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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利斯朵夫 · 卷二 清晨 第三部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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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利斯朵夫 · 卷二 清晨 第三部出自於《約翰·克利斯朵夫》,該小說描寫了主人公奮鬥的一生,從兒時音樂才能的覺醒、到青年時代對權貴的蔑視和反抗、再到成年後在事業上的追求和成功、最後達到精神寧靜的崇高境界。通過主人公一生經歷去反映現實社會一系列矛盾衝突,宣揚人道主義和英雄主義的長篇小說。[1]

卷二清晨 第三部 彌娜

在下面那些事發生以前四五個月,參議官史丹芬?馮?克里赫新寡的太太,離開了故夫供職的柏林,帶着女孩子搬回到她的出生地,這個萊茵河流域的小城裡來。她在這兒有一所祖傳的老屋,附帶一個極大的花園,簡直跟樹林差不多,從山坡上蜿蜒而下,直到河邊與克利斯朵夫的家相近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從頂樓上的臥室里,可以看到垂在牆外的沉重的樹枝,和瓦上生着蘚苔的紅色屋頂。園子右邊,從上到下有條人跡罕至的小路,爬上路旁的界石可以望見牆內的景致:克利斯朵夫就沒有放過這機會。他看到荒草塞途的小徑,盤錯虬結的樹木,草坪象野外的牧場,屋子正麵粉着白色,板窗老是關得很嚴。每年一二次,有個園丁來繞一轉,開一下門窗,把屋子通通氣。隨後花園又給大自然霸占了,一切重歸靜寂。

這靜悄悄的氣息給克利斯朵夫的印象很深。他偷偷的爬在他那個瞭望台上:先是眼睛,然後是鼻尖,然後是嘴巴,跟着人的長大慢慢的達到了牆頂的高度;現在他提着腳尖已經能把手臂伸進牆內了。這姿勢雖然很不舒服,他卻是把下巴頦兒擱在牆頭上,望着,聽着:黃昏將臨,草坪上散布着一片金黃色的柔和的光波,松樹陰下映着似藍非藍的反光。除非路上有人走過,他可以老在那兒出神。夜裡,種種的香氣在花園四周飄浮:春天是紫丁香,夏天是聲息花,秋天是枯萎的落葉。克利斯朵夫深夜從爵府回來,不管怎麼疲倦,總得在門外站一忽兒,呼吸一下這股芳洌的氣息,然後不勝厭惡的回進他臭穢難聞的臥室。克里赫家大鐵門外有塊小空地,石板縫裡生滿了野草,克利斯朵夫小時候就在這兒玩過。大門兩旁有兩株百餘年的栗樹,祖父常常來坐在下面抽着煙斗,掉下的栗子正好給孩子們做彈丸做玩具。

有一天早晨他在小路上走過,照例爬上界石,心不在焉的望了一下。正想爬下來了,他忽然覺得有些異樣的感覺:一看屋子,原來窗戶大開,陽光直曬到室內;雖然沒有一個人影,但屋子仿佛從十五年的長夢中睡醒了,露着笑容。克利斯朵夫回家不免心中納悶。

在飯桌上,父親提到街坊上紛紛議論的資料:克里赫太太帶着女兒回來了,行李多得難以相信。栗樹四周的空地上擠滿了閒人,爭着看箱籠什物從車上卸下來。這件新聞在克利斯朵夫眼界很窄的生活中簡直是樁大事;詫異之餘,他一邊去上工,一邊根據父親照例誇大的敘述,對那迷人的屋子裡的主人空想了一陣。隨後他忙着工作,把那件事給忘了;直到傍晚將要回家的時候,一切才重新在腦中浮起;他為了好奇,爬上瞭望台,想瞧瞧圍牆裡頭究竟有了些什麼事。他只看見那些靜悄悄的小徑,一動不動的樹木好似在夕陽中睡熟了。過了幾分鐘,他完全忘了為什麼爬上來的,只體味着那片和氣恬靜的境界。這個古怪的位置,——搖搖晃晃的站在界石頂上,——倒是他沉思幻想最好的所在。在湫隘悶人的小路盡頭,四周都是黑洞洞的,曬着陽光的花園自有一些神奇的光彩。那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地方,他的思想在那兒自由飄蕩,音樂在耳邊響起來,他聽着差不多要睡着了……

他這樣的睜着眼睛,張着嘴,幻想着,也說不出從哪時開始幻想的,因為他什麼都沒看見。忽然他吃了一驚。在他前面,花園裡一條小徑拐彎的地方,有兩個女人對他望着。一個是穿着孝服的少婦,面目姣好而並不端正,淺灰的金黃頭髮,個子高大,儀容典雅,懶洋洋的側着頭,眼神又和善又俏皮的瞅着他。另外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站在母親背後,也穿着重孝,臉上的表情活脫是想傻笑一陣的孩子。母親一邊望着克利斯朵夫,一邊做着手勢叫小姑娘不要做聲;她可雙手掩着嘴巴,好似費了好大的勁才沒笑出來。那是一張鮮艷的,又紅又白的圓臉;小鼻子太大了一些,小嘴巴太闊了一些,小小的下巴頦兒很飽滿,眉毛細緻,眼神清朗,一大堆金黃的頭髮編着辮子,一個圈兒盤在頭頂上,露出一個渾圓的頸窩與又光又白的腦門:總而言之,活象克拉納赫畫上的臉龐。①


①克拉納赫為十五至十六世紀德國大畫家,所作女像自成一格,腦門特別寬廣,眼梢向上,有類中國古時的美女典型。

克利斯朵夫出豈不意的看到這兩個人,愣住了。他非但不逃,反而象釘在了他的位置上。直到年輕的太太裝着又可愛又揶揄的神氣,笑盈盈的向他走近了幾步,他方始驚醒過來,從界石上不是跳下而是滾下,把牆上的石灰抓去了一大塊。他聽見人家用和善的親熱的口氣叫了他一聲"孩子!",接着又有一陣兒童的笑聲,輕快清脆,象鳥的聲音。他在小路上手和膝蓋都着了地,稍微愣了愣,馬上拔步飛奔,仿佛怕人追趕似的。他非常難為情,回到自己臥房裡一個人的時候,更羞得厲害了。從此他不敢再走那條小路,唯恐人家埋伏在那兒等他。要是非經過那屋子,他就挨着牆根,低着腦袋,差不多連奔帶跑的走過,決不敢回頭瞧一眼。問時,他可念念不忘的想着那兩張可愛的臉;他爬上閣樓,脫了鞋子,使人聽不見腳聲,從天窗里遠望克里赫家的住宅和花園,雖然明知道除了樹慪和屋頂上的煙突以外什麼都瞧不見。

一個月以後,在每周舉行的音樂會中,他演奏一闋自己作的鋼琴與樂隊的協奏曲。正彈到最後一段,他無意中瞥見克里赫太太和她的女兒,坐在對面的包廂中望着他。這是完全想不到的,他呆了一呆,幾乎錯過了跟樂隊呼應的段落。接着他心不在焉的把協奏曲彈完了。彈完以後,他雖不敢向克里赫母女那邊望,仍不免看見她們的拍手有點兒過分,仿佛有心要他看到似的。他趕緊下了台。快出戲院的時候,他在過道里又看見克里赫太太只和他相隔幾排人,似乎特意等他走過。說他不看見她是不可能的:但他只做沒有看見,馬上回過頭來,打戲院的邊門急急忙忙走了出去。過後他埋怨自己不應當這樣,因為他很明白克里赫太太對他並沒惡意。可是他知道,要是同樣的情形再來一次的話,他一定還是逃的。他怕在路上撞見她:遠遠的看到什麼人有點兒象她,就立刻換一條路走。

結果還是她來找他。

有一天他回家去吃午飯,魯意莎得意揚揚的告訴他,說有個穿制服的僕人送來一封信,是給他的;說着她遞過一個黑邊的大信封,反面刻着克里赫家的爵徽。克利斯朵夫拆開信來,內容正是他怕讀到的:

「本日下午五時半敬請

光臨茶敘,此致

宮廷樂師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先生。

約瑟芬?馮?克里赫夫人啟」

「我不去,"克利斯朵夫說。

「怎麼!"魯意莎喊道。"我已經回報人家說你去的了。」

克利斯朵夫跟母親吵了一場,埋怨她不該預聞跟她不相干的事。

「僕人等着要回音。我說你今天正好有空。那個時候你不是沒事嗎?」

克利斯朵夫儘管慪氣慪氣,儘管賭咒說不去,也是沒用,這一下他是逃不過的了。到了邀請的時間,他臉上挺不高興的開始穿扮,心中可並不討厭這件意外事兒把他的鬧彆扭給制服了。

克里赫太太當然一眼就認出,音樂會中的鋼琴家便是那個亂髮蓬鬆的,在她花園牆頂上伸頭探頸的野孩子。她向鄰居們打聽了一下他的事,被孩子那種勇敢而艱苦的生活引起了興趣,想跟他談談。

克利斯朵夫怪模怪樣的穿着件不稱身的常禮服,象個鄉下牧師,膽怯得要命的到了那裡。他硬要自己相信,克里赫母女當初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來不及辨清他的面貌。穿過一條很長的甬道,踏在地毯上聽不見一點腳聲,他被迫人帶到一間有扇玻璃門直達花園的屋子。那天正下着寒冷的細雨,壁爐里的火生得很旺,從窗里可以望見煙霧迷濛中的樹影。窗下坐着兩位女人:克里赫太太膝上擺着活計,女兒捧着一冊書,克利斯朵夫進去的時候她正在高聲朗誦。她們一看見他就很狡獪的互相遞了個眼色。

「哎,她們把我認出來了,"克利斯朵夫想着,心慌了。

他小心翼翼的,可是很笨拙的行了個禮。

克里赫太太愉快的笑着,對他伸出手來。

「你好,親愛的鄰居,"她說。"我很高興見到你。自從那次音樂會以後,我就想告訴你,我們聽了你的演奏多麼愉快。既然唯一的辦法是請你來,希望你原諒我的冒昧。」

這些平凡的客套雖然有點兒俏皮的意味,可還有不少真情實意,讓克利斯朵夫鬆了口氣。

「哦,她們並沒認出我呢,"他想着,心寬了。

克里赫小姐正闔上書本,很好奇的打量着克利斯朵夫;她的母親指着她說:

「這是我的女兒彌娜,她也很想見見你。」

「可是,媽媽,我們並不是第一次見面啊。"彌娜說着笑了出來。

「噢!她們早認得我了,"克利斯朵夫想到這個又慌了。

「不錯,"克里赫太太也笑着說,"我們搬來的那天,你來看過我們的。」

小姑娘聽了這些話,越發放聲大笑,而克利斯朵夫的窘相使彌娜更笑個不住。那是種狂笑,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克里赫太太想阻止她,可是自己也禁不住笑;克利斯朵夫雖然局促不安,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她們那種高興是情不自禁的,教人沒法生氣。可是彌娜喘了口氣,問克利斯朵夫在她們牆上可有什麼事做的時候,他簡直不知所措了。她看着他的慌張覺得好玩,他卻心慌意亂,結結巴巴的不知說些什麼。幸而克里赫太太叫人端過茶來,把話扯開了,才給他解了圍。

