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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郎寧夫人的情詩(徐志摩)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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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郎寧夫人的情詩》中國現代作家徐志摩創作的一篇散文。

作品原文

白郎寧夫人的情詩

「偉大的靈魂們是永遠孤單的」。不是他們甘願孤單,他們是不能不孤單。他們的要求與需要不是尋常人的要求與需要;他們評價的標準也不是尋常的標準。他們到人間來一樣的要愛、要安慰,要認識、要了解。但不幸他們的組織有時是太複雜太深奧太曲折了,這淺薄的人生不能擔保他們的滿足。只有生物性生活的人們,比方說,只要有飯吃;有衣穿,有相當的異性配對,他們就可以平安的過去,再不來抱怨什麼,惆悵什麼。

一個詩人,一個藝術家,卻往往不能這樣容易對付。天才是不容易伺候的。在別的事情方面還可以遷就,配偶這件事最是問題。想象你做一個大詩人或大畫家的太太(或是丈夫,在男女享受平等權利的時候!)你做到一個賢字,他不定見你情,你做到一個良字,他不定說你對。他們不定要生活上的滿足,那他們有時盡可隨便,他們卻想象一種超生活的滿足,因為他們的生活不是生根在這現象的世界上。你忙着替他補襪子,端整點心,他說你這是白忙,他破的不是襪子,他餓的不是肚子!這樣的男人(或是女人)真是夠彆扭的,叫你摸不着他(或她)的脾胃。

他快活的時候簡直是發瘋,也許當着人前就摟住了你親吻,也不知是為些什麼。他發愁的時候一隻臉繃得老長,成天可以不開口,整晚可以不睡,像是跟誰不共天日的過不去,也不知是又為些什麼。一百個女人里有九十九喜歡她們的丈夫是明白曉暢一流,說什麼是什麼,顧室家,體惜太太,到晚上睡着了就開着嘴甜甜的打呼。誰受得了一個詩人,他——……Wants to know What one has felt from earliest days,Why one thought not in other ways,And one『s loves of long ago因此室家這件事在有天才的人們十九是沒有幸福的。「我不能想象一個有太太的思想家」,尼采說。怎怪得很多的大藝術家,比如達文謇與密仡郎其羅,終身不曾想到過成家?他們是為藝術活着的,再沒有餘力來敷衍一個家。就是在成家的中間,在全部思想文藝史上,你舉得出幾個人在結婚這件事上說得到圓滿的。拜倫的離婚,他一生顛沛的張本,就為得他那太太只顧得替他補襪子端整點心。

歌德一生只是浮沉在無定的戀愛的浪花間,但他的結婚是沒有多大光彩的。盧騷先生檢到了一個客寓里掃地的下女就算完事一宗。哈哀內的瑪蒂爾代又是一個不認字的姑娘,雖則她的顏色足夠我們詩人的傾倒。史文龐孤獨了一生,濟慈為了一個娶不着的女人嘔血。喀萊爾蒙着了一個又俊又慧的潔痕韋爾許,但他的懌僻只釀成了一個歷史上有名不快活的家庭。這一路的人真難得知道幸福的。

本來戀愛是一件事,夫妻又是一件事。拿破崙說結婚是戀愛的埋葬。這話的意思是說這兩件事兒是不相容的。這不是說夫妻間就沒有愛。世上盡有十分相愛的夫妻。但「浪漫的愛」,它那熱度不是不尋常溫度表所能測量的,卻是提另一回事。比如羅米歐與朱麗葉那故事。它那動人,它那美,它那力量,就在一個慘死。死是有恩惠的,它成全了真有情人熱情的永恆,朱麗葉要是做了羅米歐太太,過天發了福,走道都顯累贅,再帶着一大群的兒女,那還有什麼意味?劇烈的東西是不能久長的:這是物理。由戀愛而結婚的人當然多的是,但誰能維持那初戀時一股子又潑辣又猖獗像是狂風像是暴雨的熱情?結婚是成家。家本身就包涵有長久,即使不是永久的意義。有家就免不了家務,家累,尤其免不了小安琪兒們的降生。所以全看你怎樣看法。如其現代多的是新發明的種種人生觀,戀愛觀的種類也不得單簡。最發揮狹義的戀愛觀的要算是哥諦靄的馬斑小姐,她只准她的情人一整宵透明的濃艷的快樂,算是彼此盡情的還願,不到天曉她就偷偷的告別,一輩子再不許他會面,她的唯一的理由就是要保全那「浪漫的熱戀」的晶瑩的印象。一往下拖就毀!但是話說回來,這類的見解,雖則美,當然是窄,有時竟有害,為人類繁衍的大目標計,是不應得聽憑蔓延的。愛是不能沒有的,但不能太熱了。情感不能不受理性的相當節制與調劑。浪漫的愛雖則是純粹的呂律格,但結婚的愛也不一定是寬弛的散文。靠着在月光中泛濫的白石欄杆,散披着一頭金黃的髮絲,在夜鶯的歌聲中吸呼情致的纏綿,固然是好玩,但帶上老棉帽披着睡衣看尊夫人忙着招呼小兒女的鞋襪同時得照料你的早餐的冷熱,也未始沒有一種可尋味的幽默。露水甜,雨水也不定是酸。

