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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螺(曹向榮)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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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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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螺》中國當代作家曹向榮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海螺

夏日,芯子動身去一個島上。芯子快三十歲了吧?芯子逢人不說她的年齡。年齡對一個女人來說,是一件尷尬的事情,特別是對芯子。有人問她,她總是笑着回:「你說呢?」

沒人說得出。

芯子一個人。她大學畢業,先是在一家單位做會計,後來迷上畫畫,去了一家雜誌社。

芯子總是背一個長背帶包。布包,皮包,大大小小的,全是長背帶。她背着長背帶,一走,衣服一撲閃,包也跟着一撲閃,飄飄欲仙的樣子。芯子長臉,皮膚白而細嫩,頭髮紛披,她時不時用手在頭上一撥拉。芯子的額頭上有一塊疤,不知道是胎裡帶出來,還是後天的,她一撥拉頭髮,那帶點兒粉色的疤就在人眼前晃動一下。

的當的當的火車,嗚嗚叫着,載着芯子,一直向前。兩旁是綠的莊稼,要不,是一截連着一截綠的山坡。楊樹翻動着茂盛的樹葉兒,啪啪啦啦快速地向後倒。芯子聽不到楊樹啪啦聲,她是看出來的,有些聲音,一看就看出來了。

火車飛蛇一樣在行駛。車裡的人搖搖晃晃,有的打着盹。芯子斜對面坐着一個女人,三十歲上下的年紀,她嘴唇烏紫,眼睛周邊烏紫,好像有人打了她。不過,她很好,正喜笑顏開與對面的男人說着什麼。桌子下面,她把她的兩隻脫了鞋子的腳,交叉起來,放在男人的腳面。男子不說話,只是聽,眼睛不時地望望窗外。

一個手握杯子的人,從芯子眼前過去,又過來。他看了一眼芯子,芯子也看一眼他。芯子看見他端着杯子坐回他的座位,他的座位在芯子前一排,他們正好能相互看見。那人坐下來,再朝芯子這邊看。芯子的眼睛望向窗外,她的頭腦里出現了一個男人的頭像。那是一個有點卷頭髮的男人。頭髮自然卷的人,好。人們這樣說。到底怎麼個好,是人好還是命好?芯子不知道。這些只是聽來的話。芯子也不知道這個就要見到的男人是不是真的卷頭髮,他在給芯子的信裡頭,畫着一個漫畫樣的,那畫畫得真蹩腳,頭上堆着好多個小圈圈,一大堆泡沫似的,看得芯子一個人大笑一頓。

兩年前的一天,芯子很突然地接到一封信,說他在哪裡見過芯子一幅畫。那是個太陽很好的日子,是二月或者三月里的一天。芯子讀着這封突如其來的信。她讀完一遍,抬起頭,望着大門口的某處,好像要看看這封信到底是怎麼來的。芯子看到門旁的一棵梧桐樹。梧桐樹早返青了,似乎有了一咕嚕一咕嚕的花骨朵。

以後常常有信來,芯子也寫信過去。芯子去信的時候,在信封上寫宋波收。他們約好了看海。

明天,芯子見到這個人。宋波,他什麼樣子呢?

芯子在這次約會之前,並不是沒有處過男朋友。芯子上中學,上大學,都有過男朋友。中學時候的芯子有兩個男朋友。一個其貌不揚,據芯子看很有才華;一個長得漂亮,比自己低一個年級。那低年級的男孩常常跟着芯子,也不怕別人笑。可芯子的心傾向那個其貌不揚,在她眼裡很有才氣的男生。後來……芯子不願意想到這些,她搖搖頭,閉住眼睛,想那個未曾謀面人。

芯子閉着的眼黑了一下,睜開眼,車裡全都暗下來,火車呼嘯着鑽過山洞,太陽光很快又回到車裡。芯子的眼睛不經意掃了一下,她又看到那雙眼睛。芯子不由定定看了一眼。這個人她好象認識,但芯子很快挪開眼。相像的人,人群中有多少啊。

那個又是說又是笑的女人,腳伸下去兜上鞋。那男人也站起來,從衣物架上拉下一個大包。他們說終於到了。

每到一站,車裡都亂,下去的上來的,過道里像急湍的水流,洶湧過來,洶湧過去的。就在這亂紛紛的時候,芯子眼前晃過一個人,坐在剛剛離去那男人的座位上。

這人正是芯子前排與芯子正好相互對視的男子。他坐下來,對芯子笑笑。芯子沒有笑,芯子想一個陌生人,有什麼好笑的?

