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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灰燼(指尖)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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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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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灰燼》中國當代作家指尖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玫瑰的灰燼

投影儀冗長枯燥的沙沙聲音停止,光影消失,四周暗下來,流水漫過淤泥,巨大的巷道迷宮慢慢關閉。

玫瑰的灰燼

圖/網絡 文/指尖


我坐在時間投影室。這肯定是被虛構的空間,但此刻,它卻如此真實地存在,乃至能觸摸到冰冷的牆體,光滑的遮光布邊緣淺色的縫隙,以及座位下流水般滾動的隱秘。光影魔術把半紀歲月蹂躪過的、泛黃的、薄脆的、確鑿的信息放大了二十倍,粗糙的麻質信紙上,那些終將消磨滅跡的字體,呈現出怪異、潦草、滄桑、虛弱而綿延的訊息。

周遭悄無聲息。時間的風沙正以不可逆轉的方式,迅速找准迷宮的入口,並凌厲地刺穿昨天上午暗沉的霧霾、去年冬天的大雪,刺穿灰喜鵲停在夏日黃昏的尾羽,刺穿兩年前舊貨地攤上那隻布滿皴裂、蒼老而僵硬的手,穿過曾經荒蕪的山體和逐日加寬的河流,穿過我降生於世的那個冬天凌晨以及黑黢黢的梨樹上貓頭鷹的笑聲,穿過老縣城散發土腥味的地基和即將開闢的公路,穿過鬧哄哄的騾馬集市和寬闊的大河,穿過被濃郁醋香氤氳的東關街老城門……所有交迭的空間相位瞬間對齊,鏡頭定格於1961年4月2日早上。

女工宿舍里,一個穿着洗的發白的勞動布工作服,扎着兩根短辮子的女工正坐在桌前,漆黑的眼眸在左手打開的信件和右手的筆下往來巡梭,仿佛她要通過這種懇懇悱悱的體貼,心領神會的對視,來喚醒內心相應的詞彙或者答案,才能讓筆下的回信更有真切的語言溫度和色彩。窗外,晨光漫過南河對岸的山巒,清新而柔和,體量龐大的盂邑大地,萬物生髮,草木返青,桃花,杏花,梨花,陸陸續續都在開放,而她對此變化毫無察覺,她完全沉浸在一個沒有時間流動,恆定的,令人迷眩和沉醉的空間,無法自拔。

「親愛的妹妹,今早正在伙房吃飯,投遞員來了,看到有我的信,心情十分激動,還有萬分的高興愉快。打開信,連看了三遍。唉,親愛的妹妹,我的這碗飯未曾吃下去。我想,堅決不吃,放在一邊,火速提筆予妹妹去信。

每天,時時刻刻,工作,吃飯,睡覺,都會想起您的一舉一動。親愛的妹妹,您這封信內容很深,看了使我傷心掉淚。咱們相處時間不長,但說起來,真是情意相合,一定要保持下去。只要您有心,我有意,生活在世界上,永遠不會斷絕咱們的關係,行嗎?

關於我的婚姻之事,原先說的那個可能誠意不大。希您放心。

唉,妹妹要記住,每一件事都不是容易的。

書言難盡,再談。在短暫的時間內會見吧。

祝一切都好。

61.4.2

劉變蘭具」

六十年後,這份信經由被翻閱、珍藏、破損、丟失的過程,與更多物體,包括舊報紙,舊書本,舊衣物,舊家具等一起遺棄,再經過被挑揀、被清潔、被交換,被買賣之後,陰差陽錯落在了我手裡,連同其他出處相同的四封信件。這是一段極為漫長的過程,漫長到無數人出生,無數人死去,漫長到舊縣城湮滅在新縣城日新月異的建設中,漫長到無數人將過去時間的原貌完全遺忘,漫長到寫信人和收信人經過甜蜜的相處,小心的躲避,激烈的抗爭,慪氣,和好,反反覆覆的糾結,乃至迫於現狀不得不切斷聯繫,按部就班遁入庸俗的日常,生兒育女,生活生存,任由內心的風暴將自己變成沙漠和戈壁。漫長到曾經年輕火熱的歲月,成為遙遠的過往,匿之於心,緘口不言。

