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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鐮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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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鐮刀》中國當代作家王長英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狗日的鐮刀

莊稼人硬朗壯實的身體與閒不住的秉性習慣往往是肩挨肩膀靠膀結伴而行的。石峪村的忠嗣老漢八十五歲生日剛過的第三天早上,就謀算着要到高垴嘴的口糧田幹活。他要去壓地邊的南瓜蔓,順便弄掉土棱邊躥到地頭的那擺溜羊絛灌草。那草怪毬硬,得用鐮刀。

往常,他的鐮刀是放在院牆跟前那盛放雜亂家什的南房的。今天卻沒找見。他沖了靠北土窯喚道:哎——我說你把鐮刀擱哪啦?

被喚作哎的老伴正在窯洞裡與二閨女鳳妮說話,鳳妮也快五十了,嫁到了離石峪六里遠的東莊。過完生日母親硬留住她住了兩晚,說好了今天要走。人老了,對閨女更親,話也稠。

窯門口竹簾掀開,一個攙了髻的白髮多於黑髮的腦袋斜着閃出:沒見啊,自家好生尋尋吧。

忠嗣放下钁頭復進南房,隔一陣出來,嗓門就又高了許多:

定然是你不知瞎塞掖哪旯旮了,還說沒見沒見的,你還能有個記性?

屋裡說話聲頃刻停下。老伴聲音又響起:哎呀呀,你個老鬼,讓俺跟閨女說會話麼,總打岔……沒見——沒見啊——屋裡低了一些的說話聲復又繼續。

忠嗣被晾在屋外,火氣頂上來,他大聲喚:你好生想想,借給誰了?好好的在南房咋說不見就不見了,莫非鐮長了腿?

屋裡依然是母女倆說話聲,並夾雜了笑聲。

忠嗣火氣更旺了,用钁頭扦着地:你是給尋呀不?實實的大屁眼草雞!屁眼大丟了心,但凡我放的東西你一動準是尋不着,多少回了,啊?!

窯洞裡鳳妮的勸解被母親蓋過:管你個老鬼!一輩子就長着個數道人的嘴,甚時也忘不了耍你那驢脾氣。沒見就沒見,莫非還哄哄你,張嘴就數下一圪堆!俺實實挨了你一輩子嘮叨!生生慣壞了你!

忠嗣老漢見老伴不僅沒去尋鐮刀,火氣還壓過了他,就朝窯洞走了幾步,沖了竹簾吼道:你慣壞了我?我才慣壞了你哩!

屋裡的回擊毫不示弱:怎地,我沒慣你?想想俺十六歲上娶過來,哪一天沒伺候你?你識慣?不知個長短的東西!

鳳妮怕吵下去,出了屋勸父親:啊呀呀,越老越像三歲娃娃哩,俺還得拉架,笑人不?俺小時候就常聽你數道俺娘,七老八十的,脾性還不改,用鐮刀,俺到下頭院承民那兒拿。承民是忠嗣的小兒子,在緊靠坡根那個院住。

在女兒的勸說下,忠嗣老漢沒再「戀戰」扛起钁頭惱悻悻走了。

離高垴嘴家不遠,從窯背後順着棗樹溝的緩坡一直朝上走最多一袋煙的功夫就能到。眼下正值初夏,除了溝兩旁土棱還隱隱露出黃色外,其餘的地方都被綠色覆蓋着。坡上是一層層梯田。齊胸高的玉茭密匝匝排列,象巨大觀禮台站滿綠色服裝的合唱隊。更遠的背景便是那雄渾的山樑以及淡藍色的峰巒。

忠嗣腳下的路夾在了地中間,靠路邊的地大都種了小麻,它繁茂的頂像一蓬蓬深密的頭髮,使莖杆有些不堪重負側向路的中央,自然搭就了斷斷續續的「涼蓬」。從中走過,露水便打濕了衣襟與肩頭。田野里透出了混和着玉茭穀子盤底草以及各種植物散發出的略帶甜味的好聞的氣息,通過鼻孔時便有一種薄荷般的清爽……忠嗣大口地呼吸着,漸漸的心中不不快在不知不覺中稀釋。他開始靜心地回想自己。他好嘮叨人的毛病一輩子也沒改了,老伴說他是狗改不了吃屎。其實他脾氣上來也就那麼一陣子。火氣過後他忘得比別人快的多。年輕時大都是老伴忍了,到老了免不了拌嘴,結果也往往還是以老伴忍讓或是乾脆提前不吭聲而收場,像今天這樣擀麵杖壓案板一直到底還真沒有過。

