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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家護院》是中國當代作家畢淑敏寫的散文作品。
作品欣賞
廠門口突兀戳起一把太陽傘。紅白藍三色外加公主裙般的飛邊,在晨風中張張揚揚,好不鮮艷。
喲!個體戶宰人也到家了!買賣做到了工廠大門口。可今天不是發薪的日子,誰有那麼多閒錢?就算是發薪,自己也開不了多少錢:請了那麼多事假!
艾晚紛紛亂亂地想着,腳下卻不敢有絲毫怠慢。遲到了,又要扣錢。
「站住」!
隨着瓮聲瓮氣一聲喊,輕盈的太陽傘下迸出一張粗糙的面孔,目光如炬地盯着艾晚。
艾晚嚇得差點扭了腳。
「師傅,請你拿出工作證。」一個小個子兵從綢傘的另一側閃出,笑眯眯地對艾晚說。這時,小個子兵旁邊的老兵說:「萬良,你那嗓子眼就不能勒細點?別忘了八項注意第一條就是說話態度要和好,尊重群眾不要耍驕傲。」
萬良臉漲得象紫銅火鍋:「俺也不是耍驕傲。主要是一當兵就餵豬,吆喝慣了。」
艾晚這才想起,廠里為了不丟銅,雇了一夥看家護院的大兵,從今天起開始憑工作證出入。
她拉開閃着鱗光的白蟒皮書包皮,用塗着銀粉色指甲油的纖指,拎出一個藍皮本,瀟灑地揮舞了一下,然後漫不經心地甩進小包皮,碰得鏡子之類的小零碎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套動作太簡練了點。今天早上所有經過萬良身邊的人,都要比這個漂亮妞認真。
一個抽着煙的男人,低着頭走過來。煙灰很長,卻不掉。他走得很慢,象個鄉下老漢。在歡迎大會上,萬良見過他。萬良問老兵:「一個廠長相當於多大的官?」老兵不屑地回答:「縣團級,沒多大。」萬良嘴上沒說,心裡想:老兵你別狂,你不是連個班長也沒混上嗎?
廠長好象正在考慮銅廠的百年大計,忽略了尼龍傘和下面的士兵。萬良尊重地看着他緩緩走過,不打算打擾他。
「站住。請您拿出工作證。」老兵挺身而出,不卑不亢地攔阻住他。
那人手一抖,顛落下一截很長的煙灰。
「你們這種對工作負責的精神,很好嘛!」廠長驚魂未定就開始了誇獎,然後猛吸了一口煙,匆匆往裡走。
老兵窮追不捨:「您的證件……」
廠長這才象突然想起,從衣袋裡抽出天藍色的工作證。
「知道嗎?城裡人管出入證工作證身份證……反正亂七八糟所有的證,都叫『派司』,這可是真正的外國話。」老兵告訴過萬良。
萬良覺得把證件叫派司真沒道理。可他還是不動聲色地把它記住了。不就是「派你去死」吆?好記得很。
老兵接過廠長的藍派司,鄭重其事地打開,如臨大敵地核查,其一絲不苟的程度不亞于海關。萬良沒出入過海關,只是聽說那是盤查最仔細的地方。
廠長的思緒一旦被打斷,反而不急了,他饒有興致地注視着老兵,半低着臉,好讓老兵把他看個一清二楚。
老兵公事公辦地將派司還給廠長,然後半臂彎曲,作出標準的放行姿勢,示意眼前之人可以離開了。
廠長並不慌着走:「不錯嘛!嚴守崗位盡職盡責。你叫什麼名字?」
老兵忙着報出自己的名字,然後一捅萬良,叫萬良也報名姓,萬良張了兩下嘴,終於沒出聲。廠長也沒問他!
廠長把煙丟在地上:「廠里的銅丟得厲害,內外勾結,監守自盜。沒奈何,請來你們這些鋼鐵門神。好好干,小伙子!逮住了偷銅的,我是重罰重獎。偷銅的,我把他除名;你們復員了,有願意在我這個廠乾的,我歡迎。」
廠長用腳把很長的煙蒂碾成粉末,走了。
「老兵,你忘了他是廠長吧?」過往人稀,萬良問老兵。
「忘了誰,也不會忘了當官的。」老兵嫌萬良問得沒水平。
「那你咋還象查賊娃子似的查他?」萬良不解。
「你哪能斷定他不是故意裝傻充愣考驗咱倆呢?」老兵反問萬良。
萬良佩服老兵的老謀深算。
「要是咱倆都不吭氣,廠長上去一個電話:查查今早上那對木頭兵叫什麼名字,這個黑狀告到連里,肯定背個處分,你新兵蛋子……」老兵諄諄告誡。
「我都當一年兵了……」萬良不服氣地提醒老兵。
「好,就算你是個半生不熟的兵蛋子吧,」老兵不願在枝節問題上糾纏,單刀直入,「你還有時間洗刷洗刷,我可就得把黑鍋背回自家炕頭上了。所以,咱得毫不留情地盤查他。」
萬良頻頻點頭,新兵和老兵就是不一樣,看人家想得多周全。
老兵不保守,繼續教悔:「再者,他就是真的一腦門子工作,忘了拿派司」,萬良看老兵把派司這個外國詞,操縱得象系解放鞋帶,不由得更添幾分羨慕,「忘了拿派司,咱攔住他不叫走,也是正理。他除了誇獎你我,是斷不能說出別的話的。」老兵胸有成竹。
「你咋就知道他一準不會生氣?」萬良非要把老兵肚裡的花花腸子都掏出來,刨根問底。
「你沒看過列寧的衛兵的故事?」老兵打了個呵欠,天不亮就上崗,這會肚子也餓了。
「沒看過。」萬良老老實實承認。
「那就沒法子了。」老兵煩了,便作出很惋惜的樣子:「這不是一時半會說得明白的。」
萬良也不着急。老兵就是這個樣子,你不問他,他也趕着告訴你。你真追着屈股問,他就拿譜賣關子了。
等着吧!
一輛紅汽車緩緩開入,一個小胖孩從窗玻璃里向萬良招手,象驕傲的將軍在檢閱他的士兵。
萬良好不晦氣。這是廠里的班車,若無其事地開進廠區(託兒所也在廠里),人們紛紛下車四散而去。
「老兵,咱們是不是得跟廠里提提,坐班車的人在大門外下車,咱也得查他們。要不,混進個把賊進去,咱們也怪對不住廠子的。」萬良很為自己的合理化建議沾沾自喜。一來報了班車趾高氣揚目中無人之仇,二來廠長沒準也會再表揚萬良幾句。
老兵鄙夷地從鼻子裡吭了一聲:「我說半生不熟的兵蛋子,你還嫌咱們這一早上忙活的不夠?班車上的百十口子,嘩啦一聲都「卸」在大門口,大人叫,孩子哭,這還不得成個自由市場?俗話說,捉賊捉贓,捉姦捉雙。不在乎什麼人走進廠去,要緊的是什麼人走出廠來。沉甸甸硬邦邦的銅塊不是燈草,誰帶在身上也得顯形。你甭一看見大姑娘小媳婦走過來,就來了精氣神,留心着那僂着腰駝着背走路腿腳不利索的爺們漢子。真抓住一個兩個偷兒,立功受獎,就真有大姑娘上來給你戴光榮花了。聽見沒有。」
老兵不客氣地數落萬良。萬良長得比他帥,穩穩噹噹的身坯,站在門口象座銅鐘。跟萬良一比,老兵覺得自己象個錯別字。
老兵講這席話的時候,嘴角動作很小,離得稍遠,只見他的嘴抿得鐵緊,根本看不出在說話。老兵厭厭歪歪地站着,一副病秧子像,話語卻一字不拉地送到萬良耳膜上。萬良知道這就是真功夫。想必自己在女人面前特別精神,被老兵看了出來,不服氣又臊得慌。
一個漂亮妞踩着高腳杯一樣的白鞋跟走來。同行的幾個人有意無意地拉開距離,不願被這美麗的姑娘映襯得更丑。
這就是艾晚。她出示證件的動作猶如電光石火,完全不把看家護院的大兵放在眼裡。
萬良感到被人輕視的憤慨。他看了一眼老兵,老兵正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尾隨艾晚的幾個人停下腳步,靜觀事態的發展。一是湊熱鬧,二是以決定自己是按部就班地出示證件,還是也來個偷工減料。
假如艾晚這時看萬良一眼,萬良也許就沒那麼大火氣了。可惜,年輕的姑娘很少體察別人的心境,「白鞋跟」不耐煩地敲擊着地面,象正在點射的機槍。
「請你把工業證……就是派司,打開來,讓俺……不是俺,是我……看一下。」眾目睽睽之下,萬良嗑嗑絆絆但堅定不移地履行衛兵的職責。
艾晚愣怔片刻,好象萬良說的是外語,她要有一個翻譯過程。萬良的「我…字說得很象「餓」,不過「派司」說得很老練,連老兵也得承認他模仿得地道。
可使館區的警衛也不能對艾晚這麼不客氣。美貌是女人最好的通行證。艾晚沒受過這種冷落,她薄薄的紅嘴唇一撇:「大兵同志,什麼叫派司呀?「餓」不懂。還得麻煩你給『餓』解釋解釋。」她的牙齒光潔得象鈕扣,在初升的陽光下一閃一閃發光。
周圍一片鬨笑。
萬良真恨不得摑自己一個耳光,臉漲成沸騰的銅水色:什麼派司,出入證就是出入證,土包皮子開什麼洋葷!