假如更進一步說,一對夫妻的結合不但是淵源於純粹的相愛,不是膚淺的顛倒,而是意識的心性的相知,而且能使這部純粹的感情建築成一個永久的共同生活的基礎,在一個結婚的事實里闡發了不止一宗美的與高尚的德性,那一對夫妻怕還不是人類社會一個永久的榜樣與靈感?

但不幸這類完全的夫妻在人類社會上實在是難得,雖則戀愛與結婚同是普遍而且普通的一回事。好夫妻,賢孟梁,才子佳人,福壽雙全子孫滿堂的老伉儷,當然是有,多的是,但要一對完全創造性的配偶,在人類進化史上劃高一道水平線,同時給厭世主義者一個積極的答覆,哪裡有?男子間常有偉大的友誼,例如歌德與席勒的,他們那彼此相互的啟發與共同擎舉的事業是一個永遠不可磨滅的靈感。夫妻呢?

在女子在教育上不曾得到完全的解放,在社會不得到與男子平等的地位,我們不能得到一個正確的夫婦的觀念。在一個時候女性是戰利品。在又一個時候女性是玩物。在一個時候女性是裝飾,是奢侈品。在又一個時候女性是家奴。在所有的時候女性是「母畜」,它的唯一的使命與用處是為人類傳種。因此人類的歷史是男性的光榮,它的機會是男性的專利。直到最近的百年前,跟着一般思想的解放,女性身上的壓迫方始有松放的希冀,又跟着女權的運動,婚姻的觀念方始得到了根本的修正,原先的謬誤漸次在事實的顯著中消失。

這是一件大事,因為女性的解放不僅給我們文化努力一宗新添的力量,它是我們理想中合理生活的實現的一個必要條件。

夫妻是兩個個性自由的化合;這是最密切的夥伴,最富創造性的一宗冒險。

詩人白郎寧與衣里查白裴雷德的結合是人類一個永久的紀念;如其他們結婚以前的經過是一葉薰香的戀跡;他們結婚以後的生活一樣是值得我們的讚美。如其他們彼此感情的交流是不涉絲毫強勉,他們各自的忍耐與節制同樣是一宗理性的勝利。

如其這婚姻使他們二個完全實現這地面上可能的幸福,他們同時為跚蹣的人類立下了一個健全的榜樣。他們使我們艷羨,也使我們崇仰,他們的不是那猥瑣的侷促的一流。如其白郎寧在這段情史中所表見的品格是男性的高尚與華貴,白夫人的是女性的堅貞與優美與靈感。他們完全實現了配偶的理想,他們是一對理想的夫妻。

白郎寧是一個比較晚成的詩人,在他同時期的譚宜孫詩名炫耀全國的時候認識他的天才只有少數的幾個人,例如穆勒約翰與詩人畫家羅剎蒂,他在大英博物院中親手抄繕白郎寧的第一首長詩。但他的詩,雖則不曾入時,已經有幸運得着了衣里查白裴雷德的深閨中的認識與同情。同時白郎寧也看到了裴雷德的詩,發見她引用他自己的詩句,這給了他莫大的愉快。這是第一步。經由一個父執的介紹,裴雷德是他的表妹,白郎寧開始與她未來的夫人通信。裴雷德早年是極活潑的一個女孩,但不幸為騎馬閃損了脊骨,終年困守在她樓上的靜室里,在一隻沙發上過生活,莎士比亞與古希臘的詩人是她唯一的慰藉。

她有一個嚴厲的經商的父親,但她的姊妹是與她同情並且隨後給她幫助的。她有一個忠心的女僕叫威爾遜,一隻更忠心的狗叫佛露喜。她比白郎寧大至六歲,與他開始通信的那年已是三十九歲。

你們見過她的畫像的不能忘記她那凝注的悲愴的一雙眼,與那蓬鬆的厚重的兩鬢垂鬈。她的本來是無歡的生活。一個廢人,一個病人,空懷着一腔火熱的情感與希有的天才,她的日子是在生死的邊界上黯然的消散着。在這些黯慘的中間造化又給她一下無情的打擊,她的一個愛弟,無端做了水鬼,這慘酷的意外幾於把她震成一種失心的狂癇,正如近時曼殊斐兒也有同樣的悲傷。她是一個可憐人,哀愁與絕望是人生給她的禮物。