似乎每個人天生就有這種能力,帶着沉甸甸的秘密,忍辱負重地活着,而從不在意那些看見和看不見的疤痕布滿全身,燒傷的印記,小獸的爪痕,打着愛的旗號的紋身,骨折,摘掉的器官,日漸渾濁的血液,升高的血壓,掉落的毛髮,逐日深刻的皺紋……所有這些都無法成為最珍惜難忘的記憶。有時,留在我們心裡的,似乎並非事物本身,而是它離開後空出的位置。光柱刀鋒般划過空氣,也划過看不見的那個空出的位置,它的存在不過人類意識的幻象,感知疼痛的從來都是賦予它存在的那個人。

二十歲左右的劉變蘭,就是寫信的人。

從她的名字我們可以推測出,她是家裡的長女,或許上面是有兄長的,但在當時,男性作為社會生產力的主體,他們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她雖然是家裡的第一個女兒,但也不是被歡天喜地迎接的那個,這個「變」字,暴露出父母接納和嫌棄同等份量的複雜心境,他們認承她的真實存在,但同時又隱約表達自己的遺憾,希望通過她的「變」,來糾正即將出生的孩子們的性別,如願奠定他們家在村裡的地位。當時,大多數男孩的名字是按輩分被提前寫在族譜上的,甚至他們尚未出生,家裡就請陰陽先生提前確定好名字,來配合一個男人生命初期的尊貴呈現。在一些有規矩的大戶人家,也有女孩用族譜上排序好的那個字,搭配「花」「鳳」「娥」「魚」等字得名,但這種現象少之又少。像跟劉變蘭同時代出生的我母親就曾講過,她很小的時候,她就擁有了「學」字輩的大名,在她父親過世後,他們一家五口被大家庭排斥,不得不分家立灶。自此後,大家庭的嬸子嫂嫂們,就開始用小名稱呼她,於是,當她上學後,大名自然而然消失,小名名正言順地成為她一生的標誌,在後來的結婚證、戶口本、身份證上堂而皇之的存在。劉變蘭也或許有過一個跟變字無關的大名,但這種猜測顯然是錯的,作為六十年代初的工廠工人,其社會地位頗高,這種可以證明其身份的場合,她肯定會用大名而非小名變蘭。

五十年代中期,我國開始實施城鄉二元結構的體制,明確將居民區分為農業戶口和非農業戶口兩種不同戶籍,當時大部分成年人都出生於農村。劉變蘭的信中雖然有錯別字,但語句通順,情緒隱忍,顯然她很可能既參加過掃盲班又上過學,最起碼是高小或者初中畢業生,加上她能成為五五廠郵電所的工作人員,也說明其家庭成員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也或許她並沒有替家裡承擔過擔水、磨麵、拾柴、撿炭這些艱苦的家務,但縫補、繡花、納鞋應該參與過。我甚至懷疑,她是讀過一些諸如《紅樓夢》《聊齋志異》之類的文學書籍的,這些書籍,多多少少喚醒了她內心孤獨的怪獸,而對友情、愛情的渴望,漸漸壯大了她的想象。

李玉香,是收件人的名字。

在信封上,我輕易了解到她們的共同之處。一個在五五鐵廠的郵電所,一個在十公里外某公社的郵電支局,也就是說,她們的相識,應該是在郵電系統的培訓會上,而她們的相熟,也或許是因為被分在同一間宿舍,同一班組,雖然是很短暫的相處,卻一見如故。而在另一份信中,我了解到,她們有通過電話聯絡的便利,也就是說,在夜裡,她們搖動電話機上冰冷的搖把,並通過總局的接線員之手,用一個插口將她們連接在一起。在月色幽然的夜裡,她們曾經過怎樣的猶疑、彷徨,用彼此的工作趣味,自己的村莊大小,家人的多少來作為鋪墊,小心試探,才漸漸相熟,默契,明了彼此的心意的?

