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克利斯朵夫·卷六 安多納德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約翰·克利斯朵夫·卷六 安多納德出自於《約翰·克利斯朵夫》,該小說描寫了主人公奮鬥的一生,從兒時音樂才能的覺醒、到青年時代對權貴的蔑視和反抗、再到成年後在事業上的追求和成功、最後達到精神寧靜的崇高境界。通過主人公一生經歷去反映現實社會一系列矛盾衝突,宣揚人道主義和英雄主義的長篇小說。[1]
卷六 安多納德
耶南是法國那些幾百年來株守在內地的一角,保持着純血統的舊家之一。雖然社會經過了那麼多的變化,這等舊家在法國還比一般意料的為多。它們與鄉土有多多少少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根深蒂固的聯繫,直要一樁極大的變故才能使它們脫離本土。這種依戀的情緒既沒有理智的根據,也很少利害關係;至於為了史跡而引起思古之幽情,那也只是少數文人的事。羈縻人心的乃是從上智到下愚都有的一種潛在的,強有力的感覺,覺得自己幾百年來成了這塊土地的一分子,生活着這土地的生活,呼吸着這土地的氣息,聽到它的心跟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動,象兩個睡在一張床上的人,感覺到它不可捉摸的顫抖,體會到它寒暑旦夕,陰晴晝晦的變化,以及萬物的動靜聲息。而且用不着景色最秀美或生活最舒服的鄉土,才能抓握人的心;便是最其實,最寒素的地方,跟你的心說着體貼親密的話的,也有同樣的魔力。
這便是耶南一家所住的那個位於法國中部的省份。平坦而潮濕的土地,沒有生氣的古老的小城,在一條渾濁靜止的運河中映出它黯淡的面目;四周是單調的田野,農田,草原,小溪,森林,隨後又是單調的田野……沒有一點勝景,沒有一座紀念建築,也沒有一件古蹟。什麼都不能引人入勝,而一切都教你割捨不得。這種迷迷忽忽的氣息有一股潛在的力:凡是初次領教的都會受不了而要反抗的,但世世代代受着這個影響的人再也擺脫不掉,他感染太深了;那種靜止的景象,那種沉悶而和諧的空氣,那種單調,對他自有一股魅力,一種深沉的甜美,在他是不以為意的,加以菲薄的,可是的確喜愛的,忘不了的。
耶南世代住在這個地方。遠在十六世紀,就有姓耶南的人住在城裡或四鄉:因為照例有個叔祖伯祖之流的人,一生盡瘁於輯錄家譜的工作,把那些無名的,勤勉的,微末不足道的人物的世系整理起來。開頭只是些農夫,佃戶,村子裡的工匠,後來在鄉下當了公證人的書記,慢慢的又當了公證人,終於住到縣城裡來。安東尼?耶南的父親,奧古斯丁,做買賣的本領很高明,在城裡辦了個銀行。他非常能幹,象農夫一樣的狡猾,頑強,做人挺規矩,可並不太拘泥,做事很勤,喜歡享受;因為嘻嘻哈哈的好挖苦人,什麼話都直言無諱,也因為他富有資財,所以幾十里周圍的人都敬重他,怕他。他個子又矮又胖,精神抖擻,留着痘疤的大紅臉上嵌着一對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從前出名是個好色的,至今也還有這個嗜好。他喜歡說些粗野的笑話,喜歡好吃好喝。最有意思的是看他吃飯:兒子以外,幾個和他一流的老人陪着他:推事,公證人,本堂神甫等等,——(耶南老頭兒是瞧不起教士的,但若這教士能夠大嚼的話,他也樂意跟他一塊兒大嚼),——都是些南方典型的結實的漢子。那時滿屋子都是粗野的戲謔,大家把拳頭望桌上亂敲,一陣陣的狂笑狂叫。快活的空氣引得廚房裡的僕役和街坊上的鄰居都樂開了。
後來,在夏季很熱的一天,老奧古斯丁只穿着件襯衣下地窖去裝酒,得了肺炎。不出二十四小時,他就動身往他世界去了;他不大相信什麼他世界,但象內地反對教會的布爾喬亞一樣,在最後一分鐘內還是辦妥了所有的教會儀式,一則使家裡的婦女不再嚕囌,二則他對這些手續也無所謂……三則死後之事究竟也不可知……
兒子安東尼接了他的買賣。他也是個矮胖子,一張緋紅的喜洋洋的臉,不留鬍子,只留鬢腳,說話急促而含糊,聲音很響,常常有些劇烈而短促的小動作。他沒有父親那種理財的本領,但辦事能力還不壞。銀行因為歷史悠久,正在一天天的發達,他只要按部就班的繼續下去就行了。他在當地頗有善於經商的名氣,雖然他對事業的成功並沒多大貢獻。他只是很有規律很肯用心罷了。做人很體面,到處受到應有的尊重,他殷勤,爽直,對某些人也許太親狎了些,真情也流露得太多了些,有點兒平民氣息,可是不論城裡鄉下,他人緣都很好。他雖不浪費金錢,卻很濫用感情,動不動會流淚,看到什麼災難會真誠的難過,使受難的人感動。
象多數內地人一樣,政治在他思想上占着很大的地位。他是表面上很激烈而骨子裡很溫和的老革命黨,褊狹的自由主義者,愛國主義者,並且學着父親的樣反對教會。他是市參議員,象同僚們一樣以捉弄本區的神甫或本城婦女所崇拜的宣道師為樂。法國小城裡的反教會的舉動,永遠是夫婦爭執中的一個節目,是丈夫與其子暗鬥的一種藉口,差不多沒有一個家庭能夠避免的。
安東尼?耶南對文學也很有抱負。跟他那一代的內地人一樣,他頗受拉丁文學的薰陶,有些篇章能夠背誦如流;而拉?封丹,布瓦洛,伏爾泰等的格言,十八世紀小篇詩人的名句,他也記得不少,還寫些摹仿他們的詩。他熟人中有這個癖的不止他一個;而這個癖也增加了他的聲譽。大家傳誦他的滑稽詩,四句詩,步韻詩,折句,譏諷詩,歌謠,有時是很唐突的,可是不乏風趣。口腹之慾的神秘在詩中也沒有被遺忘。
這個壯健,快樂,活潑的矮個子,娶的太太和他性格完全不同。她是當地一個法官的女兒,叫做呂西?特?維廉哀。這家特?維廉哀其實只是特維廉哀,他們的姓象一塊石子從上面往下滾的時候一分為二,變了特?維廉哀。他們世代都①當法官,是法國老司法界中的人物,對於法律,責任,社會的禮法,個人的尤其是職業的尊嚴,看得很重,做人不但誠實不欺,而且還有些迂腐。在上一世紀裡,他們受過吹毛求疵的揚山尼派的影響,至今除了對耶穌會派的輕蔑以外,還留下一點悲觀和鬱悶的氣息。他們不從好的方面去看人生,非但不想克服人生的艱難,反而想加些上去,好讓自己更有權利怨天尤人。呂西?特?維廉哀就有一部分這種性格,恰恰和她丈夫粗魯豪放的樂天主義相反。她又瘦又高,比他高出一個頭,身段長得很好,很會穿扮,可是大方而不很自然,使她永遠顯得——仿佛是故意的——比實在的年齡大;她非常賢淑,但對別人很嚴,不容許有任何過失,幾乎也不容許有任何缺陷:大家認為她冷酷,驕傲。她對宗教很虔誠,為了這個,夫婦間常常爭辯。但他們很相愛;儘管爭辯,彼此都覺得少不了。至於實際的事務,兩人都一樣的不高明:他是因為不懂人情世故,一看到笑臉,一聽到好話,就會上當;她是因為對於商業全無經驗,從來不預聞,也不感興趣。
①法國姓氏之前冠有"特"字,為貴族之標識。故特?維廉哀(即姓氏前冠有"特"字)與特維廉哀(特字根本即姓之一部分)所表示的出身完全不同。
他們有兩個孩子:一個是女兒,叫做安多納德,一個是兒子,叫做奧里維,比安多納德小五歲。
安多納德是個美麗的褐發姑娘,一張法國式的嫵媚而忠厚的小圓臉,眼睛很精神,天庭飽滿,下巴很細氣,小鼻子長得筆直,——好似一個法國老肖像畫家所說的,是"那種清秀的,很有格局的鼻子,有種微妙的小動作,使她顯得神情生動,表示她說話或聽人說話的時候心中很有點兒細密的思潮"。她從父親那兒秉受着快樂的無愁無慮的脾氣。
奧里維是個淡黃頭髮的嬌弱的孩子,身材跟父親一樣矮小,性格卻完全不同。小時候不斷的疾病大大的損害了他的健康;雖然家裡的人因之格外疼他,但虛弱的身體使他很早就成為一個悒鬱寡歡的孩子,愛幻想,怕死,沒有一點兒應付人生的能力。天生的怕見人,喜歡孤獨,他不願意和別的孩子做伴,覺得和他們在一起非常不舒服;他討厭他們的遊戲,打架,尤其受不了他們的兇橫。他讓他們打,並非因為沒有勇氣,而是因為膽怯,不敢自衛,怕傷害別人;要不是靠着父親的地位,他可能被小朋友們磨折死的。他心腸很軟,靈敏的感覺近乎病態:隨便一句話,一個同情的表示,或是一句埋怨,就能使他大哭一場。比他健全得多的姊姊常常嘲笑他,叫他淚人兒。
兩個孩子非常相愛;可是性情相差太遠,混不到一塊兒。他們各過各的生活,各有各的幻想。安多納德越長越美;人家告訴她,她自己也知道,心裡很高興,編着些未來的夢。嬌弱而悒鬱的奧里維,一接觸外界就覺得格格不入,便躲在他荒唐的小腦子裡去胡思亂想。他象女孩子一樣需要愛別人,也需要別人愛他。既然過着孤獨生活,不跟年齡相仿的同伴往來,他便自己造出兩三個幻想的朋友:一個叫做約翰,一個叫做哀蒂安,一個叫做法朗梭阿;他老是和他們在一起,所以從來不跟周圍的人在一起。他睡得很少,空想極多。早晨,人家把他從床上拉起來,他往往把赤裸的兩腿掛在床外,出神了;再不然他會把兩隻襪子套在一隻腳上。雙手浸在臉盆里,他也會出神的。在書桌上寫字或溫課的當口,他又會幾小時的胡思亂想;隨後他忽然驚醒過來,發覺什麼也沒做。在飯桌上,人家和他說話,他會吃了一驚,過了兩分鐘才回答;而回答了半句又不知自己要說些什麼。
他迷迷懵懵的聽着自己的念頭在胸中竊竊私語,過着內地那種度日如年的單調的歲月,被一些親切的感覺催眠了。——空蕩蕩的大屋子只住了一半;有的是可怕而挺大的地窖和閣樓,上了鎖的神秘的空房,百葉窗都關了,家具,鏡子,燭台,都遮着布;祖先畫像上的笑容老是在他的腦子裡;還有帝政時代的版畫,題材都是輕佻的與有德的故事。外邊,馬蹄匠在對門打鐵,錘子一下輕一下重,呼吸艱難的風箱在喘氣,馬蹄受着熏炙發出一股怪味道;洗衣婦蹲在河邊搗衣;屠夫在隔壁屋子裡砍肉;街上走過一騎馬,蹄聲得得;水龍頭軋軋的響;河上的轉橋轉來轉去,裝着木料的沉重的船,被縴繩拉着在鋪得很高的花壇前面緩緩駛過。鋪着石板的小院子有塊方形的泥地,長着兩株紫丁香,四周是一大堆風呂草和喇叭花,臨河的平台上,大木盆里種着月桂和開花的榴樹。
有時鄰近的廣場上有趕集的喧鬧聲,豬叫聲,鄉下人穿着耀眼的藍色上衣。……星期日在教堂里,歌詠隊連聲音都唱不准,老教士做着彌撒快睡着了;全家在車站大路上散步,一路跟別人(他們也以為全家散步是必不可少的節目)脫帽招呼,——直走到大太陽的田裡,看不見的雲雀在上空盤旋,——或者沿着明淨的,死水似的河走去,兩旁的白楊瑟瑟索索的發抖;……然後是豐盛的晚餐,東西多得吃不完;大家頭頭是道,津津有味的談着吃喝的問題;因為在座的都是行家,而講究吃喝在內地是樁大事,是名副其實的藝術。大家也談到商情,說些笑話,還夾着一些關於疾病的議論,牽涉到無窮的細節……而這孩子坐在一角,不聲不響象頭小耗子,儘管咬嚼,可並不怎麼吃東西,拚命伸着耳朵聽。他把大人的話句句聽着,凡是聽不大清的,便用想象去補充。
象舊家的兒童一樣給幾百年的印象刻得太深了,他有種奇特的天賦,能夠猜到他還從來不曾有過而不大了解的思想。——還有那廚房,充滿着神秘的血腥和各種味道;老媽子講着奇怪而可怕的故事……最後是晚上,蝙蝠悄悄的飛來飛去,妖形怪狀的東西教人害怕,那是他明知在這座老屋子裡到處蠢動的,例如大耗子和多毛的大蜘蛛等等。隨後是跪在床前的祈禱,根本不聽自己說些什麼;隔壁救濟院裡響起聲音不平勻的鐘聲,那是女修士們睡覺的鐘;——然後是雪白的床,給他躺着做夢的島……
一年最好的時節是春秋兩季在離城幾里的別莊中過的日子。那邊,一個人都看不到,盡可以稱心如意的幻想。象多數小布爾喬亞的子弟一樣,兩個孩子是不跟平民接觸的,他們對僕役和長工還有點兒恐懼,有點兒厭惡。他們秉受了母親的貴族脾氣,——其實主要是布爾喬亞脾氣,——瞧不起勞力的工人。奧里維成天氣在一株槐樹的枝頭讀着奇妙的故事:美麗的神話,繆查或奧諾埃夫人的童話,《天方夜譚》,或是遊記體的小說,因為法國內地的青年常常渴想遙遠的世界,做着漫遊海外的夢。一個小樹林把屋子遮掉了,於是他自以為在很遠的地方。但他知道離家很近,心裡很高興:因為他不大喜歡獨自走遠,他已經在大自然中迷失了。
四周儘是樹木,從樹葉的空隙里可以看見遠處黃黃的葡萄藤,雜色的母牛在草原上齧草,遲緩的鳴聲衝破田野的靜寂。尖銳的雞啼在農莊間遙相呼應。倉屋裡傳出節奏不勻的搗鐰E聲。成千成萬的生靈在這個恬靜的天地中活躍。奧里維不大放心的瞧着一行老是匆匆忙忙的螞蟻,滿載而歸的蜜蜂象管風琴的管子一般轟轟的響着,漂亮的蠢頭蠢腦的黃蜂到處亂撞,——所有這些忙碌的小蟲似乎都急於要到一個地方去……哪兒呢?它們不知道。無論哪裡都好!只要是到一個地方……奧里維處在這個盲目而滿是敵人的宇宙內打了一個寒噤。他象一頭小兔子,聽到松實落地或枯枝折斷的聲音就會發抖……花園的那一頭,安多納德發瘋似的盪着鞦韆,把架上的鐵鈎搖得吱格吱格的響,奧里維聽到這個才放了心。
她也在做夢,不過依着她的方式。她成天在園子裡搜索,又貪嘴,又好奇,笑嘻嘻的象畫眉般琢些葡萄,偷偷的采一隻桃子,爬上棗樹,或是在走過的時候輕輕搖幾下,讓小黃梅象雨點似的掉下來,入口即化,跟香蜜一樣。再不然她就不顧禁令去採花:一眨眼她就把從早上起就在打主意的一朵薔薇摘到手,往花園深處的夾道中一溜。於是她把小鼻子竭力往醉人的花心中嗅着,吻着,咬着,吮着;隨後把贓物揣在懷裡,放在她不勝奇怪的眼看在敞開着的襯衣底下膨大起來的一對小乳房中間……還有一件被禁止的,挺有意思的樂事,就是脫了鞋襪,赤着腳踏在小徑的涼快的細砂上,潮濕的草地上,踩在陰處冰冷的、或是給太陽曬得滾熱的石板上;再不然她走入林邊的小溪,用腳,用腿,用膝蓋,去接觸水,泥土,日光。躺在柏樹蔭下,她瞧着在陽光中照得通明的手,心不在焉的盡吻着細膩豐滿的手臂上象緞子一般的皮膚;她用蔓藤和橡樹葉做成冠冕,項鍊,和裙子,再加上藍薊,紅的伏牛花,和帶着青的柏實的樹枝作點綴。她把自己裝成一個野蠻的小公主。然後她自個兒繞着小噴水池跳舞,伸着胳膊拚命的打轉,直轉到頭暈眼花,才往草地上倒下,把臉鑽在草里,莫名片妙的縱聲狂笑,不能自已。
兩個孩子就是這樣的消磨他們的日子,只隔着幾步路,卻各管各的,——除非安多納德走過的時候想耍弄一下兄弟,抓一把松針扔在他鼻子上,或是搖他的樹,威嚇他要把他摔下來,或是冷不防撲在他身上嚇他,嘴裡叫着:「嗚!嗚!……」
她有時拚命要跟他淘氣,哄他說母親在叫他,要他從樹上爬下來。趕到他下來了,她卻上去占了他的位置不肯走了。於是奧里維嘰嘰咕咕,說要去告她。可是安多納德決不會永遠待在樹上:她連安靜兩分鐘都辦不到。爬在樹上把奧里維戲弄夠了,氣夠了,看他快要哭出來了,她就爬下來,撲在他身上,笑着搖他的身子,喊他"小傻瓜",把他摔在地下,拿一把草擦他的鼻子。他勉強掙扎,可不是她的對手,於是他仰天躺着,一動不動,象條黃金蟲,細瘦的胳膊被安多納德結實的手按在草地里,裝着一副可憐的屈服的臉。這時安多納德忍不住了,看着他打敗而認輸的神氣放聲大笑,突然把他擁抱了,撒手了,——但臨走仍不免用一把青草塞在他嘴裡表示告別,那是他痛恨的,只得拚命的吐,抹着嘴巴,憤憤的叫嚷,她卻笑着趕緊溜了。
她老是笑着,夜裡睡着的時候還在笑。奧里維在隔壁屋子裡醒着,正在編故事,聽到她的傻笑和在靜悄悄的夜裡斷斷續續的說夢話,常常嚇了一跳。外邊,風把樹吹得簌簌的響,一隻貓頭鷹在哭;遠遠的,在樹林深處的農莊裡,狗狺狺的叫着。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奧里維看見重甸甸黑沉沉的柏樹枝象幽靈一般在窗前搖曳,那時安多納德的笑聲倒是讓他鬆了口氣。
兩個孩子篤信宗教,尤其是奧里維。父親公然反對教會的言論使他們聽了駭然;但他讓他們自由;骨子裡他象多數不信教的布爾喬亞一樣,覺得有家族代他信仰也不壞:在敵方有些盟友總是好的;將來的事,我們也沒把握。並且他雖不信教,還是相信有神的,預備到必要的時候把神甫請來,象他父親一樣辦法:那即使不會有什麼好處,也不見得有害;一個人不一定因為相信家裡要着火才去保火險的。
態的奧里維很有點神秘的傾向。有時他覺得自己不存在了。又溫柔,又輕信,他需要一個依傍。平日懺悔的時候他體驗到一種痛苦的快感,覺得把自己交託給無形的朋友非常舒服;他老是對你張着臂抱,你可以盡情傾訴,他什麼都懂得,什麼都原諒;在這種謙卑與愛的空氣中洗過了澡,靈魂淨化了,得到了休息。奧里維覺得信仰這回事那麼自然,不懂別人怎麼會懷疑;他想,那要不是由於人家的惡意,便是上帝特意懲罰他們。他暗中祈禱,求上帝開恩,點醒父親。有一天在鄉下參觀一所教堂,奧里維看見父親劃了個十字,不禁大為快慰。在他心中,《聖徒行述》是和兒童故事混在一起的。他小時候認為兩者都一樣的真實。童話中嘴唇破裂的史格白克,多嘴的理髮匠,駝背嘉斯伽,他都是很熟的;在鄉間散步的時候,他常常留神找那黑色的啄木鳥,嘴裡銜着覓寶人的神奇的草根,而迦南與福地,經過兒童的想象也就成為皮爾喬或貝里①區域的地方了。當地一個圓形的山崗,頂上矗立着一株小樹好象枯萎的羽毛一般,在他眼裡仿佛就是亞伯拉罕燃起火把的山頭。麥田盡處,有一堆枯萎的叢樹,他認為就是上帝顯靈的燃燒的荊棘,因為年代久遠而熄滅了②的。後來到了不再相信神話的年紀,他仍舊喜歡拿那些點綴他的信心的通俗傳說來陶醉自己,覺得其樂無窮;他即使並不真的受這些傳說之騙,心裡卻極願意受騙。因此有個很久的時期,他在復活節以前的星期六留着神,想看那些在星期四飛出去的鐘從羅馬帶着小幡飛回來。後來,他終於懂得那不是真的,但聽到教堂的鐘聲仍不免仰着鼻子向天空呆望;有一回他似乎看到——雖然明知不可能——有一口鐘繫着藍絲帶在屋頂上飛過。
①迦南為《聖經》上巴勒斯坦之古名,福地為其別名。皮爾喬與貝里均法國地名。
②據《舊約?出埃及記》第三章,上帝化身為燃燒的荊棘,向摩西起示他的使命。本書卷九《燃燒的荊棘》題名即用此義。
他極需要浸在這個傳說與信仰的世界裡。他逃避人生,逃避自己。因為長得又瘦又蒼白,身體嬌弱,他非常痛苦,聽人提到他這個情形就受不了。他天生的悲觀,那沒有問題是從母親方面來的,而悲觀主義在這個病態的孩子身上特別容易生長。他自己可不覺得,以為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樣。這十歲的孩子在休息時間不到園子裡去玩,反而關在自己房裡,一邊吃點心,一邊寫他的遺囑。
