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冰(墨原)
作品欣賞
滾冰
米旦是個女孩子。像米旦這樣的女孩子在鄉間裡有很多，他們常常走在村街上，或幾個人結伴去田地里，挖野菜割豬草，然後又回到家裡幫母親看護很小的弟弟妹妹。米旦在家裡排行老大，她身下是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年齡都相差三歲，數弟弟最小，只有五歲。米旦很欣慰弟弟已經五歲，因為這樣一來她幫母親看護着弟弟就很輕省，不用又背又抱。米旦是體驗過看護小弟弟小妹妹們的甘苦的。以前弟弟妹妹們一哭鬧，母親就喊她，說我正做着飯撒不開手，旦子你快去看看他們咋了，沒誰招惹哭啥?米旦只要聽見母親的喊，便得過去把哭鬧的弟弟妹妹哄好。實在不容易哄住的，她就得解下自己辮子上的紅頭繩給他們拿在手裡玩兒，這才能止住他們的哭聲。
米旦很喜歡自己的弟弟妹妹，可又很怨弟弟妹妹，若不是他們總哭鬧，每年正月十五元宵節滾冰的事她都能參加。但這之前弟弟妹妹們好像總跟她作對似的，本來已同村裡的幾個女孩子約下，十五那天晚上就去滾冰，可到了想離開家門的時候，不是兩個妹妹為爭一個燈籠撕扯在了一起，便是弟弟坐在炕上哭起個沒完。逢到這時，母親和父親常常也都在忙着家中別的事情。父親要去村外墳地里給逝去的爺奶及祖輩送冥燈，正想走出家門。而母親剛收拾完鍋碗又要去抱第二日所需的柴禾，因此就得喊米旦。雖然米旦剛剛在院子裡餵完自家的雞豬，然而母親或父親一喊喚她，米旦只能把想去滾冰的事忍在心裡。等把弟弟妹妹都哄得安靜了，事先約好的幾個女孩子早都去滾完冰了。如此，滾冰的事在米旦心裡成了一個難以實現的夢想。
「滾冰」是這裡村間的一種鄉俗，據說女孩子在每年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天晚上到村裡的井台旁邊滾過冰，也就是躺在那裡打幾個滾兒，身體便 會在一年裡不得病不遭災。米旦的奶奶活着時曾對米旦講過這事，說旦子等你再大一些該去滾冰了，奶奶我做姑娘時年年都滾冰，要麼年奶奶 咋會活到這麼大年紀。奶奶是七十二歲時逝世的，逝是時候臉上沒有痛苦很平靜。米旦一直記着奶奶的話，想滾冰一定很有意思，要麼奶奶不 會總講這事。但是米旦從沒滾過一次冰，更美機會看別的女孩子滾冰，她所知道的除了奶奶的言說便是其他女孩子的言說，至於滾冰究竟是一 種怎樣的情景，她始終沒見過。
現在春節已過去多日，正月十五元宵節眼瞅就要到了。米旦想：今年自己可得滾冰了。於是米旦就天天掰着手指數日子，一天，兩天，還有三天，也就是說大後天就是正月十五元宵節了。米旦數着日子的時候，心裡總懸着，她怕今年還是沒有希望。因為雖說弟弟已經五歲，不似先前那麼哭鬧，可誰知弟弟妹妹到那天會不會突然又製造事端呢!接下來的兩天裡，米旦始終細心地看護弟弟妹妹，陪他們在自家院子裡玩兒，還給他們一人糊一個紙燈籠。紙是過春節貼標語貼對聯時用剩的五彩紙，紅的綠的粉的黃的藍的，色彩非常艷麗。糊好了紙燈籠，弟弟妹妹們便拎着在院子裡跑，把紙燈籠搖得象一個個彩球。
糊紙燈籠是奶奶活着時教會米旦的。奶奶糊的紙燈籠在全村聞名，不但講究等的造型，還講究燈的配飾。尤其奶奶還會做一種轉燈，圓的方 的，六角的八角的，且每個面兒都用彩紙剪個動物貼上，裡面點上蠟燭，燭火吹動燈上部安裝的紙輪，轉燈便不停地旋轉起來。人站着不動，就能將燈籠上所貼的動物看齊全。遺憾的是，米旦沒有跟奶奶學會糊轉燈，奶奶就逝了，這讓米旦只能回糊普通的燈籠。
現在米旦的心情很舒暢，於是就對母親提出正月十五晚上想去滾冰的事。母親也曾是滾過冰的，當然年齡那時候差不多象米旦一樣大。母親聽 米旦說要去滾冰，便笑着說要去就去唄，咋還問我!母親是不曉得米旦難處的。所以便隨口應了，並叮屬要約上幾個女孩子一起去才有意思。
米旦像獲得解脫樣走出家門，走上村街，她想母親真好!