想想起因,忠嗣也開始後悔了:找不到鐮刀咋能怪老伴,沒道理麼!鐮是自己用,好長時間沒使或許沒放到眼明處,或許借了人一時記不起,慢慢地總會碰得見麼,不該當着女兒面罵她是大屁眼草雞……唉!土埋脖子的人了脾氣總不改。老伴可是好得多哩,本分善良賢慧在石峪村誰不誇讚。對自己更是沒說的,想想這輩子不是老伴或是換了別人,他肯定活不到今天。

民國23年,村里遭年饉,頭一年顆粒無收,第二年春上樹葉都叫人捋光,家裡沒有一粒糧。大兒子七歲,女兒五歲扯了他的衣服哇哇地哭,他又偏偏得了病渾身軟得像稀泥,睜眼看日頭爺都成了綠色。他絕望了,可老伴倔強地支撐着,帶着大兒子挖野菜,讓兒子上樹扒榆錢回家熬粥充飢。她把自己結婚帶過來的但凡能賣掉的東西,包括那唯一的一付銀鐲都變成吃的。她一口湯一口飯地餵他,只要家裡有一點兒吃的總先留給他和孩子。一次她掂着小腳走了幾十里路去討飯,暈倒在回家的路上,她是因捨不得吃討下的窩頭而餓昏的……那場病他整整躺了一百二十天,他靠了她居然活過來了。記得那天,她扶他下炕,像小孩學走路一樣邁出門檻,長久未見的陽光刺得他眯起了眼,他離開了她的攙扶,自己走了幾步靠在槐樹上。老伴高興壞了,消瘦的面頰浮起了笑,那笑容刻在了他心上。她對他說:孩他大,你好哩,你好哩,咱往後又能過光景哩!她叫着回頭去喚兒子女兒:娃呀,妮呀,快看,你大病好哩,能走了。逆光里,他看到了老伴那瘦弱的身子,目光最後落到了那雙小腳上,他的心燒灼般滾燙,淚珠叭噠叭噠往下掉,是她從病魔手裡撿回了他這條命呀……她和他一塊生活了六十多年,多不容易哩!倆人可算得上黃連拌苦膽,苦碰了苦;他三歲沒了娘,八歲死了大,唯一的親哥哥在放羊時摔死在山崖下,娘家再沒有一個親人。

人常說,先苦後甜不算苦,先甜後苦苦煞人。兩個苦人熬到如今好過了,老伴為他生下三兒兩女:大兒子在煤礦當工人,退休前全家搬到了城裡,二兒子修鐵路說了南方的媳婦,一年很少回家,三兒子承民在村里前年結婚生了個女兒,分開家另過;兩個女兒嫁得不遠,鳳妮常過來照看。村里人說:看人家忠嗣老倆口,兒女們孝順,自己身體又好,那才叫有福之人哩!尤其是上歲數的老人可真是眼饞哩!

記得今年春上石峪村年齡最大的袁老漢病在炕上,他去看時,緊緊拉住他的手,頭句話就問到老伴的身體:老伴身體好是你的福氣哩,是你前世修煉下的,咱是相跟不上了,我到了陰間,總要問問俺那死鬼,她咋恁早扔下俺一人受罪……袁老漢的妻子十多年前去世,他一直跟了侄兒過,病倒的頭一天中午,他吃了河撈飯送碗時發現灶台上有兩碗煮好的肉餃子沒來得及端走。忠嗣看過他不滿十天頭上,袁老漢去世了。他成了石峪村的頭一個大歲數人。記得安葬袁老漢的那天夜裡,他與老伴在炕上躺着不由說到了老與死的話題。

他說:人可真是瞎活哩,眼睜睜年看着比咱大的、小的一個個都埋殯了,說不準哪天就輪着咱哩。

老伴說:誰說不是哩,陽世間就數這一條公道,沒後門,啥人也逃不脫。你說咱倆誰先死?