他寫得很多,每晚都要偷偷的寫日記,——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寫,因為他除了廢話以外,沒有什麼可說的。寫作在他是一種遺傳的癖好,是法國內地的布爾喬亞——這個毀滅不掉的古老的種族,——幾百年相傳下來的需要,每天寫着日記,直到老死,用着一種愚蠢的,幾乎是英雄式的耐性,把每天的所見所聞,所作所為,所飲所食,詳詳細細記錄下來。而且只為自己,不為別人。他知道誰也不會讀到這些東西,自己寫過以後也永遠不會再看的。
音樂對於他象信仰一樣是避難所,可以躲掉白天太劇烈的光明。姊弟倆都有音樂家的心靈,——尤其是奧里維從母親那裡秉有這種天賦。趣味是並不高明的。沒有一個人能在這方面指導他們:內地人聽到的音樂不過是本地的銅管樂隊所奏的進行曲或是——逢到什麼節日——阿唐的樂曲,教堂里的管風琴所奏的浪漫曲,中產階級的小姐們在音沒校準的鋼琴上所彈的圓舞曲或波爾卡,通俗歌劇的序曲,莫扎特的兩三支奏鳴曲,——老是那幾支,彈錯的音符也老是那幾個。家裡招待賓客的時候,那就是晚會節目中的一部分。吃過夜飯,凡是能彈琴的都被請出來獻技:他們先紅着臉推辭,終於拗不過大家的請求,便背一個他們拿手的曲子。在場的人個個讚美藝術家的記憶力和完滿的技巧。
差不多每次晚會都得來一下的這套玩藝,把兩個孩子對於晚餐的樂趣完全給破壞了。要是兩人合奏什麼巴尚的《中國旅行》或韋伯的小曲,他們因為彼此搭配得很好而還不怎麼害怕。可是要他們獨奏,那簡直是受罪了。照例安多納德總比較勇敢。她固然覺得厭煩得要死,但明知逃不了,也就毅然決然的在鋼琴前面坐下,開始彈她的迴旋曲,亂七八糟的,把這一段搞糊塗了,那一段又彈錯了,然後停下來掉過頭去向大家笑了笑:「啊!我記不得了……」
說完了她跳過幾拍子重新開始,一口氣彈完了。然後,她因為大功告成而很快活,在客人的讚嘆聲中回到座位上,又笑着說:「彈錯的音很多呢!……」
可是奧里維的脾氣沒有這麼好說話。他受不了在人前獻技,成為大眾注意的目標。當着別人說話,他已經夠痛苦了。演奏,尤其為那些不愛音樂,——(他看得很明白),——甚至對音樂覺得厭煩,而只為了習慣才請他演奏的人演奏,更使他覺得是種專制,為他竭力反抗而沒用的。他拚命的拒絕。有些晚上,他竟溜之大吉,躲到一間黑房裡或走廊里,甚至顧不得對蜘蛛的恐怖而一直逃到閣樓上。可是他越撐拒,別人的請求越迫切,話也更俏皮;同時又引起父母的責難,而他反抗得太放肆的時候還得挨幾下巴掌。結果他仍舊得彈奏,——當然是彈得很壞了。過後,他因為彈得不好在夜裡很傷心,因為他是真正愛音樂的。
小城裡的趣味並非老是這麼平庸。有過一個時期,兩三個布爾喬亞家裡的室內音樂還弄得不壞。耶南太太常常提到她的祖父,很熱心的拉着大提琴,唱着格路克,達萊拉克,和裴爾東的歌曲。家裡至今藏着一厚冊樂譜和一本意大利歌謠。因為那可愛的老人象柏遼茲所說的安特列安先生一樣「很喜歡格路克」。但柏遼茲立刻心酸的補充一句:「他也很喜歡普吉尼"。或許他更喜歡的倒是普吉尼。總之,在外曾祖的收①藏中,意大利歌曲占着絕大多數。那些作品便是小奧里維的音樂食糧。當然是沒有多少實質的養料,有點象人們拚命塞給孩子吃的內地糖食,可能吃倒胃口,永遠接受不了正當的食物。但奧里維嘴饞得很,決沒有倒胃的危險。正常的營養,人們是不給他的。沒有麵包,他就拿糕餅充飢。這樣,齊瑪羅薩,巴西哀羅,羅西尼,就成為這個憂鬱神秘的兒童的保姆,在應該餵他乳汁的時候把他灌了醇酒。
①格路克與普吉尼為十八世紀兩大意大利歌劇作者,在法國競爭甚烈,當時愛好音樂的人分為格路克派與普吉尼派。
他常常自得其樂的獨自彈琴。他已經深深的受到音樂的感染。對於所彈的東西,他不求了解,只知道消極的吟味。誰也沒想到教他學和聲;他自己也不在乎這個。一切與科學或科學精神有關的,在他家裡完全是陌生的,尤其在母系方面。那些司法界中的人都是人文主義的頭腦,遇到一個算題就弄昏了。他們提起一個進經緯局辦事的遠房兄弟,認為是個奇人。可是據說他結果還是為這種工作發了瘋。內地舊家出身的布爾喬亞,思想很健全很實際,可是因為肚子塞得太飽,日子過得太單調而有些迷迷忽忽,以為自己的人情世故是了不得的法寶,只要靠了它,世界上沒有一件解決不了的困難。他們差不多把科學家看做藝術家一流,比別人更有用,但不及別人高卓,因為藝術家至少是一無所用的;而一無所用就有點近於高雅。科學家卻近乎耍手藝的工人,——(這便是不大體面的地方),——更有學問而有些瘋癲的工頭;在紙上固然很能幹,但一出他們數目字的工廠就完了!要沒有通情達理的,富有人生經驗與商業經驗的人做科學家的領導,科學家決計干不出什麼大事來的。
不幸的是,這種人生經驗與商業經驗並不象這般明理的人所想的那麼可靠。他們所謂經驗只是一些奉行故事的老例,所能應付的僅限於極少數極平易的事。倘若出了件意外,必須當機立斷的處理的話,他們就沒有辦法了。
銀行家耶南便是這一等人。因為什麼事都跟意料的一模一樣,都是依了內地生活的節奏準確的重演的,所以他從來沒有在業務上遇到嚴重的困難。他接了父親的事,可並沒對這一行有什麼特殊的才具;既然從他接手以後一切都很順利,他就歸功於自己的聰明。他常說一個人只要老實,認真,通情達理,就行了;他預備將來把自己的職位傳給兒子,而並不問兒子的興趣所在,正象他的父親當初對付他一樣。他也不替兒子作事業方面的準備,讓孩子們自生自長,只要他們做個好人,尤其希望他們幸福,因為他非常的疼他們。因此他們對人生的戰鬥連一絲一毫的準備都沒有,簡直是暖室里的花。那有什麼關係呢?他們不是永遠可以這樣過下去嗎?在環境安定的內地,在他們有錢的,受人尊重的家庭里,有着一個慈愛的,快樂的,親熱的父親,交遊廣闊,在地方上占着第一流的位置,生活真是太容易太光明了!
安多納德十六歲。奧里維正要舉行初領聖體的大典。神秘的夢想把他攪得昏昏沉沉。安多納德聽着醉人的希望唱着甜蜜的歌,好似四月里夜鶯的歌聲填滿了青春的心窩。她感到身心象鮮花似的開放,知道自己長得俊美而又聽到人家這麼說,不由得非常快活。父親的誇獎,不知顧忌的說話,盡夠使她飄飄然。
他對着女兒出神;她的賣弄風情,照着鏡子顧影自憐,無邪而狡獪的小手段,使他看了直樂。他抱她坐在膝上,拿愛情的題目跟她打趣,說她顛倒了多少男子,有多少人來向他請婚,把一個一個的姓名舉出來:都是些老成的布爾喬亞,一個比一個老,一個比一個丑,把她急得大叫大嚷,繼之以大笑,把手臂繞着父親的脖子,臉貼着父親的臉。他問她誰能有那個福氣被她挑中:是那個為他家的老媽子稱為醜八怪的檢察官呢,還是那胖子公證人。她輕輕的打他幾下,要他住嘴,或者拿手掩着他的嘴巴。他吻着她的小手,一邊把她在膝上顛簸,一邊唱着那支老山歌:
俏姑娘要什麼?
是不是要一個丑老公?
她噗哧一聲笑了,拈弄着父親下巴底下的絡腮鬍子,接唱下去:
與其丑,還是美,
夫人,就請您做媒。
她打定主意要自己挑選。她知道她有錢,或者是將來有錢的,——父親用各種口吻跟她說過了:她是"極有陪嫁的"。當地有兒子的大戶人家已經在奉承她,在她周圍安排了許多小手段,張着雪白的網預備捉那條美麗的小銀魚。但那條魚對他們很可能成為四月里的糖魚,因為聰明的安多納①德把他們的伎倆都看在眼裡,覺得好玩;她很願意教人捉,可不願意給人捉住。她小小的頭腦里已經挑定了將來的丈夫。
①西俗於四月一日以製成魚形的可可糖饋贈兒童。
當地的貴族——(通常每地只有一家,自稱為外省諸侯的後裔,其實往往只是祖上買了國家的產業,或是在十八世①紀當過行政官,或是在拿破崙時代承包軍需的),——叫做鮑尼凡,在離城幾里以外有座宮堡,尖頂的塔蓋着耀眼的石板,周圍是大森林,中間還有好幾口養魚的池塘;他們正在向耶南家獻殷勤。年輕的鮑尼凡對安多納德很熱心。他長得既漂亮,以年齡而論也相當強壯,相當胖。他整天只知道打獵,吃喝,睡覺;會騎馬,會跳舞,舉止也還文雅,並不比別人更蠢。他不時從古堡到城裡來,穿着長靴,跨着馬,或者坐着雙輪馬車;他藉口生意上的事去拜訪銀行家,有時帶一簍野味或一大束鮮花送給太太們。他借這種機會來追求耶南小姐。兩人一同在花園見散步,他竭力巴結她,一邊很愉快的和她談天,一邊拈着自己的須,把踢馬刺蹬在陽台的石板上橐橐的響。安多納德覺得他可愛極了。她的驕傲和她的心都是怪舒服的。童年初戀的歲月是多麼溫柔,她浸在裡面陶醉了。奧里維卻討厭這個鄉下紳士,因為他身強力壯,笨重,粗野,笑起來聲音那麼大,手象鉗子一樣,老是很輕蔑的把他叫做「小傢伙……",同時又擰他的面頰。他尤其恨——當然是不自覺的——那個陌生人愛他的姊姊——愛這個屬於他一個人而不屬於任何人的姊姊……
①法國大革命後,教會產業大部分均公開標賣,入於中產階級之手。
然而大禍來了。那是幾百年來膠着在同一方土地上,吸盡了它的漿汁的老布爾喬亞家庭,早晚都得碰到的。他們消消停停的在那兒打盹,自以為跟負載他們的土地同樣不朽的了。但腳下的泥土早已死掉,他們的根須也沒有了,禁不起人家一鏟子就會倒下來的。那時,大家以為遭了惡運,遭了飛來橫禍。殊不知要是樹身堅固的話,惡運就不成其為惡運;或者禍患只象暴風一般的吹過,即使打斷幾根椏枝,也不至於動搖根本。
銀行家耶南是個懦弱,輕信,而有些虛榮的人。他喜歡在眼睛裡揉進點兒沙子,一相情願的把"實際"跟"表面"混為一談。他亂花錢,花得很多,但由於世代相傳的儉省的習慣和事後的懊悔,揮霍的程度——(他浪費了幾方丈的木材而捨不得用一根火柴),——還不致使他的財產受到嚴重的損害。在商業方面,他也不知謹慎。朋友向他借錢,他從來不拒絕;而要做他的朋友也挺容易。他甚至沒想到要人家寫張收據;人欠的賬目登記得不清不楚,人家不還,他決不討。他對什麼事都相信別人的善意,正如他認為別人也相信他的善意一樣。雖然表面上很有決斷,心直口快,其實他膽子很小,從來不敢回絕某些冒失鬼的請求,也不敢對他們有沒有償還的力量表示懷疑。這種作風是由於好心,也由於膽怯。他對誰都不願意得罪,怕受到侮辱,所以永遠讓步。為了篇自己,他把這些事做得很熱心,仿佛人家拿了他的錢是幫了他的忙。他差不多真的以為是這樣了:他的自尊心與樂觀的脾氣很容易使他相信做的都是好買賣。
這種行事當然不會不博得債務人的好感:鄉下人對他好極了,他們知道要他幫忙是永遠沒有問題的,也就不肯放過機會。但人們——連老實的在內——的感激是象果子一般應當及時採摘的。倘使讓它在樹上老了,就會霉爛。過了幾個月,受過耶南先生好處的人,以為這好處是耶南先生應當給他們的;甚至他們還有一種傾向,認為耶南先生既然肯這樣殷勤的幫忙,一定是有利可圖。而一般有心人以為在趕集的日子拿一頭野兔或一籃雞子送了銀行家,即使不能抵償債務,至少情分是繳銷了。
至此為止,為的不過是些小數目,並且跟耶南打交道的也是一批相當規矩的人:所以還沒有什麼大害,損失的錢——那是銀行家對誰都不提一個字的,——也為數極微。但有一天耶南遇到一個辦着大片業的陰謀家,探聽到他的資源和隨便放款的習慣,情形就不同了。那個架子十足的傢伙,掛着榮譽團勳章,自稱為朋友中間有兩三個部長,一個總主教,一大批參議員,一群文藝界與金融界的知名人物,還認識一家極有勢力的報館;他有一種又威嚴又親狎的口吻,對付他看中的人真是再適當沒有。他為了證明身分所用的手段,其粗俗淺薄,只要是一個比耶南精明一些的人就會起疑的:他拿出一般闊朋友寫給他的信,內容無非是普通的應酬,或是謝他的飯局,或是請他吃飯;因為法國人是從來不吝惜筆墨的,對一個認識了只有一小時的人既不會拒絕握手,也不會謝絕飯局,只要這個人有趣而不開口借錢,——其實便是借錢也行,倘使看見旁人也借給他的話。因此一個聰明人看到鄰人有了錢覺得為難而想幫他解決的時候,一定會找到一頭羊肯首先跳下水去,引其他的羊一起下水。耶南先生大概就是第一頭跳水的羊。他是那種柔順的綿羊,天生給人家剪毛的。他被來客的交遊廣闊,花言巧語,奉承巴結,以及聽了他的勸告而賺的第一批錢迷住了。他先用少數的款子去博,成功了;於是他下大注;終於把所有的錢,不但是自己的,並且連存戶的都放了下去。他並不告訴他們;他以為勝券在握,想出豈不意的教人看看他替大家掙了多少錢。
事業失敗了。跟他有往來的一家巴黎商號在信里隨便提起一句,說有一樁新的倒閉案,根本沒想到耶南就是被害人之一:因為銀行家從來沒跟誰提過這事。他的輕舉妄動簡直不可想象,事先竟沒有——似乎還故意避免——向消息靈通的人打聽一下,把這樁事做得很秘密,一味相信自己的見識,以為永遠不會錯的,聽了幾句渺渺茫茫的情報就滿足了。一個人一生常有這種糊塗事,仿佛到了某個時期非把自己弄得身敗名裂不可;而且還怕有人來救,特意避免一切能夠挽回大局的忠告,象發瘋般豈不及待的往前直衝,好讓自己稱心如意的沉下去。
耶南奔到車站,不勝倉皇的搭上巴黎的火車。他要去找那個傢伙,心裡還希望消息不確,或者是誇張的。結果,人沒有找到,禍事卻證實了。他驚駭萬狀的回來,把一切都瞞着。外邊還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想拖幾個星期,便是拖幾天也是好的;又憑着那種不可救藥的樂觀的脾氣,竭力相信還有方法補救,即使不能挽回自己的損失,至少能補償主顧們的。他作種種嘗試,其忙亂與笨拙使他把可能成功的機會也糟掉了。借款到處遭了拒絕。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拿少數僅存的資源所作的投機事業,終於把他斷送完了。而從此他的性情也完全改變。他嘴裡一字不提,但變得易怒,暴躁,冷酷,憂鬱得可怕。當着外人的面,他仍勉強裝做快活,可是惡劣的心緒誰都看得很清楚:人家以為他身體不好。和自己人在一塊的時候,他可不大留神了;他們馬上覺得他瞞着什麼嚴重的事。他簡直變了一個人:忽而衝到一間屋裡,在一件家具中亂翻,把紙片摔了一地,大發脾氣,因為東西沒找到,或是因為別人想幫助他。隨後,他在亂東西中間發呆;人家問他找什麼,也說不上來。他似乎不再關心起子兒女了;或者在擁抱他們的時候眼中噙着淚。他吃不下,睡不着了。耶南太太明明看到這是大禍將臨的前夜;但她從來不過問丈夫的買賣,一點兒都不懂。她問他,他態度粗暴的拒絕了。而她一氣之下,也不再多問。但她只是莫名片妙的心驚膽戰。
孩子們是想不到危險的。以安多納德的聰明,不會不象母親一般有所預感;但她一心要體味初戀的快樂,不願意去想不安的事;她以為烏雲自會消散的,——或者等到無可避免的時候再去看不遲。
對於苦悶的銀行家的心緒最能了解的還是小奧里維。他感到父親在那裡痛苦,便暗地裡和他一起痛苦。但他什麼都不敢說:他一無所能,一無所知。再則,他也儘量避免去想那些悲哀的念頭。象母親和姊姊一樣,他也有一種迷信的想法,認為我們不願意看到的禍事也許是不會來的。那些可憐的人一受到威脅,便象駝鳥似的把頭藏在一塊石頭後面,以為這樣禍患就找不到他們了。
搖動人心的流言開始傳播了,說是銀行的資本已經虧折殆盡。銀行家在主顧面前裝做泰然自若也沒用,猜疑得最厲害的幾個要求提取存款了。耶南覺得這一下可完了;他拚命聲辯,表示因為人家不信任他而非常氣憤,甚至和老主顧們大吵一場,使大家更加疑心。提款的要求紛至沓來。他一籌莫展,絕望之下,簡直攪糊塗了。他作了一個短期旅行,帶着最後一些鈔票到鄰近一個溫泉浴場去賭博,一刻鐘內就輸得精光。
他的突然出門愈加使小城裡的人着了慌,說他逃了;耶南太太費了多少口舌對付那些憤怒而不安的人,求他們耐着性子,賭咒說她丈夫一定回來的。他們不大相信這話,雖然心裡極願意相信。所以大家一知道他回來都覺得鬆了口氣:許多人還以為自己多操心,以耶南他們的精明,即使出了亂子,也不至於沒法彌縫。銀行家的態度恰好證實這個印象。如今他看明白了只有一條路可走,便顯得很疲乏,可是很鎮靜。下了火車,他在車站大道上跟遇到的幾個朋友從從容容的談天,談着田裡已經有幾星期缺乏雨水,葡萄長得挺好,還提到晚報上所載的倒閣的消息。
到了家裡,他對於妻子的慌張和急急告訴他出門後所發生的事,裝做全不在意。她努力看他的臉色,想知道他這番出門有沒有把那隱憂大患消除;但她逞着傲豈不去動問,等他先說。他可絕口不提那樁雙方都在痛苦的事,把妻子想跟他接近,逗他吐露衷曲的意念打消了。他只提到天氣太熱,身體睏乏,說是頭疼得要命;隨後大家坐上桌子吃晚飯。
他說話很少,精神很疲倦,擰着眉頭,擔着心事,把手指彈着桌布,勉強吃些東西,也覺得受到人家的注意;他呆呆的望着兩個孩子和他的妻子:孩子因為大家不說話而很膽怯;太太生了氣,沉着臉,可仍舊偷覷着他所有的動作。晚餐快完了,他似乎清醒了些,逗着安多納德與奧里維談話,問他們在他出門的時期做了些什麼;但他並沒聽他們的回答,只聽到他們的聲音,而且對他們視而不見。奧里維覺察到了: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不想再繼續下去。安多納德窘了一陣,又興奮起來,咭咭呱呱的說個不休,把手放在父親手上,或是拿肘子觸他的手臂,要他留神聽她的話。耶南一聲不出,一忽兒瞧瞧安多納德,一忽兒瞧瞧奧里維,額上的皺痕越來越深了。女兒的故事講到一半,他支持不住了,站起來走向窗子,唯恐人家窺破他的心緒。孩子們折好飯巾,也站了起來。耶南太太打發他們到園子裡玩去;不一會兩人在花園的小徑中尖聲叫着,互相追逐了。耶南太太望了望背對着她的丈夫,沿着桌子走過去,仿佛找什麼東西似的。她突然走近去,一方面感情衝動,一方面怕用人聽到,所以嗄着嗓子問:「安東尼,怎麼啦?你一定心中有事……是的!你有些事瞞着……可是什麼倒楣事兒?還是身體不舒服?」
但耶南仍舊把她支開了,不耐煩的聳聳肩,冷冷的回答:「沒事,沒事,我告訴你!別跟我煩!」
她憤憤的走開了,氣惱之下,暗中對自己說,不管丈夫遇到什麼事,再也不操心了。
耶南走到花園裡。安多納德繼續在那兒瘋瘋癲癲,耍弄她的弟弟,硬要他一塊兒奔跑。可是奧里維突然說不願意再玩了,他肘子靠在陽台的欄杆上,站在離着父親不遠的地方。安多納德還過來跟他淘氣;他卻很不高興的把她推開;她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看到沒有什麼可玩,也就走進屋子彈琴去了。