五五廠是由私人籌集的鐵業合作社,由於生產規模越來越大,1955年5月5日遷址改制,成為當年的縣營企業,由此得名。1958年7月1日,新中國的第一列小火車「人民第一號」在本縣全長1.7千米的鐵路開始通車營運,每列火車可拉七個車皮,載運八萬斤。而五五鐵廠承擔的工作就是火車車頭及車廂的改造和研製,據縣誌記載,當時的火車機車是用汽車發動機改裝的,七個四噸的車皮是木匠師傅們一錘一錘釘起來的。全國最權威的報社曾連續四次發表社論、短評,對盂邑大辦小鐵路予以高度評價,並在國內推廣,同時將其事跡拍成了電影。其後幾年,五五鐵廠先後又製造出拖拉機、輕機槍等,一時在全國聞名。也就是說,這段時間,是五五鐵廠的高光時刻,無論是工人人數,還是設備及技術需求,都大大增加,那麼,劉變蘭的身份更可能是五五鐵廠的工人,而非郵電系統的職工,她應該是1958年左右被招工的,並經歷和見證了五五鐵廠的輝煌時期,且深深為此驕傲

當時的年輕人結婚年齡一般不會超過二十歲,所以,1961年的劉變蘭和李玉香,都是不足二十歲的女青年,她們像開好的花一樣,等待着被採摘。劉變蘭身處七百人的大工廠,還未順利成家,想來她是個極為挑剔的人,如此推斷,她要麼特別漂亮,要麼相反。在那個年代,一個適齡男人,能找到掙工資的女孩做伴侶來提高生活質量,應該是最明智的選擇。但為什麼她信中說,對方誠意不大,也是一個謎。擴散出來的訊息有兩個,一是她的人生的確處在關鍵期,她已開始考慮或者準備步入婚姻的大門,像所有人那樣,與另外一個人組成家庭。二是似乎劉變蘭並不希望自己提早步入婚姻。會不會,在劉變蘭跟李玉香之間有某個特別的約定,才讓她踟躕不前?

農曆五月二十七,是縣城的傳統廟會,她們在電話里相約見面。雖然是郵電所,但她們並非投遞員身份,所以單位不會給她們配置自行車。她們將提前跟領導請好假,然後早早起床,仔細梳好頭髮,穿上最好的衣服出門。她們沿着1961年的道路出發,一個馱着太陽從東往南,一個迎着日光從南往東,十公里的路程一分為二,不多一厘,也不少一分,像是某種刻意的巧合。縣城成為一面雙面鏡,照見她們同樣的表情和姿勢,包括同樣多的邁步次數。她們路過同一條河的上游和下游卻毫不知情,乃至後來她們交流的時候,分別對同一條河說出兩個完全不同的名字。她們沒有被飛來飛去的鳥雀吸引,也沒有因為炎熱的天氣而選擇在某株樹下歇息片刻,甚至沒有為路過的村莊、人們的目光和荒蕪的小廟駐足,她們懷着急切的心情,任由路上的黃塵一層又一層覆蓋黑色鞋面,任由汗水侵占了她們紅潤的臉龐。

縣城東關街,人頭攢動,路邊擠滿了擺攤的小販,農具,日用品,還有燒餅、方磚和黑棗紅薯乾等食物,到處都是熱騰騰的氣息,讓整條街的空氣如濃稠的煉乳,甜香之中帶着微腥。廟會的到來,點燃了全縣所有人的希望和野心,隨着供給制和公共食堂的取消,三年困難時期趨向結束,笑意和希冀重回他們飽經風霜的面龐。小孩們興奮地掙脫大人們的手,在路旁的柳樹下蹦蹦跳跳,試圖伸手去拉那綠茵茵的柳條。熱汗淋淋的劉變蘭在人群中穿梭,感覺自己就像上了弦的鬧鐘,生怕一停下來就叮鈴鈴響起。當她終於從東關街繞到鍾鎮街,隱約看到廣場戲台時,她的心狂跳不止。

