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朱福)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老張》是中國當代作家朱福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老張
認識老張,跟酒有關。
一六年,按照企業規定,我退職了。正式工是退休,農民工是退職。正式工退休有終身的退休金,農民工退職是一次性買斷,有一年工齡補發一個月的工資。我在職六年,給補了六個月的工資,兩萬八。兩萬八,這六年的補貼才相當正式工多半年的退休金。退職後能靠這兩萬八養活以後的全部生活嗎?所以,我退職後不久就又進了一家化工廠打工,也就認識了老張。
我的崗位是成品車間,老張是這個車間有十多年工齡的老員工。我第一天上班跟老張見面時,根本沒想過我倆會成為朋友。我沒認真看他一眼,他也沒有認真看我一眼,兩人該幹什麼幹什麼,一切都平平淡淡。後來知道了他是哈爾濱尚志市人,也是農民,也是沒有任何背景的農民工。我年輕時去哈爾濱開過筆會,聽過阿成老師的講座,阿成老師還當面給我審過稿子,還鼓勵了我。阿成老師就是哈爾濱人,我一直非常喜歡他的小說,也就從此對哈爾濱有了一種親切感,一看到哈爾濱三個字,就會想起阿成老師。我問老張你知道阿成嗎?老張問阿成是誰,我說,阿成是位作家。老張說不認識。我又問,那你沒看過阿成寫的書嗎?老張笑了,他說,我沒念過書,看哪門子書呀?老張笑得挺不好意思,好像欠了我的賬似的。於是,我又知道了老張是個不識字的人。
老張除了不識字,還有個特點,頑固。別人開汽車騎摩托騎電動車上下班,老張卻騎一輛扔在街上沒人要的自行車。下班了,別人都着急着趕緊收拾回家,好像遲走一分鐘,廠里還要繼續留他幹活似的。老張不着急,必須抽支煙再走,等他蹬着自行車回了家,別人能睡醒一覺。這是老張的又一個特點:慢。老張除了這個特點外,還有個缺點,那就是對數字不敏感,不大會算賬。假如他離開工廠,到外面打零活,我估計他的工資十有八九拿不夠。關於老張對數字不敏感的這個信息,是一位工友向我透露的,那種神情挺看不起老張的。這位工友同時還告訴我老張非常好酒,說有機會你這個錫盟人跟他過過手。我覺得過過手這個詞挺有意思。
一天,因為設備出現故障,我們加了班。主任為了犒勞我們,特批一宴。這七個人的班組,自我加入以來第一次一起走進了餐廳。一說吃飯,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喝酒。其實,在這之前,我已經了解到了我們這個班組裡,除了老張,喜酒的人不多,甚至沒有。班長老陳因為腸胃不好,滴酒不沾,組員中只有老張是公認的貪杯之人。我來自錫林郭勒,身體又高大,雖然沒和任何一個人處過事,吃過飯,但他們根據我的體格一致認為我是個天生的酒罐子。我聽了之後,也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就這樣,我就被打入酒徒之列。剩下那四位,一個多少能喝點,喝也行,不喝也行,是急了也能喝幾口的那種。一個是本來大概能喝幾口,但礙於平時為了省錢,口口聲聲說不會喝酒,就不得不真的不喝了。第三個是喝饞酒的,光喝啤酒不喝白酒。第四個屬於乾脆不喝,白啤都不喝,刀槍不入的那種。這是我後來慢慢一點一點知道的。那天出於尊嚴,我和老張兩人只喝了一瓶半。總共上了兩瓶,那二位喝了半瓶。席間,由於酒,我和老張推杯換盞,他說我,喝;我說他,喝。從此,再見了面就有了話題,經常一起喝酒,也就成了朋友。因此,老張在廠里有點什么小事,我就理所當然地幫他處理,比如開工資簽字,領福利簽字,結算一些額外工錢事宜等等。
老張這個人大概是全世界最笨的人了,除了會喝酒,其它各方面都一無是處。老張活得太艱難,甚至連電話都不會打。有時候,車間需要臨時調整作息時間,由班長統一發信息。別人都會看短信,老張卻不會,連短信都不會翻,很多次繼續按原定時間去廠里上班,結果一趟一趟白跑,別人在家裡該睡睡,該吃吃,老張卻在空無一人的車間裡等着人家的到來,不知白白浪費了自己的多少時間。我真不知道他這麼多年,一天天一年年是怎樣熬過來的。自我和他在一起後,我就擔負起了信息傳遞義務,上邊通知我,我再打電話通知老張。從此,老張再沒獨自提前上過一回班。