外面只剩下了耶南和奧里維。
「怎麼啦,孩子?"父親溫柔的問,"幹嗎你不願意再玩了呢?」
「我累了,爸爸。」
「好罷。那末咱們在凳上坐一會罷。」
他們坐下了。時方九月,夜色清明。喇叭花甜蜜的香味,跟花壇的牆腳下淡而腐敗的河水味混在一起。淺黃的蛾繞着花打轉,嗡嗡的聲音象小紡車。對岸的鄰人坐在屋前談話,悠閒的語聲在靜寂中清晰可聞。屋子裡,安多納德彈着歌劇里的調子。耶南握着奧里維的手,抽着煙。黑影把父親的臉慢慢的遮掉了,孩子只看見煙斗里一星星的火光,忽而熄了,忽而燃着了,終於完全熄滅。他們倆都不作聲。奧里維問到幾顆星的名字。耶南象所有內地的布爾喬亞一樣不大懂得自然界的現象,除了幾個無人不曉的大星宿外,一個都說不出來;但他假裝孩子問的就是那熟悉的幾個,便一個一個的說出名字。奧里維並不聲辯:他只要聽到人家輕輕的說出它們神秘的名字,就覺得有種樂趣。並且他的發問不是真的為了求知,而是本能的要藉此跟父親接近。他們不說話了。奧里維把頭枕在椅子的靠背上,張着嘴,望着天上的星,迷迷忽忽的出了神:父親手上的暖氣把他滲透了。突然那隻手顫抖起來。奧里維好不奇怪,便用着輕快的睏倦的聲音說:「噢!爸爸!你的手抖得多厲害!」
耶南把手抽回去了。
過了一會,小腦筋老在胡思亂想的奧里維又說:「你是不是也累了,爸爸?」
「是的,孩子。」
孩子聲音很親切的又道:「別太辛苦啊,爸爸。」
耶南把奧里維的頭拉到胸前,緊緊的摟着,低聲回答了一句:「可憐的孩子!……」
但奧里維的念頭已經轉到別處去了。鐘樓上的大鐘敲了八下。他掙脫了父親,說:「我要看書去了。"每逢星期四,他可以在晚飯以後看書,直看到睡覺的時候:那是他最大的樂趣,無論什麼事都不能使他犧牲一分鐘的。
耶南讓孩子走了,自己還在黑魆魆的陽台上來回踱步,隨後也進了屋子。
房裡,孩子與母親都圍聚在燈下。安多納德在胸褡上縫一條絲帶,嘴裡不是說話就是哼唱,使奧里維大不高興;他面前擺着書,擰着眉頭,肘子靠在桌上,雙手掩着耳朵。耶南太太一邊補襪子,一邊和老媽子談話,——她在旁邊背着白天的賬目,藉機會嘮嘮叨叨的說些閒話;她老是有些好玩的故事講,那種滑稽的土話教大家聽了忍俊不禁,安多納德還學着玩兒。耶南靜靜的望着他們。誰也沒注意他。他游移不定的站了一會,坐下來拿一冊書隨手翻了翻,又闔上了,重新站起;他簡直沒法待在這兒,便點起蠟燭,跟大家說了聲再會,走近孩子,感情很衝動的親吻他們:他們心不在焉的答應了一聲,連望也不望他,——安多納德心在活計上,奧里維心在書本上。奧里維連掩着耳朵的手都沒拿下來,一邊看書一邊不勝厭煩的說了聲再會;——他在看書的時候,哪怕家裡有人掉在火里也不理會的。——耶南出去了,在隔壁屋裡又待了一會。老媽子走了,耶南太太過來把被單放進柜子,只做不看見他。他遲疑了一會,終於走近來,說:
「請你原諒。我剛才對你說話很不客氣。」
她心裡很想對他說:「可憐的人,我不恨你;但你究竟有什麼事呢?把你的痛苦告訴給我聽罷。」
可是她眼見有報復的機會,不由得要利用一下:
「別跟我煩!你對我多凶!把我看得連個用人都不如。」
她又惡狠狠的,憤憤不平的,把他的罪狀說了一大堆。
他有氣無力的做了個手勢,苦笑一下,走開了。
誰也沒聽見槍聲。只有到了第二天事情發覺之後,鄰居們才記起半夜裡聽到靜寂的街上拍的一聲,好象抽着鞭子。過後,黑夜的平靜又立刻罩在城上,把活人和死人一起包裹了。
過了一二個鐘點,耶南太太醒來,發覺丈夫不在身邊,心裡一急,馬上起來把每間房都找遍了,然後下樓走到跟住宅相連的銀行辦公室去;在耶南的公事房中,她發見他坐在椅子裡,身子伏在書桌上,鮮血還在一滴一滴的往地板上流。她大叫了一聲,把手裡的蠟燭掉在地下,暈了過去。家裡的僕人們聽見了,立刻起來,把她扶起,忙着救護,同時把男主人的屍體移在一張床上。孩子們的臥室緊閉着。安多納德睡得象天使一樣。奧里維聽見一片人聲和腳聲,很想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他怕驚醒姊姊,便又睡了。
第二天早上,孩子們還沒知道,城裡已經在開始傳播消息了,那是老媽子哭哭啼啼的出去說的。他們的母親根本不能用什麼思想,連健康都還有問題。家裡只剩兩個孩子孤零零的陪着死者。在那個剛出事的時期,他們的恐怖比痛苦還厲害。並且人家也不讓他們安安靜靜的哭。從早上起,法院就派人來辦手續。安多納德躲在自己的房內,憑着少年人的自私心理,拚命教自己只想着一個念頭,唯有那個念頭才能幫助她把可怕的,使她喘不過氣來的現實丟在一邊:她想着她的男朋友,每個鐘點都等着他來。他對她從來沒象最近一次那麼殷勤的:她認為他一定會趕來安慰她。——可是一個人也不來,連一個字條都沒有,絲毫同情的表示都沒有。反之,自殺的消息一傳出去,銀行的存戶立刻趕上門來,拿出惡狠狠的面孔對着孤兒寡婦大叫大罵。
幾天之內,一切都倒下來了:死了一個親愛的人,失去了全部的家產,地位,名譽,和朋友。簡直是總崩潰。他們賴以生存的條件一個都不存在了。母子三人對於身家清白這一點都看得很重,所以眼看自己無辜而出了件不名譽的事格外痛苦。三人之中被痛苦打擊得最厲害的是安多納德,因為她平時最不知道痛苦。耶南太太和奧里維,不管怎麼傷心,對痛苦的滋味並不陌生;既然天生是悲觀的,所以他們這一回只是失魂落魄而並不覺得出乎意外。兩人一向把死看做一個避難所,尤其是現在:他們只希望死。當然這種屈服是可悲可痛的,但比起一個樂觀、幸福、愛生活的青年人,突然之間陷入絕望的深淵,或是被逼到跟毛骨悚然的死亡照面的時候所感到的悲憤,究竟好多了。
安多納德一下子發見了社會的醜惡。她的眼睛睜開了,看到了人生;她把父親,母親,兄弟,統統批判了一番。奧里維陪着母親一起痛哭的時候,她卻獨自躲在一邊讓痛苦煎熬。她的絕望的小腦筋想着過去,現在,將來;她看到自己一無所有了,一無希望,一無靠傍:不用再想倚仗誰。
葬禮非常悽慘,而且丟人。教堂不能接受一個自殺的人的遺體。寡婦孤兒被他們昔日的朋友無情無義的遺棄了。只有兩三個跑來臨時漏了一下臉;而他們那種窘相比根本不來的人更教人難堪,象是賞賜人家一種恩典,他們的沉默大有譴責,鄙薄,與憐憫的意味。家族方面是更要不得:沒有一句安慰的話,反而來些狠毒的責備。銀行家的自殺,不但不能氣息大眾的憤怒,而且被認為跟他的破產差不多一樣的罪大惡極。布爾喬亞是不能原諒自殺的人的。倘若一個人不肯忍辱偷生而寧願死,他們就認為行同禽獸;誰敢說"最不幸的莫如跟你們一起過活",他們便不惜用最嚴厲的法律對付。
最懦怯的人也急於指責自殺的人懦怯。一個人損棄了自己的生命,同時損害到他們的利益,使他們沒法報復,他們尤其氣憤。——至於可憐的耶南經過怎樣的痛苦才出此下策,那是他們從來不去想的。他們恨不得要他受千百倍於此的痛苦。如今他既然溜之大吉,他們便回過來譴責他的家屬。他們嘴裡不說,知道那是不公平的,但做還是照樣的做;因為他們非要拿一個人開刀不可。
除了悲悽以外什麼事都做不了的耶南太太,聽到人家攻擊她的丈夫,立刻恢復了勇氣。此刻她才發覺自己原來多麼愛他。這三個前途茫茫的人,一致同意把母親的捐贈和他們個人的產業完全放棄,拿去儘可能的償還父親的債務。而既然沒法再待在當地,他們就決意上巴黎去。
動身的情形象逃亡一樣。
第一天晚上,——(九月里一個淒涼的黃昏:田野消失在白茫茫的濃霧裡,大路兩旁,你慢慢往前走的時候,矗立着濕透的叢樹的軀幹,仿佛水中的植物),——他們一同上墓地去告別。新近翻掘過的墓穴四周,圍着狹窄的石欄,三個人一起跪在上面,悄悄的淌着眼淚:奧里維不住的抽噎;耶南太太無可奈何的擤着鼻涕。她竭力自苦,老想着她跟丈夫最後一面時說的話。——奧里維想着坐在陽台的凳子上跟父親的談話。安多納德想着他們將來的遭遇。各人心裡對這個斷送了他們,斷送了自己的可憐蟲,沒有一點埋怨的意思。可是安多納德想着:「啊!親愛的爸爸,我們要吃多少苦啊!」
霧慢慢的黯淡下來,潮氣把他們浸透了。耶南太太流連不忍去。安多納德看見奧里維打了個寒噤,便和母親說:「媽媽,我冷。」
他們站起身來。將要離開的時候,耶南太太又最後一次回過頭去,對墳墓說了聲:
「可憐的朋友!」
他們在夜色中走出墓園。安多納德牽着奧里維冰冷的手。
他們回到老屋。這是宿在老巢里的最後一夜了,——他們一向睡在這兒,生活在這兒,他們的祖先也生活在這兒:這些牆壁,這個家,這一小方土地,和家中所有的歡樂與痛苦都是息息相通,分不開的,它們仿佛成為家庭的一分子,成為大家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人們直要死了才會離開它們。
行李已經整好了。他們預備搭明天早上的第一班車,趁街坊上鋪子還沒開門的時候動身,免得引起人家的注意和惡意的議論。——他們需要彼此挨在一起,可是各人都不由自主的走進各人的臥房,一動不動的站着,也不想摘下帽子脫去外衣,摸着牆壁,家具,和一切即將分別的東西,把腦門貼在玻璃上,希望跟這些疼愛的東西多接觸一會,把它們保留在心頭。最後各人竭力排遣痛苦的念頭,都集中到母親屋裡去——那是闔家團聚的房間,盡裡頭有深大的床位:從前吃過晚飯沒有外客的時候,大家都是待在這裡的。從前!……那他們覺得已經遠得很了!——壁爐里生着小火,他們團團坐着,一言不發,隨後跪在床前做了晚禱,很早就睡了,因為第二天黎明以前就得起身。可是他們都好久的睡不着。
清早四點光景,時時刻刻看着表的耶南太太,點着蠟燭起來了。安多納德也沒怎麼睡,聽到聲音也起身了。只有奧里維睡得很熟。耶南太太心裡很難過的望着他,不忍把他叫醒。她提着腳尖走開,吩咐安多納德:「輕一點:讓可憐的孩子在這兒好好的多享受幾分鐘罷!」
她們穿好衣服,把零星的包袱也收拾妥當。屋子周圍依舊靜悄悄的;在秋涼的夜裡,所有的人,所有的動物,都格外貪戀他們溫暖的睡眠。安多納德牙齒打戰:身子跟心都冰凍了。
外邊寒氣襲人,大門呀的一聲開了。隨身帶着鑰匙的老女僕,最後一次來侍候主人。她又矮又胖,氣急得很,身子臃腫得有點不大方便,但以年齡而論還非常硬朗。她臉上圍着塊布,鼻子通紅,眼淚汪汪的出現了,看到太太不等她來就起床了,廚房的爐子也生好了,大為不安。——她一進門,奧里維就醒了。可是他重新閉上眼睛,翻了一個身又睡了。安多納德過來輕輕的把手放在弟弟的肩上,低聲叫道:「奧里維,我的小乖乖,時候到了。」
他嘆了口氣,睜開眼睛,看見姊姊的臉靠近着他的臉悽然微笑,摩着他的額角,嘴裡說着:「起來罷!」
他就起來了。
他們悄悄的走出屋子,象賊一樣。各人手裡拿着一個包袱。老媽子走在前面,推着一輛裝載衣箱的小車。他們差不多把所有的東西都留下,除了身上穿的,只帶着幾件隨身衣服。一些可憐的紀念物另外交給慢車運:無非是幾冊書,幾幅肖像,古式的座鐘,它的擺動似乎就是他們生命的脈搏……晨風峭厲,城裡誰也沒起來;護窗關着,街上空蕩蕩的。他們一聲不出,只有老媽子在那裡嘮叨。耶南太太竭力想把最後一次見到的,使她回想起過去生活的形象,深深的刻在心上。
到了車站,她心裡雖然很想買三等鋪,可是為了面子攸關,依舊買了二等;她受不了在認識她的兩三個站員前面露出窘相。她急急忙忙撲入一間空的車廂,和孩子們躲起來。他們掩在窗簾後面,唯恐看到什麼熟人的臉。可是一個人也沒出現:他們動身的時候,城裡的人都還不曾醒,車廂是空的;只有三四個鄉下人,和幾條把頭伸在車柵上面悲鳴的牛。等了好久,才聽到機車長嘯一聲,車身在朝霧中開始蠕動了。三個流浪者揭開窗簾,把臉貼在窗上,對着小城最後的瞧一眼。哥特式的塔尖在霧氛中隱約莫辨,山崗上都是乾草堆,草地上蓋着雪白的霜,冒着水氣:這已經是遙遠的,夢中的風景,幾乎不是現實的了。等到列車拐了彎,到岔道上走入另一條鐵軌,所有的景色完全望不到了,再沒被人瞧見的危險時,他們便忍不住了。耶南太太把手帕掩着嘴巴抽噎着。奧里維撲在母親身上,把頭枕着她的膝蓋,淌着淚吻她的手。安多納德坐在車廂那一頭,向着窗子悄悄的哭着。每個人的哭有每個人的理由。耶南太太和奧里維只想着丟掉的一切。安多納德卻特別想到以後的遭遇:她埋怨自己不該這樣,很願意教自己浸在往事裡……——但她瞻望前途是對的:她比母親與兄弟把事情看得更準確,不象他們對巴黎有着種種的幻想。安多納德自己也沒料到將來的遭遇。他們從來沒到過京城。耶南太太有個姊姊在巴黎,丈夫是個有錢的法官;她這番就預備去求她幫忙。同時她相信憑着孩子們所受的教育和天分——在這一點上她象所有的母親一樣估計錯了,——不難在巴黎找個體面的職業維持生計。
一到巴黎,印象就很惡劣。在車站上,行李房的擁擠和出口處水泄不通的車馬把他們弄得狼狽不堪。天下着雨。找不到一輛車。他們走了很多路,沉重的包裹壓得他們手臂酸痛,不得不在街中心停下,大有被車馬壓死或濺滿一身污泥的危險。他們儘管招呼,沒有一個車夫答應;後來終於有輛骯髒透頂的破車停了下來。他們把包裹遞上去的時候,一卷被褥掉在泥漿里。車夫和扛衣箱的腳伙其他們人地生疏,敲了一筆雙倍的價錢。耶南太太給了車夫一個又壞又貴的旅館的名字,那是內地客人下榻的地方,因為他們的祖父在三十年前住過,所以他們不管怎麼不舒服還是到這兒來寄宿。他們在這裡又被敲了一筆竹槓;人家推說是客滿了,教他們擠在一個小房間裡,算了他們三個房間的錢。吃晚飯的時候,他們想省一些,不到食堂去,只叫了一些簡單的菜,結果是沒吃飽而價錢一樣的貴。他們剛到巴黎就大失所望。住旅館的第一夜,擠在沒有空氣的屋子裡怎麼也睡不着覺:忽而熱,忽而冷,不能呼吸;走廊里的腳聲,關門聲,電鈴聲,使他們時時刻刻的驚跳,車馬和重貨車的聲響把他們頭都脹疼了。他們跑到這可怕的城裡來,茫無所措,只是嚇壞了。
第二天,耶南太太趕到姊姊家去,姊姊在沃斯門大街上住着一個華麗的公寓。她嘴裡不說,心裡卻巴望人家在他們沒解決困難以前請他們住到那邊去。但第一次的招待就使她不敢再存什麼希望。波依埃—特洛姆夫婦兩個對於這家親戚的破產大為憤慨。尤其是那個女的,唯恐受到牽連,妨害丈夫的前程;現在這個敗落的家庭還要投上門來進一步的拖累他們,她可認為豈有此理了。做法官的丈夫也是一樣想法,但他為人相當忠厚,要不是被迫子釘着,也許還樂於幫忙;可是他心裡也願意妻子那麼辦。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用着冷冰冰的態度招待她的姊姊;耶南太太不由得大吃一驚,勉強捺着傲氣,明白說出處境的艱難和對波依埃家的希望。他們只做不聽見,甚至也不留他們吃晚飯,卻是非常客套的約耶南一家在周末去吃飯。而這還不是出之于波依埃太太之口,倒是那法官覺得妻子的態度教人太難堪了,想藉此緩和一下:他裝做很隨和,但顯而易見不十分真誠,並且很自私。——可憐耶南母子們回到旅館,對這初次的訪問簡直不敢交換——下意見。
以後的幾天,他們在巴黎奔東奔西,想找個公寓,爬着一層又一盡的樓梯累死了。住得那麼擠的軍營式的屋子,骯髒的樓梯,沒有陽光的房間,對於住慣內地大屋子的人格外顯得悽慘。他們越來越覺得受壓迫。走在街上,進鋪子,上飯店,他們老是慌忙失措,受人愚弄。他們似乎有種觸手成金的本領,想買的東西都是貴得驚人。他們笨拙到不可思議的程度,沒有一點自衛的力量。
耶南太太儘管對姊姊已經不存奢望,但對那頓被請而還沒去吃的飯,仍舊一相情願的抱着許多幻想。他們一邊穿扮一邊心中亂跳。人家對付他們的態度是把他們當做外客而不是至親。——並且除了客套以外,主人也並沒為這頓飯破費什麼。孩子們見到了跟他們年紀相仿的表兄弟姊妹,也不比他們的父母更和氣。衣着漂亮而賣弄風情的女孩子,拿出傲慢而有禮態度,裝腔作勢,跟他們胡扯一陣,使他們在為狼狽。男孩子因為陪着這些窮親戚吃飯覺得受罪,儘量裝出不高興的模樣。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直僵僵的坐在椅子裡,仿佛老是在教訓姊妹。連讓菜的神氣也是這樣。波依埃—特洛姆先生說些無聊的話,免得人家提及正事。談的無非是吃的東西,唯恐牽涉到什麼親切的與危險的題目。耶南太太鼓足勇氣,想把話扯上她心中念念不忘的問題:波依埃—特洛姆太太卻直截了當的用一句毫無意義的話把她打斷了。她也就沒勇氣再說了。
飯後,她教女兒彈一會琴,顯顯本領。小姑娘又窘又不高興,彈得壞極了。波依埃他們厭煩得要死,只等她彈完。波依埃太太含譏帶諷的抿了抿嘴唇,望着自己的女兒;隨後,因為音樂老是不完,便跟耶南太太談些不相干的事。安多納德完全攪糊塗了,不勝驚駭的發覺自己彈到某一段忽然又回到了頭上去;既然沒法解決,她便決定不再往下彈,痛快敲了頭兩個不準確而第三個完全錯誤的和弦停了下來。波依埃先生喊了聲:「好極了!"馬上叫人端咖啡來。
波依埃太太說她的女兒跟着比諾①學琴。而那位"跟比諾學琴的"小姐接着說:「你彈得很好,我的小乖乖……"然後問安多納德是在哪兒學的。
①比諾(1852—1914)為法國有名的鋼琴家兼作曲家。
大家繼續談天。客廳里的小古董眼主婦們的裝束都談完了。耶南太太再三的想:「是時候了,我應當說呀……」
想到這個,她身子都抽搐了。正當她進足勇氣,下了決心的時候,波依埃太太隨便用着一種並不想表示歉意的口吻說,他們很抱歉,應當在九點半左右出門:為了一個不能改起的約會……耶南他們氣惱之下,立刻起身預備走了。主人裝做挽留的神氣。可是過了一刻鐘,有人打鈴,僕役通報說是住在下層的鄰居來了。波依埃跟妻子遞了個眼色,急急忙忙和氣人咬了一會耳朵。波依埃含糊其辭的請耶南一家到隔壁屋裡去坐。(他不願意給朋友們知道有這門不名譽的親戚在家。)他們被丟在沒有生火的屋子裡。孩子們對着這種羞辱大為憤慨。安多納德眼中含着淚說要走了。母親先還不答應,後來等得太久了,便也下了決心。他們走到穿堂,波依埃得到僕役通知,趕緊出來說幾句俗套表示歉意,假裝挽留他們,但顯而易見巴不得他們快點走。他幫着他們穿大衣,笑容可掬的,忙着握手,低聲說些好話,把他們連推帶送的打發到門外。——回到旅館,孩子們氣得哭了。安多納德跺着腳,發誓永遠不再上這些人家裡去的了。