他求救地看看老兵。老兵舒服地眯着眼,在數周圍矗着多少根煙囪。
圍觀的人饒有興趣,誰不知道艾晚是全廠最漂亮最厲害的姑娘。
萬良只有孤身一戰了。鄉下男人一旦不再記得鄉下二字,只剩下男人,那強硬膘悍的勁頭比城裡的奶油小生可要厲害得多了。
萬良黑了臉,用純粹的土話說:「俺要查你那工作的藍本本。」
這就對頭了。老兵一下子忘了自己數到第多少棵煙囪,只好從頭數。
「不是查過了嗎?」艾晚沒轍了,卻還在負隅頑抗。本來打開派司也不是費難的事,可艾晚頭一次在眾人面前這麼丟面子。
「俺沒瞅清楚,還得細瞅瞅。」萬良認定了死理,大有愚公移山的勁頭。
「噢——噢——仔細瞅瞅,就省得買掛曆上的電影明星嘍!」人們快活地起鬨。
萬良的臉象燒紅的鋼板,壯疙瘩一個個螺母般凸起,執拗地沉默着。
「同志,對不起。請您拿出證件我們再看一下。不然,我們就通知廠里來解決。」老兵出面了,彬彬有禮的話語裡裹着鋒利的骨頭。
艾晚瞟了一眼老兵。老兵松松垮垮的軍裝里,露出訓練有素的稜角。傲慢和軍人的強韌在交鋒,艾晚終於覺出自己不占理,埋頭將證件打開了。
這一次,在明晃晃的陽光下,所有的人都看清了,那證件的顏色有點不對頭,略微淺淡了,象海底深度不同的海面。
艾晚沒有察覺,她過於自信了,把證件遞給了老兵。老兵示意萬良去接。剎剎這姑娘的氣焰。
艾晚在淡藍色的派司里明眸皓齒地一往情深地注視着萬良。
老兵無中生有地咳嗽了一聲。
萬良意識到自己端詳相片的時間過長,忙着履行神聖的職責。
姓名:艾晚(多好聽的名字!)年齡:20歲(比我還小一歲呢!)專業:公共關係。
證件可真是個好東西。它能把關於個人的情報,在一瞬間準確真實地端在你面前。
只是,這公共關係是個什麼東西?
「哎呀!錯了。」艾晚發出一聲驚呼,「這是我的學生證。」隨着淡藍色證件的合起,萬良看到封皮上XX業餘大學的燙金字樣一閃而過。
其後的事情順理成章。艾晚忙着掏出工作證,雙手打開,遞給萬良。圍觀的人群一鬨而散,急急去追趕他們的「獎金」。
看家護院的大兵們白天站崗,晚間巡夜,不幾天臉上就曝起了皮。
「你臉上塗的這叫啥油?」萬良趴在上鋪,腦袋枕在床幫上問。
老兵正在往臉上抹一種有濃郁水果糖香味的油脂,用手背在額頭上蹭圓圈。
「我襪的這油叫『黑又亮』,電視裡常做廣告的那種。」老兵很痛快地告訴他。
「黑又亮」這名字的確耳熟。凡是耳熟你又確實沒見過的東西,就是電視告訴你的。可惜每晚的電視他們都看不周全,就要上哨了。只是老兵回答的速度快得可疑。老兵見多識廣,還談過戀愛,經常告誡萬良種種處世之道。當他真心教誨你的時候,總是慢條斯理。
萬良努力回憶,終於記起那是哈爾濱產的一種優質鞋油。愛美的自尊心被人踐踏、把對老兵的尊重也就扔到一邊:「黑又亮還是給你當頭油使吧!」
老兵難得地蔫了。他的頭上已生出絲絲縷縷的白髮,這使他探家相親時總也不敢摘下軍帽。他想了一下,慢吞吞地更正道:「我用的是大寶抗皺增白粉蜜。」
夏天的晚8點,夕陽還頑強地守候在西天。半夜11點到明日1點,有萬良和老兵的一班流動崗。那時辰就是古時所稱的子時,被人叫起來的滋味非常難受。連里規定,每天8點就上床,堤外損失堤內補,也算是無微不至的關懷了。
部隊住的是活動木板房,房頂牆壁薄如三合板,滿滿當當擠着雙層床,象擁擠的鉛筆盒。三合板在驕陽下曝曬一日,熱得炙手。吃飽了飯的壯漢子們,直挺挺地集體臥床板,如上老虎凳一般難熬。
「要是冬天也這麼暖和,就好了。」萬良熱得受不了,便想冬天的滋味。
「到冬天,你我就升官了。」老兵不緊不慢地說,「都升『團長』,你就該想夏天的好處了。」
木板房狹小的窗外,上中班的工人車水馬龍。
「你看人家工人,鐵飯碗不說,上中夜班還有加點費。咱們可倒好,一分錢不多給。過兩天一復員,又回家去服侍地球,真沒勁。」老兵氣哼哼。
萬良不敢接下茬,新兵和老兵究竟下一樣。他小聲問:「連里統計軍地兩用人才培養目標,你報的哪個班?」
老兵回答:「我說我就學養蠍子吧!連長說沒用,讓我報養蘑菇的。我說養蘑菇還用學?我們那漫山遍野都是。」
萬良說:「連長也讓我報養蘑菇的班,咱倆又在一起了,是同學。」
老兵哼了一聲,再也沒說話。
連長是半個皇上,這個連單獨執行任務,連長就是整個皇上了。他們連原來在深山裡守着一座皇陵。那地方偏僻的如同夾皮溝,真不知當年皇親國戚怎麼挑了這麼塊風水寶地。皇陵的空氣倒挺好,潔淨得可以製成罐頭拿到城裡賣,可就是沒法搞副業。不能挖溝,不能種菜,連豬也不許養。總不能讓偶爾來拜祖宗的國際友人美籍華裔什麼的,一邊瞻仰一邊聽老母豬打呼嚕吧!連隊就死守着,日子過得挺苦,別的連隊時常還得支援他們點物質基礎,連累大家。
這家工廠需要看家護院,消息輾轉傳來,部隊一合計:巡邏放哨,近戰夜戰,碰上盜賊練個格鬥擒拿,正是咱們的看家本領。一來支援地方軍民團結,二來部隊也可以增加收入,既擁政愛民又備戰練兵,何樂不為?
廠里聽說部隊願來,也很高興。反正一樣花錢,雇誰不是雇?人民子弟兵,比鏢局還可靠,請他們吧!