他說那還用說,閻王爺自然先收歲數大的,俺比你大多半個龍頭呢!

老伴說:那也不一定哩。她說出了幾個人的名字作為例子,爾後又問他:你怕死不?

怕甚!扒着棺材打盹的人了,一咽那口氣甚球也不知道了。做倆口子後頭死的那個最怕。要死咱倆一起死,誰也不要拉下誰。不過,這也不能喊一二,還是我先死最好,我怕離開你孤苦……

你謀盼得倒美。我要是閻王爺才不叫你先死,我就頭裡去死,讓你……

要不得,要不得!你不要再往下說好不好?他用手去捂她的嘴,無意中觸到她臉上濕漉漉的,他的心酸楚起來,喉嚨立馬緊拘拘的。

老伴說,快不要胡尋思亂盤算,俺依你哩,要死咱們都死,你看你,跟三歲娃一樣哩……

記得那天夜裡,他怎麼也睡不着,往事一團團一卷卷黑雲樣的在眼前滾。

太陽像剛衝過熱水澡,面孔紅浸浸害了羞,山谷像個大澡盆冉冉升騰着淡淡的白氣,田野里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爭相向日頭裸露伸展自己的肢體。

南瓜種在地邊的斜坡上,钁頭刨下去,濕乎乎的土翻起來苫在瓜蔓上,忠嗣用腳輕輕地踩實些,歪斜的葉子重又挺起來,半透明的莖杆很有彈性地搖晃。那羊絛灌草像一團雜亂的綠繩靠在瓜蔓旁。看着它忠嗣的憎恨湧上來:好你狗日的,沒空理論你你倒挨着蹭着來占便宜了,不是你,老子才想不起用鐮哩,不用鐮今早才不拌嘴哩……忠嗣的後悔在心裡繞了個彎變成了火氣朝眼前的雜草發泄:他舉起钁頭狠勁去刨羊絛灌草。它的莖杆是木質的,蠻硬,钁刃要比鐮刀鈍得多,刨下去有一種反彈力:震得手腕、小胳膊有些發麻,效果也十分有限。他把彈力理解為反抗力,就更用勁地刨。每刨斷一根便滑過一陣復仇的快感。當他把刨斷的草蔓扔到溝底時卻聽到玉茭葉嘩啦啦的響過,像颳風。他一扭頭是寶瑞喘着氣站在他身後。寶瑞是他的鄰居,寶瑞爹娘與忠嗣倆口關係和睦。承民娘與寶瑞娘親似姐妹,可惜寶瑞爹娘在前幾年先後去世。寶瑞氣喘噓噓地對他說:大爺,俺承亮哥回來哩,俺大娘讓我叫你回去。

忠嗣點點頭,扛了钁頭走出玉茭地。

忠嗣進了院就喚承亮,不見影;側了頭問寶瑞,寶瑞壓低聲音說:沒回來,是俺大娘她……

咋了,她咋了?忠嗣見事體不對,呼啦一下撲進窯洞。鳳妮、承民已經哭成淚人,老伴身穿壽衣,臉色平靜得像睡着了覺。他倆腿立馬軟成麵糊一般,他大聲問:你娘咋哩,她咋哩?鳳妮攙扶着他哽噎着說,你走後不一陣俺娘說她頭疼,我問厲害不,娘說等一陣或許能過去,可後來娘又嘔又吐,臉上冒汗,俺趕緊喚鄰居叫醫生,等醫生來娘就不行了,說怕是腦出血,因情緒激動突發……大呀,就因為早上尋那把鐮,娘着了急才……

忠嗣沒等女兒說完,腦袋一陣暈眩,身子像一片樹葉被吸進一個黑洞便失去了知覺。

忠嗣醒來是在第二天下午,他睜開眼睛先是看見了輸液瓶與所有五個兒女們的面孔,他懷疑是在作夢,孩們咋一下就會在跟前,我咋不在土窯?