耶南太太在植物園附近租了一個四層樓上的公寓。臥房臨着一個黑洞洞的天井,四面是斑駁的高牆,餐室和客廳——(因為耶南太太一定要有個客廳)——臨着一條嘈雜的街,整天有蒸汽街車和往伊佛萊公墓去的柩車走過。衣衫襤褸的意大利人,下流的孩子們,遊手好閒的在路旁凳子上坐着,或是劇烈的爭吵。為了這些喧鬧的聲音,沒法開窗;傍晚從外邊回來的時候,你必得在忙亂而發臭的人堆里擠,穿過一些泥濘而擁塞的街道,走過一家開在鄰屋底層的下等酒店,門口站着些高大瞌睡的姑娘,黃黃的頭髮,臉塗得象石膏一般,用着下流的目光盯着行人。
耶南一家僅有的一點兒錢消耗得很快。每天晚上,他們不勝憂急的發覺荷包的漏洞越來越大了。他們想法子撙節,可是不會:節約是種學問,倘使你不是從小習慣的話,就得靠多少年的磨練去學。天生不知儉省的人而勉強求儉省,只是白費時間:只要遇到一個花錢的機會,他們就讓步了;心裡老是想:「等下次再省罷";而要是偶然掙了或自以為掙了一些小錢的時候,又馬上把這筆盈餘花掉,結果是花費的比掙來的超過十倍。
過了幾星期,耶南他們的財源都搞光了。耶南太太不得不把剩下的一點兒自尊心丟開,瞞着孩子去向波依埃借錢。她想法跟他在公事房裡單獨見面,求他在他們沒有找到一個位置來解決生計之前,借一筆小款子。波依埃是個軟心腸的,還相當講人情,先用延宕的手段推諉了一番,終於讓步了。在一時感情衝動而心不由主的情形之下,他居然借給她二百法郎,過後又立刻後悔,——尤其當他不得不告訴太太,而她對於丈夫的懦弱和妹妹的耍手段表示大為氣惱的時候。
耶南母女天天在巴黎城中奔走,想謀個位置:耶南太太象內地有錢的布爾喬亞一樣有種成見,認為除了所謂"自由職業"——大概是因為這種職業可以令人餓死,所以叫做自由——之外,任何旁的職業對她和她的兒女都有失身分。連家庭教師的位置,她都不願意讓女兒擔任。在她心目中,只有公家的差事才不失體面。而要希望奧里維當個教員,先得設法完成他的教育。至於安多納德,耶南太太很想替她在學校里謀個教職,或是進國立音樂院去得一個鋼琴獎。但她所探問的學校有的是教員,資格都比她那個只有初級文憑的女兒強得多;至於音樂,那末得承認安多納德的天分極其平常,多多少少比她優秀的人都還沒法出頭呢。他們發見巴黎逼着大大小小的人材為了生活作着可怕的鬥爭與無益的消耗。
兩個孩子垂頭喪氣,甚至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平庸到極點;他們硬要自己相信這一點,並且向母親證明。奧里維在內地中學裡不費多大片力已經是數一數二的角色,到這兒卻是被種種磨難攪昏了,把所有的聰明都嚇跑了。人家把他送進一所中學,居然弄到一份助學金。但他初期的成績惡劣之極,助學金被取消了。他自以為愚蠢無比。同時他又討厭巴黎,討厭那些熙熙攘攘的人,討厭下流的同學,卑鄙的談話,以及某些同伴向他所作的可恥的建議。他甚至沒勇氣對他們說出他的輕蔑,僅僅想到他們的墮落,就覺得自己被玷污了。他跟母親與姊姊每天晚上作着熱烈的祈禱,算是唯一的安慰。他們奔波了一天所碰到的失望與委屈,對於這些無邪的心簡直是種污辱,彼此連談都不敢談起。但是和巴黎潛伏着的無神主義接觸之下,奧里維的信心不知不覺的開始崩潰了,仿佛新刷的石灰一淋着雨就在牆上掉下來。他雖然繼續信仰,但在他周圍,上帝已經死了。
母親與姊姊仍舊奔來奔去,一無結果。耶南太太又去看波依埃夫婦。他們為了擺脫她,給她找了兩個位置:為耶南太太的是替一位往南方過冬的老太太當伴讀;為安多納德的是到住在鄉下的法國西部人家當家庭教師,報酬都還不差。耶南太太可是拒絕了。除了她自己去服侍人家的屈辱以外,她更受不了的是她的女兒也要逼上這條路,並且還得跟她分離。不管他們如何不幸,而且正因為不幸,他們要苦守在一處。——波依埃太太聽了這話大不高興。她說一個人沒法生活的時候,不能再挑剔。耶南太太忍不住責備她沒心肝。波依埃太太就對於破產和耶南太太欠她的錢說了一大片難聽的話。趕到分手的時候,姊妹倆竟變了死冤家。一切的關係都斷絕了。耶南太太一心一意只想把借的款子還清,可是辦不到。
勞而無功的奔走還是繼續着。耶南太太去訪問本省的眾議員和參議員,都是以前耶南常常幫忙的,結果到處碰到一副忘恩負義和自私自利的面孔。眾議員對她的信置之不復,她上門去,僕人又回說不在家。參議員卻用着一種教人受不了的憐惜的口吻提到她的處境,說都是"那該死的耶南"一手造成的,同時對他的自殺又說了許多難堪的話。耶南太太替丈夫辯護了幾句。參議員回答說,他知道銀行家不是欺詐,而是荒唐,說他是個飯桶,是個糊塗蟲,什麼事都自作聰明,不跟任何人商量,不聽任何人的勸告。要是他只害了自己倒也罷了:那是他活該!可是,——不說連累別人,——光是把他的妻子兒女害到這步田地,丟下他們讓他們自尋生路……那可只有耶南太太能夠原諒他了,如果她是一個聖者的話,但他,參議員,他不是個聖者——(s,a,i,n,t)——只是個健全的人——(s,a,i,n)①——一個健全的,明理的,會思考的人,他可沒有絲毫寬恕他的理由。一個人在這種情形中自殺簡直是混賬到了極點。唯一可以替耶南辯護的理由,就是這樁事不能完全教他負責。講到這兒,他向耶南太太道歉,說他對她丈夫的批評未免激烈了一些:而這是因為他對她表示同情的緣故;接着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張五十法郎的鈔票,——算做布施,——被她拒絕了。
①原文特意將此二字字母分別寫。按聖者與健全二字,法語讀音完全相同,此處有意作雙關語。
她到一個大機關里去謀個職位,手段可十分笨拙,而且是有頭無足的。她迸足了勇氣才奔走了一次,回來卻垂頭喪氣,幾天之內再沒氣力動彈;趕到她再去問訊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她在教會方面也沒能得到什麼幫助,或是因為他們覺得無利可圖,或是因為不願意理睬一個家長從前是出名反對教會而現在身敗名裂的家庭。耶南太太千辛萬苦,好容易謀到一所修道院裡教鋼琴的職位,——極乏味而把酬極少的差事。為了多掙一些錢,她又在晚上替文件代辦所做些抄寫工作。可是人家對她很嚴。她的書法和疏忽,儘管用心還是要脫落字句,甚至整行的漏掉,——(她心裡想着多少旁的事!)——使她受到很不客氣的埋怨。她往往眼睛乾澀作痛,四肢酸麻的做到半夜,而抄件還是要被退回來,那時她就失魂落魄的回家,整天的抽抽搭搭,不知道怎麼辦。她多年以前就有心臟病,經過這些磨難,病更加深了,使她有種種恐怖的預感。她有時很痛苦,透不過氣來,仿佛要死過去了。她出門的時候身邊老帶着字條,寫着自己的姓名住址,恐防會倒在路上。要是她死了,那怎麼辦呢?安多納德儘量支持她,裝出她本來沒有的那種鎮靜的態度;她要母親保養身體,讓她去代替工作。可是耶南太太迸着最後一些傲氣,無論如何不肯讓女兒去受她所受的屈辱。
她儘管做得筋疲力盡,省吃儉用,仍是無濟於事:掙的錢不夠養活他們,非把留着的一些首飾變賣不可。而最糟的是這筆派了多少用途的錢,在耶南太太拿到手的當天就給偷去了。老是糊裡糊塗的可憐的婦人,因為第二天是安多納德的節日,想買件小小的禮物給她,順路走進便宜百貨公司。她把錢袋緊緊抓在手裡,唯恐丟掉。為了要仔細看一件東西,她隨手把錢袋往櫃檯上一放;過了一會兒想去拿回來,已經不見了。——這是最後一下的打擊。
不多幾天以後,八月將盡,正是一個悶熱的晚上,——一股熱騰騰的水氣重甸甸的罩在城上,——耶南太太把一篇緊急的抄件送往文件代辦所回來。因為過了晚飯時間,又想節省三個銅子的車錢而怕孩子們揪心,她趕路太急了些,走得非常疲倦。爬上四層樓,她已經不能開口,不能呼吸了。象這種模樣的回家是常有的事,孩子們已經不以為意了。她硬撐着和他們馬上吃飯。大家都為了天氣太熱吃不下東西,勉強吃了些肉,喝了幾口淡而無味的水。他們都不出聲,一來沒心思說話,二來特意讓母親歇一歇,——他們一起望着窗子。
突然,耶南太太舞動着手,拚命抓着桌子,瞪着孩子,哼了幾聲,身子望下倒了。安多納德和奧里維趕上去剛好把她扶住。他們倆發瘋般叫着:「媽媽!我的小媽媽!」
可是她不回答。他們一下子沒了主意。安多納德抽搐着,緊緊摟着母親,擁抱她,呼喚她。奧里維開着門大喊:「救命!」
看門女人爬上樓來,看到這個情形,便去找了個附近的醫生。但醫生到的時候,她已經完了。還算耶南太太的運氣,死得這麼快;可是她最後幾秒鐘看着自己死去,把孩子們孤零零的丟在苦海里的感觸,誰又能知道呢……?
孩子們孤零零的受着慘禍的驚恐,孤零零的哭着,孤零零的料理可怕的後事。看門女人心地很好,幫了他們一點忙;耶南太太教課的修道院方面,只冷冷的說了幾句惋惜的話。
母親剛死的時期,兩人簡直是絕望到無可形容。但使他們得救的便是這過度的絕望,因為奧里維抽風抽得很厲害,使安多納德只想着兄弟,把自身的痛苦忘了一部分;而她的深切的友愛也感動了奧里維,不至於因痛苦而有什麼危險的衝動。兩人擁抱着,坐在亡母的靈床旁邊,在守夜燈的微弱的光線之下,奧里維喃喃的說應當死,兩人一同死,立刻就死;他一邊說一邊指着窗口。安多納德也有這種可怕的願望;但她還是拚命的掙扎,要活下去……
「活着有什麼用呢?」
「為了她呀,"安多納德指着母親,「她永遠跟我們在一起。你想想罷……她為我們受了多少罪,我們不能使她再受一樁最苦的苦難:看到我們窮途潦倒的慘死……"她又接着很興奮的說:「……啊!而且一個人不應該這樣畏縮!我不願意!我要反抗!我一定要你有一天能夠幸福!」
「永遠不會的了!」
「會的,你將來會幸福的。我們受的苦難太多了。物極必反,不會老是苦下去的。你能打出一條路來,你能有個家庭,你會幸福,我一定要你這樣,我一定要!」
「怎麼過活呢?咱們永遠不能……」
「一定能夠的。怎麼辦嗎?先得撐到你能夠謀生的時候。一切都歸我負責。你瞧着罷,我一定做到。啊!要是媽媽讓我做的話,我早已……」
「你去做些什麼呢?我不願意你干屈辱的事。並且你也不能……」
「怎麼不能?……靠自己的工作糊口,只要是清清白白的,有什麼屈辱!你別操心,我求你!你瞧着罷,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你將來會幸福的,咱們都會幸福的,奧里維,母親也要為了我們而高興呢……」
跟在母親靈柩後邊的只有兩個孩子。他們一致同意不去通知波依埃:這一份人家在他們心中早已不存在了,他們對母親多麼狠心,連她的死也是他們促成的。看門女人問他們可有別的親屬的時候,他們回答說:「一個也沒有。」
在空蕩蕩的墓穴前面,他們手牽着手禱告。他們在絕望中逞着傲氣,寧願孤獨而不願意看到那些無情而虛偽的親戚。——兩人走回家;一路上跟他們擠來擠去的都是一般對於他們的喪事,他們的思想,他們的生命漠不關心而只有語言相同的群眾。安多納德讓奧里維攙着手臂。
他們在同一所屋子裡換了最高層的一個極小的公寓。——只有兩間頂樓底下的臥室,一間給他們作餐室用的極小的穿堂,和一間象壁櫥般大的廚房。換一個區域,他們或許能找到比較好一些的住所;但在這兒他們覺得仍舊跟亡母在一起。看門女人對他們很表同情;可是不久她也管着自己的事,誰也不理會他們了。屋子裡沒有一個房客認識他們;他們也不知道住在旁邊的是誰。
修道院居然答應安多納德接替她母親教琴。她還想找些別的教課的事。她唯一的念頭是教養弟弟,直到他進高等師範為止。這計劃是她獨自決定的,她研究高師的課程,到處打聽,也徵求奧里維的意見,——可是他毫無意見,她已經為他選擇好了。一朝進了高師,他一生不用再愁生活,前途有望了。所以非要他達到這一步不可,無論如何都得活到那個時候。那不過是五六個辛苦的年頭:一定能撐到的。這個意念給了安多納德很大的勇氣,使她整個身心都振作品來。她明白看到擺在她前面的是孤獨艱苦的生活,唯有靠着"超拔兄弟"的熱情才能捱受的。她打定主意倘若自己得不到幸福,至少要使兄弟幸福!……這個還沒足十八歲的輕佻而溫柔的姑娘,被她那英勇的決心改變了:她心中藏着一股獻身的熱誠和奮鬥的傲氣,不但誰都沒想到,連她自己也沒料到。女子在這個煩悶的年齡,有如萬物騷動的初春,愛的力量充塞着整個身心,象一條潛藏的溪水在泥土下面流着,把它包裹,浸潤,永遠和它在一起糾纏,同時愛情也能化為種種形式,它只想獻身給別人,給人家做養料:只要有一點兒藉口就行了,它的無邪與深刻的肉感準備隨時蛻化為犧牲。愛情使安多納德作了友愛的俘虜。
她的弟弟因為沒有這樣的熱情,精神上就沒有這種倚傍。並且那是人家獻身於他而非他獻身於人,——這當然更方便更甜蜜,只要你是愛那個為你犧牲的人的。可是相反,他眼看姊姊為了他而筋疲力盡,心裡非常難過。她回答說:「啊!好孩子!……難道你不看見我就靠這個生活嗎?要沒有你給我的辛苦,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他很明白這個。處在安多納德的地位,他也會把這種甘心情願的勞苦看得很重的;但人家為了自己而受罪,他的傲氣與心靈就大為痛苦了。並且,一個象他這樣懦弱的人,要負起別人強其他擔負的責任,非成功不可的責任,——既然姊姊把自己的一生在他身上孤注一擲,——真是多麼沉重啊!想到這點,他就受不了,他非但不加倍的鼓起勇氣,反而有時弄得垂頭喪氣。可是她逼着他無論如何要掙扎,要工作,要生存:那是他沒有姊姊的督促決計辦不到的。他大有甘心戰敗的傾向——也許還有自殺的傾向;——要不是姊姊硬要他奮發有為,追求幸福的話,或許他早已完了。他因為自己的天性受了抑制而很苦悶;但這抑制就是他的救星。他也在經歷一個轉變的年齡:在此可怕的時期成千累萬的青年都因為一時糊塗,被兩三年的瘋狂把一生斷送了。倘若他有胡思亂想的時間,恐怕早走上了不是灰心,便是放蕩的路:他每逢反躬自省的時候,病態的幻想,對生活,對巴黎,對那些擠在一塊兒腐化的千千萬萬的生靈的厭惡,就來占據他的心靈。可是一看到姊姊,噩夢就醒了;既然她為了他而活着,他也就活下去了,他將來也就會幸福了,雖然自己並不求幸福……
這樣,他們的生活就靠一股熱烈的信仰,而這信仰又是靠苦行,宗教,和高尚的志願促成的。兩個孩子所有的生命力都傾向着獨一無二的目標,就是奧里維的成功。任何工作任何屈辱,安多納德都能忍受:她當着家庭教師,差不多被人看作品役,象老媽子一樣的帶學生去散步,在街上閒蕩幾小時,名目是教他們學德語。這些精神的痛苦與肉體的疲勞,使她的傲氣和對兄弟的友愛都得到一種安慰。
她筋疲力盡的回家,還得照管奧里維。他白天在中學裡寄一頓中飯,到傍晚才回來。她在煤氣灶上或酒精燈上預備晚飯。奧里維從來不覺得肚子餓,對什麼都沒胃口,尤其是肉類;只能強其他吃一點,或是想法替他做些心愛的菜;而可憐的安多納德又不是個高明的廚娘!她花盡了氣力,結果只聽到兄弟說她的烹調不堪入口。一般笨拙的青年主婦,因為不善烹飪常常使生活暗中受到影響,連睡覺都睡不好,——直要對着爐灶不聲不響的失望了多少次,才能懂得一些做菜的訣竅。
吃過晚飯,她把少數的碗盞洗完了,——(他要幫她,她可不許),——便象慈母一樣的監督兄弟的功課。她教他背書,查看他的卷子,甚至也幫他準備,可老是留着神,不讓這多疑的傢伙生氣。他們坐在一張獨一無二的桌子、吃飯與寫字兩用的桌子旁邊:他做他的功課;她不是縫東西,便是抄寫文件;等他睡了,再替他整理衣服或做自己的活兒。
雖然生計這樣艱難,他們還是決定把所能積蓄起來的一些錢先去償還母親欠波依埃家的債。那並非因為波依埃他們是怎麼兇惡的債主:他們已經無聲無臭,再也不想到那筆他們認為丟定了的錢了;並且能夠花這個代價擺脫了拖累人的親戚,他們也很高興。可是兩個孩子的傲氣與孝心,覺得母親對他們瞧不起的人有所負欠是很難過的。他們儘量的節省:在娛樂上,衣著上,食物上,省下錢來,想積成二百法郎,——那對他們是一個了不得的大數目。安多納德想由她一個人來熬苦。但兄弟一朝看出了她的用意,無論如何要跟她採取一致行動。他們為了這件事含辛茹苦,趕到每天能積下幾個銅子,兩人就很快活了。
節衣縮食,一個錢一個錢的省着,三年之中居然積滿了那個數目。那真是他們極大的喜悅……一天晚上,安多納德跑到波依埃家去。他們對她很不客氣,以為她又要來干求了,便先下手為強,冷冷的責備她不通消息,連母親的死訊也不報告,直要用到他們的時候才來。她打斷了他們的話,說她並沒意思打攪他們,只是來償還以前的債務的;說罷她把兩張鈔票放在桌上,要求給她一張收據。他們的態度馬上變了,假裝不願意收那筆錢,對她突然之間親熱氣來,很象一個債主看見幾年以前的債務人,把他早已置之腦後的欠款給送了來。他們探問姊弟兩個住在哪兒,怎麼過活的。她不回答這些問題,只催着要收據,說有事在身,不能多留;然後她冷冷的行了禮,走了。波依埃夫婦看到這個女孩子的忘恩負義不由得氣壞了。
這樁心事放下了,安多納德依舊過着同樣清苦的生活,但如今是為奧里維了。唯恐他知道,她瞞得更緊。她捨不得穿著,有時甚至至餓着肚子省下錢來,花在兄弟的裝飾上,娛樂上,使他的生活有些調劑,能不時到音樂會去或歌劇院去,——那是奧里維最大的快樂。他很不願意自個兒去,但她自會想出種種不去的藉口來減輕他的不安;她推說身子累了,不想出去,或竟說不喜歡去。他明明知道這都是為了愛他而扯的謊;可是小孩子的自私心理占了上風,便獨自上戲院去了,一到那兒卻又難過起來;他一邊看戲,一邊老在心裡嘀咕:樂趣都給破壞了。有一個星期日,她打發他上夏德萊戲院去聽音樂,過了半小時他回來了,告訴姊姊說走到聖?米希橋就沒有再走的勇氣:他對音樂會已經不感興趣;不跟她一塊兒享受,他太痛苦了。安多納德聽了非常安慰,雖然兄弟為她而犧牲了星期日的消遣使她很遺憾。但奧里維並不後悔:他回到家中看見姊姊臉上快樂的光采,那是她掩飾不了的,就覺得比聽到世界上最美的音樂還要愉快。那天下午,他們面對面坐在窗子旁邊,他拿着書,她拿着活計,但一個並不看書,一個也並不做活,只談着些對他們毫不相干的廢話。這樣甜蜜的星期日,他們還從來不曾有過;姊弟倆決定以後再不為了音樂會而分離了:要他們獨自享樂是決計辦不到的。