她很親熱的問他生活情形。但他的心還沒放下。他不知道怎麼坐,不知道怎麼抓住那搖搖晃晃的茶杯;他以為每次人家替他沖水,加糖,倒牛奶,撿點心,就得趕緊站起,行禮道謝;而常禮服,硬領,領帶,把他緊箍着,使他身子僵直象戴了個甲殼,不敢也不能把頭向左右挪動一下。克里赫太太無數的問話與動作使他發窘,彌娜的目光使他心驚膽戰,似乎老釘着他的臉、手、動作,和衣服。她們想讓他自在一點,所以克里赫太太滔滔不盡的和他說話,彌娜好玩的對他做着媚眼,他可是慌得更厲害了。

結果她們知道除了唯唯諾諾與行禮之外,再也逗引不出他什麼;克里赫太太獨自說話也說得膩煩了,便請他坐上鋼琴。他彈了莫扎特的一段柔板,比對着音樂會裡的聽眾更羞怯。但便是這種羞怯,便是給兩位婦女挑引起來的那種惶惑,便是使他又快活又發慌的那些胸中的激動,跟樂章裡頭的溫柔與童貞的氣息非常調和,使音樂更顯得象春天一樣的可愛。克里赫太太聽了大為感動,把心中的感覺說了出來,語氣之間不免顯出上流人物慣有的態度,把他誇獎了一番,但她的真誠並沒因之而減少一點;而過分的恭維出諸一個可愛的人,也是聽了舒服的。頑皮的彌娜不作聲了,她不勝驚奇的瞧着這個說話那麼蠢而手指那麼富於表情的少年。克利斯朵夫感到她們的同情,膽子大了一些。他繼續彈着,向彌娜微微轉過身子,很侷促的笑了笑,低着眼睛,怯生生的說:

「這就是我在你們牆上作的。」

他彈了一個小曲子,主題的確是站在他喜歡的那個地方,望着花園的時候想到的,可並不是他見到彌娜和克里赫太太的那晚,——(不知為了什麼神秘的理由,他硬要自己相信是那一晚!)——而是好幾晚以前的。那段悠閒沉靜的稍快的行板裡面,有的是清明高遠的印象:群鳥在那裡歡唱,莊嚴的大樹在恬靜的夕陽中沉沉入睡。

兩位婦女聽得高興極了。曲子一完,活潑的克里赫太太馬上站起身子,興奮的握着他的手,非常熱情的向他道謝。彌娜拍着手嚷着"妙極了",又說為了使他再作出些跟這個一樣

「登峰造極"的曲子,她要叫人靠牆放一座梯子,讓他能舒舒服服的工作。克里赫太太叫克利斯朵夫不要聽彌娜的瘋話,只說既然他喜歡這個花園,盡可以隨時來玩,也不必來招呼她們,要是他覺得拘束的話。

「你不必來招呼我們,"彌娜好玩的學着母親的話。「可是,要是真的不來招呼,你得小心些!」

她用手指點了幾下,裝出威嚇的神氣。

彌娜並不一定要克利斯朵夫來拜訪她們,也不想勉強他盡什麼禮數;但她喜歡給人家一點兒印象,本能的覺得這是怪有意思的玩藝兒。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滿面通紅。克里赫太太又講其他的母親,說從前還認識他的祖父,這些小手段把他完全籠絡了。兩位婦女的親熱,誠懇,滲透了他的心;他誇張這種浮而不實的好意和交際場中的殷勤,因為他一相情願要認為那是深刻的感情。憑着天真的信心,他把自己的計劃和苦難都說了出來。他再也不覺得時間過得多快,直到僕人來請用晚飯才吃了一驚。但克利斯朵夫的羞愧立刻變為欣喜,因為女主人請他一塊兒吃飯,認為大家早晚是、而且現在已經是好朋友了。他坐在母女的中間,可是他在飯桌上所顯的本領,遠不如在鋼琴上的討人喜歡。他這一部分的教育是完全欠缺的;他認為坐上飯桌主要是吃喝,用不着顧到什麼方式。愛整潔的彌娜就撅着嘴瞧着他,表示大不高興了。

人家預備他一吃過飯就走的。但他跟着她們回進小客廳,和她們一起坐下,不想動身了。彌娜好幾次忍着呵欠,向母親示意。他完全不覺得,因為他快樂得有點醉意了,以為別人也和他一樣;——因為彌娜望着他的時候照舊睒着眼睛(其實那是她的習慣),——還有因為他一坐下來就不知道怎樣站起來告辭。要不是克里赫太太拿出她又可愛又隨便的態度把他送走,他竟會這樣的坐一夜的。

他走了,克里赫太太的褐色眼睛,彌娜的藍眼睛,都有一道愛憐的光留在他心上;象花一般柔和細膩的手指,有種溫馨的感覺留在他手上;還有一股他從來沒聞過的,微妙的香味,在他周圍繚繞,使他迷迷忽忽,差點兒發暈。

兩天以後,照着預先的約定,他又到她們家裡,教彌娜彈琴。從此他經常一星期去上兩次課,時間是早晨;往往他晚上還要去,不是彈琴,便是談天。

克里赫太太很高興和他見面。這是一位聰明仁厚的女子。丈夫故世的時候,她三十五歲,雖然身心都還年輕,以前在交際場中非常活躍,卻毫無遺憾的退隱了。她的特別容易拋棄世俗,也許因為浮華的樂趣已經享受夠了,覺得她以前的那種日子不能希望永久過下去。她不忘記丈夫,倒不是為了在結縭的幾年中對他有過近乎愛那樣的感情:她是只要真誠的友誼就足夠的;總之,她是淡於情慾而富於情感的人。

她預備一心一意的教養女兒。凡是一個女人需要愛人家,需要被人家愛的那種獨占的欲望,只能以自己的孩子為對象的時候,母性往往會發展過度,成為病態。可是克里赫太太在愛情方面的中庸之道,使她對兒女之愛也有了節度。她疼愛彌娜,但把她看得很清楚,決不想遮藏女兒的缺點,正如她對自己也沒有什麼幻想一樣。極有機智,極通情理,她那百發百中的眼光一瞥之間就能看破每個人的弱點與可笑之處:她只覺得好玩,可沒有半點惡意;因為她寬容的氣度與喜歡嘲弄的脾氣差不多是相等的;她一邊笑人家,一邊很願意幫助人家。

小克利斯朵夫正好給她一個機會,能夠把善心與批評精神施展一下。她來到本城的初期,為了守喪與外界不相往來,克利斯朵夫便成為她消閒解悶的對象。第一是為了他的才具。她雖不是音樂家,但很愛好音樂,懶洋洋的在那個纏綿悱惻的境界中出神,覺得身心愉快。克利斯朵夫彈着琴,她坐在爐火旁邊做着活計,迷迷忽忽的笑着:手指一來一往的機械的動作,在或悲或喜的往事中飄忽不定的幻想,都使她默默體味到一種樂趣。

但她對音樂家比對音樂更感興趣。她相當聰明,感覺到克利斯朵夫那種少有的天賦,雖不能辨別出他真正的特點。眼看那神秘的火焰在他心中冒上來,她就很好奇的注意它覺醒的過程。至於他品格方面的優點,他的正直,勇敢,以及在兒童身上格外顯得動人的刻苦精神,都很快的受到她的賞識。但她觀察他的時候,還是一樣的洞燭幽微,還是用的銳敏而嘲弄的目光。他的笨拙,醜陋,可笑的地方,她都覺得好玩;她也並不把他完全當真(她當真的事情根本不多)。並且,克利斯朵夫暴烈的性子,古怪的脾氣,滑稽的激烈的衝動,使她認為他精神不大正常,而是一個十足地道的克拉夫脫,他們一家世代都是老實的好人,優秀的音樂家,但多少有點兒瘋癲。

克利斯朵夫並沒覺察這種輕描淡寫的嘲弄的態度,只感覺到克里赫太太的慈愛。他是一向得不到人家的溫情的!雖說宮廷里的差事使他和上流社會每天都有接觸,可憐的克利斯朵夫始終是個野孩子,既無知識,又無教養。自私的貴人們對他的關切,只限於利用他的才具,絕對不想在任何方面幫助他。他到爵府里去,坐上鋼琴彈奏,彈完了就走路,從來沒人肯紆尊降貴和他談談,除非是漫不經心的誇他幾句。從祖父死了以後,不論在家裡在外邊,沒有一個人想到幫助他求點學問,學點立身處世之道,使他將來好好的做個人。無知無識與舉動粗魯,使他受累不淺。他千辛萬苦,攪得滿頭大汗,想把自己培植起來,可是一無結果。書籍,談話,榜樣,什麼都沒有。他很需要把這種苦悶告訴一個朋友,卻下不了決心。便是在奧多面前,他也不敢開口,因為剛說了幾個字,奧多就拿出自命不凡的輕蔑的口氣,使他好似心上放了塊燒紅的烙鐵。

在克里赫太太面前,一切可變得自然了。用不着克利斯朵夫要求,——(那是他高傲的脾氣最受不了的!)——她自動的而且挺溫和的給他指出,什麼是不應該做的,什麼是應該做的;教他衣服如何穿著,吃飯、走路、說話應當用什麼態度;在趣味與用字的習慣方面所犯的錯誤,她一樁都不放過;而且她對孩子多疑的自尊心應付得那麼輕巧那麼留神,使他沒法生氣。她也給他受點文學教育,表面上好象是不經意的:他的極端的無知,她絕對不以為奇,但一有機會總指出他的錯誤,簡簡單單的,若無其事的,仿佛克利斯朵夫犯的錯是挺自然的;她並不拿沉悶的書本知識嚇唬他,只利用晚上在一塊兒的機會,挑些歷史上的,或是德國的,或是外國的詩人的美麗的篇章,教彌娜或克利斯朵夫高聲朗誦。她把他當做一個家屬的孩子,親熱的態度帶點兒保護人的意味,那是克利斯朵夫不覺得的。她甚至管他的衣著,給他添換新的,打一條毛線圍巾,送些穿扮用的小東西,而給的時候又那麼親切,使他能毫不難堪的收下禮物。總之,她對他差不多象慈母一樣的處處照顧,事事關心。凡是本性善良的婦女,對一個信託她的孩子都有這種本能,用不着對孩子有什麼深刻的感情。但克利斯朵夫以為這些溫情是專為他個人而發的,便感激到了極點;往往他突然之間有些熱情衝動的表現,使克里赫太太儘管看了好笑,心裡還是很舒服。