大——你醒醒,俺回來看你了。大兒子說話

大——俺是承亮,俺回來看你了。

大——大——兒女眼裡都汪着淚。

忠嗣看着承亮,想起了寶瑞。末了接通了記憶:對哩,對哩,是老伴去世,孩們都回來了。一想到老伴,心裡划過一陣尖銳疼痛,他努了力對眼前的兒女們說:孩們別管我,去守着你娘吧,她,她是讓我給氣的,她以前身子可是好着哩……就因為……那狗日的鐮……說到這裡他閉上了眼睛。他是罪人,他不敢面對兒女們。

這時,有人掀起簾進了屋,是牛二貴,比忠嗣小六七歲,身體壯實,依然替兒子放牛,有空常找忠嗣聊天。他走到炕頭,輕搖忠嗣肩膀,口氣很沖地說,老哥,你這是咋哩?一輩子明白人咋犯糊?快醒醒,看嚇着孩們。這可不像平時的你。俺嫂去了,你得給孩們撐住麼……這勢可遭人笑話哩……添忙哩……

這話果然生效。二貴走後不一陣忠嗣就要水喝,然後支起身,要挪着要下地,引來兒女們的一陣勸說:

大,你上茅房俺去拿尿盆,你好生躺着。

忠嗣不作聲,徑自下炕。

大,外頭人多,你歇着吧,兩天了你還沒吃飯哩。

忠嗣拿着柺杖走出窯洞,兒女們慌了,怕他回到土窯里,因為上頭院已經有人在為母親搭靈棚。看見了定然會受刺激。

承民、承亮一人扶了父親一隻胳膊,他們想讓父親在院裡走幾圈再回屋,可忠嗣硬是不聽。

上頭院裡搭靈棚的人被告知都已經散去,顯得空曠安靜,忠嗣沒進土窯,直直朝南房走去,撇開承民承亮推開門,弓下腰在各種雜物間來回翻尋,嘴裡不停地說:狗日的,狗日的看你藏哪兒!翻騰一陣子,由於身子虛弱坐在地上。

承民、承亮趕緊扶起父親,規勸、解釋,最後硬是把父親架出南房。忠嗣反抗着:放開、放開我呀……我要找,我要找鐮……

兄弟倆讓忠嗣坐到院裡石凳上,像哄小孩子似地說:大,你不用尋,俺倆給你尋,行不?

忠嗣喘着氣安靜下來。

兄弟倆走進南房卻犯愁:屋裡簍子、筐子、竹篩、農具以及平時忠嗣撿到的塑料袋呀、罐頭瓶等雜物經剛才一翻已呈雜亂狀,牆角那兒還壘着半人高的一大堆玉茭穗,怎麼能找到鐮刀?

兩人朝外瞅,父親雕像一般盯着南房。承民生了個法,他讓承亮先找,趁大姐二姐守着父親的當兒,回到下頭院把自己那把鐮筒進袖筒,返回南房後隔了好一陣便故作驚訝地抽出鐮刀,跑出南房,興奮地對父親說:大,真難找哩,你看,找見了!

忠嗣騰地站起,搶一般接過鐮刀,目光在鐮頭,鐮把上過濾着,臉上的表情慢慢僵住,繼而轉為憤怒,將鐮刀猛地朝一旁擲去,鐮刀在空中劃了個弧,落在牆角後彈跳了幾下便躺直了身子。忠嗣又指着承民:你…你…學會糊弄老們了,你當我認不出……你哄我……由於激動,忠嗣的身子朝一邊倒去。