她暗中省下的錢居然能夠替奧里維租一架鋼琴,使他喜出望外;而且以租賃的方式,過了若干年月,那架琴可以完全歸他們所有。這樣她又平空添了一個沉重的擔子。到期應付的款子對她簡直是個噩夢;為了張羅這筆錢,她把身子都磨壞了。但這樁傻事為他們添了不知多少幸福。在這個艱苦的生涯中,音樂好比他們的天堂。他們沉浸在裡頭,把世界上其餘的一切都給忘了。但那也不是沒有危險的。音樂是現代許多強烈的溶解劑的一種。那種象暖室般催眠的氣氛,或是象秋天般刺激神經的情調,往往使感官過於興奮而意志銷沉。但對於象安多納德那樣操勞過度而沒有一點樂趣的人,音樂的確能使她鬆動一下。毫無休息的忙了一個星期,音樂會可以說是唯一的安慰。兩人就靠着懷念過去的音樂會與其望下次的音樂會過活,靠着那超乎時間,遠離巴黎的兩三個鐘點過活。他們冒着雨雪風寒,在場外緊緊的偎倚着,心中還怕買不到座位,等了許多時間才擠入戲院,坐上又窄又黑的位置,在喧譁嘈雜的人海中迷失了。他們窒息着,被人緊擠着,又熱又不舒服,難受到極點;——可是他們多快樂,為自己的快樂而快樂,為別人的快樂而快樂,為了覺得貝多芬與瓦格納偉大的心靈中所奔瀉的光、力、愛,也在自己心中奔瀉而快樂,為了看到兄弟或姊姊那張睏倦與早經憂患而變得蒼白的臉突然閃出點光輝而快樂。安多納德四肢無力,軟癱了,好象被母親緊緊摟在懷裡一樣,她蹲在甜美溫暖的窩裡悄悄的哭了。奧里維握着她的手。誰也沒注意他們。但在陰暗的大廳里,躲在音樂的慈愛的翅膀底下的,愛傷的心靈何止他們兩個呢。
安多納德還有宗教支持。她很誠心,每天做着長久而熱烈的禱告,每星期日去望彌撒。她遭了橫禍,卻始終相信基督的愛,相信他跟你一起受苦,將來有一天會安慰你。可是她精神上和死者的關係比和神明的關係更加密切,她受到磨難的時候總想到他們。但她理性很強,獨往獨來,眼旁的舊教徒不相往還;他們對她也不大好,認為她有邪氣,差不多是自由思想者,或正在往這條路上去;因為依着純粹法國女孩子的性格,她決不肯放棄她自由的判斷:她的信仰是為了愛,而非為了象下賤的牲畜一般服從。
奧里維可不再信仰了。從初到巴黎的幾個月起,他的信心就慢慢的開始瓦解,終於完全崩潰。他因之大為痛苦,因為只有強者或俗物才能沒有信仰,而他既不夠強,也不夠俗,所以經過好幾次劇烈的苦悶。他的心依舊保持着神秘的氣息;雖沒有了信仰,跟他的思想最接近的究竟還是姊姊的思想。他們倆都生活在宗教氣氛里。分離了整整一天之後,晚上回到家裡,狹小的寓所對他們無異大海中的港埠,安全的託庇所,儘管又冷又寒酸,可是純潔的。在這兒,他們覺得跟巴黎的腐敗氣息完全隔離了……
他們不大談到自己所做的事:一個人筋疲力盡的回來,再沒心思把好容易挨過的一天重新溫一遍。他們本能的想忘掉白天的情形。尤其在剛回家的時候,他們一塊兒吃着晚飯,儘量避免彼此問詢,只用眼睛來打招呼,有時一頓飯吃完了也沒交換一句話。奧里維對着飯菜發呆,象小時候一樣。安多納德便溫柔的摩着他的手,微笑着說:「喂,拿出點勇氣來!」
他就笑了笑,趕緊吃飯。整個晚餐的時間,誰都不想開口。他們極需要靜默。直要休息夠了,被對方體貼入微的愛滲透了,把白天所受的污辱淡忘了,他們話才多一些。
然後奧里維開始彈琴。安多納德早已戒掉這個習慣,讓他獨自享受:因為那是他唯一的消遣,而他也儘量的藉此陶醉。他在音樂方面很有天分:近於女性的氣質,生來是為愛人家而不是為創造事業的性格,很能夠和他彈的音樂在精神上打成一片,把細膩的層次都很忠實很熱烈的表現出來,——至少在他軟弱的手臂和短促的呼吸所容許的範圍以內,因為象《特里斯坦》或貝多芬後期的奏鳴曲那樣的作品,他沒有氣力對付。所以他更喜歡彈莫扎特和格路克的音樂,而那也是她最喜愛的。
有時她也唱歌,都是極簡單的古老的調子。她的女中音嗓子,好象蒙着一層什麼,調門低而微弱。她非常膽小,絕對不敢在別人面前唱,便是對奧里維也不免喉嚨梗塞。她最喜歡貝多芬用蘇格蘭歌辭譜成的一個曲子,叫做《忠實的瓊尼》,極幽靜而骨子裡又極溫柔的作品……就象她的為人。奧里維每次聽了都禁不住要流淚。
她更喜歡聽兄弟彈琴。她要把雜務趕緊做完,一方面開着廚房門,想聽到奧里維的琴聲;但不管她怎么小心,他老是抱怨她安放碗盞的聲響。於是她把門關上,等到收拾完了,才來坐在一張矮凳上,並不靠近鋼琴,——他彈琴的時候有人靠近就會受不了,——而是在壁爐前面,象一頭小貓那樣蹲着,背對着琴,眼睛瞅着壁爐內金黃的火舌在炭團上靜靜的吞吐,想着過去的種種,出神了。敲了九點,她得鼓着勇起提醒奧里維時間已到。要使他從幻想之中醒過來,要使她自己脫離縹緲的夢境,都不是容易的事。但奧里維晚上還有功課,並且又不宜於睡得太遲。他並不立刻聽從,音樂完了以後,還要經過相當的時間才能工作。他的思想在別處飄浮,往往九點半過了還沒有走出雲霧。安多納德坐在桌子對面做着活兒,明明知道他一事不做,可不敢多瞧他,免得露出監督的神氣使他不耐煩。
他正在經歷青春的轉變時期,——幸福的時期,——喜歡過着懶洋洋的日子。額角長得很清秀;眼睛象女孩子的,放蕩,天真,周圍時常有個黑圈;一張闊大的嘴巴,嘴唇有點虛腫,掛着一副譏諷的,含糊的,心不在焉的,頑皮的笑容;過於濃密的頭髮直掉到眼前,在腦後的差不多象髮髻一樣,還有一簇挺倔強的在那裡高聳着;——一條寬鬆的領帶掛在脖子裡,——(姊姊可是每天早上替他扣得好好的);上衣的鈕扣是留不住的,雖然姊姊忙着替他縫上去;襯衣不用袖套;一雙大手,腕部的骨頭突得很出。他露出一副狡猾的,瞌睡的,愛舒服的神氣,愣頭傻腦的老半天望着天空,眼睛骨碌碌的把安多納德屋裡的東西一樣樣的瞧過來,——書桌是放在她屋裡的,——瞧着小鐵床和掛在床高頭的象牙十字架,——瞧着父親母親的肖像,——瞧着一張舊照片,上面是故鄉的鐘樓與小河。等到眼睛轉到姊姊身上,看她不聲不響做着活兒,臉色那麼蒼白,他突然覺得她非常可憐而對自己非常惱恨,認為不應該閒蕩,便振作精神,趕緊做他的功課,想找補那個損失的時間。
逢到放假的日子,他就看書。姊弟兩人各看各的。雖然他們這樣相愛。還是不能高聲的一同念一本書。那會使他們覺得褻瀆的。他們以為一冊美妙的書是一樁秘密,只應當在靜寂的心頭細細的體會。遇到特別美的地方,他們就遞給對方,指着那一節說:「你念罷!」
於是,一個念着的時候,另外一個已經念過的就睜着明亮的眼睛,瞧對方臉上的表情,跟他一同吟味。
他們往往對着書本不念:只顧把肘子撐在桌上談天。越是夜深,他們越需要互相傾吐,而且心裡的話也更容易說出來。奧里維抑鬱不歡,老是需要把痛苦傾倒在另外一個人的心裡,減輕一些自己的痛苦。他沒有自信。安多納德得給他勇氣,幫助他對他自己鬥爭,而那是永無窮盡的,一天都免不了的鬥爭。奧里維說些悲苦的泄氣話,說過以後覺得輕鬆了,可沒想到這些話會不會壓在姊姊心上。等到發覺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消磨了她的勇氣,把他的疑慮給了她。安多納德面上絕對不露出來。天生是勇敢而快活的性格,她仍舊裝做很高興,其實她的快樂早已沒有了。她有時睏倦之極,受不了自我犧牲的生活。她排斥這種思想,也不願意加以分析,但免不了受到影響。唯一的依傍是祈禱,除非在心靈枯竭的時候連祈禱都不可能,——這也是常有的事。那時她又煩躁又惶愧,只能不聲不響的等待上帝的恩寵。這些苦悶,奧里維是從來沒想到的。安多納德往往借端躲開,或是關在自己屋裡,等煩悶過去以後再出現;出現的時候她抱着隱痛,堆着笑容,比以前更溫柔了,仿佛為了剛才的痛苦而不好意思。
他們的臥室是相連的。兩張床靠在同一堵牆上:他們可以隔着牆低聲談話。睡不着的時候,兩人便輕輕的敲着壁,問:「你睡熟沒有?我睡不着啊。」
姊弟之間只隔着這麼薄薄的一堵壁,仿佛是兩個睡在一張床上的朋友。但由於一種本能的根深蒂固的貞潔觀念,——兩間屋子的門在夜裡總是關嚴的,除非奧里維病了,而那也是常有的事。
他虛弱的身體並沒好轉,反而愈來愈壞,老是不舒服:不是喉頭,便是胸部,不是頭部,就是心臟;極輕微的感冒在他也能變成支氣管炎;他害過猩紅熱,差點兒死掉;平時他也有種種重病的奇特的徵象,幸而沒發作:肺部與心部常有幾處作痛。有一天醫生說他很有心包炎或肺炎的可能;隨後他們去請教一個著名的專科醫生,又證實了那個疑懼。結果卻太平無事。他的病其實是在神經方面,會變出許多出人意料的病象;慌張了幾天,事情居然過去了,但把安多納德折磨得太厲害了。為了憂急,她多少夜睡不着覺,常常起來到兄弟房門口去聽他的呼吸,心驚膽戰,以為他要死了,是的,她知道他必死無疑了:於是她渾身顫抖的跳起來,合着手,緊緊的握着,抽搐着,堵着嘴巴,不讓自己叫出來:「噢,天啊!天啊!別把他帶走啊!不,不,——你不能這樣做!——我求你,求你!……噢!好媽媽!救救我啊!救救他,救他一命呀!……」
她全身都緊張了。
「啊!已經做了這麼些,他快要成功,快要幸福的時候,難道要半路上倒下來嗎?不,不,那是不行的,那太殘忍了……」
奧里維緊跟着又使她擔心別的事。
他象她一樣老實,但意志薄弱,思想太自由,太複雜,對於明知道不正當的事,不免有些心搖意亂,抱着懷疑而寬容的態度,並且他抵抗不了肉慾的誘惑。安多納德那麼純潔,一向不知道兄弟的心理變化。有一天她突然發覺了。
奧里維以為她不在家。往常她那時是在外邊教課的;這一天正要出門的時候,接到了學生的請假信,她心裡很快慰,雖然微薄的收入又少了幾個法郎。她疲乏已極,躺在床上,覺得能於心無愧的休息一天很高興。奧里維從學校回來,帶着一個同學坐在隔壁屋裡談天。他們的話,句句都可以聽到;他們以為沒有旁人,便一點沒有顧忌。安多納德聽着兄弟快樂的聲音,自個兒微微笑着。過了一會,她忽然沉下臉來,身上的血都停止了。他們非常下流的說着髒話,似乎說得津津有味。她聽見奧里維,她的小奧里維笑着;她也聽見她認為無邪的嘴裡說出許多婬猥的話,把她氣得身子都涼了,心裡的痛苦簡直沒法形容。他們孜孜不倦的談了好久,而她也禁不住要聽着。臨了,他們出去了;屋子裡只剩下安多納德一個人。於是她哭了,覺得心中有些東西死了;理想中的兄弟的形象,——她的小乖乖的形象,——給污辱了:那對她真是致命的痛苦。但兩人晚上相見的時候,她一字不提。他看出她哭過了,可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懂姊姊為什麼對他改變態度。她直過了相當的時間才恢復常態。
但他給姊姊最痛苦的打擊是他有一回終夜不歸。她整夜的等着。那不但是她純潔的道德受了傷害,而且她心靈最神秘最隱密的地方也深感痛苦,——那兒頗有些可怕的情緒活動,但她特意蒙上一層幕,不讓自己看到。
在奧里維方面,他主要是為爭取自己的獨立。他早上回來,打算只要姊姊有一言半語的埋怨,就老實不客氣頂回去。他提着腳尖溜進屋子,怕把她驚醒。但她早已站在那兒等着,臉色蒼白,眼睛紅腫,顯而易見是哭過了。她非但不責備他,反而不聲不響的照料他的事,端整早點,預備他吃了上學。他看她一言不發,只是非常喪氣,所有的舉止態度就等於一場責備:那時他可支持不住了,起在她膝下,把頭藏在她的裙子裡。姊弟倆一起哭了。他萬分羞愧,對着外邊所過的一夜深表厭惡,覺得自己墮落了。他想開口,她卻用手掩着他的嘴巴;他便吻着她的手。兩人什麼話都沒說,彼此心裡已經很了解。奧里維發誓要成為姊姊所希望的人物。可是安多納德不能把心頭的創傷忘得那麼快;她象個大病初癒的人,還得相當時日才能復原。他們的關係有點兒不大自然。她的友愛始終很熱烈,但是在兄弟心中看到了一些完全陌生而為她害怕的成分。
奧里維的變化所以使她格外驚駭,因為同時她還受着某些男人追逐。她傍晚回家,尤其是晚飯以後不得不去領取或送回抄件的時候,常常給人釘着,聽到粗野的游辭,使她痛苦得難以忍受。只要能帶着兄弟同走,她就以強其他散步為名把他帶着;可是他不大願意,而她也不敢堅持,不願意妨害他的工作。她的童貞的,古板的脾氣,和這些風俗格格不入。夜晚的巴黎對她好比一個森林,有許多妖形怪狀的野獸侵襲她;一想到要走出自己的家,她心裡就發顫。可是非出去不可。她不知道怎麼對付,老是發急。而一轉念間想到她的小奧里維也將要——或者已經——跟那些男人一樣追着女人的時候,她回到家裡簡直沒勇氣伸出手來跟他招呼。她對於他有這種反感是他萬萬想不到的……
她長得並不怎麼美,卻很有點兒迷人的力量,能夠吸引人家,雖然她絕對沒有什麼勾引人的動作。衣服極樸素,差不多老戴着孝,個子不甚高大,很窈窕,表情很細膩,不大出聲,只悄悄的在人堆里穿過,唯恐引人注目,但那雙睏倦而溫柔的眼睛,那張小小的、模樣那麼清秀的嘴巴,自有一種深邃的韻味,惹人注意。有時她發覺自己討人喜歡,不禁有些惶愧,——可是心裡也很高興……一顆能能感到別人好意的、平靜的心中,不自覺的會有多少可愛而貞潔的風韻,誰能指點出來呢?那只在一些笨拙的動作,羞法的躲躲閃閃的目光上有所表現;而這些又是多麼好玩多麼動人。惶亂的表情更增加了她的魅力。人家的慾念被她挑動了;既然她是一個清寒的沒人保護的女孩子,別人也就毫無顧忌的對她明說了。
她有時到一般有錢的猶太人集會的拿端夫婦家去走動,那是她在教書的一個人家——拿端的朋友——認識的;她雖然那麼孤僻,也不免去參加了兩三次夜會。亞爾弗萊?拿端先生是巴黎的一個名教授,了不起的學者,同時又是個交際家,極有學問,也極其浮華,這種古怪的混合的人品在猶太社會中是常見的。而真實的好意與浮華的作風也在拿端太太心中占着相等的地位。夫婦倆都對安多納德表示親熱的、真誠的、但有些間歇性的好感。——安多納德在猶太人中例比在舊教徒中得到更多的同情。固然他們缺點很多,但有一個很大的長處,而且是最重要的,就是富於生命力,富於人性;只要是有人性有生機的,他們無不關切。即使他們缺乏真正的熱烈的同情,也永遠有種好奇心,使他們肯探訪一般比較有價值的心靈跟思想,不管那心靈和思想跟他們的如何不同。一般的說,他們並不怎麼出力去幫助別人,因為同時感到興趣的事太多了,而且儘管自稱為灑脫,其實他們對世俗的虛榮比誰都更留戀。但他們至少做了些事,而那在麻木不仁的現代社會裡已經很了不起了。他們在社會上是行動的酵母,生命的原動力。——安多納德在舊教徒中受盡了冷淡以後,看到拿端家對她的關切,不管怎麼浮泛,也很感動。拿端太太約略看到了安多納德篤於友愛的生活,對於她的儀表與操守的可愛都很賞識;她自命要做她的保護人。她沒有兒女,但很喜歡年輕人,常常招待他們,再三約安多納德上她家去,要她放棄那種孤獨生活,找點兒消遣。她不難猜到安多納德的孤僻一部分是由於境況不好,便有心拿些美麗的衣飾送給她,被高傲的安多納德謝絕了;但這位懇切的保護人自有方法強迫她接受些小小的禮物,投合那無邪的女性的虛榮心。安多納德又感激又惶愧,每隔許多時候,勉強去參加一次拿端太太家的夜會;因為年輕,她終於也覺得很愉快。
但在那個來往的人很雜而年輕人很多的場所,拿端太太所提拔的起寒而美麗的女孩子,立刻成為兩三個油滑少年的目標,以為輕而易舉就可以得手。他們想利用她的羞怯來進攻,甚至彼此拿她賭東道。
終於她收到幾封匿名信,——更準確的說是造了一個高貴的假名的信——先是熱烈的情書,措辭迫切,把約會都定下了;接着又很快的來了幾封更放肆的信威嚇她,隨後又來了信口謾罵與侮辱的信,赤裸裸的描寫她身體上的某些部分,說出下流婬猥的話;寫信的人想利用安多納德的天真,恐嚇她倘使不去赴約就要教她當眾出醜。安多納德因為招惹了這些是非,痛苦得哭了;而她身心清白的驕傲也大大的受了傷害。她不知道怎麼擺脫,同時又不願意告訴兄弟,免得他傷心而把事情搞得更嚴重。但她也沒有朋友可以商量。向警察署告發吧,她又不願意,怕事情張揚出去。然而無論如何得把它結束。她覺得光是不理不睬並不能保衛自己,那個壞蛋一定還要糾纏不清,不發見危險決不會罷休。
隨後又來了一封最後通牒式的信,限她第二天到盧森堡美術館去相會。她去了。——絞盡腦汁想過之後,她相信這個磨難她的男人一定是在拿端太太家遇見的。有一封信里隱隱約約提到的事就是在那邊發生的。於是她要求拿端太太幫她一次忙,坐着車陪她到美術館,請拿端太太在車上等着。到時,她進去了。在指定的圖畫前面,那壞蛋得意揚揚的走過來,裝得非常殷勤的跟她談話。她不聲不響的直瞪着他。他把一套話說完了,又涎着臉問她為什麼這樣目不轉睛的釘着他。她回答說:
「我在看一個沒骨頭的人怎樣起侮女人。」
對方聽了這話毫不在意,反而裝做親狎的神氣。她又說:
「你拿當眾出醜的話威嚇我。好吧,我現在就給你這個機會。你怎麼樣?」
她氣得渾身顫抖,說話的聲音很高,表示她預備教人注意。旁邊的人已經在瞧他們了。他覺得什麼都嚇不倒她,便放低了聲音。她最後一次又叫了聲:
「哼,你這個沒骨頭的男人!」
說完了,她掉過身子就走。
他不願意露出認輸的神氣,便跟着她走出美術館。她徑自走向等着的車子,突然打開車門。背後那個男子劈面撞見了拿端太太,拿端太太馬上叫着他的姓氏招呼他,他一時手足無措,趕緊溜了。
安多納德沒有辦法,只得把事情講給這位女朋友聽。但她只講了個大概,因為她極不願意把傷害她的貞潔的痛苦告訴一個外人。拿端太太埋怨她沒有早通知她。安多納德要求她對誰都別提。事情就至此為止;拿端太太也用不着對那個壞蛋下逐客令;因為從此他沒有敢再露面。
差不多同時,安多納德另外有一件性質完全不同的傷心事。
有個很規矩的男子,年紀四十上下,在遠東當領事,回國來過幾個月的假期,在拿端家遇到安多納德,愛上了她。那次的會見是拿端太太瞞着安多納德預先安排好的,因為她一相情願要替這位年輕朋友做媒。他是猶太人,長得並不好看;頭有點兒禿了,背有點兒駝了;可是眼睛非常柔和,態度很親切,因為自己也受過痛苦而很能夠同情別人。安多納德已經沒有當年才子佳人的夢,不再是嬌生慣養的孩子,把人生想作在美妙的日子和情人散散步那麼回事了;如今她認為生活是一場艱苦的鬥爭,每天都得來過一次,永遠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年復一年,一寸一尺的苦苦掙來的,就可能在一剎那間前功盡棄。她覺得倘使能夠在一個朋友的懷抱里躺一會,跟他共嘗甘苦,由他來守望而讓自己閉一會眼睛,一定是非常甜美的。她知道這都是夢想,可還沒有勇氣完全丟開這個夢。她心裡很明白,一個沒有陪嫁的姑娘在她那個社會裡是毫無希望的。法國老派的布爾喬亞在婚姻上看重金錢是世界聞名的。這種貪心,便是猶太人也有所不及。猶太人中有錢的青年娶一個貧寒的姑娘,或有錢的少女熱烈的追求一個聰明的男子,都不算什麼希罕的事。但在內地信奉舊教的法國布爾喬亞中間,所謂婚姻無非是追求金錢。而那些可憐蟲又幹些什麼呢?他們只有些平凡的需要:只知道吃喝,打呵欠,睡覺,——節省。安多納德認識這般人,那是從小見慣的。她戴了富貴的眼鏡見過他們,也戴了貧窮的眼鏡見過他們,已經對他們不存什麼幻想了。所以那位男的向她求婚使她有點喜出望外。她先是並不愛他,後來卻是慢慢的對他有種感激的心和深刻的溫情。倘不是要跟他到遠地方去,把弟弟丟下的話,她早就應允的了。但在那種條件之下,她拒絕了。那朋友雖然懂得她的拒絕是由於極高尚的理由,心裡仍舊不能原諒她:他知道愛人有那些德性是極可貴的,但愛情的自私要愛人把這些德性也為自己犧牲。他便不再見她,動身之後也不再和她通信,音訊杳然的過了五六個月,——忽然有一天寄給她一張喜柬,原來他跟另外一個女子結婚了。
