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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會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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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會見》中國當代作家指尖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短暫的會見

一入冬,暖村就開始辦喜事,娶媳婦,嫁閨女,我們還吃了好幾次人家送來的滿月糕,黃澄澄的冒着油泡。

短暫的會見

文·圖/指尖

那個女人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出門。

在這之前,她心亂如麻,糾結很久,甚至熬菜飯忘了加鹽,燒熱水不小心濺到臉上,做針線又刺破了手指……所有這些平日裡太過輕鬆熟練的活計,突然就跟她有了隔膜和仇恨,仿佛它們做好集體逃離的姿態,將選擇某個良機棄她而去。

她不安地站在院子裡,看着梨樹幹上一隻爬上爬下的大黑螞蟻,有一瞬間,她感覺到那螞蟻爬在了自己身上,在她的後背和腳踝之間,那種麻嗖嗖的感覺,愈發讓人心煩意亂。她將樹枝上的毛巾收起來,又朝圍在腳下的小雞踢了幾腳,最終還是找到一個蹩腳的理由出門了。

她分明看到,那位面目滄桑的老婆婆,清閒地坐在一株不甚茂密的樹下,正享受自己的獨處時光,也仿佛在耐心等待誰的前來。她心急如焚,面上卻不能顯露半分,更不能毫無顧忌地直接繞過五道廟,大大方方坐在老婆婆身邊,那樣的話,馬上就會有人問她,你跟老婆婆拉呱什麼事了?在暖村,大家心照不宣地認為,如果專門去找一個生活經驗極其豐富,並具有預見性和決斷能力的老人,那肯定是他(她)的生活出現問題了。對於自己隱忍難言的心事,顯然她也並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所以還須製造一場與老婆婆的偶然邂逅,既免去自己的尷尬處境,又有理由堵住悠悠眾口,還能消除老婆婆對她的防備。

暖村人總是說,即便看起來最爽朗大度的婦女,也是一個心事繁雜敏感多疑的人。她手裡拿一把白棉線,坐到五道廟的青石上,閒在的婦人自是會來幫忙架線,那時她被一種矛盾心理所挾裹,既怕手裡的這盤線很快纏完,又怕樹下那個老婆婆有什麼變故,不會如常坐在那裡,還怕自己的心事被人察覺。總之,這是一段極其難熬的時間,她坐立不安,卻又不得不做出一副悠閒自在的樣子,來遮瞞人們亮的眼神。直到手裡攥着一個密匝匝的線球,她還不能馬上脫身,她誇讚身邊女人手裡的針腳,逗逗對面那個涎水滿臉的嬰孩,她還得從青石上緩慢站起來,裝作腳麻的樣子,輕輕跺着腳,嘴裡應付着那些準備坐到天荒地老的人們的話題,然後不以為意地走到飼養處下面的豬圈邊上。當然不能找一個回去餵豬或者諸如此類被人一眼識破的藉口,她就像滴在油布上的水,得慢慢朝一個方向滾動 。當她終於從五道廟人群的視線中滑落,也不敢大步朝前,因為她怕自己的腳步聲驚擾了那些人們沉浸其中的話題。事實的確如此,熱烈的話題經過白熱化的爭論後,急轉直下,有人發覺那個纏線的女人不知什麼時候走了,一陣風過,柰樹上的葉子疏疏地落到腳邊,有人頗有深意地看着落葉,仿佛是離去的女人不小心留下的秘密

滿腹心事的女人,可能是個小媳婦,嫁到暖村一兩年,孩子剛學會走路的,她可以用孩子當擋箭牌,順利離開五道廟,她帶着孩子去看豬,看雞,看螞蟻,看樹,看花,看果實,看着看着她就抵達心愿之地了。相反,如果她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三十多歲的婦人,那麼她的抵達之路就稍稍曲折些,在五道廟和老婆婆之間的距離中,充滿無數的不確定和意外,她可能被隨便一家街門口出現的人截住說幾句話,大概率對方會問詢她來自哪裡要去何方。她得有一個毫無破綻的理由來應對,才能保守自己那點渺小難言的秘密。總之,等她七繞八繞來到目的地,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樹下的老婆婆抽完好幾袋煙,長長的煙袋杵着地,臉抵在煙袋嘴這邊的手背上,開始打瞌睡。