萬良的連隊開赴工廠,所得收入全團共享。他們走了,皇陵由別的連隊代守。
進駐廠區,萬良他們才發覺這遠沒有守皇陵舒服。
這是一家煉銅的工廠,就是造銅錢的那種銅。要在以前,就相當於印鈔票的機要重地了。現在既然沒有那麼重要,銅也依然貴重。要不奧運會金脾、銀牌之後緊跟着是銅牌,而不是鐵牌鋁牌。我們的祖先在用許多銅製造了一個青銅時代之後,剩給子孫們的銅就不多了。物以希為貴,一塊巴掌大的精銅塊,要賣上百塊錢呢!里里外外都有人偷銅,有的還因此成了萬元戶,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再大的家當,也架不住這麼吃裡扒外的折騰。萬良他們的擔子很重。對進廠的人要一個個盤查證件,不能讓不法之徒混進廠區;對出廠的人要不動聲色地觀察,沒有十分把握,不能搜查人家攜帶的物品。特別是出入的卡車,隱蔽的死角多,掖藏上幾塊銅難得查出,衛士們得有警犬一樣的靈敏。萬良和老兵的班長,就從汽車司機擦手的油污棉絲里,抖落出銅塊,受到廠長的表揚。因為他還沒復員,所以能不能留在廠里當工人,誰也說不準。不過,大家都說班長好福氣,查的也就格外認真了。
上鋪比下鋪還熱,萬良睡不着,來回翻身。
「你輕點折騰!我這兒直掉土,象住在坑道里,上頭又落了發炮彈。」老兵沒好氣。
「你知道啥叫公共關係嗎?」萬良胡思亂想,見老兵也沒睡着,正好把心中的疑團端出。
「根本沒這麼個詞。只有男女關係這一說。」老兵不假思索地回答。
「有。」萬良更斬釘截鐵。艾晚的證上寫得是公共關係,他絕不會看錯。那一瞬的記憶象一張彩照,隨時可以拿出來核對。
老兵不知其中原委,不敢斷然肯定和否定,也許,他真的在哪看到過這個詞。進城以後的新鮮事太多。老兵思忖着說:「對了。想起來了。公共關係就是公共汽車的司機售票員怎麼同坐車的搞好關係。對!就是這麼回事!」老兵一拍汗漬漬的大腿,為自己的聰明才智叫好。
萬良第一次大膽地懷疑老兵的權威「不對吧?」
「那你說是什麼?自己不懂,問了別人又不相信。睡覺睡覺。」老兵惱羞成奴。
半夜裡從被窩裡爬出,真不是個滋味,頭重腳輕象是暈車。出門冷風一激,又清醒得如雨後的藍天,只怕兩小時巡更回來又睡不着了。
萬良和老兵都穿着軍裝。進廠以後,每人發了一套同工人一樣的工作服,可以換着穿。但半夜執勤他們都愛穿軍裝。綠顏色看起來象黑的,便於隱藏。還有一層誰都不說的理由:軍裝畢竟有威懾力,小偷小摸們,一看是正規軍,嚇跑了最好。其實他們也沒武器,只提着中學生上軍體課用的木槍。連長私下暗示過:小偷小摸犯不上死罪,主要以嚇為主,跑了就算了。真打的見了紅傷,也不好交待。
老兵在前,萬良在後,沿着廠區的犄角旮旯搜尋而過。夜不算黑,城裡的夜不算夜。無數燈火映到半空,又被稠密的雲彩反射回來,四周就朦朦朧朧渲染出來湯樣稀薄的亮光。
城牆一般篤實的圍牆,頂端斜插着尖銳的玻璃碴,散發着獰厲的寒色。萬良想:這得用多少玻璃?不知是把好玻璃砸碎了鑲上去還是專門買的碎碴?
老兵說:「我不走了。就貓這兒,也叫潛伏。興許能蹲上一兩個偷銅的呢!」
平時都是兩人一組,彼此有個照應。今天老兵沒說讓萬良留下,也沒說讓萬良走。萬良想老兵八成是困了,想一個人眯會兒,就說:「那我自個到前頭看看去。」
前面是一叢灌木,發出悉悉索索聲。萬良用木槍橫掃了幾下子,聲音大起來,反倒不令人害怕了。
繞過灌木,是一片開闊的貨場,堆積着麥秸垛般的銅板,炮彈般的銅錠,金箍棒般的銅棍,細如髮縷的銅絲。這裡是銅的世界,也可以說遍地是錢。
高大的龍門吊俯視着料場。白天,這裡極繁忙,無數噸銅材裝卸騰挪。入夜,死一般寂靜。粗重的吊梁象魁悟的大門,小小的操作室罐籠一般依偎在寥落的星空,看上去象是一件玩具。一行鐵梯被無數次上下摩擦得雪亮,在夜色中泛出遊蛇一般細膩的光。
萬良突然萌生出爬上去的願望。他還沒有整體撩望過自己守衛的轄區。
他朝四周看了看。老兵確實不在,沒有人能約束他。念頭象雨後春筍勢不可擋,他朝手心吐了兩口唾沫,夜裡登高,他得當心。梯子有些滑,不過萬良的解放鞋很爭氣,澀得紮實。龍門吊鐵梯外形雖象鞦韆架上的軟梯,實際上毫不晃動,給人足夠的安全感。
萬良象浮出海面的潛艇一般,緩緩升高。距星星越來越近,距地面越來越遠。終於,到頂了。這裡高得空曠,高得荒涼。憑藉着點點的星光,他看到龐大的廠區象一堆黑黢黢的小沙盤。萬良從沒爬過這麼高,村里最高的樹也沒有這麼高。家鄉的山肯定要比這鋼鐵巨人高,可山不會平地突兀而起,真爬到山峰尖上,只覺得比別的山峰高出那麼一點點,不象這吊車高得陡直冷峻。風嗖嗖而過,攀登時出的微汗,被風颳得四散,寒意貼上身來。
萬良順着欄杆走到小小的操作間。這是一間懸在半空中的鐵皮小屋,四周都是擦拭得幾近透明的玻璃,使小屋象一間玻璃亭子。操作台上有些紅紅綠綠的按鈕。當然現在都是灰色的,白天一定叫人眼花燎亂。台面一側有本包皮着皮的書。萬良本想打着手裡的電筒,看看那本書的名字。一想老兵若突然看到半空中有燈光,一定要追根刨底,還是忍下這份好奇心。萬良仔細看下去,發現操縱杆的正前方,居然懸着一塊桃心形的小鏡子。這位置使天車工在吊裝沉甸甸的銅料時,能不斷看見自己的髮型是否整齊,鬍子是不是該颳了……萬良在黑暗中充滿嫉妒地笑了一下。城裡的小伙子俊姑娘,幹這種精細活時還忘不了愛美!就不怕銅料歪了砸死人?再說你半空中臭美,誰又看得見!
萬良掉轉身,預備下去了。他朝大門的方位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驚。居高臨下,從這裡看大門,簡直太清楚了。廠門的燈光象一柄巨大的紗傘,霧澄澄地罩在那裡。一個很威武很幫乾的哨兵在來回走動,並不因深夜無人而有絲毫懈怠。萬良認出那是連長。萬良慌亂起來,回想檢討自己是否在崗位上隨意晃動搖擺,或是一看四周無人,就倚靠在牆上歇歇……想呀想,卻總也想不清楚,總覺得空中有一雙眼睛在俯視自己,好不自在。往上看,只有稀朗朗的星星。
萬良下來時,老兵正在找他。「怎麼,賊娃子還爬到半空中去了?你若是一腳踩不實跌下來,鬧個甲級乙級殘廢,只怕是回鄉下連婆娘也找不下。」
萬良看換崗時間快到了,催老兵快走。老兵說:「慌啥!好戲還沒開始呢!」說完,象狸貓一樣輕捷地蹲到牆根下的灌木里。
萬良也跟着蹲下,只覺得周身四處都有心臟在跳:腦瓜頂,脖後窩,小肚子,甚至大腳趾那也有個心臟在動。問又不敢問,只得等着。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唰的一聲,緊跟着一道閃亮的寒光,徑直朝着萬良的腦門扎過來。萬良嚇得一閉眼,心想這次不是殘廢的問題,而是要光榮到底了。待等了一會沒動靜,大着膽子睜開眼皮,只見那道白光已經聚成一支五爪的抓勾,緊緊地吸扣在粗糙的圍牆之上。萬良想喊,老兵狠狠瞪了他一眼,白眼珠瓷球似的瞄着他。萬良的膽氣壯了些,同老兵一起咬着嘴唇看下去。
好長一段時間沒動靜。萬良幾乎懷疑自己剛才是錯覺。定晴瞅瞅,五爪鋼抓還在顫顫晃動,這才又重新緊張起來。
終於,鋼抓上繫着的繩索猛地拉直,一個燕似的身影躍上圍牆。他好象穿着海綿底的鞋,悄無聲息,而且犬牙交錯的玻璃碴子,也沒有給他造成傷害。
萬良直瞪瞪地看着,心裡卻對盜賊的功夫不大滿意。比武俠電影裡的輕功差得遠嘍!想到這可是真玩藝,心又咯哆直跳。看看老兵,老兵半眯着眼,挺安然,萬良又覺得有主心骨了。
第一個盜賊跳下來,踢起的土嗆得萬良只想咳嗽。他再偏一點,就會踩到萬良頭上,老兵借着泥土的響動,拽了萬良一把,那意思是「別動!」
第二個盜賊又出現了。他要蠢笨一些,踩得玻璃碴子萬花筒轉動似的響。
「輕點!」第一個盜賊忍不住呵斥,萬良覺得他象老兵,富有經驗。又覺得他們挺可憐,輕又有什麼作用,我們看見啦!