那對安多納德是樁極大的傷心事。在多少悲苦之外再受一次悲苦,她唯有把自己的悲苦獻給上帝;她硬要相信,因為忘了自己唯一的使命是獻身給兄弟,所以應當受此懲罰。從此她就更一心一意的照顧兄弟。
她完全退出了社會,不再上拿端家去。自從她謝絕了那樁婚事以後,他們就對她很冷淡:他們也不承認她的理由。拿端太太斷定這樁婚姻一定成功,將來也一定很圓滿,此刻因安多納德的緣故而一切都成泡影,未免傷害了她的自尊心。她認為安多納德的顧慮當然是極有義氣,但感傷色彩太濃了;所以她馬上不再關心這位小朋友。她只知道幫助人家,不問人家同意不同意;這種心理上的需要此刻又找到了另外一個對象,讓她能暫時發泄那關切與照拂人的感情。
奧里維完全不知道姊姊心中那頁痛苦的羅曼史。他是個多情的,輕浮的少年,成天在幻想中過活。雖然他精神很活潑可愛,心也和安多納德的一樣溫柔,但你要在什麼事情上依靠他是沒有把握的。他可以為了矛盾,消沉,閒蕩,或是單相思而浪費幾個月的精力。他常常想着一些俊俏的臉蛋,在什麼交際場中見過一面而完全沒注意到他的風騷的姑娘。他也能為了一段文字,一首詩,一闋音樂而出神,幾個月的浸在裡頭,把正課都荒廢了。非要有人時時刻刻的監督他不可,而且還得留神,不能使他發覺而着惱。他發起脾氣來一向很可怕,會極度的緊張,精神上失掉平衡,渾身發抖,好似可能害肺病的人所常有的現象。醫生並不把這種危險瞞着安多納德。這株本來就很軟弱的植物,從內地移植到巴黎之後,極需要清新的空氣與美好的陽光。那可是安多納德不能供給的。他們沒有足夠的錢,不能在假期中離開巴黎。至於假期以外的時間,兩人有工作在身,到了星期日都已經睏倦不堪,除掉赴音樂會,再沒心思出門了。
可是在夏天,有些星期日,安多納德仍舊打起精神把奧里維拉到郊外的森林中去散步。但林中全是一對對粗聲大氣的男女,音樂咖啡館的歌曲,油膩的紙張:這當然不是使精神休息而淨化的清幽的境界。傍晚回家的時候,又得坐着悶人的,低矮的,狹窄的,黑洞洞的郊區火車,滿是笑聲,歌聲,粗野的談話,難聞的氣息,和煙草的味道。安多納德與奧里維都是沒有平民氣質的,回到家中只覺得厭惡,喪氣。奧里維要求安多納德以後別再作這種散步;而安多納德在某個時期內也沒有這勇氣了。但過了一晌,她還是要去,以為對於兄弟的健康是必需的,雖然她自己比奧里維更討厭這種散步。每次新的嘗試都不比上一次的更愉快;奧里維便狠狠的向她抱怨。結果兩人只能關在悶塞的城裡,對着牢獄式的院子想望田野。
中學的最後一年到了。學期終了便是高等師範的入學考試。而這也正是時候了。安多納德已經累到極點。她預測兄弟一定能考上。中學裡大家認為他是最優秀的投考生之一;所有的教員都稱讚他的功課和聰明,唯一的缺點是思想沒有紀律,不能按照計劃做事。可是壓在奧里維肩上的責任使他心慌意亂,考起近了,應付考試的能力越來越低了。一方面是極度的疲乏,一方面是怕考不上,而且膽小得近乎病態:這種種早就使他象癱瘓了一樣。想到要當着大眾站在許多考試委員前面,他就不由得渾身發抖。他永遠受着膽小的累,輪到在教室里開口就臉紅耳赤,喉嚨都塞住了,最初只能在人家喚到他名字的時候答應一聲。倘使無意中問他什麼話,他倒還容易回答;要是預先知道要受到考問,他簡直會嚇昏的:一刻不停在那裡胡思亂想的腦子,把將要臨到的情形連細節都想象到了;而且越等得久,他越是被恐怖糾纏不清。他差不多沒有一次考試不是至少考過兩次的:因為考試以前的幾夜,在夢中已經考過幾次,把他的精力消耗完了,再也沒法應付真正的考試。
然而他還到不了那個使他在夜裡流冷汗的可怕的口試。筆試的時候,一個關於哲學的題目,在平時他是很能發①揮的,不料那天六個鐘點之內竟寫不上兩頁。最初幾小時他腦子裡空空如也,一點兒思想都沒有,仿佛給一座漆黑的牆堵塞了。到最後一小時,那堵牆溶解了,牆縫裡居然透出幾道光來。他這才寫了很美的幾行,可是篇幅不夠教人把他評定等第。安多納德看他那樣狼狽,料他沒希望了,於是也跟他一樣的垂頭喪氣,只是面上不露出來。並且她便是到了絕望的局面,也還能抱着無窮的希望。
①法國學校考試通例,凡筆試不及格者即落第,無資格再受口試。
奧里維落選了。
他懊喪到了極點。安多納德勉強笑着,仿佛事情並不嚴重;但她的嘴唇在發抖。她安慰弟弟,說那是運氣不好,容易補救的,下年一定能考取,名次還可以高一些。她可沒有說,為了她,他這一年是應該考上的,她身心交困,恐怕不能再撐一年了。但她非撐不可。要是她在奧里維沒考取以前就死了,他可能永遠①法國學校考試通例,凡筆試不及格者即落第,無資格再受口試。
沒勇氣獨自奮鬥下去,結果不免給人生吞掉。
因此她把自己的疲乏藏起去,反而加倍的努力。她流着血汗讓他在暑假中有些娛樂,希望開學以後他精神好一些,更能夠發憤用功。可是到開學的時候,她小小的積蓄用完了,同時又丟了幾處薪水最高的教職。
還要苦苦的撐一年!……兩個孩子為了這最後的一關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第一先得生活,找一些別的差事。拿端他們介紹安多納德上德國去教書。這是她最不願意接受的,可是眼前沒有別的機會,又不能久待。六年以來姊弟倆從來沒分離過一天;她簡直沒法想象,不看見他不聽見他以後她怎麼能生活。奧里維想到這點也不免心驚肉跳;但他什麼話都不敢說:這樁苦難是他造成的;要是他考取了,安多納德決不至於到這個田地;所以他沒有反對的權利,也沒有資格提①出他個人的悲悽作為問題;一切只能由她一個人決定。
①法國國立高等師範學生不但完全免費,而且還津貼少數零用。
分離以前的最後幾天,兩人不聲不響的熬着痛苦,仿佛有一個快要死了;痛苦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們便躲起來。安多納德想在奧里維的眼神中徵求意見。要是他對她說:「別走啊!"她就可以不走,雖然是應當走。直到最後一刻,坐在把他們送上車站去的馬車裡,她還準備打消原意,她覺得沒有勇氣執行她的計劃。只要他一句話,一句話!……可是他不說出來。他跟她一樣的全身發僵。——她要他答應每天寫信給她,什麼都不能隱瞞,只要有點兒不安的事,就立刻叫她回來。
她走了。一方面,奧里維走進中學宿舍連心都涼了,——如今他變了寄宿生;——一方面安多納德在火車裡痛苦萬分。他們倆夜裡睜着眼睛,覺得每過一分鐘就離得遠一點,不由得彼此低聲呼喚。
安多納德想到將要投身進去的社會非常害怕。六年以來,她大大的改變了。從前她是多麼大膽,什麼都嚇不倒的,現在卻養成了靜默與孤獨的習慣,反而以脫離孤獨生活為苦事。幸福的歲月過去了,嘻嘻哈哈的,快活的,多嘴的安多納德也跟着消滅了。憂患使她變得孤僻。大概因為跟奧里維住在一起,所以她也感染到他羞怯的性情。除了對兄弟,她很不容易開口。什麼都使她害怕,便是去拜訪人也要心慌。一想到要去住在陌生人家,跟他們談話,老是站在人面前的時候,她更急壞了。可憐的小姑娘並不比她的兄弟更喜歡教書:她很盡職,但並不相信自己的工作對人有什麼好處可以自慰。她生來是為愛人而不是教育人的。可是誰也不在乎她的愛。
德國那個新的差事,比無論什麼地方都更用不着她的愛。她在葛羅納篷家教孩子們讀法語,主人絕對不關切她。他們又傲慢又親狎,又冷淡又愛管閒事,因為出了相當高的薪水,便以為給了她恩惠,對她盡可以為所欲為,把她看做一個比較高級的僕人,不讓她有半點自由。她甚至沒有私人的臥室:只睡在一間跟孩子們的臥室相連的小屋子內,夜裡房門都是不能關的。她從來沒有清靜的時間。雖然那是每個人應有的神聖的權利,他們可不承認。她的快樂只有在精神上跟兄弟在一起,和他談話;只要有片刻的自由,她就儘量利用。但人家還要和她爭這片刻的時間。她才提筆,就有人在她房內打轉,問她寫什麼。她看信的時候,人家又問她信上寫些什麼。他們用一種親狎與嘲笑的神氣,打聽"小兄弟"的情形。於是她只得躲起來。她有時需要用怎樣的手段,躲在怎樣的屋角里去偷偷的看奧里維的信,真是說出來也教叫人臉紅。倘若有封信隨便丟在房裡,毫無疑問是會被人偷看了的;既然除了衣箱之外沒有一件可以關鎖的東西,她就不得不把所有不願意給人看到的紙張都帶在身上:人家老是在搜索她的東西和她的內心,竭力想發掘她思想的秘密。並非葛羅納篷一家關切這些事,而是認為既然出錢雇了她,她這個人就是屬於他們的了。其實他們並無惡意:刺探旁人的私事在他們是根深蒂固的習慣;他們之間決不會因這些事生氣的。
安多納德可最難容忍這種間諜式的,無恥的勾當,使她一天不能有一小時逃過他們不知趣的目光。她用一種帶點高傲的矜持的態度對付葛羅納篷家裡的人,教他們大不高興。當然,他們自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為他們的好奇心作辯護,批平安多納德不應該躲避他們。對一個住在他們家裡,成為家庭的一分子,負責教育他們兒女的姑娘,他們覺得應該認識她的私生活:這是他們的責任!——(多少主婦對於僕人就是這種說法,她們的所謂責任,並非在於使僕役少吃一些苦少受一些難堪,而是在于禁止他們作任何娛樂。)——所以他們認為,安多納德的不肯接受監督一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一個清白的女孩子是什麼都不用隱藏的。
因此安多納德時時刻刻受着磨折,時時刻刻得保護自己:這樣她就比平時更冷淡更深藏了。
弟弟每天都給她寫一封十二頁的長信;她也居然能每天寫一封,——哪怕只是短短的幾行。奧里維竭力裝得很勇敢,不過分流露心中的悲苦。但事實上他苦悶得要死。他的生活一向跟姊姊的難解難分,如今和她分離之後,他的生命似乎只剩了一半:他的手腳,他的思想,都調動不來了;他不能散步,不能彈琴,不能工作,也不能不工作,不能夢想,——除非是夢想她。他從朝到晚埋頭在書本里,可是一點工作都做不出來:他的念頭總想着別處,不是苦悶,便是想念姊姊,或者一邊想着上一天的來信,一邊眼睛釘着鍾,等着當天的信。信到了,他手指哆嗦着拆閱,因為他又快活又害怕。便是情書也不會使一個情人感情衝動到這個田地。象安多納德一樣,他也躲在一邊讀她的信,把所有的都帶在身上,夜裡拿最後收到的一封放在枕頭下面,在想着親愛的姊姊而翻來覆去睡不着的時候,常常用手摸一下,看看它是否在老地方。他覺得跟她離得多近!要是郵局耽誤,把安多納德的信晚一天送到,他就特別難過。他們中間隔了兩天兩夜了!……因為從來沒出過門,他把空間與時間格外誇大。他的想象力老是在那裡活動:「噢,上帝!要是她病倒的話!她總該見到他一面才死吧……昨天為什麼她只寫寥寥幾行呢?……是不是病了?……是的,她病了……"那時他簡直喘不過氣來。——除此以外,他更怕自己孤苦伶仃的死,遠離着她,死在這些不相干的人中間,在這可厭的中學裡,在這個淒涼的巴黎。想到後來,他真的病了……"倘若寫信去要她回來又怎麼樣呢?……"但他想到自己這樣沒有勇氣就害羞。而且他一提筆,因為能夠和她談談而快活極了,居然暫時忘了痛苦。他仿佛見到她,聽到她:他把什麼都告訴給她聽:跟她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倒從來沒對她說過這樣親切和熱烈的話;他把她叫做「我的忠實的,勇敢的,至愛的好小姊姊"。那是真正的情書。
這些信使安多納德沉浸在溫情裡頭,唯有在讀信的時間她才覺得有點空氣可以呼吸。信要不在早上預期的時間收到,她就苦惱得什麼似的。有兩三次,葛羅納篷他們為了大意,或是——誰知道?——為了惡意的耍弄,直到晚上,有一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信交給她,那時她竟急得發燒了。——元旦那天,兩個孩子不約而同的想了同樣的主意:花了很多錢彼此發了一通長電,在兩方面同時送到。奧里維繼續在功課方面與思想方面徵求安多納德的意見;安多納德替他出主意,支持他,鼓勵他。
其實她自己也不見得有多少勇氣,住在這陌生地方悶死了,一個人也不認識,一個人也不關切她,除了一個才來不久而和她同樣住不慣的教員的太太。那位好心的女人母性很強,看到兩個各處一方而相愛的孩子那麼痛苦,非常同情——因為她向安多納德探聽到了一部分歷史;——但她那樣的粗聲大片,那樣的平庸,缺少機智,不識時務,把安多納德貴族式的小靈魂嚇得格外深藏了。因為對誰都不能吐露,她便把所有的煩惱都悶在肚裡:而那是很重的擔負。有時她自以為要倒下來了;但她咬咬嘴唇,重新向前。她的健康受了影響,瘦了許多。弟弟的信越來越消沉。有一次特別頹喪的時候,他竟寫道:「你回來罷,回來罷!……」
可是信剛發出,他就覺得慚愧,又寫了一封,聲明前信作廢,要求安多納德別把那句話放在心上。他甚至裝做很快樂,不需要姊姊。倘若給人看出他沒有她便不能過活,他容易生氣的性情也是受不了的。
這一點可瞞不過安多納德;她看透他的思想,但不知道怎麼辦。有一天,她幾乎真的要動身了,連行車時刻都到站上去問過了。隨後,她覺得簡直是胡鬧:她在這兒掙的錢就是付奧里維的膳宿費的;兩個人能撐多久就得撐多久。她沒勇氣打什麼主意了:早上她很勇敢,但越到夜晚,精神越低落,只想逃了。她想念家鄉,——想着那個對她多麼殘酷、可是埋着她過去所有的遺蹟的家鄉,——也想着弟弟的語言,為她用來表示心中的愛的語言。
那時恰好有個法國劇團路過那個德國小城。難得上戲院的安多納德,——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致,——忽然渴想聽一聽法語,到法國去躲一下。其餘的事,我們以前敘述過了。戲院已經客滿。她遇到了一個不認識的青年音樂家約翰?克利斯朵夫,看到她失望的神氣,邀她到他的包廂中去:她糊裡糊塗的接受了。她和克利斯朵夫的露面引起了小城裡許多閒話,立刻傳到葛羅納篷家裡,而他們的存心是只要對這個法國少女有一點兒不利的猜疑就預備接受的,再加我們以前說過的那種情形,他們被克利斯朵夫惹得氣惱之極,便毫①不客氣的把安多納德辭退了。
①參看卷四:《反抗》。——原注
這顆貞潔而容易害羞的心靈,整個兒給手足之愛占據了,沒有給任何卑污的思想沾染過,一朝懂得了人家指控她的罪名,簡直羞憤欲死。但她並不恨克利斯朵夫,知道他跟她一樣的無辜,雖然使她受累,用意是很好的:所以她很感激。她對於他的身世一無所知,只曉得他是個受到劇烈攻擊的音樂家。她儘管不懂人情世故,但有種內心的直覺,因飽經憂患而變得非常敏銳,看出那個陪她看戲的同伴舉動粗魯,有點瘋癲,可是性情和她一樣贛直,並且慷慨豪俠,她只要想到他就覺得安慰。別人說克利斯朵夫的壞話,絕對不影響她的信心。自己是個被迫侮的,她認為他也是個被迫侮的,和她一樣受着人們惡意的攻擊,而且時期更長久。既然她慣於想着別人而忘掉自己,所以一想到克利斯朵夫也在受罪,她自身的悲苦倒反減淡了些。可是她無論如何不願意和他再見或通信。清高與狷介的性情不許她那麼做。她以為他決不會知道連累她的事,而且以她的好心,還希望他永遠不知道。
她走了。火車開出一小時以後,她碰巧又跟從外埠回來的克利斯朵夫在中途相遇。
在並列在一起停了幾分鐘的車廂里,他們倆在靜悄悄的夜裡見到了,一句話也沒說。他們能說些什麼呢,除非是一些極平淡的話?而這種話,反而要褻瀆彼此的同情與神秘的共鳴;那是除了心心相印以外別無根據的,說不出的感情。在這最後一剎那,兩個毫不相知的人互相望着,看到了平時跟他們一平生活的人從來沒窺到的內心的隱秘。說話,親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兩顆靈魂一朝在過眼煙雲的世態中遇到了,認識了以後,那感覺是永久不會消失的。安多納德把它永遠保存在心靈深處,——使她淒涼的心裡能有一道朦朧的光明,象地獄裡的微光。
她又跟奧里維團聚了。而她回來也正是時候了。他剛病着。這個神經質的騷動的孩子,老是怕在姊姊不在眼前的時候害病,——此刻真的病倒了,反而不肯寫信告訴姊姊,免得她擔憂。他只是在心裡叫她,好象求一樁奇蹟似的求着她。
奇蹟出現的時候,他睡在中學的病房裡發燒,胡思亂想。一見之下,他並不叫喊。他有過多少次的幻象,看見她進來……他在床上坐起,張着嘴,哆嗦着,以為又是一個幻象。趕到她挨着他在床上坐下,把他摟着,他倒在她懷中,嘴唇上感覺到嬌嫩的面頰,手裡感覺到那雙在夜車裡凍得冰冷的手,終於知道的確是姊姊,是他的小姊姊回來了,他就哭了出來。他只會哭,跟小時候一樣是個"小傻瓜"。他把她緊緊摟着,唯恐她跑掉了。他們倆改變得多厲害!臉色多難看!……可是沒關係,他們倆已經團聚:病房,學校,陰沉的天色,都變得光明了。兩人彼此抓住了,不肯再鬆手了。她什麼話還沒說,他先要她發誓不再出門。沒有問題,她決不會再走;離別真是太痛苦了;母親說得對,無論什麼總比分離好。便是窮,便是死,都還能忍受,只要大家在一起。
他們趕緊租了一個公寓。他們很想再住從前的那個,不管它多麼丑;可是已經租出了。新的公寓也靠着一個院子,從牆高頭可以望見一株小皂角樹:他們立刻愛上了,把它當做田野里的一個朋友,也象他們一樣給關在城市裡。奧里維很快的恢復了健康,——而他的所謂健康,在一般強壯的人還是近於病的。——安多納德在德國過的那些苦悶的日子,至少掙了一筆錢;她翻譯的一冊德語書被出版家接受了,更加多了些收入。錢的煩惱暫時沒有了;一切都可以挺順利,只要奧里維在學期終了能夠考上。——可是考不上又怎麼辦呢?