「你不認識我?」

芯子聽到男子這樣說,芯子看到男子是對着她說話。芯子發現旁邊的人看着芯子,他們的耳朵在芯子的想象中,拉長了,豎起來,在聽她怎麼回答。

芯子看着他,搖搖頭。

男子看着芯子,斜芯子一眼,笑。

芯子表面冷峻,頭腦卻在飛速旋轉,像電視裡裝了好多乒乓球的搖獎大轉輪,不知道到哪一點,一隻乒乓球叭嗒落下來。可想來想去,沒有一個乒乓球能落下來,她的頭腦里的轉輪是封閉的。

「蔣青雲,記得嗎?」

「蔣青雲,華石縣的蔣青雲嗎?」

火車拉着芯子一直往前跑,芯子的心卻被這句話拉回到多年以前。

多年前的芯子20歲,念大學,穿肥大的運動衣,額前的頭髮,齊齊一剪子,叫什麼,劉海。那時候興劉海。芯子沒想到要趕時潮。蔣青雲說,芯子,你留現在時興的頭髮吧,准好看。芯子跟蔣青雲什麼關係?一個鋪上一個鋪下。說留就留,她們相跟去一家理髮店。

小小的理髮店裡頭,人有點擁擠,本來就是校園理髮,男生女生都在這裡了。芯子先一個進去,蔣青雲跟後頭進來。蔣青雲一進來,大聲跟誰招呼。芯子沒認真看,好像是兩個男生,一個正在理髮,一個好象剛剛理完,腳下踩着只籃球,跟蔣青雲說話,一邊說,一邊拿眼溜芯子。蔣青雲說得熱火,說得臉都起了紅暈。一個服務員過來,說你們哪個先洗?芯子就去洗了,耳邊是蔣青雲的一片說話聲。蔣青雲的說話裡頭和着一個粗粗的男生聲音。那是男生在那個年齡特有的聲音,不像童男子聲,也還不像成熟男人聲音的自然。

芯子想這個男人是當年跟蔣青雲說話的男生?芯子再想就有點兒記憶了,對的,就是這個男生,蔣青雲的男朋友,常常敲着盆在樓下喊:蔣青雲下來吃飯。現在想來這句話都好象又在耳邊。芯子笑了,說給對面的男子,男子先是哈哈大笑,隨即顯出些尷尬

芯子怎麼也想不起來這個男子的名字。他叫什麼來着?好像什麼濤,又好像什麼輝。芯子想不起來。芯子看男子眼望窗外。正午,太陽火焰正旺。田野里的綠樹給人清涼的感覺。麥子剛收,麥茬兒亮晶晶地閃爍。男子的頭看回來,看一眼芯子,他說:你名叫芯子,我沒叫錯吧?

芯子的心跳了一下,她有些不好意思。芯子說那年我們念二年級,你念三年級吧?

「什麼'你念三年級』,我當年跟你一樣念二年級。你真的不記得我?」男子說着話,左手握了一下杯子,無名指上一個亮亮的戒指。

芯子看見,跟蔣青雲兩人坐在體育場台階上的那個下午一下子回來了。

冬天的午後,暖洋洋的。芯子跟青雲坐在台階上,膝蓋上的書本靜靜地攤開。她們沒有看書,她們在說話。青雲的手指頭上戴着一個銀圈,那上面不知道是一隻喜鵲還是一隻鳳凰,很好看。青雲對芯子說這個是他給的。芯子記得青雲說話時眼睛的光亮。芯子記起當時自己對青雲的羨慕。芯子想到這些,看一眼眼前的男子,芯子心裡說當年那個瘦瘦的男孩子現在有些胖,很男子氣啊。

芯子聽到男子問她去哪裡?芯子回答了。

「我們正好同路。」

芯子好半天不說話。

蔣青雲多年沒有消息了。實際上,她們畢業後,南北之隔,第一年還寫了兩封信。第二年、第三年,相互沒有了消息。

芯子問青雲好不好,問他們孩子幾歲了?芯子還問了好多,問到後來,除了知道他們孩子五歲是真實的,其他這些年間的瑣碎,在這偶爾間碰面,說得就不那麼實在,不過搖搖腦袋,有意味地笑笑。

