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來了(李正君)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洪水來了是中國當代作家李正君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洪水來了
七月末的那個早晨,大片淺灰和深黑的雲鋪滿南面的天空。群山的峰尖隱沒在灰黑的雲層里。陽光從濃雲邊上向下投射,沿着台子上林場的北牆,劃出一道明亮清晰的分界線。線南邊陰暗沉重,線北邊晴暖明亮,兩個世界就在小山坡上對峙,誰都不肯退讓。我們在單位的小院裡,在明朗舒爽的陽光里,一齊望着不可測的群山深處,根據云層顏色的深淺猜測究竟雨下在羊路河還是青稞地。
單位的小院坐南向北,背靠一座幾十米高的小山包,叫紅山台子。紅山台子再往南,就進入了祁連山脈。按照資料上的說法,台子以及山下的平原是無數年洪水沖刷堆積的結果,有個名詞叫山前洪積扇。
台子上面是藏族牧民的一個定居點,它的村委會、鄉政府都在這裡,還有銀行、商店,保健站......該有的都有。那些建築都有些年頭了。牆面污濁,牆根處泛着白鹼,像是多年的積雪沒來得及消融;有幾處圍牆裂了口子,斜撐着幾根木頭防止倒塌;門窗油漆斑駁,上面附屬的鐵件蒙着一層褐色的浮銹;半人高的野草隨意生長,只在門口隱約有一道小路的痕跡。
我們經常打交道的只有商店,偶爾誰短缺了什麼——多半是煙和方便麵——喘着粗氣爬上台子,看到的多半是一扇鎖着的門。這是正常的,要是哪天開了門才會讓人驚訝。至於保健站,我只見它開過一次門。所以我趟過草叢,進去買一盒感冒藥。一位裝扮精緻得體的年輕女子,蹙着秀氣的眉毛,隔了老遠把藥盒扔在櫃檯上。藥盒底部騰起一小團灰塵,很不情願地往前滑了一段距離,留下一道清晰的劃痕,於是我知道櫃檯面板是玻璃的。
有人上班的單位也有,信用社和林場。信用社上班的是一位瘸腿的中年男人,坐在門口的輪椅上乘涼或曬太陽。除了颳風和雨雪天氣,他總是在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姿勢,甚至同樣的表情。我猜測就是因為他的腿有毛病,哪兒也去不了,所以只能固執地守着沒什麼人去的單位。
林場裡人多,我們經常一起喝酒。裡面有個大果園,我們吃過桑椹和青核桃。他們主要負責管護山裡的林木——其實也沒什麼好管護的,反正我在山裡沒見過幾棵樹。
最初的那兩年,我常常爬上台子,向北站定,單位是我腳下一個小格子。我的背後由近而遠是紅的青的白的山峰,面前是浩大的荒原里四零五散的綠洲,綠洲里星星點點的村落。西面不遠處有一道矮山。河道夾在矮山和台子之間,沒有水,沒有植物,甚至少見沙子,只有滿河不會流動的大大小小的青灰色卵石。從我的角度望過去,乾涸的河道是大地上一道猙獰的傷口。自從上一次洪水之後,它就一直保留着最後被撕裂的形狀,許多年了還沒有癒合。
河兩岸漫不經心地散落着田野和村莊。晚飯的時候,村落上方煙雲繚繞,回家的羊群咩咩地叫,牛哞哞地叫,狗也汪汪地幫腔,中間夾雜着誰家女人扯着嗓子喊娃娃回家的聲音。
我能從太陽西斜一直站到村莊裡亮起零零星星的燈火。已經望不到那條橫貫原野的公路,順着那條公路向西三十五公里是我小城裡的家,那裡浩瀚輝煌的燈火正隱沒在暮色里;向東三百五十公里,有一位姑娘和她的小城......心裡突然有些隱痛。上山風吹動我濃密的頭髮,只覺得眼前的風景都是秋寒,又荒涼又柔軟。
二
單位的三百畝農場終於承包出去了。一下子少了二十畝地的日常工作量,還有點不習慣,日子變得漫長悠閒起來了。中飯之後的午睡雷打不動,領導不在,這個午覺可以睡得長一點。午睡之後,有時會到單位的卡拉OK機上唱歌,有時候會拿上小口徑步槍(林場派出所借的)到果園裡打啤酒瓶。晚上,如果不炸金花的話......也許會幾個人湊一堆吹牛吧,誰知道呢?