暖村的老婆婆們很少到五道廟坐街,似乎她們需要的公共面積就只自家門前的一小塊陰涼,一棵樹,榆樹,槐樹,楊樹,隨便什麼樹,樹下擺一塊石頭,那就是她天長地久坐下去的地方。老婆婆們的頭上,永遠包得嚴嚴實實,即便三伏天,鼻尖上滲着一圪都汗,頭上也會遮着一塊白帕子。有時她們手裡端着個簸箕,簸箕里是生蟲的小米,她們覷着眼,不停地翻揀留在米里的可疑物,比如蟲卵,枝屑,石子,然後再次將手裡的簸箕顛起來,腳下很快就布滿蠕動的蟲子和米麩。隨着天氣轉涼,田地里的莊稼次第成熟,每天都會有不同的糧食出現在她的簸箕里,各種豆子,黃豆,小豆,紅豆等等。顛簸箕是個技術活,在暖村,大部分年輕媽媽們都無法掌握合適的力度和節奏,讓簸箕里該留和該去的倒了個,那時,作為長輩的婆婆們,總是帶着不屑的神情奪過簸箕。

現在,當老婆婆手裡沒有了那個簸箕,她就成了一台有體溫的瞌睡機,用呼吸和意念來控制開關。瞌睡機的屏幕上正上演她心裡念念難忘的畫面,比如她小時候的記憶,關於父母的,兄弟姐妹的,比如她年輕時躲在窗子後面偷偷看到的那個男人,比如她剛嫁過來時婆婆的威嚴和苛責……好漫長難熬的一生,此刻想起,也不過短暫一幕。她睜開惺忪的眼睛,用手用力揉搓,試圖讓它們清晰起來,但已經不可能了。她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個古話,說的是窮困潦倒的落魄書生在邯鄲旅店裡暫住,遇到呂洞賓正好下凡,見他一心想要功名富貴,便送一個枕頭助他入夢。書生在夢中,娶了富家千金,得了官職。在任期內,雖然得罪了權臣,但因為他總能輕易化解,獲得了皇帝對他的信任,誰料引來災禍,含冤入獄,流放蠻夷之地,後又沉冤昭雪,回朝為官,兼掌兵權,位極人臣,榮華富貴,極盡奢靡,不覺已至暮年,臨終在病榻上,想到這一生官至高位,榮華滿途,子孫封蔭,不覺長嘆,之後溘然而逝。書生從大夢中轉醒,疲憊至極,恍然一生之久,誰想店家烹煮的那鍋黃粱飯還沒熟透呢。想想,誰的一輩子也是大一場呢,就像自己過了六十載,日出日落,年復一年,一回想,還不是一場?她盯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指和青筋凸起的手背,兀自笑了。

那個媳婦從拐角處現身,不用提醒,老婆婆早已對來人了如指掌,媳婦是住在攪院的愛蘭。攪院是由前前後後左左右右近二十幾個窯洞,用不同形狀和方位組成大小不同的六七個院子,因狀如勾連攪繞的「卍」字而得名。院子跟院子靠得太近,一有風吹草動,相鄰的院子裡便都會察覺。在暖村,攪院代表和氣安然,那裡住着的人們,從剛開始忌憚被人笑話,到慢慢養成尊老愛幼鄰里和睦的習慣,即便毛頭小伙,也從來不會呼三喝六口無遮擋地罵人,良好的教養和環境給人們帶來福氣,甚至當年攪院還出過暖村唯一的一個秀才。