承民趕緊扶住,忠嗣喘着氣朝土窯走,到了門口卻要去摘門上的鎖——-早先鐵匠打成了舊鐵鎖。承民領悟了父親的意圖,替父親摘下,然後卡喳一下鎖住了南房。

忠嗣才垂下手來,推開承亮:走開,我去看看你娘。自己拄了拐杖走進土窯。

裡面傳出絮絮叨叨的聲音。

承民以及所有在場的兒女們聽着,眼裡湧出了淚珠。

老伴一埋殯,忠嗣老漢就像霜打的秧苗、火燎的蒿,說焉就焉了,走路離不了拐杖,鞋底磨着地皮,他跟了承民吃飯卻硬是不肯從土窯搬到下頭院住。清晨起來就坐在院裡的石凳上把拐杖靠在腮旁痴痴地朝南房瞅。有幾回承民媳婦玉娥送飯碰到他在南房亂翻灰塵滿身。玉娥讓承民來幫忙,可都被他生硬地拒絕甚至趕開,到後來乾脆又鎖上了那把鐵鎖沒再動。承民發現父親自母親去世後脾氣怪異不說,動不動就發怒。玉娥還發現僅一個人時嘴裡不停地磨叨着,也大聽不清。有一回聽清了卻把她嚇了一跳。那是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石峪村浸泡在稀牛奶般的月色里。承民剛從窯上下班 回家,玉娥和往常一樣做好了飯頭一碗就給忠嗣去送,剛走進院就聽見忠嗣和人大聲說話,玉娥立住腳想聽聽那人是誰。月光透過槐樹在院裡灑下斑駁的光點,她看不到第二個人,忠嗣卻站在院中央,平伸了兩隻胳膊:掃掃袖,對!就這兒。接着又扭轉身子繼續說:還有脊背,對!多掃掃……玉娥既沒聽到笤帚聲音,也看不到有第二個人。忠嗣把腿蹬在石凳上,解開束腿帶繼續說:孩他娘,遞給我笤帚——-這下玉娥知道是和誰說話了,頭根就乍起來,心裡怦怦直跳,她硬是壯着膽才把飯端進了土窯。回到下頭院玉娥告訴了承民,兩人的心就懸起來:咱大心犯糊不怕,再要發展就難收拾哩。承民想起哥哥姐姐的叮囑,心裡沉甸甸的。他對玉娥說,咱倆都多操些心,儘量順着他,好歹等過近祈大哥大姐回來燒紙再想別的好法兒。

可忠嗣犯糊卻越發讓人琢磨不定。有時清醒有時糊塗。有天晚飯後,女兒感冒發燒,承民到衛生所取藥,玉娥正哄孩子睡覺,猛然聽到從院上頭傳來忠嗣的喚聲:快來呀——快來呀——-玉娥以為忠嗣跌倒了,翻身下炕鞋也沒穿就跑到了土窯,她剛跨進門檻就愣住了:忠嗣渾身赤條條的坐在炕沿邊,褲、褲叉褪到了腳彎,見玉娥進來就說:給我拽拽褲,你又不是不知道……玉娥雖是過門媳婦,可也是頭回見這場面,臉漲得飛紅,她真想扭頭跑出屋。可又覺得當兒媳婦不能這樣,就垂下目光雲拽,冷不防她的左胳膊被猛然攥住:你咋總躲着我?這回讓你再躲?玉娥一陣痙攣,尖叫一聲抽出胳膊跑出窯洞。忠嗣的力量出奇的大,指甲都快掐到她的肉里,胳膊被颳得火辣辣疼。承民回來正碰玉娥跑回屋。他趕緊去看父親,只見忠嗣還是老樣子,用胳膊抹着眼嗚嗚地哭開了,見承民進來就說:你娘不理我,躲着我,我想給他說說鐮刀的事,她總不肯聽……承民才意識到父親是把玉娥當成了娘。心就不由懸起來。他像抱孩子似的端住父親兩腋扶回炕里,邊拽褲子邊在父親耳邊說:大,俺娘不是下世了麼!剛才那是玉娥!忠嗣瞪着眼睛愣着承民:你狗日的就會哄老子,我連你娘都認不出?面對父親惱怒的樣,承民本想勸說父親不要為鐮刀的事費神,可又怕惹火了說起來沒完,就說:好好好,你能認出,能認出!邊說邊扶父親躺下。

「近祈」的前一天,承民專門請了假,倆口子裡里外外忙碌着。

按照當地的風俗,在近祈這一天所有本家的晚輩都要為新死去的親人上墳燒紙。早午兩頓飯菜是由主家安排。承民算過,吃飯人數達五十多口。中午要吃棗糕。因此盤大火、泡黃米、請廚、蒸糕、剝核等都得提前安排妥當。