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天，過完大年之後息去的鞭炮聲重新又響起來，從早晨響到中午，從中午響到黃昏，米旦家晚飯吃的是餃子，一家人吃得很 歡喜，尤其米旦的弟弟妹妹，邊吃邊在桌前搖頭晃腦。父親咂着酒，每咂一下都有聲音。這時母親說：這年也過了，節也要過去了，往後又要 忙農活了。父親接過母親的話茬兒，說忙就忙唄。這時米旦最惦記的卻是滾冰的事，昨天她已經同村里幾個女孩子約好，晚飯後就聚在一起到 村里井台旁的冰堆上滾冰去。當時有個叫春香的女孩子還取笑她，說去年你就張羅過滾冰，可結果我們都去了，你卻沒有去，今年是不是也說 話不算數呀?米旦邊吃着餃子邊想昨天春香說的話，因此沒吃幾個餃子便覺得飽了。放下筷子，米旦開始找頭巾，由於天氣冷，頭上不扎頭巾是 不成的。米旦找頭巾的工夫，父親的酒也喝完了，他將酒杯一推便喚米旦，說送燈要用的黃裱紙都裁好了嗎?米旦知道父親飯後會這樣問，所以 她早就把給爺爺奶奶送燈時要燒的紙裁好了，且放在一個極容易記起來的位置。米旦把一摞裁得整齊的黃裱紙送到父親的眼前，說我昨天就裁 好了，爹你看裁得行不?父親看一眼米旦，說一會兒幫你娘把碗筷收拾下去，我這就給你爺你奶送燈去。父親說完，便戴上帽子拿着裁好的紙走 了，臨出門時還咳嗽了一聲。
父親走了以後，米旦的心便不平靜起來，她擔心這時候弟弟妹妹們製造事端，使她去滾冰的事又化成泡影兒。還好，弟弟妹妹們這時都在屋裡 點亮了紙燈籠，正紛紛吵着要到院子裡去玩兒。看着弟弟妹妹們的樣子，米旦感念奶奶教她學會了糊紙燈籠，要是沒有這紙燈籠，可能這次滾 冰又去不成了。
一時間米旦的心裡高興，等母親吃完飯一放下筷子，她就把飯桌子收拾了下去。準備洗碗筷的時候，母親這時提醒米旦，說天都要黑了，你還 不忙你的事去?米旦說：我洗完再去也不遲。母親說：去吧去吧，碗筷一會我來洗。母親的話當即讓米旦感動，她覺得自己要是不把碗筷洗了真 有些對不起母親。
米旦洗碗時洗得非常認真，一隻碗被她洗得光潔如鏡，之後放在鍋台上又洗另一隻。母親這時也沒閒着，她見說不轉米旦，便推門到院子裡餵 雞豬，偶爾還瞅一眼正在院子裡拎紙燈籠玩耍的孩子們，瞅誰不好好玩兒就吆喚一聲，說可別打架，等一會兒你爹回來好領着你們撒燈。撒燈 是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天晚上家家都必不可少的一項內容。將谷糠或蒲棒用柴油泡了，那火點燃在院內院外一堆一堆地撒。屋門口、灶膛口、窗 戶前，雞鴨豬狗的柵欄旁，凡是這家主人認為該撒的地方都要撒，圖的是今後生活順意吉祥。村人認為家中的每個角落都是有神靈存在的，就 像過大年時要給自家每間屋子都點上一盞燈一樣。撒完院中各處，便端着往院外撒，五步一堆，十步兩堆，一直撒到院門前的村街上為此。這 時候你看吧，院子裡是光明的，村街上也是光明的，一家又一家，一戶又一戶，仿佛村落已不是村落，而是火炬的海洋，映得天空在夜色里亮 亮的，聽母親說父親回來就撒燈，米旦的弟弟妹妹們便歡呼雀躍起來，之後就都聽話地跑回屋中，等着父親從村外給爺奶墳上送完燈回來。
這時米旦把灶屋裡的話都幫母親幹完了，正往頭上系頭巾。此時母親說：你咋還沒去?一會兒撒燈你得在家裡。米旦說我這就去，可我還不知滾 冰咋滾呢!母親說你這丫頭，到了那裡你就會了。