一朝住在一塊兒,恢復了過去那種甜蜜的生活,他們一心一意想着考試的事。兩人儘量的不提也是沒用:無論如何避免不了。那個執着的念頭到處跟着他們,便是在消遣的時候也是的:在音樂會裡,它會在一曲中間突然浮現;夜裡醒來,它又會象窟窿一般的張開嘴來吞噬他們。奧里維一方面竭力想解除姊姊的重負,報答她為他而犧牲了青春的恩德,一方面又怕落第以後無法避免的兵役:——那時考取高等學校的青年還可以免除兵役。他對於軍營里——不管他看得對不對——肉體與精神方面的男風,心理方面的墮落,感到說不出的厭惡。他性格中所有貴族的與貞潔的氣質部受不了兵役的義務,差不多寧可死的。保衛國家的大道理,時下已經成為普遍的信仰,人們很可以用這個名義來取笑、甚至指責奧里維的心理;可是只有瞎子才會否認那種心理!兼愛為名、粗俗其實的共同生活,強迫一般性情孤獨的人所受的痛苦,可以說是最大的痛苦。
試期到了。奧里維差點兒不能進場:他非常的不舒服,對於不論考取與否都得經歷的那種心驚膽戰的境界害怕到極點,幾乎希望自己真的病倒了。筆試的成績還不差。但等待筆試榜揭曉的期間真是不好受。經過了大革命的國家實際是世界上最守舊的:根據它年代悠久的習慣,試期定在七月里一年之中最熱的幾天,仿佛故意要跟可憐的青年們為難,要他們在溽暑熏蒸的天氣預備考試;而節目的繁重,恐怕沒有一個典試委員知道其中的十分之一。在喧譁擾攘的七月十四(那是教並不快活而需要清靜的人受罪的狂歡節)的下一①天,人們才披閱作文卷子。奧里維的公寓附近,廣場上擺着趕集的雜耍攤,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只聽見氣槍劈劈拍拍打靶的聲音,讓人騎着打轉的木馬嗚嗚的叫着,蒸汽琴呼哧呼哧的響着。熱鬧了八天之後,總統為了討好民眾,又特准延長半星期;那對他當然是沒關係的:他又聽不見!但安多納德與奧里維被吵得頭昏腦脹,不得不緊閉窗戶,關在房內,掩着耳朵,竭力想逃避整天從窗隙里鑽進來的聲音,結果它們仍舊象刀子一般直鑽到頭裡,使他們痛苦得渾身抽搐。
①七月十四為法國大革命爆發的日子,後定為法國國慶日。
筆試及格以後,差不多立刻就是口試。奧里維要求安多納德不要去旁聽。她等在門外,比他哆嗦得更厲害。他從來不跟她說考得滿意,不是把他在口試中回答的話使她發急,就是把沒有回答的話使她揪心。
最後揭曉的日子到了。錄取新生的榜是貼在巴黎大學文學院的走廊里的。安多納德不肯讓奧里維一個人去。出門的時候,他們暗暗的想:等會兒回來,事情已經分曉了,那時他們或許還要回過頭來惋惜這個時間,因為這時雖然提心弔膽,可至少還存着希望。遠遠的望見了巴黎大學,他們都覺得腿軟了。連那麼勇敢的安多納德也不禁對兄弟說:「哎,別走得這麼快呀……」
奧里維瞧了瞧勉強堆着笑容的姊姊,回答道:「咱們在這張凳上坐一會好不好?」
他簡直不想走到目的地了。但過了一忽,她握了握他的手:「沒關係,弟弟,走罷。」
他們一時找不到那張榜,看了好幾張都沒有耶南的姓名。終於看到的時候,他們又弄不明白了,直看了好幾遍,不敢相信。臨了,知道那的確是真的,是他耶南被錄取了,他們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兩人立刻望家中奔去:她抓着他的胳膊,握着他的手腕,他靠在她身上:他們幾乎連奔帶跑的,周圍的一切都看不見了,穿過大街險些兒被車馬壓死,彼此叫着:「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姊姊!……」
他們急急忙忙爬上樓梯。一進到屋裡,兩人馬上投入彼此的懷抱。安多納德牽着奧里維的手,把他帶到父母的遺像前面,那是靠近臥床,在屋子的一角,對他們象聖殿一般的處所。她和他一起跪下,悄悄的哭了。
安多納德叫了一頓精美的晚飯。可是他們肚子不餓,一口都吃不下。晚上,奧里維一忽兒坐在姊姊膝下,一忽兒坐在姊姊膝上,象小孩子一樣的要人憐愛。他們不大說話,累到極點,連快樂的氣力都沒有了。九點不到,他們就睡了,睡得象死人一樣。
第二天,安多納德頭痛欲裂,但心上去掉了這麼一個重擔!奧里維也覺得破天荒第一遭能夠呼吸了。他得救了,她把他救了,她完成了她的使命;而他也沒辜負姊姊的期望!……——多少年來,多少年來,他們第一次可以讓自己貪懶一下。到中午他們還躺在床上,談着話,房門打開着,可以在一面鏡子裡瞧見彼此的快樂而累得有些虛腫的臉;他們笑着,送着飛吻,一忽兒又朦朧入睡,瞧着對方睡着的模樣;大家都懶洋洋的癱倒了,除了吐幾個溫柔的單字以外簡直沒氣力說話。
安多納德從來沒停止一個小錢一個小錢的積蓄,以備不時之需。她一向瞞着兄弟,不說出她預備給他一個意外的欣喜。錄取的第二天,她宣布他們要到瑞士去住一個月,作為辛苦了幾年的酬報。現在奧里維進了高師,有三年的公費,出了學校又有職業的保障,他們可以放肆一下,動用那筆積蓄了。奧里維一聽這消息馬上快活得叫起來。安多納德可是更快活,——因兄弟的快活而快活,——因為可以看到她相思多年的田野而快活。
旅行的準備成為一樁大事,同時也成為無窮的樂事。他們動身的時候已是八月中了。他們不慣於旅行:頭天晚上,奧里維就睡不着覺;火車上的那一夜,他也不能闔眼。他整天擔心,怕錯失火車。他們倆都急急忙忙,在站上給人家擠來擠去,踏進了一間二等車廂,連枕着手臂睡覺的地位都沒有:——睡眠是號稱民主的法國路局不給平民旅客享受的特權之一,為的讓有錢的旅客能夠獨享這個權利而格外得意。——奧里維一刻都沒閉上眼睛:他還不敢肯定有沒有誤搭火車,一路留神所有的站名。安多納德半睡半醒,時時刻刻驚醒過來;車廂的震動使她的頭搖晃不定。奧里維借着從車頂上照下來的黯淡的燈光瞅着她,看她臉色大變,不由得吃了一驚。眼眶陷了下去,嘴巴很疲倦的張着;起色黃黃的,腮幫上東一處西一處的顯着皺紋,深深的刻着居喪與失望的日子的痕跡:她神氣又老又病。——她的確是太累了!她心裡很想把行起延緩幾天,可又不願意使兄弟掃興,竭力教自己相信沒有什麼病,只是疲勞過度,一到鄉下就會復原的。啊!她多麼怕在路上病到!……她覺得他瞧着她,便勉強振作精神,睜開眼來,——睜開這雙多年輕,多清澈,多明淨的眼睛,但常常不由自主的要被苦悶的濁流障蔽一會,好似一堆雲在湖上飄過。他又溫柔又不安的低聲問她身體怎麼樣,她握着他的手,回答說很好。她只要聽到一個表示愛的字就振作了。
在多爾與蓬塔利哀之間,紅光滿天的曙色一照到蒼白的田裡,原野就仿佛醒過來了。高高興興的太陽——象他們一樣從巴黎的街道、塵埃堆積的房屋、油膩的煙霧中間逃出來的太陽——照着大地,草原打着寒噤,被薄霧吐出來的一層乳白色的氣霧包裹着。路上有的是小景致:村子裡的小鐘樓,眼梢里瞧見的一泓清水,在遠處飄浮的藍色的崗巒。火車停在靜寂的鄉間,陣陣的遠風送來清脆動人的早禱的鐘聲;鐵路高頭,一群神氣儼然的母牛站在土堆上出神。這種種都顯得那麼新鮮,引平安多納德姊弟的注意。他們好似兩株桔萎的樹,飲着天上的甘露愉快極了。
然後是清晨,到了應當換車的瑞士關卡。平坦的田裡只有一個小小的車站。大家因為一夜沒睡,覺得有點兒噁心,清晨潮濕的空氣又使人微微顫抖。四下里靜悄悄的,天色清明,周圍那些草原的氣息衝進你的嘴巴,沾着你的舌頭,沿着你的喉嚨,象一條小溪似的流到你胸中。露天擺着一張桌子,大家站在那兒喝一杯提神的熱咖啡,羼着帶酪的牛乳,還有一股野花野草的香味。
他們搭上瑞士的火車,看了車上不同的設備高興得象兒童一樣。可是安多納德累極了!她對於這種時時刻刻的不舒服覺得莫名片妙。為什麼看到了這些多美多有趣的東西而並不怎麼高興呢?和兄弟作一次美妙的旅行,不用再為將來的生活操心,只顧欣賞她心愛的自然界:不是她多少年來夢想的嗎?現在她是怎麼回事呢?她埋怨自己,勉強教自己欣賞一切,看着兄弟天真的快樂強作歡容……
他們在土恩停下,預備第二天換車到山裡去。可是在旅館裡,安多納德晚上忽然發了高度的寒熱,又是嘔吐,又是頭疼。奧里維慌了,心神不定的挨了一夜,天明就去請醫生:——又是一筆意想不到的支出,對他們微薄的資源大有影響。——醫生認為暫時並不怎麼嚴重,不過是極度的勞頓,身體太虧了一點。繼續上路是不可能了。醫生要安多納德整天躺在床上,並且說他們也許要在土恩多待一些日子。他們雖然難過,幸而事情沒有意料中的嚴重,也就很安慰了。可是老遠的跑來,關在簡陋的旅館裡,臥房給太陽曬得象暖室一般,畢竟是夠痛苦的。安多納德勸兄弟出去散散步。他在旅館外邊走了一程,看見阿爾河的綠波,遠遠的天邊又有白色的山峰在雲端浮動,快活極了;但這快樂,他一個人沒法消受,便匆匆回到姊姊房中,非常感動的把見到的風景告訴她;她奇怪他回來這麼早,勸他再出去,他卻象以前從夏德萊音樂會回來的時候一樣的說:
「不,不,那太美了;我一個人看了心裡會難受的……」
這種心緒是一向有的:他們知道,不跟對方在一起自己就不是個完全的人。但聽到對方把這意思說出來總是怪舒服的。這句溫柔的話給安多納德的影響比什麼藥都靈驗。她微微笑着,又喜悅,又睏倦。——很舒暢的睡了一夜,她決意清早就走,不去通知醫生,免得他勸阻。清新的空氣和一同玩賞美景的快樂,居然使他們不致為了這個鹵莽的行動再付代價。兩人平安無事的到了目的地;那是山中的一個小村,在什齊茲附近,臨着土恩湖。
他們在一家小旅館裡待了三四星期。安多納德沒有再發燒;可是身體始終不硬朗。她只覺得腦袋重甸甸的支持不住,時時刻刻的不舒服,奧里維常常問到她的健康,只希望她的臉色不要那麼蒼白。可是他對着美麗的景色陶醉了,自然而然的把不愉快的思想撂在一邊,所以聽到她說身體很好,就很願意信以為真,——雖然明知道事實並不如此。另一方面,她對於兄弟的快樂,清新的空氣,尤其是對於休息,深深的感到快慰。經過了多少艱苦的年頭而終於能休息一下,不是最愉快的事嗎?
奧里維想把她拉着一同去散步,她心裡也很高興和他一塊兒去;可是好幾次,她勇敢的走了二十分鐘,不得不停下,氣透不過來了,心要停止跳動了。於是他只能自個兒向前,——雖然是並不辛苦的攀援,她已經忐忑不安,直要他回來了才放心。或者兩人出去隨便遛遛:她抓着他的胳膊,邁着細步,談着話;他尤其多嘴,一邊笑,一邊講他將來的計劃,說着傻話。走在半山腰,臨前山谷,他們遙望白雲倒映在靜止不動的湖裡,三三兩兩的小艇在那裡飄浮,仿佛氽在池塘上的小蟲;他們呼吸着溫和的空氣,聽着遠風送來一陣又一陣的牛羊頸上的鈴聲,帶着乾草與樹脂的香味。兩人一同夢想着過去,將來,和他們覺得所有的夢裡頭最渺茫而最迷人的現在。有時,安多納德不由自主的感染了兄弟那種小孩子般的興致:跟他追着玩兒,撲在草里打滾。有一天他居然看到她象從前一樣的笑了,他們小時候那種女孩子的憨笑,無愁無慮的,象泉水般透明的,他多年沒聽見過的笑聲。
但更多的時候,奧里維忍不住要去作長途的遠足。過後他心裡難受,埋怨自己不曾充分利用時間和姊姊作親密的談話。便是在旅館裡,他也往往把她一個人丟下。同寓有一群青年男女,奧里維先是不去交際,可是慢慢的受着他們吸引,終於加入了他們的團體。他素來缺少朋友,除掉姊姊之外,只認得一般中學裡鄙俗的同學和他們的情婦,使他厭惡。一旦處在年紀相仿,又有教養,又可愛,又快活的青年男女中間,他覺得非常痛快。雖然性情孤僻,他也有天真的好奇心,有一顆多情的,貞潔而又肉感的心,看着女性眼裡那朵小小的火焰着迷。而他本人儘管那麼羞怯,也很能討人喜歡。因為需要愛人家,被人家愛,他無意中就有了一種青春的嫵媚,自然而然有些親切的說話,舉動,和體貼的表現,唯其笨拙才顯得格外動人。他天生的富於同情心。雖是孤獨生活養成了他譏諷的精神,容易看到人們的鄙俗與缺陷而覺得厭惡,——但跟那些人當面碰到了,他只看見他們的眼睛,從眼睛裡看出一個有一天會死的生靈,象他一樣只有一次生命,而也象他一樣不久就要喪失生命的。於是他不由自主的對它感到一種溫情,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去難為它。不管心裡怎麼樣,他總覺得非跟對方和和氣豈不可。他是懦弱的,所以天生是討一般人喜歡的;他們對於所有的缺陷,甚至所有的美德,都能原諒,——只除了一件:就是為一切德性之本的力。
安多納德可不加入這個青年人的集團。她的體力,她的疲乏,表面上沒有原因的精神的頹喪,使她癱下去了。經過了那麼多年的操心與勞苦,她被折磨得身心交瘁;姊弟的角色顛倒了:如今她覺得跟社會,跟一切,都離得很遠了!……她不能再回到社會裡去:所有那些談話,那些喧鬧,那些歡笑,大家所關切的那些小事,都使她厭煩,疲倦,甚至於氣惱。她恨自己這種心情,很想學着別的姑娘們的樣,對她們所關切的也關切,對她們所笑的也笑……可是辦不到了!她的心給揪緊了,仿佛已經死了。晚上她守在屋裡,往往連燈也不點,在暗中坐着;奧里維卻在樓下客廳里,搞他那些已經習慣的談情說愛的玩藝兒。安多納德直要聽見他上樓,聽見他和女友們笑着,絮聒着,在她們的房門口戀戀不捨的,一遍又一遍的說着再會的時候,她才會從迷惘的境界中醒來;那時,她在黑洞洞的屋子裡微微笑着,起來捻開了電燈。兄弟的笑聲使她精神振作了。
秋深了。太陽黯淡了。自然界萎謝了:在十月的雲霧之下,顏色慢慢的褪了;高峰上已經蓋了初雪,平原上已經罩了濃霧。遊客動身了,先是,一個一個的,隨後是成群結隊的。而看見朋友們走,——即使是不相干的,——又是多麼淒涼;尤其是眼看恬靜而甘美的夏天,那些在人生中好比水草般的時光消失的時候,令人格外傷悲。姊弟倆在一個陰沉的秋日,沿着山,往樹林裡作最後一次的散步。他們不出一聲,黯然神往的幻想着,瑟索的偎倚着,裹着衣領翻起的大氅,互相緊握着手指。潮濕的樹林緘默無聲,仿佛在悄悄的哭。林木深處,一頭孤單的鳥溫和的怯生生的叫着,它也覺得冬天快來了。輕綃似的霧裡,遠遠傳來羊群的鈴聲,嗚嗚咽咽的,好象從他們的心靈深處發出來的……
他們回到巴黎,都很傷感。安多納德的身體始終沒復原。
那時得置備奧里維帶到學校去的被服了。安多納德為此花掉了最後一筆積蓄,甚至還偷偷的賣去幾件首飾。那有什麼關係呢?將來他不是會還她的嗎?——何況他現在進了學校,她自己用不着花什麼錢了!……她不讓自己想到他走了以後的情形:一邊縫着被服,一邊把她對兄弟的熱情全部灌注在這個工作裡頭;同時她也預感到,這或許是她替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分別以前的幾天,他們形影不離,唯恐虛度了一分一秒。最後一天晚上,他們睡得很遲,對着爐火,安多納德坐在家中獨一無二的安樂椅里,奧里維坐在她膝旁一張矮凳上,拿出他素來被寵慣的大孩子模樣,惹人憐愛。對於將要開始的新生活,他覺得有些擔心,也有些好奇。安多納德想到他們的親密從此完了,駭然自問將來怎麼辦。他似乎有心加強她的苦悶似的,這最後一晚的一舉一動都比平時更溫柔:他天真的撒嬌,象一個快要出門的人把自己的優點與可愛的地方統統拿了出來。他坐在鋼琴前面,久久不已的彈着她在莫扎特與格路克的作品中最喜愛的篇章,——那種纏綿悱惻,惆悵而高遠的意境,正是他們過去的生涯的縮影。
分別的時間到了,安多納德把奧里維送到校門口。她回到家中,又孤獨了。但這一回和以前上德國去的情形不同,那次的離別與相會是可以由她作主的,只要她覺得支持不住就可以回來。這一回是她在家而他走了,那是長久的離別,終生的離別。可是她那麼富於母性,初期只念念不忘的想着弟弟而沒想到自己,想着他剛開始過着那麼不同的新生活,受着老同學的欺侮,還有那些瑣碎的煩惱,雖是無足重輕,但一個獨居其處而慣於為所愛的人擔憂的人,特別會加以誇大。這種操心至少使她暫時忘了自身的寂寞。她已經想着明天上會客室去探望兄弟的那個半小時了。臨時她早到了一刻鐘。他對她很親熱,但一心一意的關切着他所見的新東西,覺得非常有趣。以後的幾天,她始終抱着關切與溫柔的心去看他;可是兩人對這半小時會晤的反應,顯而易見的不同起來。在她,那簡直是她整個的生命。他當然很溫柔的愛着安多納德,卻不能只想着她。有兩三次,他到會客室來遲了一些。有一天她問他在學校里可厭煩,他竟回答說不。這些小事都象小刀一般扎着安多納德的心。——她埋怨自己這種態度,認為自私;她明明知道,倘使他少不了她,或是她少不了他,她在人生中沒有旁的目標的話,不但是荒唐,簡直是不好的,違反自然的。是的,這一切她都知道。但知道又有什麼相干?十年來她把整個的生命給了弟弟,到了今日還有什麼辦法?現在喪失了生活的唯一的目標,她便一無所有了。
她拿出勇氣來想做些事,看看書,弄弄音樂,讀些心愛的文章……天哪!沒有了他,莎士比亞,貝多芬,顯得多空虛!……——是的,那當然很美……可是他不在眼前了!倘使一個人不能用所愛者的眼睛去看,美麗的東西有什麼意思?美,甚至於歡樂,有什麼意思,倘使不能在別一顆心中去體味它們的話?