愛蘭住攪院最北端的院子,她婆婆和大伯子一家住在上院,她嫁過來五年,跟男人住在下院。當她看到打瞌睡的老婆婆時,緊縮的心放鬆了。她佯裝路過,隔着一段距離跟老婆婆打招呼,老婆婆活了六十多年,吃的鹽也比愛蘭走的路還多,知道這個別有含義的招呼意味着什麼,於是就順水推舟拉呱起來,還從身後變出一個草編的墊子,放到旁邊的石頭上:坐下來歇一會吧。

愛蘭不會用這樣一次短暫的會見,將自己的心事全部傾倒,再說,誰的心事不是一點一滴積攢起來的呢,即便像她這樣早已被貼上無法生養標籤的女人,也不能明目張胆一日不歇地坐在老婆婆跟前訴說委屈,她得將屬於她們的交流時間切割成幾份,才可能完成全部的會見流程。並不是得到答案這麼簡單,有豐富人生經驗的老婆婆,也需要慢慢摸索和解纏愛蘭的性情、說話方式、以及最隱秘的心事,才能達到彼此有效交流的目的。當然這也不是她們的第一次會見,第一次愛蘭只是說了這兩年村里人對她的態度,那種隨處可見的臉上掛着笑意而眼睛裡滿是譏諷的神情,讓她隨時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即便在地里勞動,她也像瘟疫一樣被其他婦女厭棄着,跟她們隔着十幾隴玉米稈,堪比一條大河,風帶來她們熱鬧的說笑,風也讓她更淒慌孤單;第二次她說了隱秘的夫妻關係,她說從去年開始,男人在夜裡用钁柄打她,專挑被衣物遮蔽的地方打,低聲惡狠狠罵她是不下蛋的母雞,還不讓她哭喊出來。那天,她在老婆婆面前流淚了,想到攪院那麼溫馨友善的地方,也藏着如此不堪的爭吵和暴力,老婆婆見怪不怪地嘆了口氣說「世上本無新鮮事啊」;這一次,愛蘭已經沒有了第一次的遲疑,也沒有了第二次的囁嚅,她坐下來,四處觀望一圈,確定無人後,才說,「大大(伯母),你說我該怎麼辦?」老婆婆並不忙着答覆,顯然她已對事情的走向成竹在胸,她將煙袋裝滿,用火柴點着,嘴裡吐出一串白煙的同時,也吐出一句話,「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就看你公婆家人願不願意。以前女人不開懷,領一個別人家的娃娃來養,不幾年,這個娃娃就會把媽媽肚子裡的弟弟妹妹們引出來了。咱們拉呱了好幾回,品驗你這個女娃子心軟心善,也不搬弄是非,也不是蠻橫不講理的媳婦,老天連苶漢都捨不得殺,好人也自會有福報的。」

愛蘭的眼神從老婆婆的煙袋轉到遠處草里找蟲子的雞群,臉上漸漸舒展起來:「我回去先跟婆婆商量一下,聽聽他們的意思。放心,我不會跟他們說找過你的。」

在南頭另一個街門口,牆一樣高的谷秸擋住了過路人的視線,歪脖子榆樹下,另一個老婆婆面前,蹲着一個長辮子的大閨女,辮子都垂到地上的土裡了,她也渾然不覺。她正用試探的口吻不停提問,「婆婆,你們年輕時怎麼找對象的?是不是自由戀愛?」老婆婆像一座石雕,沉默無語。半晌,大閨女又說,「如果相中的人,家裡不同意,他們敢不敢私奔?」話題似乎正在靠近目標,石雕耳朵也將被看不見的東西融化。「如果真要私奔,想爹媽了還能不能回來?」

老婆婆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大閨女,「閨女長大了,思春了。」大閨女的臉刷一下紅了。扭扭捏捏,想走又想留。