和彌娜的關係又是另外一種了。克利斯朵夫去給她上第一課時,前天的回憶和小姑娘的媚眼還使他充滿了醉意,不料一去就看到個和前天完全不同的,裝做大人品派的女孩子,不由得呆了一呆。她連望也不望他,也不留神他的說話,偶而向他抬起眼睛,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又使他大吃一驚。他尋思了半晌,要知道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其實他並沒得罪她;彌娜對他的感情,不多不少跟前天一樣,就是說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那天她對他笑臉相迎,無非是由於女孩兒賣弄風情的天性,喜歡隨便碰到一個人就試試自己的媚眼的力量,哪怕是個醜八怪,她也會這樣做一下來解解悶的。可是到了第二天,對這個太容易征服的俘虜,她已經全無興趣。她把克利斯朵夫很嚴厲的打量過了,認為他是個又丑又窮,又沒教養的男孩子,琴彈得很好,可是手髒得厲害,飯桌上拿叉的樣子簡直要不得,吃魚的時候還用刀子!所以在她眼裡,他一點沒有可愛之處。她很願意跟他學琴,甚至也願意和他玩兒,因為目前沒有別的同伴;而且她雖然想裝做大人,還常常有瘋狂的衝動,需要讓過剩的快活勁兒發泄一下,而這個快活勁兒,和她母親的一樣,由於在家守喪的關係,更憋悶得慌。但她對克利斯朵夫並不比對一頭家畜多關心一點。要是她在最冷淡的日子還會向他擠眉弄眼,那純粹是由於忘形,由於心裡想着別的事情,——或是單單為了不要忘掉習慣。可是給她這麼瞧上一眼,克利斯朵夫的心會直跳起來。其實她連看也不大看到他:她自己在那裡編故事呢。這少女的年齡,正是一個人用愉快而得意的夢境來麻醉自己的年齡。她時時刻刻想着愛情,那種濃厚的興趣與好奇心,要不是因為她愚昧無知,簡直不能說是無邪的了。並且,她以有教養的閨女身份,只知道用結婚的方式去想象愛情。理想中的對象該是哪種人物,始終還沒確定。有時她想嫁一個軍官,有時想嫁一個偉大的正宗的詩人,象席勒一派的。她老是有新的計劃代替舊的計劃;每個計劃來的時候,她總看得很認真,信念很堅定。但不論什麼理想,只要接觸到現實就會立刻退讓。因為那種有傳奇性格的少女,一朝看到了一個不甚理想的,但比較切實的真正的人物走進了她的***,就極容易把她們的夢想忘掉。

目前,多情的彌娜還很安定很冷靜。雖然有個貴族的姓氏和世家的稱號使她自豪,骨子裡她的思想跟青春起的德國女僕的那一套根本沒有什麼分別。

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懂得女子心理的這些複雜的變化,——而且表面比實際更複雜。他常常給兩位女朋友的態度弄糊塗了;但他能夠愛她們是多麼快活,甚至把她們使他困惑使他有點難過的表情都信以為真,唯有這樣,他才能相信她們對他的感情和他對她們的一樣。只要聽到親熱的一言半語,或是看到可愛的眼神,他就快樂之極,有時竟感動得哭了。

他在清靜的小客廳里對着桌子坐着,旁邊克里赫太太在燈下縫着東西……——(彌娜在桌子對面看書;他們一聲不出:從半開的花園門裡,可以看到小徑上的細沙在月光下閃鑠;

微的喁語從樹顛上傳來……)——他覺得非常快活,便突然無緣無故從椅子上跳起來,跪在克里赫太太面前,抓着她的手狂吻,不管她手裡有沒有針;他一邊哭着一邊把他的嘴,他的腮幫,他的眼睛貼在她的手上。彌娜從書上抬起眼睛,聳了聳肩膀,抿了抿嘴。克里赫太太微微笑着,看着這個趴在她腳下的大孩子,用另一隻空閒的手摩着他的頭,又用她那種慈祥,悅耳,同時又帶點嘲弄意味的聲音說:

「嗯,小傻子,嗯,你怎麼啦?」

噢!多甜美啊:這聲音,這安逸,這寧靜,這微妙的氣氛,沒有叫嚷,沒有衝突,沒有苦惱,在艱難的人生的一片水草中間,——還有那照着生靈萬物的英雄的毫光,——念着大詩人歌德,席勒,莎士比亞輩的作品而想起的——奇妙的世界,力的巨潮,痛苦與愛情的巨潮!……

彌娜把頭埋在書里在那兒朗誦,說話的興奮使她臉上微微有點紅暈,清脆的聲音偶而把音念糊塗了,讀到戰士與帝王的談吐,她故意裝出儼然的語調。有時克里赫太太自己拿起書本,遇到悲壯的段落就羼入她那種溫柔的,富於性靈的韻味。她平常總喜歡仰在安樂椅里靜聽,膝上放着永不離身的活計,對着自己的念頭微笑:——因為在所有的作品裡,她老是發現自己的思想。

克利斯朵夫也試着念,可是過了一會只能放棄:他結結巴巴的,跳過句讀,好似完全不懂書中的意義,遇到動人的段落連眼淚都要淌出來,沒法再念下去。於是他很氣惱的把書丟在桌上,引得兩位朋友哈哈大笑……噢!他多愛她們!他到哪兒都看到她們兩人的影子,把她們和莎士比亞與歌德的人物混在一起,幾乎分不清了。詩人某句雋永的名言,把他的熱情從心底里挑動起來的名句,和第一次念給他聽的親愛的嘴巴分不開了。二十年後,他重讀《哀格蒙特》與《羅密歐》,或看到它們上演的時候,某些詩句總使他想起這些恬①靜的黃昏,這些快樂的夢,和心愛的克里赫太太與彌娜的臉容。


①《哀格蒙特》為歌德名劇,《羅密歐》即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簡稱。

他可以幾小時的望着她們,晚上,在她們念書的時候,——夜裡,在床上睜着眼睛夢想的時候,——白天,在樂隊裡心不在焉的演奏,對着樂器架半闔着眼睛出神的時候。他對兩人都有一種天真無邪的溫情;雖然還不知道什麼叫做愛情,他自以為動了愛情。但他不知道愛的是母親還是女兒。他一本正經的思索了一番,沒法挑選。可是他覺得既然非有所抉擇不可,他就挑了克里赫太太。一朝決定之後,他果然發現他愛的真是她。他愛她聰明的眼睛,愛她那副嘴巴張着一半的浮泛的笑容,愛她年輕的美麗的前額,愛她分披在一邊的光滑細膩的頭髮,愛她帶點兒輕咳的,好象蒙着一層什麼的聲音,愛她那雙柔軟的手,愛她大方的舉動,和那神秘的靈魂。她坐在他身旁,那麼和氣的給他解釋一段文字的時候,他快樂得渾身哆嗦:她的手靠在克利斯朵夫肩上;他覺得她手指的溫暖,臉上有她呼吸的氣息,也聞到她身上那股甜蜜的香味:他出神的聽着,完全沒想到書本,也完全沒有懂。她發覺他心猿意馬,便要他還講一遍:他一個字都說不出;她就笑着生氣了,把他鼻子撳在書里,說這樣下去他只能永遠做頭小驢子。他回答說那也沒有關係,只要能做"她的"小驢子而不給她趕走。她假作刁難,然後又說,雖然他是一頭又蠢又壞的小驢子,除了本性善良以外沒有一點兒用處,她還是願意留着他,或許還喜歡他。於是他們倆都笑開了,而他更是快樂極了。

克利斯朵夫自從發覺自己愛了克里赫太太之後,對彌娜就離得遠了。她的傲慢冷淡,已經使他憤憤不平;而且和她常見之下,他也漸漸放大膽子,不再檢點行動,公然表示他的不痛快了。她喜歡惹他;他也毫不客氣的頂回去,彼此說些難堪的話,把克里赫太太聽得笑起來。克利斯朵夫鬥嘴的技術並不高明,有幾次他出門的時候氣憤之極,自以為恨着彌娜了。他覺得自己還會再上她們家去,只是為了克里赫太太的緣故。

他照舊教她彈琴,每星期兩次,從早上九點到十點,監督她彈音階和別的練習。上課的屋子是彌娜的書房,一切陳設都很逼真的反映出小姑娘亂七八糟的思想。

桌上擺着一組塑像,是些玩弄樂器的貓,有的拉着小提琴,有的拉着大提琴,等於整個的樂隊。另外有面隨身可帶的小鏡子,一些化裝品和文具之類,排得整整齊齊。骨董架上擺着小型的音樂家胸像:有疾首蹙額的貝多芬,有頭戴便帽的瓦格納,還有貝爾凡特的阿波羅。壁爐架上放着一隻青①蛙抽着蘆葦做的煙斗,一把紙扇,上面畫着拜羅伊特劇院的全景。書架一共是兩格,插的書有魯布克,蒙森,席勒,於②勒?凡納,蒙丹諸人的作品。牆上掛着《聖母與西施丁》和③海高瑪作品的大照片;周圍都鑲着藍的和綠的絲帶。另外還④有一幅瑞士旅館的風景裝在銀色的薊木框裡;而特別觸目的是室內到處粘着各式各種的像片,有軍官的,有男高音歌手的,有樂隊指揮的,有女朋友的,全寫着詩句,或至少在德國被認為詩句似的文字。屋子中間,大理石的圓柱頭上供着鬍髭滿頰的勃拉姆斯的胸像。鋼琴高頭,用線掛着幾隻絲絨做的猴子和跳舞會上的紀念品,在那兒飄來盪去。


①按系阿波羅神雕像之一種。貝爾凡特乃羅馬教皇宮內的美術館名稱。此處所指系藏於該館的阿波羅雕像的複製品。

②按系專演音樂家瓦格納作品之劇院。拜羅伊特系德國地名。

③魯布克為德國美術史家;蒙森為德國史學家。以上二人均十九世紀人物。于勒?凡納為法國十九世紀科學小說作家;蒙丹為法國十六世紀文學家。

④拉斐爾生氣作聖母像極多,大半均系不朽之作,此為其中之一,因圖中繪有教皇西施丁二世,故名。海高瑪為十九世紀後半期的德國畫家。

彌娜總是遲到的,眼睛睡得有點兒虛腫,一臉不高興的神氣,她向克利斯朵夫略微伸一伸手,冷冷的道了一聲好,便不聲不響,儼然的坐上鋼琴。她獨自個兒的時候,喜歡無窮無盡的盡彈音階,因為這樣可以懶洋洋的把半睡半醒的境界與胡思亂想盡拖下去。但克利斯朵夫硬要她注意那些艱難的練習,她為了報復,便儘量的彈得壞。她有相當的音樂天才而不喜歡音樂,——正象許多德國女子一樣。但她也象許多德國女子一樣認為應當喜歡;所以她對功課也還用心,除非有時為了激怒老師而故意搗鬼。而老師最受不了的是她冷冰冰的態度。要是遇到譜上富於表情的段落,她認為應當把自己的心靈放進去的時候,那就糟透了:因為她變得非常多情,而實際是對音樂一無所感。

坐在她身旁的小克利斯朵夫並不十分有禮。他從來不恭維她:正是差得遠呢。她為此非常記恨,他指摘一句,她頂一句。凡是他說的話,她總得反駁一下;要是彈錯了,她強說的確照着譜彈的。他惱了,兩人就鬥嘴了。眼睛對着鍵盤,她偷覷着克利斯朵夫,看他發譜,心裡很高興。為了解悶,她想出許多荒唐的小計策,目的無非是打斷課程,教克利斯朵夫難堪。她假做勒住自己的喉嚨,引人家注意;或是一疊連聲的咳嗽,或是有什麼要緊事兒得吩咐女僕。克利斯朵夫明知道她是做戲;彌娜也明知道克利斯朵夫知道她做戲;可是她引以為樂,因為克利斯朵夫不能把心裡的話說出來,揭破她的詭計。

有一天她正玩着這一套,有氣無力的咳着,用手帕蒙着臉,好似要昏厥的樣子,眼梢里覷着氣惱的克利斯朵夫,她忽然靈機一動,讓手帕掉在地下,使克利斯朵夫不得不給她撿起來,他果然很不高興的照辦了。然後她裝着貴婦人的口吻說了聲"謝謝!",他聽了差點兒氣得按捺不住。

她覺得這玩藝兒妙極了,大可再來一下。第二天她便如法炮製。克利斯朵夫卻懷着一腔怒意,竟自不理。她等了一忽兒,含嗔帶怨的說道:

「請你把我的手帕給撿起來,好不好?