盜賊們把抓勾摘下,甩到牆外重新掛好。柔韌的繩頭就垂在萬良腳邊。萬良若願意,可以撿起來玩一玩,看來盜賊們挺有經驗,一旦發生意外,他們可以迅速攀牆逃走。
萬良熱血沸騰,他從小到大,還沒碰到過這麼真刀真槍的事呢!老兵卻死死地按住他,指甲恨不能摳進他的肉里。整個體態就是一句話:「別動。」
盜賊們走了。只剩下五爪抓勾的繩子在微風中蕩漾。
「都什麼時候了?」萬良張張嘴,用口形說出這句話,沒發出一點聲音「還等什麼?」「捉賊捉贓。」老兵不容置疑。
萬良指指抓勾的繩子。那不是贓嗎?
老兵搖搖和。那不是贓,是作案工具。
等吧!
萬良感到貼身的襯衣全被汗水浸透,冷得打顫,手心卻還在不停地出汗。
盜賊們挺體恤人,沒叫萬良他們等太長的時間。兩人顫顫微微地打着一捆每根都有拇指粗細的銅棍走過來。壓得氣喘吁吁。
萬良幾乎替他們發愁了。這麼長的銅條,他們怎麼運出牆去?扔嗎?象標槍運動員似的?那得多大的臂力?還得助跑,真得踩到萬良他們腦袋上了。緊接着又憤恨:這幫傢伙心裡太黑了,這捆銅條要值幾千塊錢呢!最後看到他們得意地用襯衣襟扇風擦汗,萬良怒火中燒:這也太小看人了!你們不知道這裡還有正規軍把守着嗎!
贓也有了,這麼大一捆,老兵還是不讓動。萬良簡直不知道老兵賣的什麼藥。
其後發生的事情,令萬良大開眼界,才知道等待是多麼必要而有趣。
盜賊們稍事休息,然後在牆壁上仔細巡查,伴着極輕微的敲擊聲。突然,聲音有一絲異樣,他們靈巧地把那塊牆磚取下,雖說距離稍遠,萬良還是清晰地看到厚重的圍牆被打了一個洞,較拇指略粗,一片幽藍的牆外星光照了過來。
靈巧的盜賊們把銅棍插進洞裡,輕輕順了過去。牆外有極細碎的響聲,可能是一層偽裝紙被戳破了。銅棍順從地向牆外滑去,這一端逐漸縮短、縮短。
突然,鋼棍象卡在咽喉的魚刺,紋絲不動了。老兵一個虎步跳將出去,雙手聚成杯狀猛地拍擊盜賊頭部,正彎腰送銅棒的盜賊之一,一聲沒吭就坐在地上,捂着頭死魚似的干喘氣了。
萬良的功夫沒有老兵深厚,跳出去的動作又稍拖泥帶水了一些,他想正面去卡盜賊的脖子,這是擒拿術的第一招。可惜他太教條了,這招的要害是揪領卡脖,大夏天的,盜賊只穿了件無領衫,萬良蘊積的滿身氣力撲了個空。盜賊忙着解脫,連踢帶咬。老兵急忙騰出手來支援萬良,虎口被扯去一塊皮。不過作賊的畢竟心虛,幾下之後,也就束手被擒了。
萬良有點慚愧,自己人高馬大的,還讓老兵負了傷。老兵駕罵咧咧:「打架就得象打架的樣,咬人算什麼本事?象些個老娘們!」
萬良和老兵押着賊們往回走,銅條就留在現場,天亮了好向廠里繳功。虎口處血肉模糊,老兵疼得直吸溜。萬良見了,使勁一操走在後面的盜賊,他一個趔趄,撲到前面那個身上。前面那個一回頭,惡狠狠地問:「你為啥打我?」後面的那個忙分辯:「我沒……」
萬良說:「就是你。」
前頭那個氣哼哼地轉回身。萬良又推搡後面這個,前面那個不由分說,回身就打。後面的也不示弱,兩個直打得鼻青臉腫,萬良才叫他們住手。
萬良對老兵說:「我替你報仇。」
老兵抱着肩膀:「也不能叫他們打得太狠。不然,不是咱們打的,也就是咱們打的。」
萬良覺得自己大有長進,可比起老兵來,還差得遠呢!
老兵受到嘉獎。材料報到廠長那兒,廠長大為感嘆:怎麼就發現了盜賊們偷運銅棍的途徑!這個兵不簡單。以後復員了,你們不給安排工作,我要!
萬良也奇怪老兵怎麼就發現了奧妙,兩個人連上廁所都一起去,萬良怎麼一點沒察覺?老兵難得地謙虛了一回:「也沒什麼。我就是抽空到圍牆外走了一圈。外頭他們偽裝得不那麼嚴實。」
老兵和萬良又開始按部就班地站崗巡哨,附近的盜賊知道正規軍厲害。偷(又鳥)摸狗的少了,晚間清靜了不少。白天的工作還是照舊。幾千人的廠子,人流出出進進,萬良眼前就象終日流淌着一條彩色的河。萬良發現全廠最漂亮的姑娘,要數艾晚了,難怪她那麼傲慢。萬良很希望她再出個差錯,自己就有緣由多同她說幾句話。可惜艾晚很自覺,老遠就打開派司,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吧,有時還淡淡一笑,害得萬良琢磨半天。
嘟——嘟——哨子響。萬良覺得肚子餓,一看錶,離吃中飯還早。部隊在皇陵時吃飯吹號,進了城改成吹哨。工廠里指揮龍門吊天車裝運銅料,也是吹哨子,鬧得萬良條件反射,不由得老咽口水。他挺佩服開天車的工人,一上午不閒,吊車穿梭般的往返,比站哨還累。
軍人們和工人們同在一個食堂吃飯。食堂里迴蕩着烹油的煙霧和米麵的騰騰熱氣。這裡是老百姓議論國家大事和交換各種情報的場所。菜的種類很多,各處排着長短不一的隊,賣紅燒肉的隊最長。工人們一邊罵着菜太貴了,一邊吃很好的菜。有的人用飯盒把菜帶回家去,留給孩子吃。
大兵們吃不起好菜,便顯出軍民的差異來。菜譜是司務長替大家訂的,永遠是最便宜的菜。萬良和老兵規規矩矩地坐在長條板凳上,八個人一桌。司務長用醫院盛注射器用的白瓷盤,盛了滿噹噹一盤熬小白菜,顫微微地端上來,小白菜翠綠得如同長在地里時一般可愛。有什麼辦法呢?軍費有限,十八九二十郎當歲的小伙子,正是吃死老子的年紀,總得管飽,不得讓大家餓肚子。數量要多,質量就要受委屈。老兵嘟嚷了一句:「都他媽是人,鼻子眼裡聞的是烤肉味,嘴巴里吃的是熬白菜,真不是滋昧!」
老兵自打逮着賊以後,脾氣長了,說話更無顧忌。萬良只顧扒菜,他當兵時候短,肚子還沒墊起來,吃什麼都香。再說新兵老兵不一樣,講怪話是老兵的權利,多年的媳婦熬成婆。
驀的,萬良眼前一亮。他看見艾晚托着一個精緻的不鏽鋼飯盒,踢踢踏踏地從他面前走過。艾晚穿一套同萬良一樣的茄皮色工作服,腳下蹬一雙狐狸皮色的翻毛工作鞋。沒了酒盅樣的鞋跟和白蟒皮挎包皮,艾晚的矜傲之氣就少了大半,同廠里其它女工就沒啥分別。
艾晚從萬良身後毫無察覺地走過,萬良卻感到從肩膀頭到後腰火燒火燎地異樣,好象拔滿了火罐子。萬良眼見艾晚要去洗碗,忙三口兩口囫圇着吞自己碗裡的菜。唬得司務長正想端起白瓷盤再到伙房添菜,不想萬良一扭屁股,刷碗去了。
刷碗的池子邊只有艾晚。她把水龍頭擰得很大,想憑藉水的衝力把飯盒沖淨。
「你也刷碗?」萬良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了這話,又後悔地直想擂頭,多麼蠢的一句話呀!