她們最終匯合,在廣場西側的城隍廟前。她們笑望着對方,卻說不出一句話,任由身邊的人將她們推來攘去。劉變蘭有點怕城隍廟出來進去的人不小心將她們分散,不得不拉住李玉香的手。她們肩並肩跨過高高的門檻,進入廟院。濕滑的青苔綴滿院子裡的每一塊老磚,她們小心攙扶着,深怕打滑。頭頂的老槐樹像一把骨傘,將自己茂盛的枝條均勻散開來,帶給院子無限清涼。體型嬌小的火燕雀在樹葉間穿梭,仿佛這裡是它們的家般自在幸福。她們站在樹下,相互對望,萬千話語竟找不着起頭的地方。後來,李玉香低聲說,姐姐,你幾點從廠里起身的?線頭解開,毛線球開始緩慢地滾動。似乎她們習慣了書面語言,也或許是我習慣了她們通過信件的交流。投影儀可以還原她們的信件,還原她們頭頂那株唐槐的氣象,但無法還原她們特有的腔調和語氣,她們更像默片演員,表情豐富,嘴唇翕動,有時大笑,有時又沉默無言。後來,劉變蘭的右臂搭在了李玉香的左肩上,在她的耳邊悄悄說了什麼,李玉香含笑點頭。

有個男人出現了。是當她們走出城隍廟之後的事。或許是偶遇,或許是提前約好的。按照時間線,這個人應該是劉變蘭信中提到的那個「誠心不大」的男人。或許經過一番思慮,他還是願意與劉變蘭相處。他很可能跟她一樣,都在五五鐵廠上班,這樣的話,他就有機會走進郵電所,跟劉變蘭約定趕廟會看戲的事。顯然劉變蘭也接受了邀約,所以,她跟李玉香的見面時間不得不縮短,而她們的談話,應該是稠密的,有份量的,在字與字之間沒有一絲縫隙的,只有這樣,她們的願望才能得到滿足。在李玉香戀戀不捨的注視下,劉變蘭不得不跟那個男人走。

不遠處的戲台上,簾幔垂落,梆聲陣陣,一唱三嘆,引起台下喝彩聲不斷。李玉香側耳聽了一會,聽出是傳統折子戲《打金枝》,便轉身向來時路走去,她低頭盯着鞋面上那層黃土,無人注意到她臉上深深的落寞。此時的劉變蘭已跟男人坐在戲台下,她接過他遞過來的疊成小方塊的手絹,聽見他說,今天真熱,快擦擦汗吧。一直等到他終於將注意力轉向戲台,她才敢伸長脖子向後張望,一層又一層的看戲的人,形狀不一表情各異的臉。

在七月十五日的去信中,劉變蘭這樣寫到:

「今去信,問你身體健康,工作順利,學習進步,生活愉快,一切都好,對你唯一的希望。

妹妹這次未與你及時去信,原因一直想等你來,咱倆面談。結果希望變成了失望。親愛的妹妹,咱倆在縣城見面時,我感到特別高興,愉快。另外,我心裡不落意的一點,是未在一起觀看(戲),不過這是客觀造成的,互相原諒吧。

信上個人一切知事不言,只好見面談吧。 親愛的妹妹,對今後的工作更要努力,互相學習,互相幫助,不論怎樣,求得咱姐妹二人並肩前進吧。您同意嗎?餘事不言,有事聯繫,在很短的時間內摟着你,祝您青春快樂

親切握手。

變蘭具」

在長寬比為45*28的舊式信封的左下角,是印刷極為粗糙簡略的《三魚圖》,上有「九十一歲白石」的署名,信封背面,她寫下了「速回信」的字樣。

四天後,也就是七月十九日,李玉香尚未回信,或剛剛寫好回信,抑或那封貼着橙黃色煉鋼工人頭像郵票的信件正在郵路上顛簸,劉變蘭十萬火急地又寄去一份信。

「親愛的妹妹,我在這世界上生存一天,時刻不能忘掉妹妹千辛萬苦對我的一切關懷,多使人敬佩您啊。

親愛的妹妹,廠里剛剛召開動員會,說是根據中央工作會議制定的《關於減少城鎮人口和壓縮城鎮糧食銷量的九條辦法》,要進行人員裁減。就目前的情況看,這次人員變化很大, 五五廠原先的七百多人,只留四百,其他人全部回家。這個政策對我的影響極大,思慮過度,萬分苦惱,並沒有向其他人傾訴。