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

「我不是你的僕人,"他粗暴的回答。"你自個兒撿罷!」

彌娜一氣之下,突然站起來,把琴凳都撞翻了:

「嘿!這是什麼話!"她憤憤的把鍵盤敲了一下,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等着。可是她竟不回來。他對自己的行為很慚愧。覺得太粗野了。同時他也忍無可忍,因為她把他耍弄得太不象話了。他怕彌娜告訴她的母親,使他永遠失掉克里赫太太的歡心。他不知道怎麼辦:雖然後悔自己的粗暴,他可怎麼也不願意道歉。

第二天他聽天由命的又去了,心裡想彌娜大概不見得會再來上課。但彌娜心高氣傲,決不肯告訴母親,何況她自己也擔點兒干係,所以讓他比平時多等了五分鐘之後就出來了,直僵僵的坐上鋼琴,既不轉過頭來,也不說句話,好似根本沒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可是她照舊上課,以後也繼續上課,因為她很明白克利斯朵夫在音樂方面是有本領的,而自己也應當把琴彈得象個樣,倘使她想做一個教育完全的大家閨秀的話,她不是自命為這種人嗎?

可是她多煩悶啊!他們倆多煩悶啊!

三月里一個白茫茫的早晨,小雪球象羽毛般在灰色的空中飄舞,他們倆在書房裡。天色很黑。彌娜彈錯了一個音,照例推說是譜上寫的。克利斯朵夫明知她扯謊,仍不免探着身子,想把譜上爭論的那一段細看一下。她一隻手放在譜架上,並不拿開。他的嘴巴跟她的手靠得很近。他想看譜而沒看見:原來他望着另外一樣東西,——望着那嬌嫩的,透明的,象花瓣似的東西。突然之間,不知腦子裡想到了什麼,他把嘴唇用力壓在那隻小手上。

他們倆都吃了一驚。他望後一退,她把手縮了回去,——兩人都臉紅了。彼此一聲不出,望也不望。慌慌張張的靜了一忽兒,她重新彈琴,胸部一起一伏,象受到壓迫似的,同時又接二連三的彈錯音。他可沒有發覺:他比她慌得更厲害,太陽穴里跳個不住,什麼都聽不見。為了打破沉默,他嗄着嗓子,胡亂挑了幾個錯。他自以為在彌娜的心目中從此完了,對自己的行動羞愧無地,覺得又荒唐又粗俗。課上完了,他和彌娜分手的時候連瞧也不敢瞧,甚至把行禮都忘了。她卻並不恨他,再也不覺得克利斯朵夫沒有教養了,剛才她彈錯那麼多音,是因為她暗中瞅着他,心裡非常好奇,而且破天荒第一遭的對他有了好感。

他一走,她並不象平時那樣去找母親,卻是一個人關在屋裡推敲那件非常的事。她兩手托着腮幫,對着鏡子,發見眼睛又亮又溫柔。她輕輕咬着嘴唇在那兒思索。一邊很得意的瞧着自己可愛的臉,一邊又想到剛才的一幕,她紅着臉笑了。吃飯的時候她很快活,興致很好,飯後也不願意出去走走,大半個下午都呆在客廳里,手裡拿着活兒,做不到十針就弄錯了;她可不管這些。她坐在屋子的一角,背對着母親,微微笑着;或是為了鬆動一下而在屋子裡蹦蹦跳跳,直着嗓子唱歌。克里赫太太給她嚇了一跳,說她瘋了。彌娜卻是笑彎了腰,勾着母親的脖子狂吻,差點兒使她氣都喘不過來。

晚上回到房裡,她過了好久才上床。她老對着鏡子回想,但因為整天想着同樣的事,結果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她慢條斯理的脫衣服,隨時停下來,坐在床上追憶克利斯朵夫的面貌:而在腦海里出現的卻是一個她想象中的克利斯朵夫,那時她也不覺得他怎麼丑了。她睡下了,熄了燈。過了十分鐘,早上那幕忽然又回到記憶中來,她大聲的笑了。母親輕輕的起來,推開房門,以為她不聽吩咐又躲在床上看書,結果發覺彌娜安安靜靜的躺着,在守夜小燈的微光下睜着眼睛。

「怎麼啦?"她問,"什麼事兒教你這樣快活?」

「沒有什麼,"彌娜一本正經的回答。"我只是瞎想。」

「你倒很快活,自個兒會消遣。現在可是該睡覺了。」

「是,媽媽,"彌娜很和順的回答。

可是她心裡說着:「你走罷!快點兒走罷!"一直嘀咕到房門重新關上,能夠繼續體味她那些夢的時候。於是她懶洋洋的出神了。等到身心都快入睡的時候,她又快活得驚醒過來:

「噢!他愛我……多快活啊!他會愛我,可見他多好!……我也真愛他!」

然後她把枕頭擁抱了一下,睡熟了。

兩個孩子第一次再見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看到彌娜那麼殷勤,不禁大為詫異。除了例有的招呼以外,她又裝着甜蜜的聲音向他問好,然後安安分分,端端正正的坐上鋼琴,簡直乖得象個天使。她再沒頑皮學生的搗亂念頭,而極誠心的聽着克利斯朵夫的指點,承認他說得有理;一有彈錯的地方,她自己就大驚小怪的叫起來,用心糾正。克利斯朵夫給她弄得莫名片妙。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她竟大有進步:不但是彈得好了些,而且也喜歡音樂了。連最不會恭維人的克利斯朵夫,也不由得把她誇獎了幾句;她高興得臉紅了,用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表示感激。從此以後,她為他費心打扮,扎些色調特別雅致的絲帶;她笑盈盈的,裝着不勝慵困的眼神看着克利斯朵夫,使他又厭惡又氣惱,同時也覺得心蕩神馳。現在倒是她找話來說了,但她的話沒有一點兒孩子氣:態度很嚴肅,又用着裝腔作勢的迂腐的口吻引用詩人的名句。他聽着不大回答,只覺得局促不安:對於這個他不認識的新的彌娜,他感到驚奇與惶惑。

她老是留神着他。她等着……等什麼呢?……她自己可明白嗎?……她等他再來。——他卻防着自己,認為上次的行動簡直象個野孩子;他似乎根本沒想到那件事了。但她開始不耐煩了;有一天,他正安安靜靜坐在那兒,跟那危險的小手隔着相當的距離,她突然煩躁起來,做了一個那麼快的動作,連想也來不及想,把手送過去貼在他的嘴上。他先是嚇了一跳,接着又惱又害臊。但他仍舊吻着她的手,而且非常熱烈。這種天真的放浪的舉動使他大為憤慨,幾乎想丟下彌娜立刻跑掉。

可是他辦不到了。他已經給抓住了。一陣騷亂的思潮在胸中翻上翻下,使他完全摸不着頭腦。象山谷里的水汽似的,那些思想從心底里浮起來。他在愛情的霧氛中到處亂闖,闖來闖去,老是在一個執着的,曖昧的念頭四周打轉,在一種無名的,又可怕又迷人的欲望四周打轉,象飛蛾撲火一樣。自然的那些盲目的力突然騷動起來了……

他們正在經歷一個等待的時期:互相觀察,心裡存着欲望,可又互相畏懼。他們都煩躁不安。兩人之間照舊有些小小的敵意和慪氣的事,可再不能象從前那樣的無拘無束了:他們都不出聲。各人在靜默中忙着培植自己的愛情。

對於過去的事,愛情能發生很奇怪的作用。克利斯朵夫一發覺自己愛着彌娜,就同時發覺是一向愛她的。三個月以來,他們差不多天天見面,他可從來沒想到這段愛情;但既然今天愛了她,就應該是從古以來愛着她的。

能夠發見愛的是誰,對他真是一種寬慰。他已經愛了好久,只不知道哪個是他的愛人!現在他輕鬆了,那情形就好比一個不知道病在哪裡,只覺得渾身不舒服的病人,忽然看到那說不出的病變成了一種尖銳的痛苦而局限在一個地方。沒有目標的愛是最磨人的,它消耗一個人的精力,使它解體。固然,對象分明的熱情能使精神過於緊張過於疲勞,但至少你是知道原因的。無論什麼都受得了,只受不了空虛!

雖然彌娜的表示可以使克利斯朵夫相信她並非把他視同陌路,但他仍不免暗自煩惱,以為她瞧不其他。兩人彼此從來沒有明確的觀念,但這觀念也從來沒有現在這樣的雜亂:那是一大堆不相連續的、古怪的想象,放在一起沒法調和的;因為他們會從這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一忽兒認為對方有某些優點,——那是在不見面的時候,——一忽兒又認為對方有某些缺陷,——那是在見面的時候。——其實,這些優點和缺點,全是平空杜撰的。

他們不知道自己要些什麼。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的愛情是一種感情的饑渴,專橫而極端,並且是從小就有的;他要求別人滿足他的饑渴,恨不得強其他們。他需要把自己,把別人,——或許尤其是別人,——完全犧牲;而這專制的欲望中間,有時還夾着一陣一陣的衝動,都是些暴烈的,曖昧的,自己完全莫名片妙的慾念,使他覺得天旋地轉。至於彌娜,特別是好奇心重,有了這個才子佳人的故事很高興,只想讓自尊心和多愁善感的情緒儘量痛快一下;她存心欺騙自己,以為有了如何如何的感情。其實他們的愛情一大半是純粹從書本上來的。他們回想讀過的小說,把自己並沒有的感情都以為是自己有的。

可是快要到一個時期,那些小小的謊言,那些小小的自私自利,都得在愛情的神光前面消失。這個時期或是一天,或是一小時,或是永恆的幾秒鐘……而它的來到又是那麼出人意外!……

一天傍晚,只有他們兩人在那兒談話。客廳里黑下來了。話題也變得嚴重起來。他們提到"無窮","生命","死亡"。那比他們的熱情規模大得多了。彌娜慨嘆自己的孤獨,克利斯朵夫聽了,回答說她並不象她所說的那麼孤獨。

「不,"她搖搖頭,"這些不過是空話。各人只顧自己,沒有一個人理睬你,沒有一個人愛你。」

兩人靜默了一會。然後,克利斯朵夫緊張得臉色發青,突然說了句:

「那末我呢?」

興奮的小姑娘猛的跳起來,抓着他的手。

門開了,兩人望後一退。原來是克里赫太太進來了。克利斯朵夫隨手抓起一本書看着,連拿顛倒了都沒覺得。彌娜低着頭做活,讓針戳了手指。

整個黃昏他們再沒有單獨相對的機會,他們也怕有這種機會。克里赫太太站起來想到隔壁屋子去找件東西,一向不大巴結的彌娜這回竟搶着代母親去拿;而她一出去,克利斯朵夫就走了,根本沒向她告辭。