火車裡搖搖晃晃,像剛學走路的小孩子。太陽光從芯子這一角往裡透,芯子拉了身後的帘子,遮了一半的窗口。男子微笑着看芯子,說:「好半天都是你問我,你說說自己。你孩子——多大?」

芯子看那半邊窗口,芯子說猜猜看。

「為什麼要猜?」

火車鳴響,那句「為什麼要猜」,被火車的打鳴聲淹沒了。

天微明,是芯子該下車的地方。那男子抬身先放下芯子的包,也提下來他自己的包。他們坐車來到一個地方。這是他們要到的終點。

不遠處,一堆黃黃綠綠的色彩,靠海站着,嬉笑聲傳得很遠,傳上了天。把眼放遠,是光亮的海,煙霧升騰,縹縹渺渺。

芯子住明華旅館。明華旅館是芯子與宋波說好的地方。他們在那裡見面。

肖強說那就住那兒吧。肖強就是現在跟着芯子的這個男子。芯子在他拿水杯接水的時候,看着他打開的包里有一個筆記本,本子上寫着肖強。以後,芯子就肖強肖強地叫。

肖強說真是有意思,不記得我念幾年級,倒還記着我的名字。芯子老實地說,我在你離去時候,在你筆記本上看的。肖強說不瞞你說,我故意讓你看,你真不記得我名字?

芯子走進旅館大門,看見一個石桌上坐着兩個人。一個帶眼鏡兒的看了一眼門口來人,驚訝的表情。一個略瘦一些兒的看着這個人在看,也把眼睛對着門口。芯子背着她長背帶的包。肖強一手是他的包,一手拖着芯子的皮箱。肖強臉上的汗珠子掉下來,要上台階,芯子伸出手,與肖強兩人抬着她的箱子。

芯子住下,梳洗了,到登記處看有沒有宋波這個人。芯子沒有看到宋波的名字。芯子心裡七上八下,再到住處,臉色有些不一樣。

肖強敲門,說出去看海吧。芯子看着走進來的肖強還是剛才的白襯衫,卻比剛才精神多了,甚至說優雅了。他臉白,他的手比臉還要白。芯子沒有問他做什麼工作,芯子一直都沒有問。這個人做什麼工作在芯子看一點都不重要。芯子說你不去辦事?

肖強說不急,明天吧。

海在他們眼前湧來涌去的。是芯子的心。她想宋波為什麼還不來?他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他每次來信都讓芯子激動。芯子想他是個殘疾人嗎?要不,他長得很醜嗎?芯子感覺到肖強的眼光。她終於聽到肖強的聲音:「怎麼不說話?」

「說什麼?」

「你一個人來這裡做什麼?」

「玩。」

「一個人?」

「是。」

肖強笑了一下。

「他做什麼工作?」

芯子好一會不說話。她在心裡左想右想。她最不想的就是別人問這個,這比問她的年齡還要讓她難堪。可芯子常常碰到這個問題。芯子聽見空中喁喁的叫聲,芯子的頭轉動了一下,她伸手指着前頭,「看——」

一隻大鳥在海的上空旋了好一會兒,不見了。

太陽很紅,海邊涼涼的,有風吹過。宋波為什麼不來?芯子想。

海上波浪滾過來,海邊很熱鬧。芯子左手攬住自己的右胳膊,慢慢走。芯子看一眼身後自己的腳印,那麼一點點,一多半讓沙子又藏了。一位老年婦女,胳膊彎里挎着一個提籃,裡面是海里的貝殼。怪模怪樣的貝殼,紅線穿了,等人來買。

肖強提起一串,說這個多錢?