果然,艾晚先是吃了一驚,接着咯咯笑起來:「吃了飯不刷碗,下頓可怎麼吃呀?還不結了嘎巴!」
萬良窘得不知接下去說什麼好。他本來是想請教一下什麼叫公共關係,他問過連長,連長說回去查查,可這一查就沒有音信。萬良又不敢去催問,狠下一條心,乾脆問問發源地吧!這倒好,一張嘴就叫人當了傻瓜!
萬良把嘴抿緊,不說話了。他把水管子開得很小,泉眼似的水不出聲地往外流。他專心一意地刷碗,粗大的手指在碗圈上蹭出一溜螺旋形的指紋。
「給你這個用吧!」艾晚遞過來一個秀氣的小瓶,「擠上一滴,碗就刷乾淨了。」
萬良一攔:「不用。俺們吃的菜沒多少油,不象你們的油水大。」他原想不再理艾晚,人家好心好意給東西使,能不理人家嗎?
「誰的菜油水大呀!我一天是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省下錢來好交學費。」艾晚嘆了一口氣,把飯盒蓋上的肥肉片,嘩啦啦倒進泔水桶里。
萬良看得目瞪口呆:那是多好的肥膘肉,吃一口香掉牙。就這麼活活扔了,還說沒錢買好菜,誰娶了她做老婆,還不活活把家給敗了!剛想到這兒,臉便紅了。人家給誰做老婆,又礙你萬良何事呢!
艾晚是個聰明的女孩,見萬良盯着飯盒,便說:「你心疼了?是吧?」
「我不心疼。又不是我的。」萬良硬邦邦地說。他不喜歡糟蹋東西的人,不管這人跟他有無關係。
「也不是我的。」艾晚用洗滌靈洗盒蓋,一滴不夠,又擠出一滴:「廠里發的保健,不讓你買別的,天天給一份紅燒肉。誰吃得了?」她手上終於冒起了螃蟹似的白沫。
原來是這樣!萬良緊跟着又生疑團:有資格吃保健菜的,都是強體力勞動者,艾晚一個柔弱的女孩,絕享受不了這份待遇。對!一定是她的相好的給她的。想到這裡,萬良又沉下臉來。
艾晚就是再機靈,也猜不到萬良這迴繞的圈子。她說:「我天天看到你。」
廢話!萬良天天上崗,艾晚天天進廠,當然天天看到嘍!
萬良的碗已經洗完,他不願搭碴,連公共關係也懶得問了。
艾晚卻沒感到異樣,邊甩飯盒裡的水邊說:「今上午我看到你一直筆挺地站着,你那個老兵可偷着歇了好半天。」一副打抱不平的神氣。
「你在哪看見的?」萬良半是驚訝半納悶。
「在那兒。」艾晚纖細白嫩的手指往半空中一揚,一滴涼涼的水珠墜進萬良的脖子。
「你是……」萬良的眼珠瞪得象銅鈴。
「我是龍門吊天車工啊!」艾晚平平靜靜地回答。
來洗碗的人多了,艾晚笑笑,款款走了。
老兵說:「萬良,你這碗刷得夠有時辰的,刷鍋也用不了這麼長功夫。」
萬良嘿嘿一笑……
第二天吃午飯時,艾晚端着碗走過來:「我的菜吃不了,你幫我克服克服。」
萬良嘴裡的菜汁把牙都染綠了,嚇得差點沒咬着舌頭:「別——別——我們這菜挺好。」
全桌的士兵都挺直了身子,停止了咀嚼,注視着這個美麗的姑娘。
「我可沒病。連眼睛都是1.5的,夠當兵的了。」艾晚細細的眉毛皺起來,不高興自己受了冷遇。
萬良不知自己是要,還是不要,趕緊去看老兵。老兵正饞肉,便說:「萬良,你還不謝謝人家!」
萬良這才鬆了一口氣。艾晚便把肉菜都扣到萬良碗裡,氣得周圍幾個青年工人直斜白眼。萬良把肉分給大家,特意給老兵多分了幾塊。
以後,艾晚常常給萬良撥菜。萬良推辭,艾晚就說:「那我可倒掉了。」不得暴殄天物的習慣和肉的香味使萬良硬着頭皮收下了。「你怎麼不給廠里的小伙子?」萬良問過。「我不理他們,他們還成天瞎編派我。要給了誰,還不更想入非非!」艾晚嘟着嘴說。
萬良按老兵的指令,買回大寶抗皺增白粉蜜,試用的效果卻很不理想。他以為是自己小氣,抹的太少,便狠狠心,剜了一大坨,厚厚塗一層。這下更糟了,象是柏油路上掛了一片雨夾雪。萬良火了便用手去搓,一根根泥棍似的灰卷便往下滾。萬良大叫大寶騙人。
「不是大寶坑了你,是哥們我坑了你。我抹的是蛤蜊油。你要是不嫌棄,咱倆換。我復員拿回家給你嫂子抹去。」老兵笑眯眯地說。其實他復員後很可能留廠里,可他偏要老說回鄉下,以求大家別忌恨他。
萬良只好眼睜睜地同老兵進行了不平等交易。
萬良買了一雙很尖的皮鞋。每天擦得又黑又亮一塵不染。
穿着尖皮鞋,抹着蛤蜊油的萬良,每天英姿勃發地站在哨位上,時不時地回過頭去,對着半空中微笑,皮膚黝黑但牙齒特白。
艾晚裊裊婷婷走過時,再不必停了腳步去掏白蟒皮書包皮里的藍派司。酒盅鞋跟象敲打揚琴一樣充滿樂感地走過,老兵怎麼沖萬良使眼色也無濟於事。
連長不指名地批評有的同志要注意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蝕,還有要堅守崗位,嚴格執行紀律,不能讓生人進廠。
萬良覺得這些同自己無關。艾晚可不是生人,每天她路過崗哨,都要丟來一個嫵媚的笑容。她感謝萬良為自己節約了時間,哪怕是一分鐘。早一分鐘到崗,可以翻一頁書。早一分鐘到學校,可以看一頁筆記。
艾晚有幾天沒來上班了。萬良心事重重。看看天車,龍門吊在緩慢地移動,全沒了平日明快的風韻。另外的工人接替了艾晚。
艾晚到哪去了?發生了什麼事?會不會調走了?該不是病了吧?萬良思來想去,又不知跟誰打聽,便又有些恨艾晚,為什麼不打聲招呼呢?可又一想,你萬良是人家什麼人,人家為什麼要告訴你?