要是身體硬朗一些,她可能重新締造她的生活,另外找一個目的。但她已經筋疲力盡。現在到了用不着咬緊牙關撐持到底的時候,意志渙散了……她倒下來了。在她身上醞釀了多年而一向被她的毅力壓在那兒的疾病,從此抬頭了。
孤零零的呆在家裡,她不勝悲苦的消磨着她的黃昏,沒有氣力把熄滅的爐火重新燃起,也沒有氣力上床睡覺,直坐到半夜,迷迷忽忽的,沉思遐想,打着寒顫。她溫着過去的生活,跟死了的人與破滅的幻象老是分不開;她那麼沉痛的想着沒有愛情的,虛度了的青春。那是一種曖昧的,自己不承認的痛苦……一個孩子在街上笑,一忽兒又在下一層樓上搖搖晃晃的學步,小腳一步步都踩在她心上!……有些疑慮,有些邪念,盤踞在她的心頭;這個自私的,享樂的都市的氣息,把她病弱的靈魂感染了。她壓制着自己的遺憾,覺得自己的慾念可恥,不懂這些苦惱從何而來,以為是下劣的本能作祟。可憐的小奧菲利婭受着神秘的煩悶磨蝕,非常厭惡的覺得從她的心靈隱蔽的地方冒起一股獷野的,亂人心意的氣息。她不能再工作,大部分的教職都辭掉了。她這個慣於早起的人有時竟睡到中午:起身與睡覺都沒意義了;同時很少飲食,甚至於不飲不食。只有兄弟放假的日子,——星期四的下午和星期日一天——她才勉強裝得跟從前一樣。
他什麼都沒覺察,因為對新生活太感興趣了,無心再觀察姊姊。他正到了青年的某一個時期,對人不容易傾心相與,對於從前感動過而將來還要為之騷動的事非常冷淡。成年人對自然和人生,往往比二十歲的青年有更新鮮的印象,更天真的體驗。所以有人說年輕人的心並不年輕,感覺也並不銳敏。那往往是錯誤的。他們的冷淡並非因為感覺遲鈍,而是因為他們的心被熱情,野心,慾念,和某些執着的念頭淹沒了。趕到肉體衰老之後,對人生無所期待的時候,無拘無束的感情才恢復它們的地位,而象小孩子一樣的眼淚也會重新流出來。奧里維心中想着無數的小事情,尤其是一種荒唐的單相思纏着他,——(那是他永遠有的),——使他對旁的事一概視若無睹,或者淡然置之。安多納德不知道他的心理變化,只看見他跟自己日漸疏遠。那也不完全是奧里維的錯。有時他回家來,想到要看見她、跟她談話而很高興,可是一進門會立刻變得冷冰冰的。姊姊那種多操心的感情,一把死抓的狂熱,過分的殷勤,過分的關切,使他苦悶得馬上放棄了吐露衷曲的意思,甚至以為安多納德失了常態。她往常用來對付他的知情識趣的態度完全沒有了。但他並不加以深思,對她的問話,只直截了當的回答一個是或否。她愈想逗他說話,他愈沉默,或竟用一句粗暴的話得罪她。於是她也很難堪的緘默了。一天過去了,虛度了。——他才跨出家門踏上回校的路,就後悔自己的行動。夜裡他想到使姊姊難過,不由得自怨自艾;有時一到學校就寫一封熱烈的信給她,——但第二天早上重新念了一遍,又把它撕掉了。安多納德一點不知道這等情形,只以為他不愛她了。
她還有——即使不能說是最後一次的快樂——至少是青年的感情最後一次的激動,使她的心又甦醒過來,使愛的力量與對幸福的希望又無可奈何的奮發了一下。並且那也是荒唐的,和她安靜的性格相反的。要不是在心煩意亂,大病前期的興奮過度與迷懵的狀態中,她決不會有這種情形。
她和兄弟在夏德萊戲院聽音樂。他因為在一份小雜誌上擔任音樂批評,可以比當年坐着好一些的位置,但周圍的群眾倒反可厭。他們靠近台邊,坐在兩隻彈簧凳上。那天有克①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出場演奏。他們並不認識這位德國音樂家。但他一出台,她心裡的血馬上沸騰起來。雖然她睏倦的眼睛不能清清楚楚的看見他,可是已經認出了她在德國受難時代的朋友。她從來沒跟兄弟提過,便是她自己也不大想起:那時以後,她全部的思想都給生活問題占據了。並且她是個極有理性的法國女子,不願意承認那種沒有來由而又沒有前途的感情。她心中有一個深不可測的區域,藏着許多自己羞於見到的情愫;她明知有這些東西存在,可是不敢正視,因為對於不受理智監督的那個生命感到說不出的恐怖。
①法國戲院在每排固定座位的兩端,備有彈簧凳(不用時可以翻起),作為臨時加座之用。
等到心情稍定的時候,她借着弟弟的手眼鏡瞧了瞧克利斯朵夫,看到他站在指揮台上的側影,認出他那副暴烈與孤僻的神氣。他穿着一套極不稱身的舊衣服。——安多納德一聲不出,渾身冰冷,眼看克利斯朵夫在這個可嘆的音樂會裡受着群眾的侮辱。大家原來就不歡迎德國藝術家,此刻又覺得他的音樂非常沉悶。在一闋似乎太長的交響曲之後,他又①出場彈幾個鋼瑟曲子;群眾的冷嘲熱諷的態度,顯然表示不大願意再見他。他開始演奏了,好不厭煩的群眾無可奈何的聽着;最高一層的樓廳上有兩個聽眾高聲說着些很不客氣的話,使場子裡的人聽了直樂。不料克利斯朵夫突然停下來,拿出象野孩子一樣傲慢不遜的態度,用一隻手彈着《瑪爾勃羅上戰場去》的調子,站起來對群眾說:「這才配你們的胃口!」
①參看卷五《節場》。——原注
群眾對於音樂家的用意先還不大明白,遲疑了一會,然後鬧哄起來,有的噓着,有的嚷着:「道歉呀!非道歉不可!」人們氣得滿面通紅,緊張得不得了,自以為真的憤慨了,那也許是事實;但更近於事實的是他們很高興趁此機會放肆一下,大鬧一陣,好似上了兩小時課以後的中學生一樣。
安多納德沒有氣力動彈,似乎嚇壞了,手指抽搐,把一隻手套捻來捻去。從交響曲的最初幾個音符起,她已經料到可能出事,覺得群眾潛伏的惡意慢慢的在擴大,也看透克利斯朵夫的心情,斷定他等不到完場就要發作的。她等着,越來越苦悶,恨不得去阻止他;但事情發生的經過簡直和預料的一模一樣,因此她受的打擊跟受着宿命的打擊沒有分別,仿佛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她眼睛釘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憤憤然瞪着呵斥他的群眾,一剎那間他們的目光碰上了。克利斯朵夫的眼睛也許在一剎那間把她認出了,可是在當時狂亂的情緒中,他的頭腦並沒認出來,——他早已把她忘了,——接着他在大眾的噓斥聲中不見了。
她想叫喊,想說話,可是象做着惡夢一般沒法開口。等到看見勇敢的小兄弟,並沒發覺她情緒激動而也在身旁分擔着她的悲痛與憤慨,她才鬆了一口氣。奧里維極有音樂天分,也有他自己的口味,決不受人拘束;只要愛好一件東西,他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愛的。聽了克利斯朵夫的交響曲開頭的幾拍子,他就感覺到有些偉大的,生氣從未遇到過的氣息。他很熱烈的,聲音很低的自言自語:「啊,多美啊!多美!……」
姊姊聽了,不知不覺的靠着他的身子,心裡非常感激。交響曲奏完以後,他狂熱的鼓掌,對群眾的冷淡與譏諷表示抗議。等到全場騷亂的時候,他更氣壞了:這膽怯的孩子居然站起身來,嚷着說克利斯朵夫是對的,他責問那些噓斥的人,竟想跑過去跟他們打架。他的聲音給場中的喧鬧淹沒了,人家用粗話罵他,說他混蛋。安多納德眼見反抗是白費的,便抓着他的手臂,說:「住嘴,住嘴!」
他無可奈何的坐下,繼續咆哮道:「丟人,丟人!這些該死的傢伙!」
她一聲不出,難受極了;他以為她對那音樂無動於衷,便對她說:「安多納德,難道你,你不覺得這個美嗎?」
她點點頭表示感覺到的。她始終愣在那裡,打不起精神來。但樂隊準備奏另外一個曲子的時候,她突然站起,恨恨的湊着兄弟的耳朵說:「走吧,我不願意再看這些人了!」
他們匆匆忙忙走了。在街上,手攙着手,奧里維興奮的說着話,安多納德一聲不出。
以後的幾天,她獨自坐在臥室里被某一種感情攪得迷迷忽忽,雖然她避免正視那感情,但它老是跟她的思想糾纏不清,象血在太陽穴中劇烈的跳動一樣,使她非常難受。
過了一晌,奧里維拿來一冊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剛在一家書鋪里發見的。她隨便翻開,看到有個曲子上面題着一句德文:「就給那個受我連累的女子",下面還寫着年月日。
她很記得那個日子。——心裡一慌,她看不下去了,便放下集子,要奧里維彈給她聽,自己卻走進臥房,關上了門。奧里維對這種新的音樂只覺得滿心歡喜,馬上彈了,沒注意到姊姊的激動。安多納德坐在隔壁,竭力壓着心跳。突然她到衣櫃裡找出她的小賬簿,查她離開德國的日期和那神秘的日子。其實她早已知道了;一查之下,果然那是和克利斯朵夫一同看戲的晚上。於是她躺在床上,閉着眼,紅着臉,合着手放在胸部,聽着那心愛的音樂,感激到極點……啊!為什麼她的頭疼得這樣厲害呢?
因為姊姊不出來,奧里維彈完了一曲便走進房裡,發見她躺着。他問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說是累了,接着就起來陪他。他們談着,但她對於他的問話並不立刻回答,好似從迷惘中突然驚醒過來。她笑了笑,紅着臉,抱歉的說頭疼得厲害,人有點兒糊塗了。奧里維走了。她要他把集子留下,然後自個兒坐到深夜,在鋼琴前面看着樂譜,並不彈,只隨便捺幾個音,輕輕的,唯恐使鄰居討厭。多半的時候她也不看起,只是胡思亂想,對於那個憐憫她而憑着神秘的直覺與慈悲窺到她心靈的人,抱着滿腔的感激與溫情。她沒法固定自己的思想,只覺得又快樂又悲哀,——悲哀……啊!她的頭疼得多厲害!
她整夜做着甜美而困人的夢!萬分惆悵。白天,為了振作精神,她想出去遛遛。雖然她頭痛還很劇烈,可是硬要自己有個目的,便到一家百貨公司去買些東西。她根本沒想着她所做的事,只想着克利斯朵夫,但自己不承認。趕到她筋氣力盡,悽愴欲絕的走出來,忽然瞧見克利斯朵夫在對面的人行道上走過。他也同時瞧見了她。她馬上不假思索的向他伸出手去。這一回克利斯朵夫也停住腳步,認出了她。他已經走下人行道迎着安多納德來了;安多納德也迎着他走過去了。可是勢如潮湧的群眾把她推着擠着,象根草似的,街車的一騎馬滑跌在泥濘的街上,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形成了一條堤岸,來往的車輛被阻塞了,成了個難解難分的局面。克利斯朵夫不顧一切的還想穿過來:不料夾在車馬中間進退不得。他好容易走到看見安多納德的地方,她已經不見了:她竭力想抵抗人潮而抵抗不住,也就灰了心,不再掙扎,覺得有股宿命的力量限止她跟克利斯朵夫相會:而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又有什麼辦法?所以她從人堆里擠了出來,不想再回頭走去。她忽然怕羞了:她敢對他說些什麼呢,作何舉動呢?他心目中又要把她看作怎麼樣呢?想到這些,她便溜回家了。
回到了家,她的心方始定下來。一進屋子,她在黑影里坐在桌子前面,連脫下帽子和手套的勇氣都沒有。她因為不能跟他說話而苦惱,同時心裡又感到一道光明;黑影沒有了,身上的病也沒有了,只翻來覆去想着剛才的情形,又想到要是在另外一個情形之下又怎麼樣。她看見自己向克利斯朵夫伸手,看見克利斯朵夫認出了她而顯得高興的樣子,於是她笑了,臉紅了。她獨自坐在黑暗的房裡,對他又伸着手臂。那簡直是不由自主的:她覺得自己要消滅了,本能的想抓住一個在身旁走過而非常慈悲的望着她的堅強的生命。她抱着一腔的溫情與悲苦,在半夜裡向他叫道:「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她渾身滾熱的起來點上***,拿着紙筆,給克利斯朵夫寫了封信。要不是給疾病困住了,這個羞怯而高傲的少女永遠不會想到寫信給他的。她不知道寫些什麼,那時已經不能自主了。她叫他,跟他說她愛他……寫到半中間,不覺駭然停下,想重新再寫:可是熱情已經退下去了,頭裡空蕩蕩,象火一般的發燒,千辛萬苦也不容易找到辭句;她完全給疲倦壓倒了,又覺得很難為情……這些能有什麼用呢?這明明是騙自己,她不會把信寄出去的……而且即使願意寄也不可能。她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住址……可憐的克利斯朵夫!縱使他知道這些,對她存着一片好心,他又能幫什麼忙?……太晚了!一切都是白費的了。一頭窒息的鳥拚命拍着翅膀,作着最後的努力。她只有認命了……
她在桌子前面呆坐了好久,沒法從麻痹狀態中掙扎出來。等到她費盡氣力,很勇敢的站起身子,已經過了半夜。她隨手把信稿夾在架上一冊書里,既沒勇氣把它藏起來,也沒勇氣把它撕掉。隨後她睡了,打着寒顫,身子滾熱。謎底揭曉了:她覺得神的意志完成了。
於是她心裡只有一片和氣恬靜的境界。
星期日早上,奧里維從學校回來,發見安多納德躺在床上,神志有點昏迷。醫生來了,斷為急性肺病。
最後幾天,安多納德明白了自己的病情;早先使她害怕的精神騷動,如今被她把原因找出來了。可憐的姑娘老是為了近來的心緒暗中羞愧,一發覺那是疾病所致而不必由她負責,不禁大大的鬆了口氣。她還有精神料理一些事,燒掉某些文件,寫了一封信給拿端太太,懇求她在她……後的最初幾星期,——(她不敢寫下"死"這個字)——照顧她的弟弟。
醫生毫無辦法,病勢太兇險,她的體力又被多年的勞苦磨壞了。
安多納德非常鎮靜。自從她得悉自己不起之後,反而解脫了。她把過去所受的磨難一樁一樁的想起來;眼看自己大功告成,親愛的奧里維得救了:她覺得說不出的快樂。她想道:「這是我的成績。」
但她又責備自己的驕傲:「單靠我一個人是做不了的。那是上帝幫我的。」
於是她感謝上帝允許她活到今天,使她能夠完成使命。她這時候離開世界固然非常悲傷,可是不敢抱怨:那等於忘了上帝的恩德了,因為他可能早幾年召她去的。而要是她早死一年,情形又會變得怎麼樣呢?——想到這兒,她嘆了口氣,也就存着感激的心隱忍了。
她雖然呼吸艱難,可並不叫苦,——除非在昏昏沉沉睡着的當口,有時會象小孩子一般哼幾聲。這時她看人看事都用了樂天知命的心情。而一看到奧里維尤其歡喜不盡。她不開口,只動了動嘴辱叫他,要他把頭靠在她枕上:然後四目相對,她默默的,長久的瞧着他。臨了,她抬起身子,把他的頭緊緊捧在手裡,喊着:
「啊!奧里維!……奧里維!……」
她拿下脖子裡的聖牌,掛在兄弟頸上。她把奧里維付託①給她的懺悔師,醫生,付託給所有的人。旁人都覺得她從此是托生在兄弟身上了,逃到他的生命里去了,仿佛他是大海中的一座島嶼。有時,熱情與信仰的神秘的激動使她陶醉了,忘了肉體的苦楚。悲哀一變而為歡樂,——神明的歡樂,——在她的嘴上,在她的眼睛裡發出光輝。她再三說着:「我很快樂……」
她神志漸漸昏迷。最後一次清醒的時間,她扯動着嘴唇,念念有辭。奧里維走到床頭俯在她身上。她還認得他,對他有氣無力的笑道,嘴唇還在那兒哆嗦,眼眶裡含着熱淚。人家聽不見她想說的話……可是奧里維象抓住一縷呼吸似的聽到了幾句歌辭,那是他們倆十分喜歡的,她為他常唱的一支老歌:
我將再來,我的親愛的人兒,我將再來……
接着她又昏迷了……她離開了世界。
平時她不知不覺的感動了許多不認識的人,對她非常同情。便是在同一座屋子裡,她連姓名都不知道的房客也是這樣。奧里維受到許多完全陌生的人的慰問。安多納德的葬禮沒有象她母親的那樣寂寞。奧里維的朋友,同學,她教過書①舊教徒往往以小圓銀質胸章貼身懸掛。胸章上鐫有耶穌或聖母像。的家庭,以及她不聲不響見過的,彼此都不知道身世的,可是知道她的義氣而佩服她的人,甚至也有些可憐的人,在她家做散工的女人,街坊上的小商人,都來送她到墓地。她去世的當天,奧里維就被拿端太太強邀了去,他已經痛苦得沒有主意了。
他一生中的確只有這個時期才能擔當這樣一件禍事,——只有這個時間他才不至於整個兒被失望壓倒。他才開始過一種新生活,處在一個集團中間,不由自主的受着大家推動。學校方面的作業與操心,求知的熱誠,大大小小的考試,為了生活的奮鬥,使他不能在精神上孤獨起來躲在一邊。為了這一點他大為痛苦;但幸虧如此他才得救。早一年或遲幾年,他就完了。
然而他竭儘可能的躲在一邊追念姊姊。他很傷心不能把他們共同生活的故居保留起來:他沒有這筆錢。他希望那些似乎關切他的人能懂得他不能保存她的東西的悲哀。可是沒有一個人懂得。他借了一點錢,再湊上替人家補習的學費,租了一個頂樓,把所能留下的姊姊的家具堆起來:她的床,她的桌子,她的靠椅。他把那個房間作為一個紀念她的聖地,逢到精神頹喪的日子,便去躲在那兒。他的同學以為他有什麼外遇。其實他在這裡呆上幾小時,想着她,手捧着腦袋:他只有她一張小小的照片,還是他們倆小時候一同拍的。他對着照片說着,哭着……她到哪兒去了呢?啊,只要她在世界上,哪怕在天涯地角,哪怕在什麼到不了的地方,——他都要用着何等的熱誠,何等快樂的心去尋訪她,不管是怎麼辛苦,也不管要跋涉幾百年,只消每走一步能近她一步!……是的,即使他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能夠遇到她……可是毫無辦法。他多孤獨!現在沒有了她的愛,沒有了她的指導與安慰,他對付人生的手段是多麼笨拙多麼幼稚!……誰要在世界上遇到過一次友愛的心,體會過肝膽相照的境界,就是嘗到了天上人間的歡樂,——終生都要為之苦惱的歡樂……
對於一般懦弱而溫柔的靈魂,最不幸的莫如嘗到了一次最大的幸福。
在人生的初期就喪失了一個心愛的人固然悲痛,但還不及以後生機衰退的時候那麼慘酷。奧里維正在青年時期;雖然天性悲觀,遭遇不幸,究竟是需要生活的。似乎安多納德臨死之際把一部分的靈魂移交給兄弟了。他相信是這樣。他雖不象姊姊那樣有信仰,卻也隱隱然相信姊姊並沒完全死,而是象她所說的托生在他的心上。布勒塔尼一帶有種信仰,說夭折的青年並不死:他們繼續在生前居住的地方飄浮,直到應享的天年終了的時候。——這樣,安多納德仿佛繼續在奧里維身旁長大。
他把她的紙張重新看了一遍。不幸她差不多把什麼都燒了。而且她不是一個喜歡紀錄內心生活的人。揭露自己的思想,在她是會臉紅的。她只有一本小日記簿,記着一些別人沒法懂得的事,——不加說明的寫了些日子,紀念她一生或悲或喜的瑣碎事兒,那是她用不着寫下細節就能全部想起來的。所有這些日子幾乎都跟奧里維的生活有關。她也保存着他寫給她的信,一封不缺。——不幸他沒有那麼細心:她寫給他的差不多全部給丟了。他要那些信幹什麼呢?他以為姊姊是永遠在身邊的,溫情的泉源是涓涓不絕的,永遠可以浸潤他的嘴唇與心;他當初毫無遠見的浪費了他所得到的愛,現在卻恨不得把它一點一滴的儲藏起來……他隨便翻着安多納德的一冊詩集,忽然看到一張破紙上有幾個鉛筆字:「奧里維,親愛的奧里維!……"他看了差點兒暈倒。他嚎啕大哭,拚命吻着那張不可見的,在墳墓中和他說話的嘴巴。——從那天氣,他把她所有的書都打開來,一頁一頁的找她有沒有留下別的心腹話。他發見了她寫給克利斯朵夫的信稿,才知道藏在她心裡的略具雛形的羅曼史;他第一次窺見他從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她的感情生活,把她騷亂不寧的最後幾天,被兄弟遺棄而向着不相識的朋友伸手起援的心情,完全體驗到了。她從來沒和他說見過克利斯朵夫。他從信稿上之發覺他們以前在德國碰過面,克利斯朵夫曾經對姊姊很好,詳細情形當然無法知道,只知道安多納德至死沒表白的感情是在那時發動的。
奧里維早已為了克利斯朵夫的音樂而喜歡克利斯朵夫,這一下對他更是說不出的愛好。她是愛過他的;奧里維覺得自己愛克利斯朵夫其實還是愛的她。他想盡方法去接近他,可不容易找到他的蹤跡。克利斯朵夫經過了那次失敗,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不見了;他退出了社會,誰也不注意他。過了幾個月,奧里維偶然在街上遇見克利斯朵夫,正是大病初癒以後,毫無血色,形容憔悴。但他沒勇氣上前招呼,只遠遠的跟着,直到他住的地方。他想寫信給他,又下不了決心。寫什麼好呢?奧里維不是單獨一個人,精神上還有安多納德和他在一起:她的愛情,她的貞潔的觀念,都把他感染了;一想到姊姊愛過克利斯朵夫,他就臉紅,仿佛自己就是安多納德。另一方面,他的確想和他談談她的事。——可是不成。她的秘密把他的嘴巴給堵住了。
他設法要跟克利斯朵夫見面。凡是他認為克利斯朵夫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他熱烈的希望跟他親近。可是一見面,他又躲起來,唯恐被他發見了。
最後,他們共同參與一個朋友家的夜會,克利斯朵夫終於留神到他了。奧里維遠遠的站着,一句話也不說,只顧望着他。那天晚上,安多納德一定是和奧里維在一起:因為克利斯朵夫在奧里維眼中看見了她;而且也的確是這個突然浮現的形象使克利斯朵夫穿過客廳,向陌生的年輕的使者走過去,去接受那幸福的死者的又淒涼又溫柔的敬意。[2]
作者簡介
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66年1月29日~1944年12月30日),1866年1月29日生於法國克拉姆西,思想家,文學家,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音樂評論家,社會活動家,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20世紀上半葉法國著名的人道主義作家。他的小說特點被人們歸納為「用音樂寫小說」。此外,羅曼·羅蘭一生為爭取人類自由、民主與光明而進行不屈的鬥爭,積極投身進步的政治活動,聲援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鬥爭,並出席巴黎保衛和平大會,對人類進步事業做出了一定的貢獻。[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