但這哀愁與絕望是運定不久長的。當代她最崇拜的一個詩人開始對她謙卑的表示敬意,她不能不為他的至誠所感動。在病榻上每日展讀矯健敦篤的來書,從病榻上每日郵送鄭重綽約的去緘。彼此貢獻早晚的靈感,彼此許諾忠實的批評。由文學到人生,由興會到性情,彼此發見彼此開始在是一致的同心。

在不曾會面以先,他倆已經聽熟了彼此的聲音——不可錯誤的性靈的聲音。

這初期五個月密接的通信,在她感到一種新來的光明驅散了她生活上的喑塞,在他卻是更深一層的認識。這還不是她理想中的伴侶?沒有她人生是一個偉大的虛無,有了她人生是一個實現的奇蹟,他再不能懷疑,這是造化恩賜給他的唯一的機緣。她准許他去見她,在她的病房中,他見着了她,可憐的瘦小的病模樣,蜷伏在她的沙發上,貴客來都不能欠身讓坐!他知道這是不治的病,但他只感到無限的悲憐。他愛她,他不能不愛她。在第一次會見以後,偉大的白郎寧再不能克制他的愛情。他要她。他的盡情傾吐的一封信給了溫坡爾街五十號的病人一次不預期的心震,一宵不眠的躊躇。到早上她寫回信,警告他再要如此她就不再見他。偉大的白郎寧這次當真紅了臉,顧不得說謊,立即寫信謝罪,解釋前信只是感激話說過了分,請求退還原函(他生平就這一次不說真話)。信果然退了回來,他又帶着臉紅立即給毀了去(他們的通信單缺了這一封,這使白夫人事後頗感到懊悵的。)這風險過去,他們重複回到原先平穩的文字的因緣。裴雷德准許他的朋友過時去看她,同時郵梭的投織更顯得殷勤,他講他的義大利忻快的遊蹤,但她酬答他的只有她的悲慘的餘生——這不使他感到單調嗎?他們每周會面的一天是他倆最光亮的日子。他那時住在倫敦的近郊。這正是花香的季候,鄉間的清芬,黃的玫瑰,紫的鈴蘭,相繼在函緘內侵入溫斐爾街五十號的樓房。裴雷德的感情也隨着初秋的陽光漸漸的成熟。她不能不把她心裡的鬱積——她的悲哀,她的煩悶——緩緩的流向她唯一朋友的心裡。他的感激又是一度的過分,但他還記得他三月前的冒昧,既然已經忍何妨忍耐到底。

他現在早已認定,無上的幸福是他的了。她不能一天不接他的信,她不能定心,她求他「一行的慈善」,她的心已經為他跳着了。但她還不能完全放開她的躊躇。她能承受他的愛嗎?這是公平嗎?他,一個完全的丈夫。她:一個頹廢的病人。他能不白費他的黃金嗎?這砂留得住這清泉嗎?她是一個對生命完全放棄的人,幸福,又是這樣的幸福,這念頭使她忖着時都覺得眩暈。但這些不是阻難。在他只求每天在她的身旁坐一小時,承受她的靈感,寫他的詩,由此救全他的靈魂,他還有什麼可求的?不,她即使是永遠殘廢都不成問題,他要的只是性靈的化合。她再不能固執,再不能堅持,她只求他不要為她過分遷就,她如其有命,這命完全是他一手救活的,對他她只有無窮的感恩。她准許他用她的乳名稱呼!

現在唯一的困難就只裴雷德的家庭,她的父親。他不能想像他女兒除了對上帝和他自己的忠貞還能有別的什麼感情的活動。他是一個無可通融的人。他唯一的德性是他每天非得到下午六點不得回家,這一點他的女兒們都是知感的。裴雷德想到南方去,地中海的邊沿,陽光暖和處去養息身體,因為她現在的生命是貴重的了。從死的黑影里劫出來,幸福已經不是不可能的夢想了。但她的父親如何能容她有這種思想。她只要一開口這獅子就會叫吼得一屋子發震。她空懷着希望,卻完全沒有主意。她的朋友是永遠主張抵禦惡的勢力的,他貢獻他的勇敢,他建議積極的動作。裴雷德不能不信任他那雄健的膀臂與更雄健的意志。同時他倆的感情也已經到了無可再容忍的程度。至少在文字上他們再不能防禦真情的泛濫。純粹的愛在了解的深處流溢着。他們這時期的通信不再是書柬,不再是文字,是——「一對搏動的心」。從黑暗轉到光明,從死轉到愛,從殘廢的絕望轉到健康的歡欣,愛的力量是一個奇蹟。等到第二個春天回來的時候裴雷德已經恢復她步履的愉快,走出病室的囚困,重享呼吸的清新。在陽光下,在草青與花香間,在禽鳥的歌聲中,她不能不訝異生活的神秘,不能不膜拜造化的慈恩。他給她的**的愛在她的心中像是一盤發異香的仙花,她是在這香息中迷醉了。正如他的玫瑰,他的鈴蘭曾經從鄉間輸入她的深閨,她這時也在和風中為他親手採擷濃蕊的蝴蝶花。在這些甜蜜的時光的流轉中,她的家庭的困難一天嚴重似一天,她的父親的顢頇是無法可想的,這使情人們不得不立即商量一條乾脆的出路,他們決意走。到義大利去,他倆的精神的故鄉。他們先結了婚,在一個隱僻的教堂里,在上帝的跟前永遠合成了一體;再過了幾天他倆悄悄的離別了島國,攜着忠心的威爾遜與更忠心的佛露喜,投向自由的大陸,攀度了阿爾帕斯,在阿諾河入海處玲瓏的皮薩城中小住,隨後又遷去翡冷翠,在那有名的Casa Guidi中過他們無上的幸福的生活。