妹妹,有些話早想告訴您,可在信上未寫出,怕您一旦收不到,就給咱倆造下了多數的苦惱了,可能不好,我最大的希望是等待您有時間來面談。

不管怎樣,工作還是一定要努力,等到八月份,或者長短領導有一定的安排,工作應該不會失掉的,您安心。 握手禮 61.7.19號14點 變蘭」

這份信,更確定了劉變蘭的身份,她不像李玉香,是郵政系統的職工,那麼她還可能是五五廠的臨時工作人員,在五五廠郵政所擔任線務員工作,因此,她的身份才比較尷尬,岌岌可危,她的命運掌握在場領導手裡。郵政所話務室作為必不可少的部門,她有被留下的可能,但同時,她因不是廠里的技術骨幹或者重要崗位,也有被裁減的理由。傳統中,家庭長女並不被家人當作孩子來對待,更多時候,她是連接父母跟弟妹的一根紐帶。在父母眼裡,因為她排行老大,便將大部分家務壓在她肩頭。而對於比她小的弟妹來說,她提早被他們排到大人的隊列,理應承擔家庭職責。因為她的上班,她逃避了一部分家務,連屬於她的位置都被弟妹們擠掉了,平日裡回家,只能跟妹妹們擠在一個被窩熬一夜,而現在,她如果回去,難道還要讓父母給她單設一張床嗎?這是不可能的事,兩間房裡住着一大家的人,她的回去,無疑會讓家人為難,她出路只有兩條,要麼努力讓自己留下,要麼藉助婚姻大事來給自己一個比較穩妥的結局。

這段時間,劉變蘭至少應該還寫過三份信給李玉香,按照她們的通信頻率以及急切程度,三份只是個保險數字,她們不止通過更多封信,而且李玉香來五五鐵廠看望了劉變蘭。她應該帶着一件禮物,一件毛衣,或者一塊頭巾,總之,它是貴重的,因此讓劉變蘭異常感動。李玉香在劉變蘭的宿舍里住了一天,還是當天就返回,語焉不詳。但她們之間不知因何事起了齟齬。她們之間的交流極其隱蔽小心,就像劉變蘭信里說的那樣「一旦收不到,就給咱倆造下了多數的苦惱了」,最穩妥的,是要面對面說出她們的秘密,一些屬於青春女子間的秘密,更可能是屬於她們兩個的秘密。一個大膽的猜測突然在我腦海里開始盤桓,兩個情同姐妹的女子,有多麼大的秘密不能通過信件傳達,而非得當面傾訴?莫非,她們是《時時刻刻》里的弗吉妮婭·伍爾和芙勞拉·布朗?《菊石》里的瑪麗和夏洛特?只有這樣,她們之間那種超越了友誼的秘密,才能成為真正的秘密。這次見面中,她們可能並沒有吵架,但敏感的劉變蘭還是感覺到了李玉香對她的不滿。是那個親密的人之間的小摩擦,小漩渦,那種需要你不停地道歉我才會笑的甜蜜小伎倆吧。

劉變蘭在一張電報紙上寫下這樣的信:

「親愛的妹妹,對不起,我不知怎樣不小心就會想到您對我的不滿,我想咱姐妹關係不管怎樣,千萬不要計較才好,您多原諒我吧。

我從城裡回來,沒有一天好,每天頭疼,想到將來自己的工作問題,特別不愉快。但請您不要替我着急,雖然一直頭疼,但我每天都在工作,從未休息一天,你大可放心,千萬不必掛念。這個禮拜我一心意等你到來,結果我失望了。

前幾天我回家把您的情況告訴了家裡大人,他們沒有任何意見,最大的希望是您能多去家裡幾次才好,您放心吧。履厚八月十六日來信,在陽泉集訓十天然後分配,等確定地點再告妹吧。

