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樹(歐陽杏蓬)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父親的樹》是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作品欣賞
父親的樹
父親在世時,家裡有煤氣爐、煤爐子,但家裡還是保持着燒柴火的習慣。
柴是父親自個兒上山背下來的。母親擔心他在山上萬一有個閃失,不是得不償失,也可能會要了他的殘廢了的那條小命(我父親做了人造瘺手術),他每次上山,母親都勸阻他:我們家裡有煤氣爐、煤爐子,隔壁鄰居都燒煤氣,燒煤球了,我們又不是燒不起!砍那麼多柴,燒起火來,一座屋裡煙子焦焦,灰塵巴巴,一年四季掃屋都不尋易!
父親一向嚴肅,笑起來比板着臉還難看,不笑還算周周正正,一板一眼地對母親說:嗯,你發財了,我省一個有一個。
眨眼間,父親走了兩個年頭了,不管這個家了,母親還是沒燒煤氣、煤爐,居然像父親生前一樣燒柴火。我們問她,現在家裡沒有父親摳搜了,你怎麼還燒柴?
母親說:你父親在的時候說過,柴火飯好吃。母親面如秋水,說這話卻有點意味深長。
燒柴火多灰。
父親在世的時候,說爐灶和茅坑是連在一起的姐妹。爐灰多了,放在茅房角落裡堆積。到了春末夏初,茅坑裡的糞便夠多了,就把爐灰和糞便拌在一起,做堆肥。種豆子、種花生、種高粱、種辣椒……把茅房裡的堆肥擔到地里,一把一把抓,點下去,做基肥。豆子、花生、高粱、辣椒……熟了,又回到廚房,能燒火的當柴,能吃的下鍋,通過人一張嘴,把爐灶和茅坑連在一起。做農民都是這樣,灶頭、茅房、地里轉悠轉悠,就是一生。
火坑邊的灰堆滿了,母親教我用畚箕擔到東邊地里去,倒掉就好。
地是荒地,幾年沒種了。
父親在世的時候,地是菜地,這個時候,應該有一畦蒜,一畦蔥,半畦芫荽半畦胡蘿蔔,一畦芹菜兩畦白菜,餘下的都種白蘿蔔。父親走了,母親跟隨我們去了城市,這菜地荒了,長了各種野草和野菜。
擔着半擔草灰往東走,出了院子,我一眼看到了父親種的那棵棗子樹。
紫紅的棗子樹幹,已經茶碗粗了。
靠近路的一枝,還被人折斷,樹枝吊着樹皮,向下掛着。
棗子樹後邊不遠,是一棵柏樹,東邊也是一棵柏樹,前邊是一棵白楊樹。這些樹中間臨近路的一面,只是一小塊空地。這塊小空地,不知道父親是刻意找到的,還是無意發現的,但父親最終都沒有浪費,在空地前邊臨路一側,種上了一棵棗子樹。柏樹、白楊樹長得快,本也是喬木,棗子樹長着長着,向上的空間被柏樹、楊樹侵壓了,側了身子,向空曠的路邊傾了過來。去年七月半,我回來東干腳過鬼節,見過這棵棗子樹掛果的盛況,樹枝上,手指頭兒大小的棗子,泛着綠,塗一抹紅,密密麻麻,把樹枝都墜彎了。我還情不自禁揪下幾顆嘗過,不酸不澀也不甜,沒味兒。但我確認這棵是蜜棗樹,也叫米棗樹,個頭小,熟透了紫紅了才甜。那得等到十月末。我哪等得了?一樹棗子,最後歸了誰,我都不知道。我也深知父親的脾氣,一輩子只問耕耘,種豆得豆,誰得這豆,都是得。我自作主張,把柴灰倒在了棗子樹下。看着彎着的樹幹,似乎看到了父親背着手,駝着背,不動聲色地從村頭緩步而來,滿眼山河。
這棵棗子樹,是父親生前種下的最後一棵樹。
父親這一輩子……我突然盤算起父親這一輩子種了多少樹了。
東干腳人當年最自豪的地方,就是田多地多。山上的旱地,種高粱、芝麻、花生,甚至紅薯;山腳的旱地靠水溝近,種菜;坪子上的莊稼地泥厚,種紅薯、西瓜。水田一年兩季,頭季種粳稻,二季插雜交。年情好,家家戶戶賣菜賣米;災旱年情收成不好,也能自保,不會餓肚子。大家都種菜,賣不起價,村裡的人開始種果樹。父親是村里第一批種果樹的人。把西邊的幾分菜地種上了桔子樹。深挖坑,把豬欄肥挑過去做基肥。兩年下來,父親的桔子樹是村里長得最旺的桔子樹。掛果的時候,枝頭桔子如鈴鐺,風吹輕搖。我帶同學進去,隨便摘,隨便吃,心裡自豪。父親卻說這個桔園下了果,一季能賣兩千多塊錢!