這無上的幸福有十五年的生命,在這十五年中他倆不知道一天的分離。他們是愛遊歷的,在羅馬與巴黎與倫敦間他們流轉着他們按季候的蹤跡。白夫人,本來一個沙發上的廢人,如今是一個健游者,巴黎是她的「軟弱」,義大利是她的「熱情」,她也能登山,也能涉水。她的創作的成績也不弱於她的「勞勃脫」,雖則她是常病,有時還得收拾她的「盆」兒的嘴臉與襪鞋。

他倆的幸福正是英國文學的幸福。勞勃脫在他的「巴」的天才的跟前,只是低頭,他自己即使有什麼成就,那都是她的靈感。

「盆」兒是他們最大的歡欣,忠心的佛露喜也給他們不少的快樂。在交友上他們也是十分幸運的。白郎寧的剛健與博大,他夫人的率真與溫馴,使得凡是接近他們的沒有不感到深徹的愉快。出名壞脾氣的喀萊爾,「狂竄的火焰」似的老詩人蘭道(Savage Lanndor),偉大的羅斯金,美秀的羅剎蒂弟兄,都一致的傾倒這一雙無雙的佳偶。羅剎蒂最說得妙,他說他就奇怪「那兩個小小的人兒(指白氏夫婦)何以會得包容真實世界的那麼多的一部分,他們在舟車上占不到多大的位置,在客寓里用不到一隻雙人床?」他們所知道的唯一的悲傷與遺憾就只白郎寧的母親的死和白夫人父親的倔強,他們的幸福始終得不到他的寬恕。白夫人對義大利的自由奮鬥有最熱烈的同情,也正當義大利得到完全解放的那一年——一八六一——白夫人和她的勞勃脫永訣。如其她在生時實現了人生的美滿,她的死更是一個美滿的紀錄。她並沒有什麼病痛,只是覺得倦,臨終的那一晚她正和白郎寧商量消夏的計劃。「她和他說着話,說着笑話,用最溫存的話表示她的愛情;在半夜的時候,她覺得倦,她就偎倚在白郎寧的手臂上假寐着。在幾分鐘內,她的頭垂了下來。

他以為她是暫時的昏暈,但她是去了,再不回來。「那臨終時一些溫存的話是白郎寧終身的神聖的紀念。她最後的一句話,回答白郎寧問她覺到怎麼樣,是一單個無價的字——」Beautiful「!」微笑的,快活的,容貌似少女一般「,她在她情人的懷抱中瞑目。

美!苦悶的人生難得有這樣完全的美滿!這不僅是文藝史的一段佳話,這是人類史上一次光明的紀錄。這是不可磨滅的。

這是值得永久流傳的。但這段戀史本身固然是可貴,更可貴的是白夫人留給我們那四十四首十四行詩(The Sonnets from thePortuguese)。在這四十四首情詩裏白夫人的天才凝成了最透明的純晶。這在文學史上是第一次一個女子澈透的供承她對一個男子的愛情,她的情緒是熱烈而摶聚的,她的聲音是在感激與快樂中顫震着,她的精神是一團無私的光明。我們讀她的情詩,正如我們讀她的情書,我們不覺得是窺探一種不應得探窺的秘密,在這裡正如在別的地方,真誠是解釋一切,辯護一切,潔化一切的。她的是一種純粹的熱情,它的來源是一切人道與美德的來源,她的是不滅的神聖的火焰。只有白夫人才能感受這些偉大的情緒,也只有她才能不辜負這些偉大的情緒。