下午,蒸棗要用隔籬。它相當於蒸鍋里的隔層,因用大鍋。這隔籬是用木條做成,這是手勤的忠嗣所專有,鄰近人家辦事就跟他借。

隔籬在上頭院的南房,承民在那次翻尋鐮刀時記住它的位置。承民去拿見門上還鎖着那把鎖。這鎖是不用鑰匙的。他小時見父親用手一別那彈簧片就能開了。他伸手開時不由打了個怔,他想起了找鐮的那一幕,便先大聲喚了幾聲父親,沒應聲才開鎖進了門。拿隔籬簡直用不了幾秒。可是當他走進南房卻發現他估計錯了,其雜亂的程度大大超出了他的想像,他記住的地方根本看不到隔籬的了影子。他斷定雜物已不止一次地被翻過,他不得不費了好在一會才在一堆谷糠里抽出了隔籬,當他返身鎖門時,只聽耳後啪的一聲,肩膀被一陣火辣辣的痛,一扭頭,父親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父親剛才是故意不應聲專門等着他?面對父親噴火冒煙般的目光和再次劈面打來的拐杖,他只顧躲閃哪容細想。父親見沒打着,索性扔下拐杖撲過來:你個鬼頭精,早就覺得你狗日的不對頭,果然偷開南房門,鐮刀肯定是你拿了!說!藏哪了?你還我鐮!還我……嗚嗚嗚……

承民怕父親跌倒,邊扶邊解釋:我是拿隔離蒸棗糕用哩,俺叫你,你不應才開的門,咋又扯上了鐮刀,俺要找見還不先給你?

忠嗣不依不饒:你哄我不是一回了,頭回尋鐮,後來又假裝幫我尋,今日個又偷開鎖!找不到鐮我沒法向你娘交待……我今日個也不活了!忠嗣說着就朝牆上撞,被承民一下抱住。

吵聲驚動了人。人們過來勸說。忠嗣垂了目光徑自磨叨:我要鐮,就要!你娘要哩,要了不止一回哩……人們無可奈何說老漢心糊哩。

承民慌慌的,他無法向思路混亂的父親解釋。玉娥說,翻塌南房也要找到鐮刀,找不出也要當着他的面翻。要不,他心糊了,今天怨你,明天又怨他,終究是個事。承民就趕緊叫人來幫着他翻。

承民把父親扶到石凳上坐下,哄孩子似地說:大,你歇着,這就找,這就找啊。

在承民的指揮下,四五個人把南房的雜物逐一搬出院,排了一大溜。

並不見鐮刀影。

又有一些較大的雜物搬出來,院裡像舉辦雜物陳列展覽。

依然沒有找到鐮刀。

承民為難地說:大,找不見……

忠嗣臉色陰沉,固執地盯着南房。南房只剩下那一大堆玉茭穗,足足有一千多斤。

有人問:承民哥,這玉茭翻不翻?

承民遲疑了:不翻,父親或許還抱有一線希望,萬一翻不出,希望變成絕望,神經再度受刺激……他大聲說:不翻了!

話音剛落,忠嗣猛然站起:好你狗日,又給我演戲、作鬼!你不翻,我翻!一時間承民覺得父親耳朵不背,思路也不混亂!看着父親站起來撲向南房,承民已沒了退路,大聲喚道:翻!徹底翻!

人們撲向那堆玉茭,快速地朝後撥拉,屋裡只有玉茭穗細密的滑動與人們的喘氣聲。

突然有人喚:快看,鐮刀在這兒!

眾人停了翻動,循聲去看,一把鐮刀靜靜地貼在牆根,另一邊緊靠玉茭穗。承民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動,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涌了上來:鬼鐮刀,害苦了人!好象故意跟人捉迷藏,把人禍害夠了,才露出真面目!它怎麼在這兒呢?他的目光順了鐮刀所靠的牆根向上移動看到了牆上那根木楔,他恍然省悟:鐮刀本來在上面掛着,說不定在哪一天因找別的東西掉到牆根,壘了半拉子的玉茭堆坍落正好蓋住了它!