這封信寫的簡單,詳細情況未寫出,見面再談吧。短時間內等你來。

字寫的不好,望您看後,不必保留。

祝您工作學習雙勝利,身體健康,精神愉快,一切一起都好。

61.8.8晚22.35

劉變蘭具」

難道,劉變蘭想讓李玉香成為自己的家人,做親弟弟或者堂弟的妻子,如此的話,她們之間就應該是純粹的姐妹之情,有一生勾連的緣分。山裡的大霧有時會四處蔓延,很輕易遮蔽人類的視線。有意思的是,這封信劉變蘭沒有寫「速回信」這三個字,但她不知道,在信封的背面,另一個人寫下了無數個跟她筆體有異的「速回信」,密密麻麻,連郵票和郵戳上都沒有放過,那是收信人李玉香懷着糾結而惆悵的心情寫下的吧,她是渴望成為劉變蘭的家人?還是舉棋不定?而她略微柔弱的字體,將她清晰的面目推到了投影機的光影里,那是一張蒼白虛弱的臉,黑漆漆的眼眸之中,布滿陰雲。

最後一封信沒有日期,但之前那個男人有了具體的姓氏。此時的劉變蘭應該結婚了,從相同的寄件地址判斷,她最終幸運地被廠里留下來。對於被留下的欣喜,以及結婚之前的糾結,諸多細節我們都無法再去了解,她跟李玉香有過怎樣的交涉,或者當她訂婚時,她也曾作為好姐妹出現過,乃至劉變蘭婚禮當日,她成為送親人之一,的確有這種可能,她陪伴她經過了步入婚姻的全過程。乃至婚禮上送給她的禮物不是臉盆、書籍,而是更加珍貴的我無法臆想出的東西。

姑且猜測這封信是她們對生活的態度吧。秘密存在的意義,便是讓它永遠保持原狀。不妥協,但又不能明確說出的那種神秘、曖昧而渴望的關係,讓她們不得不將自己的心切出一部分,然後嚴絲密縫合成一間黑暗密室,從此封印,無人能啟。

「親愛的妹妹,分別不幾日,實在是想念。問您身體健康,工作順利,生活愉快,一切都好。

妹妹,今接到你您的來信,看了真令人傷心。沒有一件順利的事情在您我的腦海存在。妹妹,今日詳細情況咱不講,等見面好好再談,等着吧。今寄去像片一張,望妹妹收到後電話告我吧。

這幾天老鄭不知怎樣,恐怕是對我有點意見,妹,希您放心吧,在一定的基礎上,我要克服這個困難,絕不會又其他事情出現。」

在信的上方,有四個顛倒的字,「甜言蜜語」,這是李玉香的批示嗎?仿佛沉積物,地層,幽靈,野獸在陷阱中留下的爪印,古老部落的宗教儀式的岩刻,在時間的影像中,明明滅滅,恍恍惚惚。分明感覺,在離我方圓五公里或者更近的地方,她們的肉身依舊散發着溫熱的體溫,她們用八十歲渾濁呆滯的目光,一遍一遍地撫摸着眼前熟悉的一切,之後慢慢啜飲着遺忘之河的流水。當然,她們偶爾也會扒開時間層層疊疊的幕帳,將空茫的眼神投射到無極限的遠方,在那裡,她們的視線以一種不可逆轉的方向無限纏繞。

投影儀冗長枯燥的沙沙聲音停止,光影消失,四周暗下來,流水漫過淤泥,巨大的巷道迷宮慢慢關閉。打開時間遮光布的那一刻,我沒有看到我之外的任何人,她,或者她,以及關涉的老鄭、履厚、其他家人。是的,只要我從這些散發着古早氣息的信件中抬起頭來,時間投影室就失去功效,沒有了光,玫瑰成為灰燼,人的面孔會被吞噬,不是黑暗,就是深谷,不是塵埃,就是流水。[1]

作者簡介

指尖,出版有《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最後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們之間》《符號》《汝來看花》等多部散文集。在全國重點雜誌報刊發表作品近400萬字,散文多次入選全國各種年選。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