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頭搗蒜(胡常珍)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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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頭搗蒜》是中國當代作家胡常珍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羊頭搗蒜
塞上寒風起,庖人急尚供。戎鹽春玉碎,肥獰壓花重。每當塞北的寒風像暴怒的雄獅在耳邊撕吼,一股來自茫茫曠野的淒涼便鋪天蓋地將周遭圍起來,困在冬日的薄情中,掙扎、煎熬,欲語淚先流!如若與最親愛的人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與最要好的朋友聽風聽雪聽琴書,賞梅賞月賞朝暮,人生復何求?
記憶是一把開啟往事的鑰匙,打開的瞬間,一幕幕斑駁陸離的場景就如同泄閘的洪水一泄千里,噴涌而出。那是一個冬天,狂風捲地,雪花飄零,我們剛從村里搬到縣城,租了兩間南房苦度日子,安頓好,丈夫就去外地奔波打工,求取碎銀幾兩。我帶着兩個孩子家裡家外操持,誰曾想丈夫沒走幾天,我感冒發燒到42度,本就免疫力低下,身體更虛弱了,心想喝點感冒藥,再多休息一下,有兩三天就扛過去了。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頂頭風。爐子一生火,家裡就濃煙密布,追其因,明其果,爐灰太滿了,可無能的我與幼小的孩子又如何擺脫窘境呢?除了等待,就是等待,為了安全着想,放棄能帶來溫暖的唯一火光,挨着凍,憋着委屈,盼着丈夫回來救我們於「水火」。
在不能生爐取暖的第一個晚上,我們娘仨個蜷縮在一起抱團取暖,孩子們凍得鼻涕直流。一床又一床被子沉重地壓在我們身上,我第一次在被窩裡流下了酸楚的淚。這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感受讓我痛不欲生。身邊倚仗的人除了丈夫,無一個。而我此刻還發着燒,苟延殘喘地與孩子們相依為命。挨了兩天,家裡氣溫更低了,每天早上睜開眼,眼前全是玻璃上厚厚的冰花,無奈、無力,無語像一把刀割着我能感受疼痛的每一根神經,我的孩子們跟着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兒子才四歲,女兒剛一歲,凍壞了,我又該怎麼辦?為母則剛,爬起床,到柴房取來些許木柴燒炕火,屋子裡才有了熱乎氣。終於到了第三個無法生爐子的早上,丈夫從唐山回來了,他鐵青着臉,喊我一起倒爐筒,我們忙碌了一個小時後,爐子安好了,我們能正常取暖了,丈夫點火,我收拾家,沒幾分鐘,屋裡被熊熊火光照亮,他的臉泛起了紅暈,我的臉也紅得像火在燃燒。
那個晚上,他才知道我一直在發高燒,他忙着給我找藥服下,然後倒水給我擦拭身體,折騰到了凌晨兩點多,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是上午十點多,身上無力,全身酸痛,看來躲不過打針輸液的悲劇了。我輸液的幾天裡,後勤自然而然落到了從來不問家事的他身上,做飯,鹽放多少問個三五回,洗衣服放多少洗衣服問個兩三次,洗完淘幾次又問個四五次,不言而喻,他的飯,孩子們無法下咽;他的衣服洗是洗了,洗衣粉放太多了,淘洗了三次後,掛在晾衣架上還能挺拔地站着。而我不挑,也不發聲,只要願意做,現在做得不好,總會有做好的時候,我寬慰自己。連日來的生病、勞累,讓我的體重直降,我瘦得像一個活標本,有朋友串門,開玩笑讓他給我加強營養,最好是用羊肉做各種美食,如羊肉湯,涮羊肉,羊雜湯等等。
從生下來到現在,我對羊肉就極其抗拒,哪有可能親近羊肉,飽食終日。他倒立竿見影,買回了羊肉、羊頭、羊蹄,家裡不一會兒充滿了濃郁的膳味兒。我捂鼻拒之,他自顧自地收拾那羊頭、羊蹄。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大張旗鼓為我買肉加強營養;也是第一次見他放下大男子主義,真正為我學着柴米油鹽醬醋茶;他說實在吃不下羊肉,先吃點羊頭、羊蹄上的肉,慢慢循序漸進。
他先把羊頭、羊蹄用噴燈把毛燒乾淨,邊燒邊刮,還用刷子蘸水刷洗了幾遍,黑不溜秋的羊頭、羊蹄在他的細心操作下,由焦黑色蛻變成了淺黃色,羊頭看起來呲牙咧嘴的樣子讓人看了忍俊不禁,我的臉上也有了笑意。 他接着用刀去除羊頭、羊蹄上的雜質,又是半個小時的忙碌,羊頭被剁成了兩半,他聽取我的嘮叨,又洗了兩遍,開始生火燉羊頭、羊蹄。他邊舀水,邊調笑,說別看羊頭不起眼,但吃法很講究。
