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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埂上的背影(喻必鈞)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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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埂上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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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埂上的背影中國當代作家喻必鈞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田埂上的背影

老娘在南方大城市里只呆了兩個月,終是又要吵着回鄉下老家。其實她早已計算好啟程的日子,是要趕在二月二『龍抬頭』前,趕回到老家去的。老娘篤信那一日菩薩會下凡顯靈,所以執意要趁那天回老家的小廟去為家人燒香祈禱。

老弟一家開車把老娘送到高鐵站。她帶着兩歲多的小侄女,祖孫二人又一次踏上了京廣線。因為總是放不下南北兩地幾個孫娃的心底牽掛,不識字的老娘在京廣線上,不知獨自奔波了多少趟來回。每來去一回,老娘心底便稍稍滿足一次,但由此衍生出的顧此失彼的思念和虧欠,又會蔓延到下一次登上京廣線的那一刻。

老娘一生的終極目標,似乎就是為她膝下兒孫而活的。半天學堂門都沒出進過的老娘,吃盡了睜眼瞎的苦後,硬是說服惜錢如命的父親,一同節衣縮食起早貪黑玩命的攢錢,把老弟終是供進了大學的校門,讓他永遠脫離了農村。

老娘躬身供完老弟的大學生涯時,我也在農村成了家。可以馬放南山的老娘,心頭和手頭都稍微寬裕了些許尺度,但她節儉勤勞的習慣卻是沒改變半分。老娘積銖累寸地又攢了幾年錢,最後傾囊相授於我,襄助我在縣城買了房,把我從農村遷移到了縣城。那一年,老弟也在深圳安居落戶。

我以為老娘兩個兒子都有了各自的歸宿,她大抵不用再那麼刻薄自己,終是可以頤養天年,安逸地過些時日了。誰知她和老父還是不曾消停,暗地又蚊子積血般攢錢,意外地在農村蓋好新潮的樓房。她自豪地對她的兒孫們炫耀:我的後人回老家,一定得有個體面的歇息地。

我兒子出生在農村老家,啟蒙上學在縣城學校;老弟的大女兒在南方上學,兩歲的小女兒在老家由着老娘帶看,三個孫娃都是由老娘一手帶大。自從大侄女出生後,老娘便如守季的候鳥般,開始了準時而漫長的南北遷徙,來來往往把京廣線都跑成了槽。

我的孩子出生那年,我還住在鄉下老家。因為剛結婚媳婦就懷了孕,且害喜強烈,我沒辦法出門打工。那些年的農村光景,依舊是貧困拮据的。貧瘠的土地上,沒有太多收入門道,賣苦力都尋不到個好去處。為了改善懷身媳婦的飲食營養,從來沒摸魚捉蝦的我,上街買了幾十個捉鱔魚的蔑籠,翻出老娘陳年箱底下父親多年不穿的舊衣褲,準備以此為道,到河汊溝港去捉些鱔魚,賣了換點豆腐魚肉新鮮蔬果,慰勞慰勞整日病懨懨的媳婦。

從那年五月的黃昏開始,我的身影便時常穿梭於農舍前後的牛棚糞堆旁。我笨拙地揮舞着釘耙,翻找着從地下刨出的粗壯蚯蚓,把蚯蚓穿插在蔑籠里竹籤上,推着堆滿獨輪車的魚籠,踏着晚霞餘暉出了門。我穿行在田埂上四五里長的羊腸小道,尋着稻田水窪的水草叢滑下水,在溝底放下鱔魚籠布好陣行,等着夜深後鱔魚聞着蚯蚓氣味尋到籠里來。

入行嫌入遲! 那一年的鄉下,不知怎的,放鱔魚籠的人特別多,多過在家歇着的焗匠廚師了。田埂小路上,到處都是放鱔魚人留下的暗記,水草豐茂的肥水溝里,隔着三五步就顯現着早來人布下的鱔魚籠。天剛擦黑時,星星點點的手電筒便在田野里閃亮起來,那是給要去放篾籠的人信號,意即那邊是不必過去了。