第二天,他們又見面,急於把昨晚打斷的話繼續下去,可是不成。機會是很好。他們跟着克里赫太太去散步的時候,自由談話的機會真是太多了。但克利斯朵夫沒法開口,他為之懊惱極了,乾脆在路上躲着彌娜。她假裝沒注意到這種失禮的舉動,可是心裡很不高興,並且在臉上表示出來。等到克利斯朵夫非說幾句話不可的時候,她冷冰冰的聽着,使他幾乎沒有勇氣把話說完。散步完了,時間過去了;他因為不知利用而很喪氣。

這樣又過了一星期。他們以為誤解了對方的感情,甚至竟不敢說那天晚上的一幕是不是做夢。彌娜惱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怕單獨見到彌娜。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這麼冷淡過。

終於有一天,早上和大半個下午都陰而不止。他們在屋子裡,一句話不說,只是看看書,打打呵欠,望望窗外;兩人都憋悶得慌。四點左右,天開朗了。他們奔進花園,靠着花壇,眺望底下那片一直伸展到河邊的草坪。地下冒着煙,一縷溫暖的水汽在陽光中上升;細小的雨點在草地里發光;潮濕的泥土味與百花的香味混在一起;黃澄澄的蜜蜂在四周打轉。他們身子靠得很近,可是誰也不望誰;他們想打破沉默,卻又下不了決心。一隻蜜蜂跌跌撞撞的停在飽和雨水的紫藤上,把水珠灑了她一身。兩人同時笑起來,而一笑之下,他們馬上覺得誰也不惱誰了,仍舊是好朋友了;但還不敢互相望一眼。

突然之間,她頭也沒回過來,只抓着他的手說了聲:

「來罷!」

她拉着他奔入小樹林。那裡有些拐彎抹角的小路,兩旁種着黃楊,林子中間還有一塊迷宮似的高地。他們爬上小坡,浸透了雨的泥土使他們溜來滑去,濕漉漉的樹把枝條向他們身上亂抖。快到貧脊,她停下來喘口氣。

「等一忽兒……等一忽兒……"她輕輕說着,想把呼吸緩和一下。

他望着她。她望着別處,微微笑着,嘴張着一半,喘着氣;她的手在克利斯朵夫的手裡抽搐。他們覺得手掌與顫抖的手指中間,血流得很快。周圍是一平靜寂。樹上金黃色的嫩芽在陽光中打戰;一陣細雨從樹葉上漂下,聲音那麼輕靈;空中有燕子尖銳的叫聲。

她對他轉過頭來:象一道閃電那麼快,她撲上他的脖子,他撲在她的懷裡。

「彌娜!彌娜!親愛的彌娜!……」

「我愛你,克利斯朵夫,我愛你!」

他們坐在一條潮濕的凳上。兩人都被愛情浸透了,甜蜜的,深邃的,荒唐的愛情。其餘的一切都消滅了。自私,自大,心計,全沒有了。靈魂中的陰影,給愛情的氣息一掃而空。笑眯眯的含着淚水的眼睛都說着:「愛啊,愛啊。"這冷淡而風騷的小姑娘,這驕傲的男孩子,全有股強烈的欲望,需要傾心相許,需要為對方受苦,需要犧牲自己。他們認不得自己了;什麼都改變了:他們的心,他們的面貌,照出慈愛與溫情的光的眼睛。幾分鐘之內,只有純潔,捨身,忘我;那是一生中不會再來的時間!

他們你憐我愛的嘟囔了一陣,立了矢忠不渝的誓,一邊親吻,一邊說了些無頭無尾的,欣喜欲狂的話,然後他們發覺時間晚了,便手挽着手奔回去,一忽兒在狹窄的小路上幾乎跌交,一忽兒撞在樹上,可是什麼也沒覺得,他們快活得盲目了,醉了。

和她分手以後,他並不回家:回家也睡不着覺的。他出了城,在野外摸黑亂走。空氣新鮮,田野里荒荒涼涼的,漆黃一片。一隻貓頭鷹寒瑟瑟的叫着。他象夢遊病者那樣的走着,從葡萄藤中爬上山崗。城裡細小的燈光在平原上發抖,群星在陰沉的天空打戰。他坐在路邊矮牆上,忽然簌落落的流下淚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太幸福了,而這過度的歡樂是悲與喜交錯起來的;他一方面對自己的快樂感激,一方面對那些不快樂的人抱着同情,所以他的歡樂既有"好景不常"的感慨,也有"人生難得"的醉意。他哭得心神酣暢,不知不覺的睡着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黎明。白茫茫的曉霧逗留在河上,籠罩在城上,那兒睡着睏倦的彌娜,她的心也給幸福的笑容照亮了。

當天早上,他們又在花園裡見面了,彼此把相愛的話重新說了一遍,可是已不象昨天那樣的出諸自然。她似乎學做舞台上扮情人的女演員。他雖然比較真誠,也扮着一個角色。兩人談到將來的生活。他對自己的清貧引為恨事。她可表示慷慨豪爽,同時為了自己的豪爽很得意。她自命為瞧不起金錢。這倒是真的:因為她不知道錢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沒有錢是怎麼回事。他對她許願,要成為一個大藝術家:她覺得很有意思,很美,象小說一樣。她自以為一舉一動非做得象個真正的情人不可。她念着詩歌,多愁善感。他也被她感染了,注意自己的修飾,裝扮得非常可笑,也講究說話的方式,滿嘴酸溜溜的。克里赫太太看着他不由得笑了,心裡奇怪什麼事把他攪成這樣蠢的。

可是他們也有些詩意盎然的時間,往往在平淡的日子突然放出異彩,好比從霧靄中透過來的一道陽光。一瞥一視,一舉一動,一個毫無意義的字眼,就會使他們沉溺在幸福裡面;傍晚在黑洞洞的樓梯上說的"再會!",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的相探和相遇,手碰到手的刺激,語聲的顫抖:這些無聊的瑣碎事兒,到夜裡,——在聽着每小時的鐘聲就會驚醒的輕淺的夢中,心頭象溪水的喁語般唱着"他愛我",的時候,——又會一件一件的重新想起。

他們發見了萬物之美。春天的笑容有無限的溫柔。天空之中有光華,大片之中有柔情,這是他們從來沒領略到的。整個的城市,紅色的屋頂,古老的牆垣,高低不平的街面,都顯得親切可愛,使克利斯朵夫中心感動。夜裡,大家睡熟的時候,彌娜從床上起來,憑窗遐想,懵騰騰的,騷動不已。下午他不在的時候,她坐在鞦韆架上,膝上放着本書,半闔着眼睛出神,懶懶的似睡非睡,身心一起在春天的空氣中飄蕩。她又幾小時的坐在鋼琴前面,翻來覆去的老彈着某些和弦,某些段落,令人聽了厭倦不堪,她可是感動得臉色發白,身上發冷。她聽着舒曼的音樂哭了。她覺得對所有的人都抱着惻隱之心,而他也和她一樣。路上碰到窮人,他們都偷偷的給點兒錢,然後不勝同情的彼此望一眼,因為自己能這樣慈悲而非常快樂。

其實他們的善心是有間歇性的,彌娜忽然發覺,從她母親小時候就來當差的老媽子弗列達,過的那種微賤的,替人盡心出力的生活多麼可憐,便跑到廚房裡,把正在補衣服的女僕勾着脖子親熱一陣,使她大吃一驚。可是兩小時以後她對弗列達說話又很不客氣了,因為她沒有一聽到打鈴馬上就來。至於克利斯朵夫,儘管對整個的人類抱着熱愛,儘管為了怕踏死一條蟲而繞着彎兒走路,對自己家裡的人可冷淡極了。由於一種奇怪的反應,他對別人越親熱,對家人越冷越無情:他連想也不大想到他們,對他們說話非常粗暴,見到他們就討厭。彌娜和他兩人的慈悲心原來只是過剩的愛情,一朝泛濫起來,隨便碰到一個人就會發泄,不問是誰。除了這種情形以外,他們反而比平常更自私,因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而一切都得以那個念頭為中心。

這少女的面貌在克利斯朵夫生活中占了多重要的地位!當他在花園裡找她而遠遠的瞥見那件小小的白衣衫的時候,在戲院裡聽見樓廳的門開了,傳來那麼熟悉的快樂的聲音的時候,在別人的閒話中聽見提到克里赫這可愛的姓氏的時候:他多麼激動!他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幾分鐘之內,什麼都看不見了,什麼都聽不見了。接着急流似的血在身上奔騰,多少無名的力在胸中激撞。

這天真而肉感的德國姑娘有些奇怪的玩藝兒。她把戒指放在麵粉上,要大家輪流用牙齒銜起而鼻子不沾白粉。或者用根線穿着餅乾,各人咬着線的一端,得一邊嚼着線一邊盡最快的速度咬到餅乾。他們的臉接近了,氣息交融了,嘴唇碰到了,勉強嘻嘻哈哈的笑着,可是手都涼了。克利斯朵夫很想咬她的嘴唇讓她疼一下,便突然望後倒退;她還在那兒強笑。兩人都轉過頭去,假作冷淡,暗中卻是偷眼相看。

這些亂人心意的遊戲,又吸引他們又教他們發慌。克利斯朵夫簡直害怕,他寧可有克里赫太太或別人在一起而覺得拘束的。不論當着誰的面,兩顆動了愛情的心照舊息息相通;而且越是受到外來的約束,心的交流越來得熱烈而甜蜜。那時,他們之間一切都有了無窮的價值:只要一句話,一抿嘴,一個眼風,就能在日常生活的平淡無奇的面幕之下,把雙方內心生活的豐富而新鮮的寶藏重新顯露出來,而只有他們倆能看到,至少他們相信如此。於是他們便會心而笑,對這些小小的神秘挺得意。旁人聽來,他們所說的無非是些極普通的應對;但在他們倆竟好比唱着永遠沒有完的戀歌。聲音笑貌之間瞬息萬變的表情,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象本打開的書;甚至他們閉着眼睛也能看到:因為只要聽聽自己的心,就能聽到朋友心中的回聲。他們對人生,對幸福,對自己,都抱着無窮的信心,無窮的希望。他們愛着人,也有人愛着,那麼快樂,沒有一點陰影,沒有一點疑心,沒有一點對前途的恐懼!唯有春天才有這種清明恬靜的境界!天上沒有一片雲。那種元氣充沛的信仰,仿佛無論如何也不會枯萎。那麼豐滿的歡樂似乎永遠不會枯竭。他們是活着嗎?是做夢嗎?當然是做夢。他們的夢境與現實的人生沒有一點相象的地方。要有的話,那就是在這個不可思議的時間,他們自己就變了一個夢:他們的生命在愛情的呼吸中溶解了。

克里赫太太不久就窺破了他們自以為巧妙而其實很笨拙的手段。有一天,彌娜和克利斯朵夫說話的時候身子靠得太緊了些,她母親出豈不意的闖進來,兩人便慌慌張張的閃開了。從此彌娜起了疑心,認為母親已經有點兒發覺。可是克里赫太太裝做若無其事,使彌娜差不多失望了。彌娜很想跟母親抵抗一下,這樣就更象小說里的愛情了。