「我們年輕時候找婆家,講究個門當戶對,比方有錢人家只跟有錢人家結親,普通人家也只找普通人家結親,除非那有錢人家的少爺身體有殘疾,才會考慮普通人家的閨女,但不是誰家的閨女都能嫁過去的。閨女長得好,針線好,性情好,關鍵是八字相合才可能嫁過去。像我們這些小戶人家的閨女,也只配嫁到小戶人家去,人家來提親,父母看着後生齊齊全全,不傻不苶,就替閨女應允了,閨女們連對方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就要嫁過去的。」

「你那時見過新女婿沒有?」

「我爹媽開通,准許我躲在窗子後面悄悄看一眼,唉,那時候封建,人不自由。我這也是碰上了好爹媽,知道日後嫁給誰,那人長啥樣,心裡有了底,光景過起來也不憋屈。大多數女人就沒有這樣的好命了,全憑老天可憐。那時候啊,男人也可憐,出天花臉疤了的,天生不健全的,說話結巴的,老實木訥的,這些後生即便家庭富裕,也不好找媳婦,怎麼辦,就出一點錢,讓長得好看的後生代替相親,讓對方家長相中,同意婚事。娶親的時候,替身披紅戴綠,騎馬把新娘子娶到喜蓬下抽身離去,換上真正的新郎拜天地,新娘子蓋着紅蓋頭,也不知換了人,直到洞房花燭,才看清對方的樣子。三天回門,在爹娘面前哭啊,哭也沒用,三媒六娉,生米做熟,這是不能變的。新媳婦又委屈,又怕人笑話,只能跟着女婿回來,生兒育女孝敬公婆,打碎牙往肚裡咽。」

這一通話,說的大閨女怔住了,一袋煙工夫,她才開口,「你們好可憐啊。」

「不可憐,姻緣都是天定的,什麼因就結什麼果,誰也躲不過。」

西天早已是一片紅霞,清涼的風嗖嗖地吹來,老婆婆白色的頭巾,魚肚白的衫子,漸漸被夕陽染色,整個人變成了一尊金佛,蹲在她對面的大閨女,痴痴地看着老婆婆,也忘了自己今日到底是想問什麼事來着。

每天傍晚放學回家,路過人家街門口,我們總會遇見一兩個老婆婆。記憶里,老婆婆們並不喜歡聚集,所以從沒見過三個婆婆坐在一棵樹下的情形。每次我們走來,她們遠遠就打招呼,「下學了呀」。仿佛人老了,變得更愛說話甚至討人嫌似的。如果我們心情好,會「嗯」一聲,但很多時候,我們連「嗯」也不會,從她身邊蹦躂過去,除非,那個老婆婆是自家的祖母,我們會停下,也不管她手裡有沒有簸箕,就偎坐到她的腿上。多半這時候,她身邊會有另一個人,她們之前高一聲低一聲,千年根兒萬年音兒的叨絮被我們的出現打亂節奏,這場尚未結束的談話提前畫上了句號,傾訴戛然而止。老婆婆扶着樹站起來,要緩很久才邁開步子回家。偶爾,傾訴者像一股開閘的流水,即便我們坐在了祖母腿上,並喊着要喝水,或者肚子餓了之類的要求,她也難以停下話頭。

我祖母是個厲害婆婆,有次鄰居家的牆塌了,重砌的時候悄悄向我家這邊挪了一尺,鄰居或者覺得我父親常年在外工作,家裡全是女人,這一尺挪的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我祖母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到那堵牆移位了,馬上就開罵了,鄰居剛開始還回嘴,後來見我祖母拿起來鐵鍬,他才不得不出來承認錯誤,嬸子嬸子,實在是院子太小了,想做個柴房。軟話說了一籮筐。雖然那堵牆到底也沒有拆,但我祖母既通過爭吵公開了這個事實,同時也保持了她的權威,讓別人不敢隨便拿捏。在大閨女小媳婦眼裡,我祖母顯然是一個生命經驗豐富通情達理的老婆婆。挺着大肚子的林花嬸子自從顯懷了後,就不下地勞動了,她是一個不愛多說話的婦人,人一多就不自在。那些天,我祖母睡完一個長長的午覺,喝透了茶,拿着煙袋出門時,她已經等在那兒,靠着樹站着,左手扶着後腰。