這樣偉大的內心的表現是稀有的。

關於那四十四首詩也還有一小段的佳話。白夫人發心寫這一束情詩大約是在她秘密結婚以前,也許大半還是在她那樓房裡寫的。她不讓白郎寧知道她的工作,她只在一次通信上隱隱的提過,「將來到了皮薩」,她說,「我再讓你看我現在不給你看的東西」。他們夫婦倆寫詩的工作是劃清疆界的。在一首詩完成以前,誰都不能要求看誰的。在皮薩那時候,白夫人的書房是在樓上,照例每天在樓下吃過早飯,她就上樓去作工,讓他在樓下做他的。有一天早上白夫人已經上樓去,白郎寧正站在窗前看街,他忽然覺得屋子裡有人偷偷的走着,他正要回頭,他的身子已經叫他夫人給推住了,叫他不許動,一面拿一捲紙塞在他的口袋裡。她要他看一遍,要是不喜歡就把它撕了,話說完就逃上了樓去。這捲紙就是她那一束的情詩。白郎寧看過了就直跳了起來,說:她不但是給了他一份無價的禮物,她是給人類創造了一種獨一的至寶。因此他堅持她有公開這些詩的必要。最早的單印本是一八四七年在李亭地方印的送本,書面上寫着——Sonnets by E。B.B。一八五○年的印本才改稱「Sonnets from the Portuguese」,那是白郎寧的主意,他特別挑葡萄牙因為她有過一首詩「Catarina to Camoens」是講葡萄牙的一段故事,他又常把夫人叫作「我的小葡萄牙人」。

這四十四首情詩現在已經聞一多先生用語體文譯出。這是一件可紀念的工作。因為「商籟體」(一多譯)那詩格是抒情詩體例中最美最**、最嚴密亦最有彈性的一格,在英國文學史上從湯麥斯槐哀德爵士(Sir Thomastt)到阿寨沙孟士(Arthur Symons)這四百年間經過不少名手的應用還不曾窮盡它變化的可能。這本是義大利的詩體彼屈阿克(Petrarch)的情詩多是商籟體,在英國槐哀德與石壘伯爵(Earl of Sarrey)最初試用時是完全仿效彼屈阿克的體裁與音韻的組織,這就叫作彼屈阿克商籟體。後來落士比亞也用商籟體寫他的情詩,但他又另創一格,韻的排列與義大利式不同,雖則規模還是相仿的,這叫做莎士比亞商籟體。寫商籟體最有名的,除了莎士比亞自己與史本塞,近代有華茨華士與羅剎蒂,與阿麗思梅納兒夫人,最近有沙孟士。白夫人當然是最顯著的一個。她的地位是在莎士比亞與羅剎蒂的中間。初學詩的很多起首就試寫商籟體,正如我們學做詩先學律詩,但很少人寫得出色,即在最大的詩人中,有的,例如雪萊與白郎寧自己,簡直是不會使用的(如同我們的李白不會寫律詩)。商籟體是西洋詩式中格律最謹嚴的,最適宜於表現深沉的盤旋的情緒,像是山風、像是海潮,它的是圓渾的有迴響的聲音。在能手中它是一隻完全的弦琴,它有最激昂的高音,也有最嗚咽的幽聲。一多這次試驗也不是輕率的,他那耐心先就不易,至少有好幾首是朗然可誦的。當初槐哀德與石壘伯爵既然能把這原種從義大利移植到英國,後來果然開結成異樣的花果,我們現在,在解放與建設我們文學的大運動中,為什麼就沒有希望再把它從英國移植到我們這邊來?開端都是至微細的,什麼事都得人們一半賃純粹的耐心去做。為要一來宣傳白夫人的情詩,二來引起我們文學界對於新詩體的注意,我自告奮勇在一多已經鍛煉的譯作的後面加上這一篇多少不免蛇足的散文。

第一首

我們已經知道在白郎寧還不曾發見她的時候,白夫人是怎樣一個在絕望中沉淪着的病人,她簡直是一個殘廢。年紀將近四十,在病房中不見天日,白夫人自分與幸福的人生是永遠斷絕緣分了的。但她不是尋常女子,她的天賦是豐厚的,她的感情是熱烈的。像她這樣人偏叫命運給「活埋」在病房中,夠多麼慘!