她的母親可豈不給她這種機會;她太聰明了,決不因之操心。她只在彌娜前面用挖苦的口氣提到克利斯朵夫,毫不留情的諷刺他的可笑,幾句話就把他毀了。她並非是有計劃的這麼做,只憑着本能行事,象女人保護自己的貞操一樣,施展出那種天生的壞招數。彌娜白白的反抗,生氣,頂嘴,拚命說母親的批評沒有根據,其實是批評得太中肯了,而且克里赫太太非常巧妙,每句話都一針見血。克利斯朵夫的太大的鞋子,難看的衣服,沒有刷乾淨的帽子,內地人的口音,可笑的行禮,粗聲大片的嗓子,凡是足以損傷彌娜自尊心的缺點,一樁都不放過:而說的時候又象是隨便提到的,沒有一點存心挑剔的意味;憤慨的彌娜剛想反駁,母親已經輕描淡寫的把話扯開。可是一擊之下,彌娜已經受傷了。

她看克利斯朵夫的目光,慢慢的不象從前那麼寬容了。他隱隱約約的有點兒覺得,就不安的問:「你為什麼這樣的望着我?」

她回答說:「不為什麼。」

可是過了一忽兒,正當他挺快活的時候,她又狠狠的埋怨他笑得太響,使他大為喪氣。他萬萬想不到在她面前連笑也得留神的:一團高興馬上給破壞了。——或是他說話說得完全出神的時候,她忽然漫不經意的對他的衣著來一句不客氣的批評,或者老氣橫秋的挑剔他用字不雅。他簡直沒有勇氣再開口,有時竟為之生氣了。但他一轉念,又認為那些使他難堪的態度正表示彌娜對他的關心;而彌娜也自以為如此。於是他竭力想虛心受教,把自己檢點一下;她可並不滿意,因為他並不真能檢點自己。

至於她心中的變化,他根本來不及覺察。復活節到了,彌娜要跟母親上魏瑪那邊的親戚家去玩幾天。

分別以前的最後一個星期,他們又恢復了初期的親密。除了偶然有點兒急躁以外,彌娜比什麼時候都更親熱。動身前夜,他們在花園中散步了很久;她拉着克利斯朵夫到小樹林裡,把一口小香囊掛在他的頸上,裡頭藏着她的一綹頭髮;他們把海誓山盟的話又說了一遍,約定每天通信;又在天上指定了一顆星,以便夜晚兩人在兩地同時眺望。

重大的日子到了。夜裡他再三想着:「明天她在哪兒呢?」這時又想道:「啊,是今天了。早上她還在這兒,可是晚上……"不到八點,他就去了。她還沒起床。他勉強到花園裡溜了一下,覺得支持不住,只得回進屋子。走廊里堆滿了箱籠包裹;他在一間房裡揀着個角兒坐下,留神開門的聲音和樓板的響動,認出上面屋裡的腳聲。克里赫太太微微帶着點笑意,和他俏皮的招呼了一聲,停也不停的走過去了。終於彌娜出現了,臉色蒼白,眼睛虛腫,她昨夜並沒比他睡得更好。她做出很忙的神氣對僕人發號施令,一邊給克利斯朵夫握手,一邊繼續和老弗列達談話。她已經準備出發了。克里赫太太又進來,母女倆討論着帽籠的事。彌娜好象完全沒注意到克利斯朵夫:他站在鋼琴旁邊,可憐巴巴的,誰也不理會他。她跟着母親出去,一忽兒又進來;在門口和克里赫太太又說了幾句,然後把門帶上。那時只有他們兩個了。她奔過來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隔壁百葉窗已經關上的客廳去。於是她突然把臉湊上來偎着他的臉,使勁的擁抱他,一邊哭一邊問:

「你應許我嗎,應許永遠愛我嗎?」

他們輕輕的哭着,抽抽噎噎的壓制自己,不讓人家聽到。一有腳聲,他們趕緊分開。彌娜抹了抹眼睛,跟僕人們又裝出那副儼然的神氣,可是聲音有點兒發抖。

她把一塊又髒又皺,浸透眼淚的小手帕掉在地下,給他偷偷的撿了去。

他搭着她們的車把她們送到站上。兩個孩子面對面坐着,彼此連望也不敢望,怕忍不住眼淚。他們的手互相摸索,用力握着,把手都掐痛了。克里赫太太假痴假呆的只做不看見。

終於時間到了。克利斯朵夫站在車廂門口,車子一發動,他就跟着跑,眼睛老釘着彌娜,一路和站上的員工亂撞,一忽兒便落在列車後面。他還是跑着,直到什麼都看不見了方始上氣不接下氣的停下來,和一些不相干的人站在月台上。回到家裡,大家都出去了,他哭了一個上午。

他初次嘗到離別的悲痛,這是所有的愛人最受不了的磨折。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虛了。不能呼吸了。那是致命的苦悶。尤其是愛人的遺蹟老在你周圍,眼睛看到的沒有一樣不教你想起她,現在的環境又是兩人共同生活過的環境,而你還要重遊舊地竭力去追尋往日的歡情:那時好比腳下開了個窟窿,你探着身子看,覺得頭暈,仿佛要往下掉了,而真的往下掉了。你以為跟死亡照了面。不錯,你的確見到了死亡,因為離別就是它的一個面具。最心愛的人不見了:生命也隨之消滅了,只剩下一個黑洞,一片虛無。

克利斯朵夫到他們相愛過的地方都去走了一遭,特意要讓自己痛苦。克里赫太太把花園的鑰匙留給了他,使他照舊可以去散步。他當天就去了,痛苦得差點兒悶死。他去的時候以為能找到一點兒離人的痕跡:哪知這種痕跡只嫌太多,每一處的草坪上都有她的影子在飄浮;每條小路的每個拐彎的地方,他都等她出現,雖然明知不可能,但硬要相信可能;他也竭力去找他愛情的遺蹟:那些曲折迷離的小路,掛着紫藤的花壇,小林子裡的木凳,還老對自己說着:「八天以前……三天以前……昨天,就不過是昨天,她還在這兒……今天早上還在這兒……"他把這些念頭在胸中翻來覆去的想個不停,直到快閉過氣去了才丟開。——他除了哀傷之外,還有對自己的憤恨,因為他虛度了良辰,沒有加以利用。多少鐘點,多少光陰,他有那麼大的福分看到她,把她當作空氣,當作養料,而他竟不知體味那福分!他聽任時間飛逝,沒有把它一分鐘一分鐘的細細咀嚼……現在……現在可太晚了……沒法挽救了!沒法挽救了!

他回到家裡,只覺得親屬可厭:他受不了那些臉,那些舉動,那些無聊的談話,和昨天,前幾天,她在的時候完全一樣的談話!他們過着照常的生活,仿佛根本沒有他這件不幸的事。城裡的居民也同樣的毫無知覺。大家只顧着自己的營生,笑着,嚷着,忙着;蟋蟀照舊的唱,天上照舊發光。他恨他們,覺得被迫天之下的自私壓倒了。殊不知他一個人就比整個的宇宙都更自私。在他心目中一切都沒有價值了。他再沒有什麼慈悲,也不再愛什麼人了。

他過着悲慘的日子,只機械的干着他的事,可沒有一點兒生活的勇氣。

一天晚上,他正不聲不響,垂頭喪氣的和家裡的人一同吃飯,郵差敲門進來,送給他一封信。沒看到筆跡,他的心就知道是誰寫的了。四個人眼睛直釘着他,用着很不知趣的,好奇的態度等他看信,希望他們無聊的生活得到點兒消遣。克利斯朵夫把信放在自己盤子旁邊,忍着不拆,滿不在乎的說信的內容早已知道了。但兩個兄弟絕對不信,繼續在暗中留神,使他吃那頓飯的時候受盡了罪。吃完了,他才能把自己關在房裡。他心兒亂跳,拆信的時候差點把信紙撕破。他擔心着不知信上寫的什麼,可是剛念了幾個字就快活極了。

那是一封很親熱的短信,彌娜偷偷的寫給他的。她稱他為"親愛的克利斯德蘭",說她哭了好幾回,每晚都望着星,她到過法蘭克福,那是一個了不起的大城,有華麗的大商店,但她什麼都沒在意,因為心裡只想着他。她教他別忘了忠誠自矢的諾言,說過她不在的時候誰都不見,只想念她一個人。她希望他把她出門的時期整個兒花在工作上面,使他成名,她也跟着成名。最後她問他可記得動身那天和他告別的小客廳,要他隨便哪天早上再去,她的精神一定還在那兒,還會用同樣的態度和他告別。她簽名的時候自稱為"永遠永遠是你的……";信後又另外加了幾句,勸他買一頂漆邊的草帽,別再戴那個難看的呢帽:——"漆邊的粗草帽,圍一條很闊的藍絲帶:這兒所有的漂亮紳士都是戴的這一種。」

克利斯朵夫念了四遍才完全弄清楚。他昏昏沉沉,連快活的氣力都沒有了;突然之間他疲乏到極點,只能上床睡覺,把信翻來覆去的念着,吻着,藏在枕頭底下,老是用手去摸,看看是否在老地方。一陣無可形容的快感在他心中泛濫起來。他一覺睡到了天明。

他的生活現在比較容易過了。彌娜忠誠不二的精神老在周圍飄蕩。他着手寫回信,但沒有權利自由發揮,第一要把真情隱藏起來:那是痛苦而不容易做到的。他用的過分客套的話一向很可笑,現在還得拿這些套語來很拙劣的遮掩他的愛情。

信一寄出去,就等着彌娜的回音:他此刻整個兒的生活就是等信了。為了免得焦急,他勉強去散步,看書。但他只想着彌娜,象精神病似的嘴裡老念着她的名字,把它當做偶像,甚至拿一冊萊辛的著作藏在口袋裡,因為其中有彌娜這個名字;每天從戲院出來,他特意繞着遠路走過一家針線鋪,因為招牌上有Minna這五個心愛的字母。

想到彌娜督促他用功,要他成名的話,他就責備自己不該荒廢時日。那種勸告所流露的天真的虛榮,是表示對他有信心,所以他很感動。為了不負她的期望,他決定寫一部不但是題贈給她,而且是真正為她寫的作品。何況這時他也沒有別的事可做。計劃剛想好,他就覺得樂思潮湧,好比蓄水池中積聚了幾個月的水,一下子決破了堤,奔瀉出來。八天之內他不出臥房,魯意莎把三餐放在門外,因為他簡直不讓她進去。

他寫了一闋單簧管與弦樂器的五重奏。第一部是青春的希望與慾念的歌;最後一部是喁喁的情話,其中雜有克利斯朵夫那種帶點兒粗獷的詼謔。作品的骨幹是第二部輕快的廣板,描寫一顆熱烈天真的心,暗示彌娜的小影。那是誰也不會認得的,她自己更認不得;但主要的是他能夠認得清清楚楚。他自以為把愛人的靈魂整個兒抓住了,快樂得發抖了。沒有一件工作比這個更容易更愉快。離別以後鬱結在他胸中的過度的愛情,在此有了發泄;同時,創造藝術品的慘澹經營,為控制熱情所作的努力,把熱情歸納在一個美麗清楚的形式之中的努力,使他精神變得健全,各種官能得到平衡;因之身體上也有種暢快的感覺。這是所有的藝術家都領略到的最大的愉快。創作的時候,他不再受慾念與痛苦的奴役,而能控制它們了;凡是使他快樂的,使他痛苦的因素,他認為都是他意志的自由的遊戲。只可惜這樣的時間太短:因為過後他照舊碰到現實的枷鎖,而且更重了。

