縮成一團,心想我慘了,我不信教,要是爺酥哪天生了氣,把我抓去了可怎麼辦啊……
但她有個我羨慕的本事:做包子。
大娘做的包子,和別人做的包子都不一樣。別人的包子又白又軟,她的包子又黃又硬;別人的包子有菜有肉花樣繁多,她的包子永遠只有一小坨紅糖;別人的包子餡深藏其中,她的包子餡總是會流竄到外面來看風景。
可是,對於我來說,已經是無上的美味了。
每天大早,當她背着蓋有白包袱的背籮走過的時候,我就迅速爬起,跑到院門口極盡諂媚地喚她一聲:「大娘!」偶爾她心情好,會給我一個小小的疙瘩包。我激動地拿着,捨不得一口氣吃掉,先是吃一小片皮,過了一個小時,再吃另一片皮,吃到下午,包子還有大半個。
大多時候,她會視若無睹地走過。
我不死心,頑強地追過一個院子,跟在她屁股後鍥而不捨地叫,「大娘,你要去哪啊?」
「賣包子啊……」她說,「你有錢買不嘍?沒錢?回家叫你媽給你錢,別跟着我……」
我知道她是不會發善心給我免費的包子的了,於是灰溜溜地回了家。
小學的時候,念到一篇課文,好像是《鄰居》,講海邊兩戶窮人的故事。裡面有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他們很窮,食物只有麵包和魚。」我目瞪口呆,能天天吃到麵包和魚的,還叫窮人嗎?魚,我只在過年時才能見到,麵包呢,過年時都見不到。不過,應該和大娘的黃包子差不多吧?因為老師說也是麵粉做的。
外國真好!日子過得跟過年似的。
我於是日日盼着過年,盼着新衣裳,壓歲錢,還有各種好吃的。
春節總算來了。大清早就起了床,穿戴好,迫不及待跑去向長輩們拜年。
「阿公阿婆,給你們拜年了!」
他們笑呵呵地,說好啊好啊,按照慣例,遞過紅包。接過壓歲錢後,馬上揣進口袋,不放心,又把手也伸進去攥着,生怕它一不小心掉出來。然後滿大街去找拐子。這時候的拐子忽然變得很難找,千呼萬喚也不現身。從街頭尋到街尾,又從街尾找回街頭,好容易找到了,他周圍又圍了黑涯涯一群人。
終於買到覬覦一年的零食了,迫不及待剝開,塞進嘴裡。
和零食的親密接觸,一年惟此一度,就像鵲橋相會般,臆想的歡娛遠遠超過了現實的快樂。所以總覺得有些失望,怎麼是這個味兒呢?不是應該更好吃麼?
等我吃完三包瓜子兩袋餅乾,春節就過完了。轉眼間,我又回到了嘴裡淡得出鳥來的日子,這一次,饞癮更是變本加厲,折磨着我年少的脆弱身心。
有一天,偷了家裡兩塊錢,買了三根甘蔗,三包瓜子,三個汽球,請堂姐和鄰居女孩吃和玩。
那個下午,我們玩得樂不思蜀,但等到黃昏,我就開始害怕起來。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會是怎樣的狂風暴雨。我也不知道,那兩塊錢,對於那個只能靠售賣為數不多的幾筐稻穀來維持生存的家庭,意味着什麼……
那天夜裡,我好晚才回到家。我在田埂邊坐了很久,四周蛙聲如潮,螟蟲撲騰,露水一點點地將我的衣裳洇濕。當我的父母打着手電筒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趴在一叢草地里睡着了。
不知是怒急反靜,還是父親覺得我可憐,那天,他沒有打我,也沒有罵,只是說,「讒,可以,但要通過正當的手段。你好好讀書,考上好學堂,就會有鐵飯碗,吃上商品糧,你想怎麼吃就怎麼吃……」
「吃瓜子可以嗎?」我說。
「可以!」
「吃冰糖葫蘆可以嗎?」冰糖葫蘆可貴了,很有錢很有錢的小孩才能吃得到。
「也可以。」
「那吃大娘的疙瘩包子呢,還有大頭雪糕,對了,還有我們語文書上講的黑麵包和魚,可以嗎?」
「都可以,都可以……如果你有了鐵飯碗,這些東西你就會吃得厭……」我爸爸說。
我於是以為,鐵飯碗就像哆啦A夢的口袋一樣,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好的,我會好好讀書,我要有鐵飯碗……」
後來果然用功念書,說來可笑,讓我努力的動力,竟是舌尖的卑微渴求。
到如今,我已經有了童年時孜孜以求的「鐵飯碗」,也果然如父親所說的將瓜子、冰糖葫蘆、疙瘩包子、黑麵包和魚,都吃得生了厭,比這些食物更好的美味佳肴、玉盤珍饈、龍肝鳳髓,也品嘗過許多。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卻一直懷念童年時那種像信仰一樣對食物的渴盼和尋覓。[1]
作者簡介
周沖,80後作家,專欄作者。2004年武寧形象大使比賽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