那婦女叉開五個手指。

芯子說走吧。

芯子出來穿了一系白裙,腳上一雙白色皮涼鞋。芯子的頭被風吹得在身後飄起來,飄向肖強,有一回,肖強像撥雲霧一樣,拿開飄到他手臂上的頭髮,在芯子身後放下來。芯子看見了,不好意思地對肖強笑笑,兩隻手向後將頭髮攏了攏。芯子的眼睛,與肖強的眼睛對了一下。她挪向大海一點,肖強離得她太近,她看見肖強的眼睛裡多了一點什麼。這讓芯子有一點不舒服。芯子想到蔣青雲,想到她們一起坐在學校體育場台階上的那個溫暖的下午,想到蔣青雲幸福的神情。

這裡的岸邊靜下來了,前前後後只有他們。海的聲音一聲接着一聲,嗚嗚咽咽。芯子說還是往回走吧。肖強看着芯子哈哈笑着說,你怕了?

芯子看着靜靜的大海,看着大海邊上泛着的一排排細細的白色浪花,她想如果這裡只有她一個人,她一定是怕了。再往前走,芯子聽到人聲,芯子看見遠處走來好幾個人。他們高聲地說笑。他們一點點走近了,一個個手裡滿滿地握着閃亮的貝殼。一個高個的男子很注意地往芯子這邊看。他停步,看了一會,就又與他的同伴說笑起來,說笑着從芯子身後一路走前去了。

芯子站下,說回吧。他們能說的話除了蔣青雲,還有就是他們那時候的學校生活。他們說當年的老師,現在還在學校教書。肖強無奈地看着芯子,不由嘆了口氣,他不知道該說個什麼。

芯子看着憂心地肖強。

肖強望着芯子,突然問:「青雲跟我,你說是我們誰先願意誰?」

「你呀。那個時候,一校園都知道你們相愛了。每頓飯,你都敲着盆在樓下叫青雲。我們宿舍一聽敲,就笑着攆青雲,她就拿着飯缸跑出去了。你知道我們背着青雲,叫你什麼?要飯的,要飯的就這樣咣咣咣地敲。」

肖強臉紅着,「可你說的這些都是以後。其實,在跟青雲前頭,我愛着另外一個女孩。」

「那怎麼又愛了青雲了呢?」

「因為,那個女孩子愛上別人……」

「哪個看不上就讓我們青雲看上了眼呢?」

「那個女孩跟青雲非常要好。」肖強拿眼來看芯子,一邊接着說,「當年,我看上那個女孩,我……」肖強後面的話被一陣驚叫聲打攪了,那裡學游泳的男男女女在一片汪洋中耍笑。

「你見過這個吧?」肖強把戒指從手指退下來。芯子看着這枚戒指,她不知道該怎麼說。芯子想起多年以前青雲看這枚戒指的眼神,芯子說:「青雲讓我看過的,青雲多愛它啊。」

肖強閉了閉眼,站下來,迎風看大海,海風模糊了肖強的眼睛。

芯子去了三次服務台,還是沒宋波這個人。芯子有點生氣。芯子吃完,一直睡到傍晚才起來。芯子也不是瞌睡,只是躺在床上不願意起來。她一邊生宋波的氣,一邊想肖強奇奇怪怪的話。那枚戒指在芯子眼前亮了又亮,她很想知道那圖案上頭是只喜鵲還是只鳳凰。當年,她跟青雲仔細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芯子的腦子有些混亂,她不能確定這個事實。青雲跟她從大學一年級開始一直到畢業,同窗四年。青雲跟她無話不說的。青雲哪個晚上,跟肖強去看電影了,回來就跟芯子說看的什麼電影,她說了一些什麼,肖強說了一些什麼。她們女孩在一起,好到極處,也說她們跟男孩在一起的事情。比如,她相好的男孩親了她,男孩摸了她這裡或者那裡。芯子也對青雲說這樣的話。芯子那時候好了藝術系的一個男孩。那個留着長長的頭髮的男孩。芯子不是沒出嫁的念頭,芯子當年也是要嫁給那個畫畫的。可是,那個男孩不要結婚,一畢業就從芯子眼裡消失了,消失了這麼些年一直沒消息。芯子羨慕青雲,她看準一個,果然幸福地結了婚。芯子跟青雲都說了她們的第一夜。她們說得很激動,說到最後,都哭了。她們相互撫着背,好像又體會到當夜的疼痛。可是,青雲嫁了,她自己這麼些年一直單身。