只要克利斯朵夫為這件工作忙着,就差不多沒有時間想到彌娜不在:他和她在一平生活。彌娜不在彌娜身上,而整個兒在他心上。但作品完成以後,他又孤獨了,比以前更孤獨更沒精神了;他想起寫信給她已經有兩星期而還沒有回音。

他又寫了封信,可不能再象第一封那樣的約束自己。他埋怨彌娜把他忘了,用的是說笑的口吻,因為他並不真的相信。他笑她懶惰,很親熱的耍弄了她幾句。他藏頭露尾的提到自己的工作,故意刺激她的好奇心,同時也因為想讓她回來以後出豈不意的高興一下。他把新買的帽子描寫得很仔細;又說為了服從小王后的命令,——他把她每句話都當真的,——老守在家裡,對一切邀請都託病謝絕;可並沒補上一句,說他連跟大公爵都冷淡了,因為某次爵府里有晚會找他,他竟沒去。全封信都表示他快活得忘其所以,信里最多的是情人們頂喜歡的,心照不宣的話,以為只有彌娜一個人懂的,他覺得自己手段高明,居然把應該用到愛情二字的地方都用友誼代替了。

寫完了,他暫時寬慰了一下:第一因為寫信的時候好象就和彌娜當面談了一次;第二因為他相信彌娜一定會馬上答覆。所以他三天之內很有耐性,這是預算信件一來一往必需要的時間。可是過了第四天,他又覺得活不下去了,一點精力也沒有,對什麼事也不感興趣,除了每次郵班以前的那個時間。那時他可焦急得渾身發抖,變得非常迷信,為了要知道有沒有信來,到處找些占卜的徵兆,譬如灶肚裡木柴的爆裂聲,或是偶然聽到的什麼話。時間一過,他又垂頭喪氣;既不工作,也不散步,生活唯一的目標是等下次的郵班,而他還得用全副精神來撐到那個時間。到了傍晚,當天的希望斷絕之後,他可消沉到極點:似乎怎麼樣也活不到明天的了。他幾小時的坐在桌子前面,話也不說,想也不想,甚至也沒有去睡覺的氣力,直要最後迸出一些殘餘的意志才能上床。他睡得昏昏沉沉的,做着亂夢,以為黑夜是永無窮盡的了。

這種連續不斷的等待,結果變成了一場真正的病。克利斯朵夫竟疑心他的父親,兄弟,甚至郵差,收了他的信藏起來。一肚子的惶惑把他折磨得好苦。至於彌娜的忠實,他沒有一刻兒懷疑過。所以要是她不寫信,那一定是害了病,快死下來了,或許已經死了。他抓起筆來寫了第三封信,那是悲痛之極的幾行,感情,字跡,什麼都不顧慮了。郵班的時間快到了,他亂塗一陣,信紙翻過來的時候把字弄糊了,封口的時候把信封攪髒了:管它!他決不能等下一次的郵班。他連奔帶跑的把信送到了郵局,便悽愴欲絕的開始再等。第二天夜裡,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彌娜病着,在那裡叫他;他爬起來,差點兒要動身去找她了。可是她在哪兒呢?上哪兒去找呢?

第四天早上,彌娜的信來了,——半頁信紙——口氣又冷又傲慢。她說不懂他這種荒唐的恐懼是從哪兒來的,她身體很好,只是沒有空寫信,請他以後別這樣的衝動,並且停止通信。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為沮喪。他可不懷疑彌娜的真誠,只埋怨自己,覺得彌娜惱他那些冒昧而荒謬的信是很對的,認為自己糊塗,用拳頭敲着自己的腦袋。但這些都是白費:他終究感到了彌娜的愛他不及他的愛彌娜。

以後幾天的沉悶簡直無可形容。虛無是沒法描寫的。唯一使克利斯朵夫留戀人生的樂趣——和彌娜的通信——被剝奪了,現在他只是機械的活着,日常生活中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晚上睡覺以前,把他和彌娜離別的無窮盡的日子,象小學生似的在月曆上划去一天。

回來的日子已經過了。一星期以前她就該到了。克利斯朵夫從失魂落魄的階段轉變到狂熱的騷動。彌娜臨走答應把歸期和時刻先通知他。他隨時等候消息,預備去迎接;為了猜測遲到的原因,他把念頭都想盡了。

祖父的朋友,住在近邊的地毯匠費休,常常吃過晚飯銜着煙斗來和曼希沃談話;有天晚上他又來了。獨自在那裡苦悶的克利斯朵夫,眼看最後一次的郵差過後,正想上樓睡覺,忽然聽見一句話使他打了個寒噤。費休說明天清早要上克里赫家去掛窗簾,克利斯朵夫愣了一愣,問道:

「她們可是回來了嗎?」

「別開玩笑了罷!你還不跟我一樣的明白?"費休老頭兒咕嚕着說。"早來了!她們前天就回來的。」

克利斯朵夫什麼話都聽不見了;他離開房間,整整衣衫預備出門。母親暗中已經留神了他一些時候,便跟到甬道里怯生生的問他哪兒去。他一言不答,徑自走了,心裡很難過。

他奔到克里赫家,已經是晚上九點。她們倆都在客廳里,看他來了似乎不以為奇,很從容的招呼他。彌娜一邊寫信一邊從桌上伸過手來,心不在焉的向他問好。她因為沒有把信擱下來表示抱歉,裝作很留心聽他的話,但又時常扯開去向母親問點兒事。他原來預備好一套動人的措辭,說她們不在的時候他多麼痛苦;但他只能嘟嘟囔囔的說出幾個字,因為誰也不注意,也就沒勇氣往下說了:他自己聽了也覺得不順耳。

彌娜把信寫完了,拿着件活兒坐在一邊,開始講她旅行的經過,談到那愉快的幾個星期,什麼騎着馬出去玩兒啦,古堡中的生活啦,有趣的人物啦。她慢慢的興奮起來,說到某些故事,某些人,都是克利斯朵夫不知道的,但她們倆回想之下都笑了。克利斯朵夫聽着這篇話,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他不知道取什麼態度好,只能很勉強的陪着她們笑,眼睛老釘着彌娜,但求她對自己望一眼。彌娜說話多半是對着母親的,偶而望着他,眼神也跟聲音一樣,雖然和氣,可淡漠得很。她是不是為了母親而這樣留神呢?他很希望和她單獨談一談;可是克里赫太太老待在這兒。他設法把話扯到自己身上,談他的工作,談他的計劃;他覺得彌娜毫不關心,便竭力引起她對自己的興趣。果然她非常注意的聽着了,常常插幾個不同的驚嘆辭,雖然有時不甚恰當,口氣倒表示很關切。正當彌娜可愛的笑了笑,使他心裡飄飄然又存着希望的時候,她拿小手掩着嘴巴打了個呵欠。他立刻把話打住。她很客氣的道歉,說是累了。他站起身子,以為人家會留他的;可是並不。他一邊行禮一邊拖延時間,預備她們請他明天再來:但誰也不說這個話。他非走不可了。彌娜並不送他,只淡淡的很隨便的跟他握了握手。他就在客廳的中央和她分別了。

他回到家裡,心中只覺得恐懼。兩個月以前的彌娜,他疼愛的彌娜,連一點影蹤也沒有了。怎麼回事呢?她變了怎麼樣的人呢?世界上多少心靈原來不是獨立的,整個的,而是好些不同的心靈,一個接着一個,一個代替一個的湊合起來的。所以人的心會不斷的變化,會整個兒的消滅,會面目全非。可憐克利斯朵夫還從來沒見識過這些現象,一朝看到了簡單的事實,就覺得太殘酷了,不願意相信。並且他不勝驚駭的排斥這種念頭,硬以為自己看錯了,彌娜還是當初的彌娜。他決定第二天早上再去,無論如何要跟她談一談。

他睡不着覺,聽着自鳴鐘報時報刻,一小時一小時的數着。天一亮,他就在克里赫家四周打轉,等到能進去了就馬上進去。他碰見的可並非彌娜,而是克里赫太太。她素來起早,好動,那時在玻璃棚下提着水壺澆花;一看到克利斯朵夫,她就開玩笑似的叫了起來:

「哦!是你!……來得正好,我正有話跟你談。請等一等……」

她進去放下水壺,擦乾了手,回出來望着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的臉色笑了笑;他已經覺得大禍臨頭了。

「咱們到花園裡去罷,可以清靜些,"她說。

他跟着克里赫太太在花園裡走,那兒到處有他愛情的紀念。她看着孩子的慌亂覺得好玩,並不馬上開口。

「咱們就在這兒坐罷,"她終於說了一句。

他們坐在凳上,就是分別的前夜彌娜把嘴唇湊上來的那條凳上。

「我要談的事,你大概知道了罷,"克里赫太太裝出嚴肅的神氣,使孩子更窘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克利斯朵夫。過去我認為你是個老實的孩子,一向信任你。哪想到你竟濫用我的信任,把我女兒弄得七顛八倒。我是托你照顧她的。你該敬重她,敬重我,敬重你自己。」

她語氣之中帶點兒說笑的意味:她對這種兒童的愛情並不當真;——但克利斯朵夫感覺不到;他一向把什麼事都看得很嚴重,當然認為那幾句埋怨是不得了的,便馬上激動起來。

「可是,太太……太太……"他含着眼淚結結巴巴的說,

「我從來沒濫用您的信任……請您別那麼想,……我可以賭咒,我不是一個壞人,……我愛彌娜小姐,我全心全意的愛她,並且我是要娶她的。」

克里赫太太微微一笑。

「不,可憐的孩子,"她所表示的好意骨子裡是輕視,這一點克利斯朵夫也快看出來了。"那是不可能的,你這話太幼稚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問。

他抓着她的手,不相信她是說的真話,而那種特別婉轉的聲音差不多使他放心了。她繼續笑着說:「因為……」

他再三追問。她就斟酌着用半真半假的態度(她並不把他完全當真),說他沒有財產,彌娜還喜歡好多別的東西。他表示不服,說那也沒關係,金錢,名譽,光榮,凡是彌娜所要的,將來他都會有的。克里赫太太裝着懷疑的神氣,看他這樣自信覺得好玩,只對他搖搖頭。他可一味的固執。

「不,克利斯朵夫,"她口氣很堅決,"咱們用不着討論,這是不可能的。不單是金錢一項,還有多少問題!……譬如門第……」

她用不着說完。這句話好比一支針直刺到他的心裡。他眼睛終於睜開了。他看出友好的笑容原來是譏諷,和藹的目光原來是冷淡;他突然懂得了他和她的距離,雖然他象兒子一樣的愛着她,雖然她也似乎象母親一樣的待他。他咂摸出來,她那種親熱的感情有的是高傲與瞧不起人的意味。他臉色煞白的站了起來。克里赫太太還在那兒聲音很親切的和他說着,可是什麼都完了;他再也不覺得那些話說得多麼悅耳,只感到她浮而不實的心多麼冷酷。他一句話都答不上來。他走了,四周的一切都在打轉。

他回到自己房裡,倒在床上,憤怒與傲迫使他渾身抽搐,象小時候一樣。他咬着枕頭,拿手帕堵着嘴,怕人家聽見他叫嚷。他恨克里赫太太,恨彌娜,對她們深惡痛絕。他仿佛挨了巴掌,羞憤交集的抖個不停。非報復不可,而且要立刻報復。要是不能出這口氣,他會死的。

他爬起來,寫了一封又荒謬又激烈的信:

「太太,我不知是不是象你所說的,你錯看了我。我只知道我錯看了你,吃了大虧。我以為你們是我的朋友。你也這麼說,面上也做得仿佛真是我的朋友,而我愛你們還遠過於我的生命。現在我知道這些都是假的,你對我的親熱完全是騙人:你利用我,把我當消遣,替你們弄弄音樂,——我是你們的僕人。哼,我可不是你們的僕人!也不是任何人的僕人!