「這兩天,你那個相好的,怎麼沒給你送菜來?鬧得咱們也沾不上光了。」老兵看萬良魂不守舍的樣子,乾脆把話挑明。
「誰是誰相好的,你可得把話講清楚。」萬良一反常態,對老兵發起火來。
「大哥我說錯了。是我的相好的,還不成。」老兵忙着縮小事態。
「是你的相好更不成了!」萬良不依不饒。
戰士們閒得無事,有時便拿廠里的女工開個玩笑,比如把那個最胖的女大師傅說給乾瘦的老兵當媳婦。其實女大師傅的兒子都快有老兵高了,每星期天都到廠里來洗澡,恭恭敬敬地管戰士們叫叔叔。大家都不是惡意,開心過後也就忘了,絕不會有人把話傳到工人中去。萬良這次卻真的生起氣來。
還好,第四天早上,艾晚上班來了。她的步履有些蹣跚,面色也顯得蒼白。
「請拿出證件。」萬良儘量把聲音放輕柔,怕自己一反常態地攔住她,會令艾晚生氣。他實在是關心她,怕出了什麼事情。
艾晚疲倦地笑了一下,好象並不奇怪萬良破壞了他們之間的默契,靜靜地拿出藍派司。
「你好幾天沒來。是三天。」萬良低聲說。他低下頭,並沒有看證件,看的是自己的尖皮鞋。
「是三天。」艾晚點點頭,有些感動。
「病了嗎?」萬良勇敢地抬起頭,打量着艾晚的面龐,覺得她很憂鬱。
「沒有病。謝謝你。是考試。不管多大的人,都怕考試。」艾晚嘆了一口悠長的氣,萬良嗅到一股清涼的芬芳。
「是公共關係?」萬良問。
「咦!你怎麼知道?」艾晚漆黑的眉毛象鳥翅膀一樣飛起,她實在想不出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大兵,怎麼知道她那麼多事情!
「公共關係就是一個社會組織運用傳播手段,使自己適用於環境並使環境適應於自己的一種……一種活動或職能,對嗎?」
萬良緊張地一口氣肯定。還好,當初覺得象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一樣拗嘴的廢話,今天竟相當流暢。
「喲!公關的定義你記得這樣熟,真該讓你替我去考試。」艾晚大為驚異,不禁對這個憨頭憨腦的小伙子另眼看待。
「我不過是隨便翻翻書,偶爾記住的。」萬良謙虛地說。這可不誠實,為了搞清什麼是公關,他在新華書店開架的書櫃旁邊,沒少查找。關鍵時刻,自己的腦子還挺爭氣。
「你考的不好嗎?」萬良替艾晚擔心。
「考的還好。只是這學期一結束,就得交下學期的學費了。」艾晚化過妝的眉尖蹙在一起。
「廠里不給你出錢嗎?」萬良不解。自打當兵以來,什麼都是供給制,冬發手套夏發蚊帳,他想不通上學這樣莊嚴鄭重的事,怎麼還要自己掏腰包皮。
「專業不對口,所以我得自己籌學費。象高玉寶一樣。」艾晚苦笑了一下。
瞎!這麼漂亮的高玉寶,還不把周扒皮嚇暈過去!萬良想說,那你幹嗎還背這麼高級的書包皮,幹嗎還穿這麼時髦的鞋呢?萬良在街上閒逛,專門注意過這種挎包皮和鞋,價錢好貴。不過萬良挺機靈,知道這話艾晚肯定不喜歡聽,便嘆了口氣說:「糟糕!」
「怎麼了?」輪到艾晚翻過來關切萬良了。
「我的錢剛買了這雙尖皮鞋,早知道……」
艾晚一怔,待明白過來,難得地咯咯笑了:「謝謝你這番好意!早知道你這麼有錢,我每天該把紅燒肉賣給你們當兵的。」她突然停住笑聲,怔怔地想起什麼。
「我得走了。」艾晚看看錶,「下午還是你的班?」
萬良點點頭。
「下午見。」艾晚把始終未曾打開的藍派司收進書包皮。
「下午見。」萬良注視着艾晚的背影,喃喃重複道。其實,有進就得有出,既然下午是萬良的班,你不想見也得見。可這招呼里,有意味深長的親切。
老兵象條上好的獵狗,無聲地騮躂過來。這位痴痴呆呆的小老弟,看樣子要陷入單相思了,拉他一把,義不容辭。
「這小娘們,挺妖道的。」老兵不慌不忙地拋出這句話,引萬良開口。
萬良一驚,緊張地等待下文,自己卻不張口。
老兵也不在乎,他是我行我素慣了的,徑直說下去:「講個笑話給你聽。有回夜裡巡邏,不是跟你,是跟旁人一崗。磚縫裡有團黑乎乎的東西。我以為是條野狗呢,心想堵住它燉鍋狗肉還能落條狗皮褥子,就悄悄逼過去,用手電棒這麼一照,呵!你猜怎麼着?」老兵講得津津有味,好象眼前正在演這場電影。
萬良的心咚咚亂跳,血熱烈地往頭頂上聚合,他感到某種惡劣的危險正在向自己逼近,又完全不知向何方逃避,忙拚命搖頭,表示自己一點也想象不出當時的情景。
原來是一男一女抱成一團。咱實事求是地說,衣服倒是都穿着,夾克衫,挺時髦的那種。拉鎖還是全裂着……嘻嘻,挺開眼的。那男的模樣我忘了。男的記不住男的長相,可記女的長相那沒跑。你有沒有這種體會?」
不管萬良有沒有這種體會,他忙着點頭,急等着聽下文。
「那女的,我可是記准了。你猜是誰?」
老兵眼裡露出不懷好意的狡黠微笑。萬良象被扔上岸的活魚,呼呼直喘粗氣。他已猜出那是誰,又不願相信,痛苦地等待着。
「對!就是剛才那小娘們!聽說她不樂意在廠里干,天天想跳槽,到外國人辦的飯店裡去當小姐。那咱管不着,我別的不服,就服這城裡人膽子大。你想,那磚垛子搖搖晃晃,兩個人若再一動彈,那還不塌下來成了合葬墓了?還不如咱們鄉下,往莊稼地里一鑽,想幹啥幹啥!」
老兵津津樂道,萬良覺得自己心目中一塊美好的桃心形小鏡子,一塊一塊地被掰碎了。
「你為啥告訴我這個?」萬良怒氣沖沖地喊道。
「為啥,為了你好!」老兵象長輩似的拍拍萬良的頭。他沒萬良高大,拍得便有些吃力,好象萬良頭上有個蒼蠅,他要幫他趕開。
萬良又氣又急:「你把他們咋樣了?」不知為什麼,在這種氣惱的時刻,萬良還在擔心艾晚,他知道老兵手毒。
「我能把人家咋樣?人家又沒犯法!廠里只給了咱看銅的錢,又沒給咱看人的錢。我把手電筒在他倆臉上狠勁晃了晃,晃得他倆睜不開眼。我把手電筒關了,哼着小曲上茅廁去了。」
「後來呢?」萬良窮追不捨。
「後來就啥也沒有了。再後來就碰上你,我想跟你說,忘了。今兒又想起來了。」老兵覺得自己盡到了責任,便心安理得地騮到對面哨位去了。
萬良失魂落魄。龍門吊天車的哨子,錐子似的戳着他的太陽穴。往日,他常常回頭往天上看。龍門吊操作室玻璃反光,看起來象懸在半空中的銀房子,看不清裡面的人。但萬良還是愛仰頭,他想艾晚也許會看見他。今天,他一次也不回頭,背脊僵得象鐵板一樣筆直。
萬良是鄉下人。萬良喜歡看電影裡電視裡男男女女摟抱的鏡頭,越親熱越好。但萬良不喜歡自己身邊的女人這樣,萬良看不起這種女人。
萬良朝地上吐一口唾沫。書上說,唾沫里有許多種酶,挺好的東西。萬良還是要吐。
其實,這又有什麼呢?艾晚對你說過一個有關的哪怕是模稜兩可的字嗎?她甚至連萬良的名字都沒有叫過一聲。彼此間的情誼寡淡得象清水。
萬良開導自己。一時見成效,一時就又氣憤起來。
下午,下雨了。細密的雨絲刷子似的從灰藍的天幕漸次而下,待流淌到地上,已被工業區特有的煙塵,污得混濁而粘稠。天幕抖去塵埃,熨過般平整,一道稀薄的虹,懶懶地斜在天空,天空有一種清晨般的涼爽。濕淋淋的地面瀰漫着使人哀傷的土氣。
下班了。人流也象魚汛,有着顯著的時間差異性。最先熙熙嚷嚷擁擠而出的,是中年以上的女工。她們面色倦怠,步履匆匆,眼神中流露出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的疲憊。她們的書包皮多半殘舊而污穢,半敞着的口袋呲出幾根伶牙利齒的毛衣針…其後,是些懶洋洋的男人們。他們叼着煙,腳步在地面沉重地搓動。多半沒有拎包皮,只在腋下夾着一個被爐火熏得半黑的飯盒。不論社會怎樣進化,老婆們得先趕回家做飯,男人們得固守住男子漢的尊嚴。