芯子想到這些,有些煩。難道當年肖強……

芯子想到這裡,有了敲門聲。芯子拉開門,是肖強。芯子回頭去了梳洗間,肖強從背後看見芯子一頭的亂。

肖強叫芯子吃飯。芯子收拾好,還是她那系白色連衣裙,那雙皮涼鞋,在燈光下,有些刺眼。芯子手提皮包帶,走向門,肖強跟在後頭,把門帶上了。她發覺肖強的手在她的腰上碰了一下,也像是推了一下。

芯子吃飯老覺着哪裡的一雙眼睛看着她,她抬頭這裡看看,那裡看看。肖強也跟着這裡看看,那裡看看。暑期,海邊旅館人多,很多白衫襯在晃動。女人穿黃衫,穿藍衫,上面帶些兒花。他們一夥一夥的,在吃飯。一餐廳都是說話聲。芯子這裡,就肖強跟她。芯子看一眼旅館吃飯的人,肖強也看一眼。芯子看肖強吃飯,肖強似乎不知道芯子在看他吃飯。一顆米粒在碗沿上,要掉不掉的樣子,肖強思索着用勺子粘一下放進嘴裡。

看芯子吃完,肖強推開椅子,要了一瓶酒。肖強的聲音很好聽,他一說話,有女孩子的目光看過來。青雲愛上肖強是因為這個吧?肖強陪芯子一塊走出旅館餐廳,來到芯子房間。

他們坐下來談了好長時間話。後來,肖強就一口一口喝酒。他就那麼一口一口喝。芯子去了趟梳洗間出來,肖強少半瓶酒下肚了。芯子看着肖強,說你這麼能喝酒啊。肖強沒答話,又喝了一口。芯子認真看肖強,肖強的眼神有些亂,神色木訥。芯子說喝多了吧,肖強。

肖強「嗯」了一聲。一把拉芯子坐下來。他說:「芯子,當年,我想的是你,真的。」

芯子的腦袋裡打了一聲雷。她沒有想到肖強會是這個樣子。她拿開肖強抓她的手,她說肖強你放手,我的胳膊被你扭疼了。

肖強一口一口喝酒。他說:「你看不上我,你跟那個畫畫的好上了,還說你們一畢業就結婚……」

肖強仰臉喝了一口酒,「我知道你跟他沒結婚,青雲說那個畫畫的跑了,可那會我已經跟青雲……青雲跟我說你跟那個畫畫怎麼怎麼。你說給青雲的,青雲全告訴我。青雲一邊給我說,一邊親我。我就是那時候答應跟青雲結婚的。你現在疼了,我疼了多少年?在校園裡,我看着你,心裡就堵一大塊。青雲把戒指還我的時候,說芯子有了人,芯子說她不能要。我當時聽了,恨不得一下子從地上消失。我不知道為什麼還要活。我不想收回那個戒指,我說那從來就不是個值錢的東西,讓青雲全當玩兒……」

肖強說着把酒瓶「咣」的一聲放在床頭柜上了。他雙眼發紅,搖晃着站起來,一手在他的手指上摸,摘下他手指上的那個銀戒指,拿過芯子的手要給她戴上。

那銀戒指很快就掉地毯上了。肖強不知道戒指掉了,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前閃了一下,想抱芯子。他說不管怎麼樣,你就讓我愛一次吧。我就只愛一次。

芯子躲了一下。肖強閃在床上,沒起來,睡着了。

芯子癱了似的,一下子也軟在床上了。肖強說的能是真的嗎?蔣青雲讓芯子看這枚戒指時,說 「他給的」。就是這麼說,芯子記得清清楚楚。她們坐在台階上。那個時候,芯子跟畫畫的認識了,也只是認識。她們幾乎是同時有了男朋友,幾乎同時跟男朋友有了關係。這些個是她們在一起的私話。不驚訝地說,她們在相互模仿。每次,總是青雲欣喜地說肖強怎麼怎麼,然後讓芯子說。芯子一開始很彆扭。青雲說那有什麼不好意思,我都說給你了,你不好意思,什麼意思?芯子就說了。可芯子沒想到她會原原本本說給這個男人聽。芯子在生青雲的氣。如果青雲在,她都要質問青雲。她們之間的話怎麼可以說給他,這是芯子的密事,怎麼說給她男朋友?芯子想象青雲他們一邊說着芯子的密事,一邊滿意行事的樣子。這讓剛吃過飯的芯子,有點想吐。