承民一下子拽出鐮刀,跑出南房遞給了父親。

忠嗣眼裡閃出火星,陡然站起,他接過鐮刀,揚在空中,在地上極快地轉了半個圈,象孩子得了一件心愛的玩具,臉上閃着興奮的光:啊__啊―狗日的鐮刀!你害得我好苦,他用左手指着鐮刀,像指着一個罪犯,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驀地跑向煤堆,拿了砸炭的錘子狠命朝鐮刀砸去,邊砸邊罵:狗日的,讓你躲,讓你藏,你害了孩他娘,害了我……承民看着鐮刀在錘子的擊打下猶如一隻受傷的鳥的翅膀。有人要阻止,被兩眼噙着淚的承民拉住了:讓他出出氣吧,比窩在心裡強。

晚上,忠嗣破例吃了兩碗飯。

承民送走了為明天過「近祈」來幫忙的人,已是夜裡快十二點了。一勾彎月側楞在天空。村子沉入酣睡中,草叢裡的蟲子們卻在有節奏地嘶鳴,象舉行比賽。想到明天哥哥姐姐都要回來為母親燒紙,承民不禁放鬆似地長長舒出了一口氣,象把煩燥、睏乏都吐盡一般。今天找到了鐮刀,父親心裡疙瘩解開後精神定然會比以前正常,只要不犯糊,往後的日子就會省心,這麼想着他又走進了土窯。他拉亮了燈,父親已經安然入睡,還打着鼾聲,有一隻胳膊露出了被外,窯洞在夏天返潮,玉娥已生過火炕,他為父親掖好被,手卻無意觸到了褥子下在硬硬的東西,他輕輕抽出,竟是被父親砸過的那把鐮!心裡又浮上一陣酸楚:大呀,這下你可就能好生向俺娘交待了吧,你也能安安穩穩睡個踏實覺了,等哥姐回來我也好向他們交待。承民把鐮刀又輕輕地塞到褥下,悄悄拉滅燈走出窯洞。

雞叫第二遍,承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看看天色尚早,彎眉似的月亮高懸在西面天空,月光與黎明的光亮難以辨認。是誰這麼早敲門?開了街門不由吃了一驚,門外站着的是寶瑞。他剛從煤窯下班回家,寶瑞對承民說,你大後半夜到俺院裡敲窗戶問俺老婆你娘來過沒有,俺老婆一聽害了怕,支吾着說不在不在。你大不信,說他見你娘明明拐進來的,一準是找俺娘拉家常。一聽你大提俺死去的娘,俺老婆渾身哆嗦,只好說,來過,來過,剛走了。你大這才信了,說他再去尋尋。我回來聽說就趕緊過來告訴你,不要叫他亂跑。

承民趕緊跑到土窯,屋裡亮着燈,炕上被子掀到一邊,牆角的拐杖還在。會到哪兒?

大——大——-承民跑出院子喚了幾聲,又到廁所、窯背後等處找尋仍不見父親。

承民的心提到了喉嚨,他趕緊喚醒玉娥,讓她分頭叫鄰居及本家叔叔兄弟幫着找,自己先騎了自行車直奔東莊,他想父親可能到二姐家。

二姐一家人還未起床,聽了這事,二姐讓姐夫騎車帶了她與承民返回石峪。

回到家,四處尋找的人陸續回來。說幾乎所有的通向周圍村子的路找遍了卻不見人影。

承民把車靠在牆上,徑自一人順着父親常走的那條小路去找,邊走邊喚,折了兩個來回仍未見蹤影。

從清晨一直找到太陽從東山升起。

正當人們準備到更遠的地方尋找時,替兒子放牛的朱二貴老漢慌慌地跑進承民的院說:快!快!我在漢坡溝土棱邊割草,看見溝底躺着個人,溝深,我下不去,快去看看吧。

承民猛地彈起,發瘋般地朝漢坡溝跑。身後跟了一大群人。

承民抓着棱上的雜草跳到溝底,他看到父親果然躺在草叢裡。很顯然他是在棱邊跌下去的。臉上竟沒有一點痛苦的表情,倒是嘴角還溢出一絲笑意,很欣慰而坦然、滿足的笑意。身上沒有一處出血。手裡還緊緊的攥着那把被他砸過的象傷鳥一樣的鐮刀,那捲了的鐮刀依然在晨光里閃閃發亮。

承民用拳頭搗着它:狗日的鐮刀呀,你害了俺大,害了俺大呀……粗大的聲音在溝里一直迴蕩。[1]

作者簡介

王長英,筆名:黎霜。山西省昔陽縣人。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晉中市第二屆作家協會副主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