廠長們走過來了。邊走邊談,百忙之中日理萬機的樣子。他們的工作服同警衛戰士和全廠職工一樣,也是茄灰色的,使人生出官兵平等普天同樂的欣慰。提的經理包皮挺華貴,顯出身份和責任的重大。萬良很想打開那方正如彈藥箱子一樣的皮匣,看看內部設施。作為門衛,他有權檢查任何人攜帶出廠的物品。但是他不能,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
老兵尊重地望着廠長,可惜廠長沒注意到老兵。
最後的往往是最精粹的。年輕的姑娘們走過來了,她們一個個新鮮如剛剝去紙的奶油冰棍,裹着團團香氣,從看家護院的大兵面前魚貫而過。
往日此時,是萬良最精神抖擻的時刻。今天,他懈懈垮垮地倚着牆,目光冷淡漠然。
掃尾的是小伙子們。繁重的體力勞動並沒有消蝕完他們年輕的精力,他們打球,甩牌、發牢騷,談女人。當渾身的精力都宣洩一空時,才懶懶散散瀟瀟灑灑地出廠。
萬良陰郁地掃視着他們。都是同齡人,嫉妒便很有理由地產生了。他們有工資、獎金、補貼、保健和各種各樣的福利,萬良沒有。萬良只有津貼。萬良至今搞不懂津貼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津貼很少,買一雙尖皮鞋幾乎花去萬良半年的津貼。萬良後悔自己買尖皮鞋,應該把那錢攢下來,復員以後買點實用的東西。一個衣着很花哨的小伙子,用幾乎是跳舞的步子從萬良面前走過,萬良無端地認定他就是同艾晚鑽過磚堆的小伙子,便狠狠地用眼剜着他。萬良很想搜查他。以往逮住過幾個攜鋼出廠的,都是這種看起來很輕薄的男人。可惜,他步履矯健得象兔子。萬良只有恨恨地看着他走出廠去。
現在,進入真正的下班狀態了。除了極個別滯留人員外,將很少有人經過大兵們肅立的尼龍太陽傘了。
老兵躲到遠處的僻靜角落去抽煙,萬良一個人堅守崗位。
清脆得如同敲玻璃般的腳步聲傳來。
萬良一激靈。他知道這是誰來了。往日他會挺胸,多少有點手足無措,還需極力保持威嚴,不要叫老兵看出來,弄得顧此失彼。今天他發現自己很沉着,閒散的姿勢不曾收斂,能夠象打量陌生人一樣注視着艾晚。
艾晚穿着鵝黃色的連衣裙,在略顯涼意的晚風中,象一瓣打濕的葵花。她走得很慢,臉有些微紅,仿佛擠牛奶的蒙古姑娘拎着沉重的奶桶。她的身子朝一側仄斜,肩上是萬良很熟悉的白蟒皮書包皮。
艾晚看到萬良一個人值班,輕鬆地吁了一口氣,給他一個淺淺的笑容。這笑容嫵媚多情,只是略為太長了一些。
萬良的心象被蟲做了繭,蜷縮起來,他又強逼自己展平。就算她敞開着拉鎖衫同另外的男人鑽過磚堆,你就應該對人家橫眉冷對嗎?你是看大門的,其它的什麼也不要想!
萬良努力想回報一個微笑。連長要求文明執勤,對所有奉公守法路過哨位的人,都應當回贈這種微笑。萬良平日做得挺好,他有一雙上翹的嘴唇和一口雪白的牙。可惜今天不成,嘴角咧咧,勉強歸入笑的範疇。萬良對自己不滿意,嫌自己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便用解放鞋去踢一塊小石頭。小石頭骨碌碌滾進樹坑。秋季植樹開始了。工廠為了門崗們的長治久安,在扎太陽傘的地方,要栽一排毛白楊。
艾晚看看萬良,萬良不看艾晚。艾晚決定這就往外走,臉色沒來由地憋得通紅,黑亮的眼珠在睫毛的掩護下向四處睃巡。
好象有什麼不對頭的事。
萬良已基本恢復正常,開始用職業的目光審視這一切。只有心虛的人,才是這副模樣。艾晚在害怕。她怕什麼?周圍沒有旁人,只有萬良。她怕萬良什麼?
萬良想不通。也許,她知道萬良知道了底細,才這般畏縮?這又何必呢!萬良在感到復仇的快意同時又不相信真是這麼回事。老兵密語相傳之時,周圍絕對沒有第三者。
莫不是得了什麼急病?萬良剛動惻隱之心,又忍不住罵自己:人家有鑽磚堆的小伙子照顧着,要你瞎操心!眼睛不顧心裡怎樣想,早已開始關切地打量艾晚。只見她白蟒皮書包皮的帶子勒在肩頭,緊繃繃的。
萬良的心鐺啷一聲響,白蟒皮書包皮里必有重物!
那能是什麼呢!
是書。很重很重的書。萬良企圖說服自己。他命令自己別往壞處想,但思緒就象發現了獵物的兀鷹,久久盤旋在警戒點上。
艾晚下意識地把書包皮拽向胸前。她幾乎想撤腿就跑。不是往廠外跑,而是往廠區里跑。趁一切還沒有開始,就把它結束掉。但她腳軟如麻,一步也挪不動。
艾晚的舉動構成了明確的疑問。我們的祖先把這種成風的局面,冷靜地提煉成一個成語:欲蓋彌彰。
平心而論,萬良還不能算經驗很豐富的門衛,但面前的徵象太異常了,他應該搜查她。
萬良躊躇:不管怎麼說,她是他真心喜愛過的一個姑娘,儘管她鑽過磚堆。萬良知道,只要書包皮拉鏈一打開,無論結果如何,他們都不再是朋友了。
萬良沉重地舉起了手。這是一個模糊動作,可以理解為示意留下或是表示放行。
模稜兩可的時候,人們往往按照自己的希望去理解。艾晚如遇大赦,倉倉惶惶向門外走去,竟來不及再看萬良一眼。
她原應該再沉着些。象拋錨的汽車啟動過快,從艾晚身上發出精微的金屬撞擊聲。
周圍太寂靜了,那聲音便裊裊不散。
艾晚象被一根鋼釺從頭頂釘入,僵立不語。
萬良的血打着旋地撲上腦門,從每一根毛孔向外蒸騰。聲音尖銳地劃傷了他的腦神經,墊伏多時的軍人的職責,猛地甦醒過來用尖利的牙齒噬咬着他的脈脈溫情。這是什麼地方?你是什麼人?這是我的崗位,我是軍人。萬良聽到自己毫不含糊的回答,戰士的職責統領了他的全身。
「請把你的書包皮打開。」萬良不可能有第二種選擇。這是他在沉默許久之後開口講話,音色很啞。他不去看艾晚的眼睛,怕自己的心被裡面的水泡軟。
「書包皮里什麼也沒有……真的……只有一個不鏽鋼飯盒……」艾晚被這道命令嚇傻了,聲音在愈來愈涼的晚風中,蟬鳴一般淒涼。
呵,不鏽鋼飯盒……美好的記憶,象舒松的爆米花,闢辟啪啪地爆裂膨脹開來。
萬良又一次猶豫了,他和這家工廠並非休戚相關。工廠創造利益,上交國庫,也許有一部分會成為軍費,也許軍費中的極小部分會分攤到他的部隊。這是一個巨大的圓。大到萬良幾乎認為他不存在。萬良沒有獎金,沒有夜餐費,沒有崗位補貼。廠子富強不富強,對他來講如同一個古老的神話。站崗的樂趣在於眼前彩色的人流,還有人們對他略帶畏懼的服從。說心裡話,萬良對工人們有一種輕微的仇恨:城裡人多麼痛快!八小時工作,旱澇保收,哪裡象農村……
突然,他想到廠長為部隊戰士作出的許諾:只要你們好好干,復員後到廠里來!老兵已經得到了這份嘉獎,萬良正面臨一個機會。
艾晚這會倒挺安靜,順從地站着,她已經失去了對事物作出判斷和反應的能力。她完全無法把握事態的發展,剩下的只是木(又鳥)般的等待。
也許她應該擠在下班高峰的人流中,隨大撥往外走。也許她該挑別人執勤的時間出廠,彼此間沒有那份若明若暗的關切,一切可能會是另外的樣子。也許,她該飛給他一個媚眼,事情沒準能化險為夷……不!艾晚不是輕浮的女孩子。現在,聽天由命吧!