芯子跟畫畫的處朋友,是芯子愛上畫室的色彩。那一抹黃一抹綠,讓芯子欣喜。她天天跑畫室。星期天,她哪裡都不去,跟男朋友在畫室。她看着他在畫版上左塗右塗,那不像畫畫,像是耍着玩。玩着玩着,一幅老婆婆畫出來了。老婆婆笑着問你們吃了?老婆婆一笑,臉上那深深的皺紋一條一條的,布滿她的額頭了,布滿她的鬢角。芯子握着畫畫朋友的胳膊,看一眼畫,看一眼畫畫朋友的臉,芯子的眼裡全是愛,愛畫,愛畫畫的這個人。芯子感覺到筆的神奇。她看着她的朋友,自豪的感覺。這時候,或者是中午,或者太陽就要下山,畫畫的朋友看半天身邊的她,伸手用一片布蒙上老婆婆的臉。芯子看着這個動作,她把眼睛閉上,她知道畫畫朋友要做什麼。這是畫畫朋友的需要,也是芯子的需要。他們需要激動,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又一次安靜下來,欣賞他們的畫。

這些蔣青雲一五一十全告訴眼前的這個男人,然後他們也那樣做?芯子開始恨蔣青雲,蔣青雲不在,芯子就恨眼前這個男人。這個男人跟青雲結婚不是另有原因吧?芯子記得畫畫朋友沒有一聲告別消失的那時候,芯子是怎樣難過地哭訴給青雲。青雲跟着芯子流了多少眼淚。現在想,青雲的眼淚不比洗臉水強多少。然後青雲告訴芯子,他們說好,畢業了就結婚。當時芯子為青雲能夠結婚滿心高興。她與青雲相伴,在校園裡,好多次碰上這個男人。這個男人那時候還是大男生。看着她們倆走過來,他只跟青雲說話,很快,青雲就拉着他,他們走的時候,這個男生看也不看芯子。然後,他們兩人很快走遠了。在學校,在後來的兩三年裡,芯子沒有跟這個男生說過話。

夜有些靜,芯子想過來想過去,想到後來,自己笑了。她微微笑着不知什麼時候就那麼斜躺着迷糊過去了。

芯子醒來的時候,太陽升了老高。波濤聲緩緩的,有一下沒一下,像渴睡着的母親拍打着還在睡夢中的嬰兒。對面床上,平展展的,芯子跳起來,滿房間看了一遍,沒有肖強的影子。昨天晚上,像是她自己做了一個夢。芯子周圍屋子看了一遍,昨晚上落在地毯上的那枚銀戒指,靜靜地放在床頭柜上了。太陽光照在上面,明晃晃的。芯子仔細地拿起那枚銀戒指,那個似喜鵲又像鳳凰的鳥兒,對着芯子,似乎要從那個圖案上跳下來。

芯子背着她長背帶的包,走出門。太陽照在海上,藍藍的;遠望,海一點比一點白。芯子穿一系黑裙,沿着海走,走得有一步沒一步的,像挨了老師罰的小學生。她的一隻手在背帶上,吹笛子似的,上上下下。她在想什麼,或者什麼也不想。她聽到一個女人在喊,女人喊了好幾遍,芯子抬頭,原來是喚她。女人已經走得離她很近了,手裡拿着一個大大的貝殼,號角似的。她的竹籠里還有大大小小的號角。她說:「海螺,要不要?」

「我看看。」

芯子驚異地回頭,是昨天上午在海灘上碰上的那個高個男子。也是她跟肖強進門時候,石凳上坐着看見他們的那個男子。

「是芯子麼?」

「是。」芯子的心像風啪打窗戶。

「我是宋波。」

芯子的心,落了一下。

…… ……

「他出去辦事了?」

「哪個?」

「就是昨天跟你一塊兒的……」

「噢,他是……我們是同學,昨天在車上碰上的,同路,一塊過來了。」

芯子扭頭望了一眼海。她來本來就是為了寫信的宋波。宋波現在就在這裡。她高興了。她說她問過好幾次服務員,都說沒宋波這個人。

「我叫宋朝波,知道我的人叫我宋波。」

芯子心裡又是一落。

宋波望着芯子,說這身衣服好看。

芯子聽着,只管走自己的路。芯子跟宋波在一起是放鬆的。她不端着胳膊,她脫了她的涼鞋用手提着,走在海里。浪花打上來,沒了她的腳,沒了她的小腿,濕了她的裙子。一朵浪花高上來,她急忙向邊上靠,碰着一旁的宋波。