林花嬸子已經有兩個閨女了,她在跟祖母無數次短暫的聊天中,從不忌諱自己想要兒子的渴望,「街上看到小子們,毛蛋蛋的可親了,嬸子,你說我這次能不能生個小子?」

我祖母起先沒有正面回答,因為那時林花嬸子的肚子還不足月。她岔開話題,問林花嬸子「你婆婆家的碓臼還常用不?過幾天磨點糜子,先安好碓臼,到時搗點面,七月十五吃頓糕。」

有次我放學,看見林花嬸子挺着個大肚子,前襟都撐開了,左邊衣兜里印出一個圓圓的鐵盒子的形狀,央求她拿出來看看。她說,「你先答應嬸子一件事,我就給你看。」我點點頭。「你說嬸子肚子裡是弟弟還是妹妹?」七歲的我,早已洞悉這個遊戲的秘密,乃至跟小夥伴用果梗對林花嬸子肚子裡的孩子性別進行過判斷,第一根果梗被撕成三份,而第二根果梗卻罕見地撕成四份,這讓我們難以決策,而現在,我很明確地想看到她兜里那個盒子,當然會迎合她的願望,於是,我毫不猶疑地答,「弟弟。」那是個擦手油,黑盒子上面,畫了兩朵卯丹,好看極了。

秋天,祖母每天有忙不完的活計,搓綠豆,曬蓖麻,撿麻子,林花嬸子只能來我家院子裡,靠着花牆站着,花牆上的花,開的繁盛,但已經有了枯葉,她就在那裡,把一片一片碎小的枯葉摘下來,邊跟祖母閒說,村裡的哪家說親了,昨天女方家來相看,要是順利,大約冬天就要辦喜事。又說過幾天,娘家媽要來,伺候自己坐月子。我祖母跟蓖麻們坐在檐前,低頭忙碌,一味地說,好,好,好。後來抬起頭,「你走幾步我看看。」林花嬸子詫異地看着我祖母,但她還是很聽話地走了幾步。 「跨步先邁左腳,肚子尖尖,懷得是小子,這下你放心吧」。

傾訴者們是否在短暫的會見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不得而知,但這種或密或疏的會見似乎是必須的,乃至讓我想到有一天自己長大,是不是也會需要一個老婆婆來化解困惑?印象中,這些短暫的會見更多地發生在女人們之間,年輕女人和老女人、或者中年女人和中年女人之間,但有一年,六十四哥突然成為我家街門口的常客,這讓我非常好奇。

六十四常年在公社煤礦下坑,老上夜班,我們在街上碰見的他,剛剛下班回村,除了眼白,整個人就像移動的一塊黑炭,即便如此,我們小孩心裡也特別羨慕他,羨慕他手裡的電石燈,羨慕他的高筒雨靴,這在當時於我們來說,絕對是奢侈品。他跟老娘住在河溝邊的一眼窯洞裡,半個窯洞陷在地下,如果人進去,得下四五個土台階,才能進入昏暗的窯洞。他媽是一個很老的老婆婆,聽說她媽生養他的時候,快四十歲了。那為什麼他叫六十四,生他那年他爺爺六十四唄。

三十多歲的六十四在窯洞旁邊起了兩間瓦房,去年娶了親。我們很少見到六十四的媳婦,據說她一直在生病,這也是我們所不能理解的。因為我們印象中的新媳婦,是那種年輕的,活躍的,甚至是冒失的,動不動就臉紅成一塊布羞赧離去,她們在過門一段時間後,會自動加入下地婦女的行列,並很快跟暖村人熟悉起來。但六十四的媳婦不要說下地了,連門都不出。那兩間新房,白白的,高高的,敞亮敞亮的,襯得那眼窯洞更加破舊矮小。有天我們悄悄進了他家沒有院牆和街門的院子,看到新房子大白天也遮着窗戶,我們透過門上隔出來的貓道,覷着眼,看到床上躺着一個人,是新媳婦在睡覺。