白郎寧對她的知遇之感從初起就不是平常的,但在白夫人,這不僅使她驚奇,並且使她苦痛。這個心理是自然的,就比是一個瞎眼的忽然開眼,陽光的刺激是十分難受的。在這第一首詩里她說她自己萬不料想的叫「愛」給找到時的情形,她說的那位希臘詩人是梯奧克立德斯(Theoc-rius)。他是古希文化最遲開的一朵鮮花。他是雪臘古市人,但他的生活多半是西西利島上過的。他是一個真純樂觀的詩人。在他的詩里永遠映照着和暖的陽光,迴響着健康的笑聲。所以白夫人在這詩里說她最初想起那位樂觀詩人,在他光陰不是一個警告因為他隨時隨地都可以發見輕鬆的快活的人生。春風是永遠駘蕩的,果子永遠在秋陽中結實,少也好,老也好,人生何處不是快樂。但她一轉念想着了她自己。既然按那位詩人說光陰是有恩有惠的,她自己的年頭又是怎樣過的呢。她先想起她的幼年,那時她是多活潑的一個孩子,那些年頭在回憶中還是甜的,但自從她因騎馬閃成病廢以來她的時光不再是可愛,她的一個愛弟又叫無情的水波給吞了去,在這打擊下她的日子益發顯得黯慘,到現在在想象中她只見她自己的生命道上重重的蓋着那些愴心的年分的黑影,她不由的悲不自製了。但正在這悲傷的時候她忽然覺到在她的身後晃動着一個神秘的形象,它過來一把擰住了她的頭髮直往後拉。在掙扎中她聽着一個有權威的聲音——「你猜猜,這是誰揪住你?」是「死吧」她說,因為她只能想到死。但是那「銀鍾似」的聲音的答話更使她奇特了,那聲音說——「不是死,是愛。」

第二首

這一聲銀鍾似的震盪頓時使她從悲惋的迷醉中驚醒。她不信嗎?不,她不能不信,這聲音的充實與響亮不能使她懷疑。

那末她信嗎?這又使她躊躇。正如一個瞎眼的重見天日,她輕易還不能信任她的感覺。她的理性立時告訴她:「這即使是真,也還是枉然的。你想你能有這樣的造化嗎?運命,一向待你苛刻的運命,能驟然的改變嗎?」「枉然的」,她想不錯,雖則愛喬裝了死侵入了她的深闥,他還是不能留的。愛不能留,因為運命不許——造物不許,所以在這首詩里她說在愛開口的時候只有三個人聽見,說話的你,聽話的我,再就是無所不在的上帝。在她還不曾從初起的驚疑中甦醒,她似乎聽到在她與他中間的上帝已經為他們下了案語。他說:「你配嗎?」她頓時覺得這句刺心的話黑暗似的障住了她的眼,這使她連睜眼對愛一看的機會都給奪去了。她巴望她自己還是死了的好,死倒也罷了:這活着受罪,已然見到光明還得回向黑暗的可怖,是太難受了。但上帝的是無上的權威,他喝一聲「不行」,比別的什麼阻難更沒有辦法。人間的阻隔是分不了我們的,海洋的闊大不能使我們變異,風雨的暴戾也不能使我們軟弱。任憑地面上的山嶺有多麼高,我們還得到天空里去攜手。即使無際的天空也來妨礙我們的結合,我們也還得超出天空到更遼遠的星海中去實現我們的情愛。

第三首

所以不是阻礙,那不是情人們所怕的,但我還得憑理性來忖忖這句話「你配嗎」?我配嗎?我現在已然見到了你,我不能不把事實的真相認一個清切。你愛我,不錯,但是;我的貴人,我倆實在不是一路上的人!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歸宿,都不是一致的,即使我們曾經彼此相會,呵護你的與我的兩個安琪兒們彼此是不相認的,在他們的翅膀相與交錯時,他倆都顯着詫異,因為我們本來是走不到一起的。你想,你自己是何等樣人,我如何能攀附得着你的高貴?你是王后們的上賓,在她們的盛大的筵會上,你是一個崇仰與愛慕的目標,幾百雙的妙眼都望着你(它們要比我的淚眼更顯得光亮),要求你施展你的吟詠的天才。這樣的你與我又有什麼相關,我是一個窮苦的、疲倦的、流浪的唱唱兒,偎倚着一棵蒼勁的翠柏,在黑暗中歌唱着淒涼的音調,你站在那燈光明艷的窗子裡邊望着我,你是什麼意思,能有什麼意思?在你前額上塗着的是祝福的聖油,——在我就有冰涼的露水。那樣的你,這樣的我,還有什麼說的?在生前是無望的了,除非到了死,那平等一切的死,我們才有會合的希望。

第四首

你是——個大詩人,一個高雅的歌者,只有華麗的宮院才配款留你的蹤跡。你是人中的鳳,為要看着你從腴滿的口唇吐露異樣的清商,舞女們不由的翹企着她們的腳踵。這些才是你的去處,你為什麼偏要到我的門外來徘徊?我的是卑陋的門庭,怎當得起大駕的枉顧?你難道當真捨得漫不經心的讓你的妙樂掉落在我的門前,浪費你黃金比價的詩才?你不信時擡頭來看這是一個什麼的所在。屋子是破爛的,窗戶是都叫風雨侵蝕壞了的,小心這屋椽間飛襲出怪狀的蝙蝠與鴟鶚,因為它們是在這裡做家的。你有你的琵琶,我這裡,可憐,只有慰情長夜的秋蟲。請你再不要彈唱了,因為回應你的就只一些荒涼的回音,你唱你的去吧,我的心靈深處有一個聲音在悲泣着,孤獨的,寂寞的。