米旦在母親的話音里羞怯地跑出門，去找約好的女孩子們了。
春香等着米旦已等得非常着急，瞧見米旦來了，便扯住米旦的手，說咱倆快去找雪琴彩萍他們去吧，別讓她們也等着急。
當一群女孩子都聚到一起時，已有了十幾位，一個個都繫着頭巾，一個個都笑模笑樣，她們從村街上一過，一路都是歡聲笑語。
井台在村子南面，那裡刨下的冰塊已堆了很大一片，是村人從井台結冰的地方刨下來的。因為井台上結了冰打水時便很不安全，人扶着轆轤往 往都容易滑倒，所以總得把結的冰刨下來。如此一日兩日，整個冬天的時間冰塊就在井台旁邊積得越來越多。女孩子們滾冰就是在這冰堆上。
米旦沒有滾過冰，因此當其他女孩子跳到冰堆上的時候，她還在一旁呆站着。春香在冰堆上突然跌倒了，跌倒了還笑，同時把她身邊的一個女 孩子順手也扯倒在冰堆上。米旦看着春香，說你咋扯倒人家喜鳳，冰上很滑的。春香說米旦你咋還站着，快來呀!說着便來拉米旦，把米旦一把 就拉倒在冰堆里。米旦倒下去時似乎明白了什麼，說滾冰原來就是這樣滾呀?春香說不這樣還咋樣，你瞧很有意思吧?春香這樣說着，自己突然 有跌在了冰堆上，且在上面還翻轉了一下身體。其他女孩子這時也象春香一樣，都紛紛跌在冰堆上打起滾兒來，然後站起身你推我一把，我推 你一下，之後跌坐在冰堆上，顯得都非常開心。
米旦也很開心。雖然滾冰這種形式顯得簡單，沒有她想象的那麼美好，但自己終於滾了冰，實現了自己一個夢想。還有什麼比實現夢想更能讓 人開心的事情呢!
女孩子們正在彼此推擁笑鬧時，村街里開始有人在自家院子裡撒燈了，火光亮亮地映紅了天空。先是一家，繼而兩家，接着所有街巷都是紅的 光，把天空那輪圓月都映淡了下去。同時，鞭炮聲響起，彩色禮花也跟着一簇一簇飛上天空，有的似流星趕月，有的如天女散花，使夜空立時 成了五彩繽紛的世界。看着這情景，米旦想起剛才出門時母親叮屬過的話，便說都開始撒燈了，咱們應該回去了!其他女孩子也都由母親叮屬過 的，就不再於冰堆上嬉鬧，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站起身，象一隊歡快的燕子離開了井台這裡。
米旦同其他女孩子分手後朝自家走的時候，想爹可能給爺奶送冥燈已經回來了，爹不會怪自己夜裡跑出來滾冰吧?這麼想着，米旦就有些擔心父 親要怪怨自己的事情來。
然而米旦的擔心是多餘的，當她一走進家門，已經回來的父親便笑着對米旦的母親說：咱旦子長大了，想不到也有走夜路的膽量了!母親說：旦 子都是讓你管的，整日都不敢出門，你還有臉說呢!父親似乎覺得自己是有些約束了女兒米旦，便嘆着說：都是咱家的孩子太多了，又都小，現 在好了，他們只要不哭鬧，旦子喜歡做啥就做啥去，我咋還會管着她。米旦聽完父親的話，心裡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是激動?是委屈?還是歡 暢?米旦一時也琢磨不透。
米旦家開始撒燈了。米旦站在院子裡瞅父親一堆一堆撒燈的模樣，就像在田裡種莊稼，既認真又仔細。在父親撒過燈的地方，都有一簇火燃亮 起來，如躍動的紅綢樣與村間所有撒出的燈光融合了。而這些燈光也映着米旦的臉，並且映得像三月的桃花一樣燦爛。[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