六十四哥蹲在我祖母身邊,卷了一支煙,遞過來時,我祖母舉起煙袋,「我吃這個。」「娘娘,你說我是不是不該娶媳婦?」吱吱的抽煙聲,替代了我祖母的回答。「人家來保媒,說對方是個大閨女,年紀有點大,身子有點弱,還不嫌棄我家的條件,也不嫌棄我,我想,這是上輩子做好事了,老天開了眼。相看的時候,她坐在炕上,雖然瘦小,但看起來白淨順眼。她家人對我也好,給我荷包了八個雞蛋,還放了紅糖,我這輩子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荷包蛋。人家不挑擇,訂婚買衣服,就在供銷社買了兩身衣裳,都沒去城裡。替我省了錢呢。我娶媳婦那天,你們也都看見了,好好的一個人,精精神神的,沒想到,過門不足三個月,就病倒了。」

「娃子,你還是要請先生給把把脈,開點藥,好好看看的。年輕人,身體好的快,過一年半載,生兒育女,身體自然就強壯了。」

下次六十四哥說,他用自行車帶着媳婦去找鄰村的賈醫生去了,「賈醫生開了幾副藥,讓先吃着,慢慢養吧,也或許這是老天也考驗我嘞。我也不求她做茶打飯,洗衣掃地,就求她快點好起來。」

過了半年,六十四媳婦偶爾會出現在院子裡,從新房子走到窯洞那頭,也或者她已好起來了也不一定,那段時間,六十四在我家門前消失了。他再次來我家,天已經涼了,風一天比一天颳得緊。我祖母坐在炕沿邊,他坐在凳子上,兩個人吱吱地抽着煙。那時,關於六十四媳婦的病,已經在暖村傳開了,據說說她的身體裡的糖太多,導致她又饞又懶,吃了睡睡了吃的,如果要治好病,從此就得吃白面,吃肉。聽到這世上還有這樣的病,我們都百思不得其解,乃至覺得這就是個懶媳婦,就是為了把六十四哥家吃得越來越窮的。六十四他媽也拄着拐棍站在河溝邊上,逢人就哭,說自己上輩子造孽了,讓兒子娶回一個討債鬼,敗家東西,能吃能喝,就是不能幹活。六十四哥嘆口氣,「原來是把債主娶進門了,隔一段時間,我就得拿玉米面去換白面,我媽的存糧,都見底了,這樣下去,我也養活不了她了。但自己的媳婦,我不養誰養啊,誰讓我命賴呢。」

我祖母安靜地吃完兩袋煙,煙袋鍋在炕沿邊上磕得噹噹響。「我娃也不要覺得難捱,人呀,活着就是低頭趕路,不知道要遇什麼,遇一件破一件,破着破着,就見着明兒了。自家的媳婦,好也罷,歹也吧,都是要疼的,老天定下的姻緣,自有它的道理,討債也罷,還債也罷,都是你來我往,一還一報。你看牛郎織女,倒是恩愛,一年才團圓一次。三聖母被壓在華山下,夫妻十幾年都見不上一面。你跟媳婦能日日相守,比神仙還好幾分呢。凡事往寬里想,往遠里看。」

六十四哥的眼角濕了,他見我看他,便低下頭,用手在兜里摸索着找煙絲。

一入冬,暖村就開始辦喜事,娶媳婦,嫁閨女,我們還吃了好幾次人家送來的滿月糕,黃澄澄的冒着油泡。第一場雪下了整整一夜,起早的老婆婆佝僂着身體,左一下右一下掃出一條蜿蜒小道,仿佛那是所有人的來路與歸途。[1]

作者簡介

指尖,曾出版《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最後的照相簿》《在我和我們之間》等多部散文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