第五首

到上首為止詩的音調是沈鬱與悽愴。一份炫耀的至禮已經獻致在她的跟前,但她能接受嗎?她的半墓穴似的病室能霎時間容受這多的光輝與溫暖嗎?她已經忍着心痛低喊了一聲「擋駕」,但那位拜門的貴人還是耐心的等候着。他這份禮是送定了的。他的堅決,他的忍耐,尤其是他的誠意,不能不使她躊躇。

從這首詩起我們可以看出她的情緒,像一彎玲瓏的新月,漸漸的在灰色的背幕里透露出來。但她還得逼緊一步。這回她聲音放大了,她仿佛說,「你再不躲開,將來要有什麼懊悔,你可賴不了我!我的話是說完了的。」最初她是萬想不到愛會得找着她,她想到的只有死,她第一個念頭以為這只是運命的一種嘲諷,她如何再能接近愛。但愛的迫切再不能使她疑惑,那麼是真的,她非但不曾走入死道,在她跟前站着的的確是愛。她非但聽清了它的聲音,她也認清了它的面目。她又一轉念這還是白費,她如何能收受它,她與他什麼都是懸殊的。但愛只當沒有聽見她的話,一雙手還是對她伸着。她有點兒動了。但她還得把話說明白了。愛如果一定要她,她也未始不知道感激,她可不能讓他誤會,她不是不回他的愛,她是怕害他,所以在這首詩里她說:——我嚴肅的捧起我的心來,如同古代的綺雷克拉捧着她那屍灰壇,我一見你眼內的神情,不由的失手倒翻了我的心壇,把所有的灰一起潑在你的跟前。這回我再不能隱瞞了,我的心已經一起倒了出來。你看看這是些什麼?這是些死灰,中間隱隱還夾着些血紅的火星在灰堆里透着光亮。你這一看出我的寒傖,要是你鄙蔑的一腳踹滅了這些餘燼,給它們一個永遠的黑暗,那倒也完事一宗,再沒有麻煩了。但如其你站着不動,回頭風一吹動重新把這堆死灰吹活了過來,那可危險了,親愛的,這火要是在風前一旺,就難保不會燒着你的髮膚,縱然你頭上戴着桂冠,怕也不能保護你吧。

因此我警告你還是站遠些的好,你去你的吧。

第六首

在這五、六兩首的中間,評衡家高士(Edmund Gosse)很有見地的指出白夫人另有一首絕美的短詩叫作《問與答》的應得放在一起讀。那首詩與商籟體第五首(即上一首)表現同一種情調,但這是宛轉的清麗的,不同上一詩的激昂嘹亮。意思是說你心目中所要的愛當然是熱烈蓬勃一流,你怎麼來找着我?你錯了罷?你有見過在雪地里發芽開花的玫瑰沒有?它不但不能長,就有也叫雪給凍死了。我的身世只是一片的冬景,滿地的雪,哪有什麼鮮艷的生命?你一定是走錯了,到這雪地里來尋花!你看你腳上不是已經踏着了雪,快灑脫吧,回頭讓你也給凍了。(第一段)我又好比是一處殘破的古蹟,幾壘亂石子,長着些個冷落的青藤,你到這邊來又是為什麼了?你倒是要尋葡萄蘋果呢,還是就為了這些可憐的綠葉?如果你是為了綠葉來的,那麼好吧,既然承你情,你就不妨順手摘三兩張帶回去做一個紀念也好!

但這時候白夫人心裡的雪早就化了。叫白郎寧火熱的愛給燙化了!所以在第六首里,她雖則開口還是「躲着我去吧」接着就是她的「軟化」的招承。

趁早躲開我吧。但我從今後再不是原先的我,我此後永遠在你的陰影下站着。我再不能在我單獨的身世的門前呼吸我的思想,也不能在陽光里靜定的舉起我的手掌,而不感覺到你給我的深邃的影響。我的掌心永遠存記着你的撫摩。你的心已經交互在我的心裡,我的脈搏里跳蕩着你的脈搏。我的思想里有你,行動里有你,夢裡也有你。正如在葡萄酒里嘗出葡萄的滋味,我的新來的生命里也處處按得出你造成它的原素。每回我為我自己對上帝祈求,他在我的聲音里聽出你的名字,在我的眼睛裡他看出兩個人的眼淚。

第七首

自從我聽得你靈魂的腳步近我的身畔,仿佛這整個的世界都為我改變了面目。我本來只是在死的邊沿上逗留着,自己早晚都在往下掉,誰想到愛來救了我,抱住於我,教給我生命的整體,在一種新的節奏里波動着。有了你近在我的身邊,我的悲苦的已往都取得了意味,多甜的意味,那是上帝為我特定下的靈魂的浸禮。有了你這地面這天都變了樣,我還能怨嗎?就說我現在彈着的琴,唱着的歌,它們的可愛也就為有你的名字在歌聲與琴韻里迴響着。