老張為了感謝我,經常下了班約我去喝酒。受苦人,酒菜也簡單,最多兩個菜,有時候甚至不點菜,主食就是菜,比如餃子,上酒就行了。我每次受約之後,不幾天我就回約老張。時間長了,兩人就在外面改善一頓,兩菜一湯,一瓶酒,百元標準,不奢侈,實實在在。金額是我定的,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老張鋪張浪費,老張挺感激。老張說,你天天這麼招呼我,你照顧了我很多,給你點話費吧,你又不要。我說,我一百分鐘的話費呢。後來,老張把他養了三四年的一盆紅月季送給了我。雖然我做的這些都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但我還是愉快地接受了老張的饋贈。
老張這個人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笨,在他的所有生活中,他從來沒有表現出對生活絲毫的主動抗爭與爭取,都是被動地忍受着因為不會一技之長給他帶來的超乎想象的付出。比如使用縫包機。老張從來就沒有學過使用縫包機,就連新工人,從入廠上班開始,經過幾天的學習,就會使用縫包機了,老張卻十多年了也不會,所以,老張一直在干着其它的體力工種。不過這樣也好,老張一年一年干下來了,賣些力氣換回些繼續。但後來,老張因為不會使用縫包機,遇到了難題。
社會在進化,人在進化,思想在進化,人類的自私也在空前進化,進化得與道徳和良知格格不入。大前年冬天的一天,幾個人做班前準備時,突然有人提出崗位工作分兩班輪流。就是兩人一班,總共兩班。一班接料過磅,一班封口成垛,一替一天。產量大小,干多干少,聽天由命。說來這辦法挺好,公平,避免了重的老重,輕的老輕,就分了班。主動提出分班的兩個人,人家都會用縫包機,一個縫包,一個成垛,一替一天。另一班就是老張和我了,老張不會使用縫包機,那我就只好一個人天天縫包,老張就只好天天垛料了,這就明顯加大了老張的勞動強度。我也想和他一替一天,可是老張不會縫包。我總覺得這是個針對老張的陰謀,也可以說是變相對老張的驅逐。假如我再不配合容讓老張,那老張這份工作就沒法幹了。
那年的冬天冷得出奇。老張在這個崗位上幹了十多年啦,這個冬天是最寒冷的,他知道為什麼他要比別人付出那麼多的勞作。人間不是有容讓嗎?工友之間不是有友愛嗎?有一首歌不是唱讓世界充滿愛嗎?不僅老張想不通,我也想不通。
老張整整成了一冬一春的垛,也就是分班後的四個月之後,老張突然住進了醫院,被診斷為膽管癌。三個月後,老張永遠離開了人世,過早地結束了他的生命。
離別是沒有預兆的。老張的意外離去,對我打擊很大。我開始懷疑人生,開始懷疑友情,甚至懷疑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同情二字,有沒有憐憫二字。這個世界似乎充滿了骯髒與邪惡,令人不值得去敞開心扉,用真誠和善良換取美好與和睦。我自始至終認為,老張的死與他生前的遭遇有關,這並非危言聳聽。不是麼,你不經意的一句話,可以推翻曠日經年的認知。不經意的一種行為,也許會傷害別人一輩子。假如現在還能再和老張坐在一起,當提及分班那件事時,老張的反應會怎樣呢?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但是,在我心裡卻成了一個無法逾越的坎,我時不時會想起老張那張善良的臉來,想起老張一個人慢悠悠騎着那輛自行車,在這個人世間艱難地爬行着。我總覺得老張走得冤,他生前有一筆沒結清的賬,寄放在那裡。如果能到陰間和老張坐坐,老張肯定不願意回憶他生命最後的那段日子,更不願意提及那些人。而如果真的有來世,老張肯定會害怕人類的,他寧願做一隻貓貓狗狗。[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