桔子樹會老化,而且村里其他人也開始種。
父親眨巴眨巴眼皮子,打起了剛分到的荒山坡的主意。
果然,在冬天,帶着我和妹妹上山,一人一把鐮刀,一人一把鋤頭,先割草,然後鋤地,再挖坑。挖了坑,在屋前屋後的溝渠里收集肥料,一擔一擔挑上山,倒進樹坑做基肥。開了春,父親買回桃樹苗、奈李樹苗、湘南梨樹苗、柿子樹苗和板栗樹苗。種下去之後,父親有了空閒,就帶一把鐮刀上去,把果園附近的茅草砍了,鋪在果樹周圍的地面上保水。二年之後,最先掛果的是奈李。奈李不長葉,先開花,白花燦燦,猶如玉樹。接着,夏季桃開花,半面坡都奼紫嫣紅,整個山坡都春意盎然。第四個年頭,湘南梨也開花,父親說每一棵樹都開滿了。賣完李子,賣桃子,賣了桃子,賣梨子,賣了梨子,等一等,就賣桔子,冬天還可以賣栗子……父親始終沒說他的幾棵柿子樹。問他,他說山坡地不行,土薄,柿子樹種下去多高,現在就多高,和老矮一樣,有侏儒症。
李子熟了,鳥啄。
桃子熟了,鳥啄。
梨子熟了,也被動物光顧,父親說是山老鼠,或者是果子狸。
園子裡的草,一年比一年多。坡下面原來幾片不咋樣的水竹,也一直往園子裡侵。我們在外地讀書,出了元宵就走,幫不了父親。父親一個人,又要養鴨子,又要種田,三頭六臂都忙不過來,一年,一年,又一年,山坡上的果園還給了大自然。奈李花、桃花每年還是會開,只是花朵稀少,但在凋零荒草中,還是當初那般扎眼,那般動人。
東干腳的人發現了人力有限,不再起種水果的主意。分到的荒山,都種上了速生柏和樅樹。父親也不例外,把自家荒山也種上了柏樹和樅樹。東干腳後面那溜光禿禿的荒山,在父輩的齊心合力下,現在成了淼淼青山。原本是誰種誰得,大家都算計過自家能出多少方木材,能賣出多少錢。然而,到了樹木成材,捨不得砍了。好不容易種起來的,古話又說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我們就把這林子就留給後人。後人也不砍,現在,成了東干腳的公益林,護山養水,一年四季鳥語花香。
不知道是哪一天什麼事觸動了父親的神經,可能是他的孫子。他帶着鋤頭上山,到了山坡上那個已經廢棄的果園,把長不高的柿子樹挖了,提溜下來,種在了烤煙房後面的一小塊空地上。柿子樹下了山,換了地,重生了一般,休養了一年,長高了一頭,枝繁葉茂起來。父親說,人挪活,樹挪死,這話不靈。明年,孫子孫女回來,就有柿子吃了。母親不相信,父親說要你信?話說的輕巧,手底活兒不能少。有空閒,父親就把屋前屋後的垃圾收集起來做堆肥,酵熟了,就擔到柿子樹下鋪起來。功夫不負有心人,春天,柿子樹開出了一樹滿花,如同在葉間綴滿了銀鈴鐺。母親說柿子結再多,你也得不到幾個。烤煙房後面是雜樹林,林子裡有麻雀、白頭翁、灰喜鵲、布穀鳥、斑鳩、老鴰……可能還有果子狸,等你的柿子熟了,你日防夜防都防不住。父親不以為然,說天一半地一半,防什麼防?暑假,東傑、東初從外地回到東干腳,父親便帶他們去看柿子樹。柿子的樣色和柿子葉的顏色都是綠的,兄弟倆傻傻地分不清。父親便孩子似的找來棍子,絞下一顆放在掌心給他們看:這就是柿子,你爸小時候最喜歡吃。又說現在還不能吃,青的,吃了要毒死人。要等它紅了,長霜了,熟透了才能吃。
其時,桔園的桔子樹已經老化,父親刨了桔子樹,種上了桂花樹。
東干腳的年輕人幾乎都外出謀生,當年賴以生存的莊稼地,成了荒地。村裡的老輩人覺着怪可惜,那可是花了天大力氣才開墾出來的。大家覺得也是好地,拋荒了浪費,於是在當初種紅薯、種西瓜的莊稼地里挖坑,種上了杉樹和樅樹。父親留了個心眼,留了一塊眼前的地,其他的地都種了樅樹。留下的這塊地,父親種了桔子樹。父親已經不養鴨子了,閒不下來,侍弄桔子樹,正好打發時間。查叔說那塊地土質不好,哈是黃泥。父親也知道,便積肥,屋前屋後的溝渠掏了又掏,怕不夠,還四處割草,鋪在上面等着腐敗了改善土質。
在侍弄桔子樹的時候,又在園子裡的一塊菜地種上了幾棵板栗樹。
村里其他的人也沒有閒着,看到哪裡有空地,適合種毛竹的地方,種一棵毛竹;適合種柏樹的地方,種一棵柏樹;適合種橙子樹的地方,種下一棵橙子樹;適合種桂花樹的地方,從自家苗圃里移栽幾棵過來,種成一行。東干腳山青水秀風景好,不是一個人的功勞,而是一代人的功勞。前人種樹後人乘涼,而作為農民,能留下什麼?種一棵樹,比最後只留下一堆土強。放眼看東干腳,從東到西,村邊的山腳下,桃樹、李樹、柿子樹、棗樹、松柏、竹、銀杏、橙子樹……
這是父親那一輩留下的,不僅是財富,還是一種觀念。
我們這一輩,向田野和道路兩邊發展,只要方便,只要經濟許可,一層樓,兩層樓,三層樓……父親那一輩種樹,我們這一輩蓋樓。我們用新的樓替代了過去的瓦房,我們用新的地基,代替了祖宅。我們這是在開山立派麼?
父親在去世前反覆跟我說過,以後我和月祥若在村里蓋樓,不許用農田,只能在原來的宅基地上蓋。祖傳的宅基地,住了那麼多代人,有靈氣!當初我們還以為父親迷信,可一細想,這難道不是父親對家園的一種堅守和熱愛?就像他們這一輩,一步也沒離開東干腳,東干腳卻在他們一點一滴的付出中,成了他們想象的樣子。
站在光溜溜的棗子樹下,面前樹木蔥鬱,山地煙雲四散,春天就要來了。念起父親,我有點恍惚,我是不是父親種下的一棵樹?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