地盤就那麼點大,放的人多了,就有人開始動起了歪腦筋。我連續兩次清晨去收魚籠,都發現異常情況,魚籠被人偷走了幾個不說,收起的魚籠出水時一搖晃,裡面空空如也,一條鱔魚都沒有。很顯然,我的魚籠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我回家向媳婦傾訴遭遇時,媳婦嘆着氣勸我還是收手算了。她與我分析道:既然是起早貪黑又撈不了幾個小錢,乾脆不幹了,省得替別人瞎忙活,還不如睡好安穩覺,白天精神地去地里幹活實在。我有些不甘,且不說熱火朝天地忙活一場,到頭是跟別人做了嫁妝,心裡總是有些懊惱的。害人的事咱不作,也不能白白讓人繼續禍害,那些幹了壞事的得意之人還在暗處猙獰地笑罵咱笨呢。望着遠處田埂上明滅的燈光,我思忖着應付的辦法。

第二天凌晨兩點,我悄悄起床,準備提早去收回魚籠。我剛穿好雨靴,不巧碰見起夜的老娘,睡眼惺忪的老娘問我幹嘛?我繼續穿戴裝備時,回答老娘是去起鱔魚籠,順便把這兩天的遭遇簡單跟她說了一遍。

老娘聽後怔了怔。她從小信佛,總是相信世上有鬼神。她非常迷信那些流傳甚廣的民間傳說:孤魂野鬼在夜裡遊蕩荒郊野外,是時刻尋找替身的,誰個火焰低,遇見了可是要倒霉或是生大病。老娘又怕我遇見那偷鱔魚的歹人後起爭執,漆黑的莊稼地里,又遠離人煙,萬一有個好歹來……

我毫不在意地勸說老娘不用擔心,放鱔魚的溝汊堰塘,全是在自己生產隊的地盤上,從小在那裡摸爬滾打長大的,環境再熟悉不過了,況且還有手電筒照明。再說了,我生性不喜爭執,那些放鱔魚的夥計們,繞來繞去都是本村幾個熟人,不會出現她擔心的那種局面的。

老娘不允,執意要我等待片刻,容她換上長衣褲後一起出發。於是,漆黑的田間小路上,在一束飄忽的手電筒光亮指引下,我和老娘踏着雨靴,歪歪扭扭推着獨輪車,嘰嘰喳喳穿行在無邊的夜色里。

說實話,這麼孤寂的野外,母親如不與我結伴同行,我是果真會有些害怕的。剛開始收魚籠的那幾日,出門時雖是天色已混沌朦朧,我孑然獨行在嘈雜的田間小路,還是有些莫名膽怯。四周蛙聲起伏,蟲鳴喧天,不知名的鳥兒『撲哧』一聲從身旁躍起,從頭頂掠過,是我驚到了它,它也嚇到了我。路旁繁茂的油菜花海里,透出陣陣初夏的寒涼,直沁肌膚。腳前路面上橢圓形的手電光環里,時不時有受驚的黃鼠狼啊、田鼠啊、蛇啊唰唰鑽來跳去,消失在路邊的雜草叢中,那些細小的眼睛反射出的攝人魂魄的寒光,嚇得我毛根都豎了起來。

到了白天放魚籠的地方後,我溜下溝去,順着半坡上的暗記,取回上面蓋好偽裝沉在水底的魚籠。老娘站在岸上為我照明,幫我接過我遞上岸的鱔魚籠。趁着反射向老娘臉上的手電筒餘光,我在溝底依稀發現,她疲憊的雙眼在走了這麼遠的夜路後,還是微微眯閉着。倦怠的臉頰和凌亂濃黑的頭髮,浮現出老娘蒼老的底色。我心底一陣難過,後悔不該答應讓老娘作伴前來。須知老娘和我一同回去後,我是可以再安穩地睡上一個回籠覺,老娘卻是因為睡眠輕,身上有疼痛,不容易又入睡的。

我在溝底勸說老娘明天不要來了,怕影響到她的休息,為了這點小利熬壞了身體,不值得。

老娘閉眼嘟噥着念叨:你一人出來走夜路,我放心不下。

我聽後心裡很受用,嘴舌倒是反狡道:這些年我一人外出學藝打工,還不是平平安安的回來了?!

「從你出門第一天開始算起,這些年來,我哪一天不是心心念念牽掛着你哦!?」母親依舊是輕言細語,這些語句卻字字千斤,我心底猛然間泛起滾滾春雷。

我徹底不作聲了。除了感動外,還有滿心愧疚!時至今日,我依然清晰記得第一次出門時,我與母親分別的場景。

啟程那日,母親送我和同行的姑姑到縣城,暈車的母親不顧身體不適,抓緊時間向我灌輸出門在外要注意的事項。當時我年方二十氣血張揚,一心想着早點奔赴南方的精彩世界,哪有心思理會母親的嘮叨?只是在母親殷殷交代時,不斷嗯啊點頭敷衍着母親。心底還埋怨她今天是怎地這麼囉嗦?