第八首

這一彎眉月似的情緒已經漸漸的開展。在每一個字里跳躍着歡喜與感激,在每一個字里預映着圓滿的光明。但她還得躊躇。一層淺色的游雲暫時又掩住了亮月的清光。初起「我配嗎」

那一個動機又浮現了上來。她說:你待我當然是再好沒有的了,我的慷慨大量的恩人。你送我這份禮是最重也沒有了。你帶了你的無價的純潔的心來,放在我的破屋子的牆外,聽憑我收受或是鄙棄,可是我要是收了你這份厚禮,我又有什麼東西來回敬你呢?不受太負了你,受了我又實在說不過去,人家能不罵我冷心腸說我無情義嗎?但不是的,我不是冷,也不是狠,說實話,我是窮。上帝知道,不信你問他。日常的涕淚沖淡了我生命的顏色,剩下的就只這奄奄的慘白的軀體。我怎麼能不自慚形穢,這是不配用作你的枕頭的,實在是不配。你還是去你的吧!我這樣的身世只配供人踐踏的。

第九首

但是話說回來,我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東西給你,最使我遲疑的就在這「事情的對不對」。我能給你些什麼?什麼也沒有,除了眼淚,除了悲傷,因為我一輩子是這樣過來的。我雖則有時也會笑,但這些笑都是不能長駐的。你勸我,你開導我,也是枉然。我實在的擔憂,這是不對的!我不能讓你為我這麼受罪。你我不是同等人,如何能說到相愛。你待我那麼厚,我待你這麼寒傖,這如何能說得過去?去吧,可嘆,我不能讓我的灰土沾污你的袍服,我不能讓我的悲苦連累你的爽愷的心胸,我也不能給你什麼愛——這事情是不公平的呀!我愛,我就只愛你!再沒有什麼說的了。

第十首

在這首詩那一道雲又扯了過去,更顯得亮月的光明。她說:我不說我是窮得什麼東西都不能給你除了我的涕淚與悲傷嗎?但是我愛你是真的。我初起只是放心不下這該不該:像我這樣人該不該愛你?你我總覺得有些不公平,拿我這寒傖的來交換你那高貴的。但我轉念一想這事情也不能執着一邊看,也許在上帝的眼裡,憑我的血誠,我這份回敬的禮物不至於完全沒有它的價值。愛,只要是愛,不沾染什麼的純粹的愛,就不醜,就美,這份禮是值得收受的。你沒有看見火嗎?不論燒着的是聖廟或是賤麻,火總是明亮的。不論燒着的是松柏或是蕪草,光焰是一般的。愛就是火。即如我現在,感着內心的驅使再不能隱匿我靈魂的秘密,朗聲的對你供承「我愛你」——聽呀,我愛你——我就覺得我是在愛的光焰里站着,形貌都變化了,神明的異彩從我的顏面對向着你的放射。說到愛高卑的分別是沒有的;最渺小的生靈們也獻愛給上帝,上帝還不一樣接受它們的愛並且還愛它們。相信我,愛的靈感是神奇的,我又何嘗不明白我自己的本真,但盤旋在我心裡的那一團聖火照亮了我的思想,也照亮了我的眉目。這不是愛的偉大的力量可以「升華」造物的工程的一個憑證嗎?

(原刊1928年3月《新月》第1卷第1期) [1]  

作者簡介

徐志摩(1896~1931)名章垿,筆名南湖、雲中鶴等,浙江海寧人,新月詩派的代表人物,現代詩人、[散文家]]。他的作品已編為《徐志摩文集》出版。

在語言特色上他的詩字句清新,韻律諧和,比喻新奇,想象豐富,意境優美,神思飄逸,富於變化,並追求藝術形式的整飭、華美,具有鮮明的藝術個性。

散文也自成一格,取得了不亞於詩歌的成就,其中《自剖》《想飛》《我所知道的康橋》《翡冷翠山居閒話》等都是傳世的名篇。

在詩歌主題上,他的不少詩作,神秘、朦朧、感傷、頹廢的傾向明顯,但也不乏語言清新、比喻貼切,具有輕柔明麗風格的佳作。選自《猛虎集》的《再別康橋》就以音節和諧、意境優美,備受讀者們的青睞。著有詩集《志摩的詩》《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雲遊》,散文集《落葉》《巴黎的鱗爪》、《自剖》、《秋》;小說散文集《輪盤》,戲劇《卞崑岡》(與陸小曼合寫);日記《愛眉小札》、《志摩日記》;譯著《曼殊斐爾小說集》等。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