順着他的言辭鑿鑿,想到了小時候母親在做羊頭搗蒜時說過的一個典故:相傳羊頭搗蒜是牧民在日常烹飪當中流傳下來的菜式,蒜香濃郁,微酸可口,是羊肉菜餚中的佳選。羊頭搗蒜中需要的羊頭肉採用的是羊頭中最鮮美的肉,經過廚師精心烹製後,放置在羊頭骨中,雖然羊頭肉是主角,但是將羊頭肉的鮮美展現的淋漓盡致的是大蒜的功勞,在蒜泥辛香味道的加持下,羊肉的膻味得以消除。樸素的羊頭搗蒜,用簡練的烹飪手法,保持了食材的原汁原味,這正是大多數傳統美食歷盡繁華過後,所呈現出"素麵朝天"的優雅姿態。
給他講完,他開始一本正經地操作起來,他虔誠地請教了他的一個大廚朋友,還讓我邊聽邊記錄,一個奇葩的「大廚」在我家誕生。
在冷水中下入羊頭、羊蹄,接着花椒、大料、桂皮、香葉、小茴香、鹽、料酒統統以把論,灑入鍋里。熬了快四十來分鐘,家裡散發的到處是濃重的羊肉味兒,三個小時過去了,他把羊頭、羊蹄夾出鍋,又開始了吹牛皮,說吃羊頭重在煮、撕、蘸,說的他好像是駕輕就熟似的,但我堅信他是豬鼻子插蔥——裝象。看着他趁熱手撕羊頭肉,我回想到了小時候母親撕羊頭肉的情景。
母親邊撕邊叨叨,一顆羊頭要分成幾份,還說羊蹄也要分,我不明其因,傻愣愣地聽着她叨叨。她還把羊頭腮幫子上扯下的瘦肉遞給我,蠱惑我吃,我聽信母親的話吃起來,果然沒有膳味,又吃了一小塊兒,母親笑着和父親說我有進步了,願意吃羊肉了。在母親的心裡,只要對孩子成長有利的所有事情,她都會去做,對孩子身體好的食物,她都會盡力滿足。而那次也是我唯一一次享受到的偏愛,一刻定格成了永恆,以致於在母親去世多年後,我都不敢追憶那份溫暖,也無法抹平那份疼痛。
丈夫撕着撕着,自顧自吃了一塊兒,沒嚼幾下,就說味道不賴,問我要不要趁熱吃,我看着他手提羊頭朝我走來,迅速避開。一顆羊頭也撕不了多少肉,充其量就是一盤,丈夫把撕成條狀的羊肉放好,又準備蘸料去了。他拿來兩頭蒜剝好,又放到碗裡,用擀麵杖倒了個稀碎,「不放油、鹽、醋嗎?」「放,蒜是靈魂、醋是味蕾,鹽是必備!」他和弄了一通,又放了點香菜和香油。「羊頭搗蒜」就這樣展現在了我眼前,我夾了一筷子,別說,還有點「星級廚子」的意思,我想着我已不是素食動物,乾脆開葷吧,又動起了筷子,這次夾的是羊蹄,裸露的羊蹄筋看起來色澤誘人,讓人口水直流,於是壯着膽子吃,湊近了一瞧,羊蹄那個趾頭處還有根細毛,這如何下得了口,我掩飾不了突如其來的尷尬,默默放下筷子。丈夫的臉成了豬肝色,說我的毛病太多太多,要是我不吃,他就有口福了,他會悉數吃掉。見着美食口水長,吃吃喝喝不怕燙,看着羊肉眼放光,日思夜想想斷腸,大口吃肉嘴巴張,酒足飯飽床上躺。這就是丈夫,最簡單的追求,最嚮往的人生。
閃光的片段像腦海里翻滾的浪花,每每想起五味雜陳。我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民,卻沒有半壟土地,也從未餵養過羊兒,聽聞我們大同的羊肉品質很高,較有名的有新榮區的道士窯羊肉、渾源縣的黃芪羊肉、廣靈縣的大尾羊肉、陽高縣的長城羊肉、還有我家鄉雲州區的麻地溝羊肉等。而羊肉的烹製方式也有很多,燉、涮、烤、炒、蒸等等不一而足。在大同,有這樣一句俗語:小雪臥羊,大雪宰豬。如此凜冽之冬,小道無甚事,搗蒜吃羊頭去也。
提到了愛,提到了美食,生活在這一剎那間泛起了玫瑰色,發出了甜美和諧的旋律。它不是使人微醺的薄酒,而是醇醪,可以使人真正身心俱醉的。「圍爐聚炊歡呼處,百味消融小釜中」 ,最接地氣的莫過於與自己深愛的人長相廝守,有道是「晚來驟雨,天欲冷,瑟瑟秋風。看庭堂,笑語歡聲,其樂融融。」一碗麻醬撒香蕈,三盤肥羊酒滿盅。銅鍋亮、香湯白霧熏,辣油紅。一頭沉,自錫盟。黃瓜條,肉鮮濃。韭花香油蔥,味各不同。世祖珍饈名千古,高宗盛宴味無窮。看今朝、客滿東來順,真興隆。也願我們每個人為了那份美好,自在幸福,羊羊(洋洋)得意!
北宋大文學家蘇東坡曾有「隴饌有熊臘,秦烹唯羊羹」的讚美詩句。羊肉泡饃肉爛湯濃、香醇味美、粘綿韌滑,一年四季皆可食用,冬季吃了最好。凜冽的西北風裡,吃一碗冒着熱氣的羊肉泡饃,驅除了冬天的嚴寒,渾身增添了熱情和幹勁。汪曾祺說:人不可以太倔強,活在世界上,一方面需要認真,有時候只能無所謂。而在愛與美食麵前,他說對於親近的人,他會忍不住提到吃的;對於不熟的人,他會表現得嚴肅端莊。活在這世界,唯有愛與美食不可辜負。人生須臾,不過爾爾,我們何不心寬、自在,認識自己,明白自己,手執煙火以謀生,心懷詩意以謀愛!亦如蘇東坡那般慢品人間煙火色,閒觀歲月萬事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