直到母親下車,汽車再次啟動,母親朝坐在車內的我揮手告別時,她眼角噴涌而出的淚水和臉上不舍的哀傷,才猛然激醒了我,她當時流露出的舔犢之情,狠狠地鞭笞着我的輕狂和無知。

好在自此後,有了老娘的相伴,我的魚籠收得早,再也沒有意外損失了。加上那一年雨水下得勤遍,溝汊里常年蓄着半溝水,鱔魚產卵豐富,每次收魚籠都會有不錯的結果。老娘在岸上搖晃着我遞交給她的魚籠,聽到魚籠里蹦蹦作響,臉上都會表露些欣喜的神色。這些欣喜,常常會沖淡了老娘臉上的倦意,帶給她一些歡愉。

在回程的路上,母親有時會饒有興趣跟我講她小時候的趣事,也會講我小時候那些令她心酸心悸的往事。有時候她講着講着,不知怎的會停頓下來,仿佛在思考某件事該說還是不該說。有時她講得高興講順了口,那些陳年的暗傷在無意間揭開了疤痕,會令她無言半晌。她的那些故事,有的是老生常談,有的卻是我第一次聽聞。我從這些置身其中的故事裡,似乎更加清晰了老娘坎坷的童年,心酸的青春,勞苦的育兒歷程。

夜靄深沉,空氣中的露水愈發的沉重。我和老娘一前一後,划過層層濕漉的暗黑,手中電筒的燈光明明滅滅地閃爍着,燈光過後,我身後的影子終於重歸了黑夜。而我眼前老娘纖瘦的身影,在我的心底無限被放高放大,偉岸挺拔。

我每次上街賣了鱔魚,都會換回些魚肉豆腐,回家燉上一鍋油膩香噴的菜餚。我將作好的菜餚分作兩份,一份我和媳婦先吃,一份留與田間勞作的老娘和父親。我寄望漂浮在湯汁上的那些油葷,能潤澤父母乾涸的腸胃,滋養一下老娘那蠟黃的臉頰。

那年中秋過後,我便上了岸,再沒去放過鱔魚。那時,老娘已為我湊齊幾萬塊錢的高利貸,再奉上她自己的箱底老本,準備讓我嘗試在家做收購農產品的生意。我很明白老娘幫我所湊的那幾萬高利貸,是有着多麼沉甸的份量,這是靠她多年為人的信譽品格作擔保,替我爭取過來的又一個啟點。在她心底,一直是不願讓我留在農村的。

還好,我也沒令她擔心多久。雖是第一次手握巨款,我也沒有亂了方寸,因為在我的血液里,流淌中老娘遺傳給我的精打細算謀定而動的基因。謹小慎微間,幾個月下來,我還是如願賺到她期盼的那些薄利了。最起碼沒讓老娘再跟着我風裡雨里起早貪黑的勞累,飲食生活上也是延續着餐桌上有魚有肉的基本標準。

那年年底,我的季節性生意結束。將高利貸還完,與父親結算完畢,我手上的餘糧居然出乎了父親的意外,老娘這才徹底把心填回肚子裡。

我兒子也在此間出生,老娘望着搖籃里那張粉嘟嘟的小嘴臉,她臉上真正綻開出稱心的快意。我知道,從那時起,老娘的歷史使命終是要翻開新的篇章,搖籃里哼哼唧唧毫不安分的小傢伙,才是她這輩子用大半生辛勞換來的期盼。

老娘這次回老家前,我在她身邊斷斷續續的陪伴了兩個多月。和她分手時,她神態亦是很自然。可我在不經意間看見,老娘從老弟的車裡佝僂地鑽出的身影,剎那間與十六年前她在那些長夜裡、為我在前路打燈照明時的身影重疊時,我的心像被鞭子猛抽了一下,生生的疼。老娘瘦弱的懷裡,小侄女還扭捏掛在她脖子上,甜甜地叫着奶奶抱抱。老娘趔趄着站穩,緊了緊懷裡的小孫女,朝孫女做着鬼臉,逗着她朝前走去。

我在回程的路上,幻想着何日有機會再回老家去放一次鱔魚。不為別的,只想親身穿越到舊日時光,借着遠去的場景,重新體驗一下漆黑夜裡的孤獨,對比一下沒有老娘相伴的田徑小路上,能否重現她高大纖瘦的身影,在那些明滅的光亮中指引我前行![1]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