「你那麼無情的要我知道,我沒有權利愛你的女兒。可是我的心要愛什麼人,世界上無論什麼也阻止不了;即使我沒有你的門第,我可是和你一樣高貴。唯有心才能使人高貴:我儘管不是一個伯爵,我的品德也許超過多少伯爵的品德。當差的也罷,伯爵也罷,只要侮辱了我,我都瞧不其他。所有那些自命高貴而沒有高貴的心靈的人,我都看做象塊污泥。

「再會吧!你看錯了我,欺騙了我。我瞧不起你。

「我是不管你怎麼樣,始終愛着彌娜小姐愛到死的人。——(因為她是我的,什麼都不能把她從我心裡奪去的。)」

他剛把信投入郵筒,就立刻害怕起來。他想丟開這念頭,但有些句子記得清清楚楚;一想起克里赫太太讀到這些瘋話,他連冷汗都嚇出來了。開頭還有一腔怒意支持他;但到了第二天,他知道那封信除了使他跟彌娜完全斷絕以外決不會有別的後果:那可是他最怕的災難了。他還希望克里赫太太知道他脾氣暴躁,不至於當真,只把他訓斥一頓了事;而且,誰知道,或許他真誠的熱情還能把她感動呢。他等着,只要來一句話,他就會去撲在她腳下。他等了五天。然後來了一封信:

「親愛的先生,既然你認為我們之中有誤會,那末最好不要把誤會延長下去。你覺得我們的關係使你痛苦,那我決不敢勉強。在這種情形之下大家不再來往,想必你認為很自然的罷。希望你將來有別的朋友,能照你的心意了解你。我相信你前程遠大,我要遠遠的,很同情的,關切你的音樂生涯。

約瑟芬·馮·克里赫」

最嚴厲的責備也不至於這樣殘酷。克利斯朵夫眼看自己完了。誣衊你的人是容易對付的。但對於這種禮貌周全的冷淡,又有什麼辦法?他駭壞了。想到從今以後看不到彌娜,永遠看不到彌娜,他是受不了的。他覺得跟愛情相比,哪怕是一點兒的愛情,世界上所有的傲氣都值不得什麼。他完全忘了尊嚴,變得毫無骨氣,又寫了幾封請求原諒的信,跟他發瘋一般鬧脾氣的信一樣荒謬。沒有回音。——什麼都完了。

他差點兒死。他想自殺,想殺人。至少他自以為這樣想。他恨不得殺人放火。有些兒童的愛與恨的高潮是大家想不到的,而那種極端的愛與恨就在侵蝕兒童的心。這是他童年最兇險的難關。過了這一關,他的童年結束了,意志受過鍛煉了,可是也險些兒給完全摧毀掉。

他活不下去了。幾小時的靠着窗子,望着院子裡的磚地,象小時候一樣,他想到有個方法可以逃避人生的苦難。方法就在這兒,在他眼睛底下,……而且是立刻見效的……立刻嗎?誰知道?……也許先要受幾小時慘酷的痛苦……這幾小時不等於幾世紀嗎?……可是他兒童的絕望已經到了那種地步,逼得他老在這些念頭中打轉。

魯意莎看出他在痛苦;雖然猜不透他想些什麼,但憑着本能已經有了危險的預感。她竭力去接近兒子,想知道他的痛苦,為的是要安慰他。但可憐的女人早就不會跟克利斯朵夫說什麼心腹話了。好些年來,他老是把思想壓在心裡;而她為了物質生活的煩惱,也沒有時間再去猜兒子的心事,現在想來幫助他,卻不知從何下手。她在他四周繞來繞去,象個在地獄中受難的幽靈;她只希望能找到一些安慰他的話,可是不敢開口,生怕惱了他。並且她雖然非常留神,她的舉動,甚至只要她一露面,他都覺得生氣;因為她一向不大伶俐,而他也不大寬容。他的確愛着母親,母親也愛着他。但只消那末一點兒小事就能使兩個相愛的人各自東西。例如一句過火的話,一些笨拙的舉動,無意之間的眨一眨眼睛,扯一扯鼻子,或是吃飯、走路、笑的方式,或是沒法分析的一種生理上的不痛快……儘管大家心裡認為不值一提,實際卻有數不清說不盡的意義。而往往就是這種小地方,足以便母子、兄弟、朋友、那麼親近的人永遠變成陌路。

因此克利斯朵夫在他的難關中並不能在母親身上找到依傍。何況情慾的自私只知有情慾,別人的好意對它也沒有什麼用。

一天晚上,家裡的人都睡了,他坐在房裡既不思想也不動彈,只是沒頭沒腦的浸在那些危險的念頭中間:靜悄悄的小街上忽然響起一陣腳聲,緊跟着大門上敲了一下,把他從迷惘中驚醒了,聽到有些模糊的人聲。他記起父親還沒回家,憤憤的想大概又是喝醉了被人送回來,象上星期人家發見他倒在街上那樣。曼希沃,這時已經毫無節制;他的不顧一切的縱酒與胡鬧,換了別人早已送命,而他體育家般的健康還是毫無影響。他一個人吃的抵得幾個人,喝啤酒來非爛醉不休,淋着冷雨在外邊過夜,跟人打架的時候給揍個半死,可是第二天爬起來照舊嘻嘻哈哈,還想要周圍的人跟他一樣快活。

魯意莎已經下了床,急急忙忙去開門了。克利斯朵夫一動不動,掩着耳朵,不願意聽父親醉後的嘟囔,和鄰居嘰嘰咕咕的埋怨……

突然有陣說不出的悽愴揪住了他的心:他怕出了什麼事……而立刻一陣慘叫聲使他抬起頭來,向門外衝去……

黑魆魆的過道里,只有搖曳不定的一盞燈籠的微光,在一群低聲說話的人中間,象當年的祖父一樣,擔架上躺着個濕淋淋的,一動不動的身體。魯意莎撲在他頸上痛哭。人家在磨坊旁邊的小溝里發見了曼希沃的屍體。

克利斯朵夫叫了一聲。世界上別的一切都消滅了,別的痛苦都給掃空了。他撲在父親身上,挨着母親,他們倆一塊兒哭着。

曼希沃臉上的表情變得莊嚴,肅穆;克利斯朵夫坐在床頭守着長眠的父親,覺得亡人那股陰沉安靜的氣息浸透了他的心。兒童的熱情,象熱病的高潮一般退盡了;墳墓里的涼氣把什麼都吹掉了。什麼彌娜,什麼驕傲,什麼愛情,唉!多可憐!在唯一的現實——死亡——面前,一切都無足重輕了。憑你怎麼受苦,願望,騷動,臨了還不是死嗎?難道還值得去受苦,願望,騷動嗎?

他望着睡着的父親,覺得無限哀憐。他生前的慈愛與溫情,哪怕是一樁極小的事,克利斯朵夫也記起來了。儘管缺點那麼多,曼希沃究竟不是個兇橫的人,也有許多好的脾性。他愛家裡的人。他老實。他有些克拉夫脫剛強正直的家風:凡是跟道德與名譽有關的,決不許任意曲解,而上流社會不十分當真的某些醜事,他可絕不容忍。他也很勇敢,碰到無論什麼危險的關頭會高高興興的挺身而出。固然他很會花錢,但對別人也一樣的豪爽:看見人家發愁,他是受不了的;隨便遇上什麼窮人,他會傾其所有的——連非他所有的在內,一起送掉。這一切優點,此刻在克利斯朵夫眼前都顯出來了:他還把它們誇大。他覺得一向錯看了父親,沒有好好的愛他。他看出父親是給人生打敗的:這顆不幸的靈魂隨波逐流的被拖下了水,沒有一點兒反抗的勇氣,此刻仿佛對着虛度的一生在那裡呻吟哀嘆。他又聽到了那次父親的求告,使他當時為之心碎的那種口吻:

「克利斯朵夫!別瞧不起我!」

他悔恨交迸的撲在床上,哭着,吻着死者的臉,象從前一樣的再三嚷着:

「親愛的爸爸,我沒有瞧不起您,我愛您!原諒我罷!」

可是耳朵里那個哀號的聲音並沒靜下來,還在慘痛的叫着:

「別瞧不起我!別瞧不起我!……」

而突然之間,克利斯朵夫好象看到自己就躺在死者的地位,那可怕的話就在自己嘴裡喊出來;而虛度了一生,無可挽回的虛度了一生的痛苦,就壓在自己心上。於是他不勝驚駭的想道:「寧可受盡世界上的痛苦,受盡世界上的災難,可千萬不能到這個地步!"……他不是險些兒到了這一步嗎?他不是想毀滅自己的生命,毫無血氣的逃避他的痛苦嗎?以死來鄙薄自己,出賣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但世界上最大的刑罰,最大的罪過:跟這個罪過相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欺騙,還不等於小孩子的悲傷?

他看到人生是一場無休、無歇、無情的戰鬥,凡是要做個夠得上稱為人的人,都得時時刻刻向無形的敵人作戰: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亂人心意的欲望,曖昧的念頭,使你墮落使你自行毀滅的念頭,都是這一類的頑敵。他看到自己差點兒墮入深淵,也看到幸福與愛情只是一時的淒罔,為的是教你精神解體,自暴自棄。於是,這十五歲的清教徒聽見了他的上帝的聲音:

「望前啊,望前啊,永遠不能停下來。」

「可是主啊,上哪兒去呢?不論我幹些什麼,不論我上哪兒,結局不都是一樣,不是早就擺在那裡了嗎?」

「啊,去死罷,你們這些不得不死的人!去受苦罷,你們這些非受苦不可的人!人不是為了快樂而生的,是為了服從我的意志的。痛苦罷!死罷!可是別忘了你的使命是做個人。——你就得做個人。」[2]

作者簡介

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66年1月29日~1944年12月30日),1866年1月29日生於法國克拉姆西,思想家,文學家,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音樂評論家社會活動家,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20世紀上半葉法國著名的人道主義作家。他的小說特點被人們歸納為「用音樂寫小說」。此外,羅曼·羅蘭一生為爭取人類自由、民主與光明而進行不屈的鬥爭,積極投身進步的政治活動,聲援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鬥爭,並出席巴黎保衛和平大會,對人類進步事業做出了一定的貢獻]。[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