他們沿着海一直走。這是她跟肖強昨天走過的路。肖強真的走了嗎?芯子這時候不要想這些。她沒見宋波前,想象宋波的模樣。他是一個黑臉大漢嗎?芯子昨天跟肖強一塊走,看見往她這邊看的那個高個的男子,心想如果是這個男子就好了。可芯子很失望,那男子不是卷頭髮,會是宋波嗎?現在,這個男子走在她身邊,他真的就是宋波。煩惱一掃而光,芯子什麼都不去想,她應該享受得到的快樂。她的腳被浪花打濕一次又一次,她問宋波為什麼不說話。宋波說,昨天那個男的是誰?

「同學。」

「以前的情人?」

「我女朋友的情人……」

芯子說到這裡沒有往下說。如果不是昨天晚上,她應該把話說完,說他們後來結婚了。

但芯子沒有往下說。

「女朋友的情人,見了也這麼熱情啊?」

宋波從腳下拾了一個貝殼,甩手投向大海,那貝殼劃着弧形,落下去,被湧來的浪花擠得不見了影子。

遠遠地,有一個人在往岸上拉什麼,走近了,那是一張大網,網裡頭大大小小的海螺,合着泥沙。拉網的男子,臉黑紅黑紅的,他看你,你好半天才看清他張開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大的,那眼睛也是紅的,在又黑又紅的臉上,一張臉就難分清鼻子眼睛。他穿一身藍牛仔布衣服,衣服上泥水混合着。他一雙黑紅的大手,在網裡撥拉,淘菜一樣,從裡面拿一個什麼出來,隨手扔掉了。

芯子聽宋波說,腦子有些轉不過來。他們站下來看半天拉網的男人,繼續往前走。他們走過昨天芯子看見他的那個地方。芯子說,跟你一塊來的夥伴呢?

「他們是一夥,我一個人來。」

「你們昨天在哪兒玩?」

「前面。前面的海上,漂着一個船屋。」

芯子聽了,心裡激動,她說,「帶我看看?」

他們順沙灘拐一個彎,芯子看見不遠處飄着的七彩小旗。那裡人聲歡呼,非常熱鬧。

這裡是海上遊船,有客店,有飯廳。裡面人聲嚷嚷,進去看見兩排秩序的座位。白色桌面,橘黃色的連體圓凳。三三兩兩的人們坐下,喝點什麼,漫無邊際的,一個話題接着一個話題,大聲說笑。宋波拉着芯子從窄窄的樓梯往上走,轉了幾個彎,一直往上走。芯子一邊走,一邊想到了什麼,她想象這是在演電影,她和宋波是電影裡的主角。

芯子與宋波一直爬到高高的頂層。船在海上搖曳,芯子感受到船的顫動。他們看着圓圓的月亮,好半天誰都不說話。月兒朦朧,芯子看不清月光的真影子。

夜深了,聽不見樓下的喧鬧。宋波雙手握着欄杆在這頭,芯子握着欄杆在那頭,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中央,不知不覺兩手碰到一處。眼睛看着對方。芯子不去想他是宋波還是宋朝波,芯子不拿書信上的那些個與眼前這個人一一對證。他們離天這樣近,離月亮這樣近。這個圓月,像一顆碩大的果實,伸手就能夠摘到的。

芯子的眼前,這個宋波比月更朦朧,讓人安靜舒服。芯子看着他低下來的頭,看着他一動不動的雙眼。芯子聽見他笑來着。他兩手端着貝殼,跟着一夥大聲說話、大聲地笑。他笑起來,很響亮。

現在,他不笑,悄聲無息,只是在看。這讓芯子感到很滿足。有的人,在你面前一站,你看着心裡滿足,感受到一種幸福。現在,芯子就是這樣的感覺。

夜更深一些了,海的浪高起來,嘩嘩的,像是沖他們撲過來。很快,嘩嘩聲,變成了嘶叫。他們貼在一起,面向月亮。他們的心跟着月亮,在大海的波濤里漂流。[1]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