艾晚久久沒有動作。萬良做了一個標準的立正姿勢,重複道:「請把你的書包皮打開,接受檢查。」他的聲音冷漠嚴正。如果說第一次還有協商的成分,這一次就完全是命令了。
艾晚驚恐地睜大眼睛,淚水迷迷,好象不相信這是真的。萬良頑強地不為所動,最後的希望破滅了。艾晚戰戰兢兢去拉拉鏈。拉鏈打滑,她便用兩手去拽。拉鏈象新鮮的傷口被撕開了。
書包皮里有兩本藍派司。一本深藍,一本淺藍。還有那隻不鏽鋼飯盒。潔淨的盒蓋將門口的三色遮陽傘,映照成花團錦簇的光斑。
秘密只能在不鏽鋼飯盒裡。
萬良張開葵花葉子般的大手,去抓飯盒。儘管已經做好抓取重物的準備,第一把還是沒提起來,他開始運氣,把力量驅使到手指筋骨上。一屏息,飯盒被取出來了。
它重得令萬良擎不住,粗壯的胳膊微微抖動。
艾晚突然清醒過來,發了瘋似的撲過來搶飯盒,淚水向四處迸濺「別打開!求求你,千萬別打開!我這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以前從來沒有過……我實在是湊不出學費……飯盒我不要了,你放我走……放我走吧……」
萬良聽見飯盒裡發出極輕微的金屬撞擊聲。飯盒裡有什麼,萬良不用打開也知道了。那可能是一盒古鋼錢,攜帶出廠,拿到長城十三陵賣給外國佬,一枚要幾美元呢!也可能是幾個景泰藍的銅胎,戒指、手鐲、小花瓶什麼的,古色古香,宛若出土文物,當然最大的可能是燦若黃金或紫如汗血的純銅塊,銅價上漲,這是極值錢的東西。
遠處,老兵吸足了煙,晃晃悠悠走過來。萬良遲疑着。
艾晚痴痴呆呆地瞪着萬良背後,萬良也回過頭去。那是工廠的布告欄,一張明黃色的告示貼在那裡。斜行的雨水曾將它澆濕,明黃非但不顯萎糜,竟越發鮮艷得觸目驚心。其上以很規整的隸書寫着:xxx於x年X月X日盜竊銅料Xx公斤,受到開除廠籍的處理。
布告寫得詳盡周全,姓名年齡時間地點均有,象一張話劇節目單。
萬良其實不用看,那是他們的業績,他們的光榮。
艾晚的整個身軀,象初秋墜落的第一片黃葉,抖個不停。
萬良於是看到布告上的姓名寫成:艾晚……偷盜……
「真的……是交學費麼……」萬良的手臂酸了,他舔舔乾燥的嘴唇,困難地問。
艾晚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沒有力量把自己的話再重複一遍。
飯盒亮晶晶,映出萬良古銅色的臉龐,於是那飯盒便象是銅鑄的。飯盒裡鎖着一個魔鬼,一旦放出來,它將把美麗的姑娘,永遠地釘在黃色的告示上。黃紙會漚成紙漿,被新的黃紙所覆蓋,恥辱卻永遠新鮮地印在她的身上。沒有人會給她發畢業證了,誰會雇用一位會偷竊的公關小姐呢?一瞬時,萬良很恨那個同艾晚一道鑽過磚堆的男人。你怎麼就不幫她想想別的辦法,偏讓她去走這條傻路!
在萬良起伏的心潮之下,還有一塊陰冷的礁石。如果抓獲了艾晚,那將是他極難得的一次機會。
老兵就要走到跟前了。
「讓我回家吧。我再也不會做這種事了。」艾晚最後一次哀求他。
萬良直視着艾晚的眼睛:「你再也不會做了?」
「再也不會做。」艾晚聲音很小,卻很清晰。
「那——你走吧!」萬良果決地揮揮左手,他知道難得再有這樣的好機會賜給自己,可他不能為了自己,就毀了這姑娘的一生。於是這一揮手。便有了悲壯的意味。
艾晚走了,好輕盈。她甚至沒有回頭再看萬良一眼。也許是害怕萬良再把她揪回來。
「怎麼了?」老兵問。
「沒怎麼。」萬良回答。
「這是什麼?」老兵的目光直指不鏽鋼飯盒,仿佛想透視出其中的內容。
萬良從沒在老兵面前撒過謊,他想自己的臉一定很紅。可他還是毫不口軟地說:「是紅燒肉。」
「紅燒肉?」老兵乜斜着眼:「只怕會把牙齒硼下來的紅燒肉。」說着,就要動手去打開盒蓋。
「別……別動。打開了,就蓋不上了。」萬良攔阻。私自把艾晚放出廠,若有什麼責任,他一人承擔,千萬不能再連累了老兵。
老兵的手象遭了蛇咬一般,縮了回去。他眯了咪眼,便全都明白了。
「你小子是個傻蛋。」老兵說。
「是傻蛋。」萬良贊同。
「她跟別人鑽過磚堆。」老兵又說。
「我知道。」萬良挺平靜。
「嗨——」老兵重重嘆了一口氣。新兵蛋子,真不可救藥。
「根本沒那個可能。」老兵苦口婆心。
「什麼可能?」萬良丈二和尚不摸頭腦。
「你以為她會跟你下鄉種蘑菇或是把你也弄到外國人開的飯館裡?」
「我做夢都沒想過那事。」萬良覺得老兵也挺幼稚的。
「這玩藝你打算咋辦?」老兵努嘴指飯盒。
是啊!飯盒怎麼處理?大門口人來人往,門崗手裡端着個亮晶晶的東西,着實引人注目。
「我把它丟這樹坑裡,再埋些土。明早一栽樹,不顯山不顯水,誰也發現不了。」萬良覺得手裡的飯盒是個禍害,想趕緊處理掉。
「不好。明天栽樹的如果嫌坑小,再往大里挖,鐺啷一聲,豈不就露餡了。」老兵到底老練,思謀得全面。
那怎麼辦?
「給我吧。」老兵感動的伸出手。
萬良趕緊交給他,心裡好像有了依靠。
老兵把飯盒塞進衣襟,夾在胳肢窩下。衣服肥大,老兵瘦削,看不出絲毫破綻。
「看不出來吧?」老兵多少有點不放心。
「看不出來。」萬良頭搖個不停。
「我說那幫偷銅的也傻,用這個辦法夾帶,且比拎在手裡保險多了。」老兵設身處地為盜賊們着想。
「我到那邊銅料堆轉轉,抽冷子把飯盒裡的玩藝倒回去。連長若來查哨,你就說我拉稀跑肚去了。記住,咱們別說兩岔了。」老兵輕聲叮囑萬良。
老兵走出幾步,又甩着胳膊回來:「飯盒我可扣下。不然你小子哪天一粘乎,又把飯盒給還回去,這事非漏底不可。」
老兵步履稍顯蹣跚地走遠了。萬良英姿颯爽地站在哨位上。[1]
作者簡介
畢淑敏是國家一級作家、內科主治醫師、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北京師範大學文學碩士,心理學博士方向課程結業,註冊心理諮詢師。著有《畢淑敏文集》十二卷,《孝心無價》,處女作《崑崙殤》(《阿里》)長篇小說《紅處方》《血玲瓏》等,中短篇小說集《女人之約》等,散文集《婚姻鞋》等。多篇文章被選入現行新課標中、小學課本。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