還有一項保留節目:晚飯後林場的一幫人遛彎到我們單位頭頂的位置,朝下喊:上來喝酒來。我們站在院子裡,仰着脖子喊:你們下來。幾個回合過去,我們上去或他們下來,兩撥人就合成一撥了。有時候喝酒,有時候不喝,只是湊在一起聊天。如果散場得早,我們會站在小院裡,目送他們抄近路爬山,漸漸黯淡的夕光里,半山坡上的身影薄得像剪紙,似乎下一陣風就會把他們高高吹起,飄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
那天我雷打不動的午睡還是被雷驚醒了。捂着砰砰亂跳的心臟坐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雨已經從開着的窗戶里闖進來了,半個桌面都是水。胡亂搶救了下擺在桌上的資料,來不及抹擦,先拿起電話通知領導。
雷聲響得沒了節奏,似乎一浪一浪潑灑的雨水仍不足以宣洩濃雲深處某種壓抑已久的煩惡和暴燥,恨不得把天空也震成碎片砸下來。沒有山,沒有樹,連天地也不存在了,暴雨全面、徹底的侵占了整個世界。這股連通天地的大潮,將我散漫無聊的悠長時日一卷而空,仿佛那些時光從來沒有出現過。程控機、搖把子,所有的電話都在響,不知道該先接哪個。那一瞬間,我失去了所有的目標和方向。地面上一個個豆大的水泡,旋起旋破,啪啪的聲音,分不清是雨水拍擊地面還是水泡在爆裂。
混亂與狂躁持續了半個小時,領導進大門的時候暴雨神奇地停了。天還是陰着,領導的臉色也是陰的。我有點忐忑,想着是不是自己小題大作了。但他並沒有多說什麼,抬頭看看天,問了幾句,回房間去了。白楊樹百無聊賴地在風裡翻卷着葉子,水滴紛紛落下來,屋檐前落水管里積雨辟哩啪啦傾瀉得暢快淋漓,永遠也停不下來的樣子。這些讓我知道,剛剛的暴雨不是錯覺。
打電話問上游的渠首,說是水還沒有渾,沒有漲水。
隨時關注雨情、不許喝酒、不許請假,這是汛期三大紀律。第一條沒什麼,雖然沒有實測數據支撐,無法具體報告降水多少毫米,大雨中雨小雨我還是能感覺出來的,至於暴雨和大暴雨——有區別嗎?反正都要發洪水的。
說到禁酒令,年紀大的同事喜歡晚上喝幾杯。有兩位同事是連襟,住同一間宿舍。晚上經常提出一瓶酒來,倒兩茶缸,也不說話,一人一缸默默地喝。年輕些的更喜歡打牌、吹牛或者結伴四處亂轉。說起來還是領導喝得最多,上級來人喝,鄉、村來人喝,動不動還請許多不認識的人來喝。喝醉了就挨個喊着談話訓人。
有一回又喝多了,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滿院子攆着二領導罵,二領導忍不住回罵。聲音很大,院子裡松樹上的麻雀收了聲,忽拉拉地飛出去,落到渠邊的白楊樹上;附近村里柴家的狗倒是叫得停不下來,聲音高亢宏亮,不知道它有什麼可興奮的。我們都不敢勸,躲在一邊看得津津有味。
汛期原則上是不休假。汛期之外大家輪流休息,每月四五天的樣子。輪到的人全身上下煥然一新,新洗的頭髮蓬鬆飄逸,跨上摩托車後,保持右腿筆直伸向一側,皮鞋表面光華耀眼。一轟油門,絕塵而去。衝出去好遠了,才悠然收回右腿放到腳踏上。等車輪揚起的塵土落盡了,目送的人才慢慢散去。這還不算完,他從城裡休息回來,大家又一窩蜂地圍上去,打聽新聞。單位的司機愛溜雜話,其中有一段是這麼說的:一年穿的三年的衣,三年睡的一年的妻(當然,他原話的後一句更加粗獷直白),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後來這話流傳出去,別人動不動就在我們跟前一板一眼的念。
天還是沒有晴過來的跡象。領導來了,我覺得應該找點正事做,但又實在沒什麼可做的,只好拿起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掃着院裡的積水。
從小院裡能看到山下大片的田野和圍繞村莊的林帶,一道灰白的霧氣出現在林帶的半中腰。那道霧氣像一條沒有源頭和終點的河流,憑空就出現在那裡,似乎是靜止的,但只需要一個走神的霎那,它就悄悄改變了形狀。有段時間我試圖弄清楚霧氣的來源,但沒有結論——這麼多年了,我很奇怪自己還對這些事情抱有好奇心。
三
天剛黑下來的時候,渠首上來了電話,語速很急,嗓音有些抖動。說是大水下來了,他們要去提閘泄洪。
洪水來了。我們幾個月的擔心的、提防的、抗拒的洪水還是來了,所有的情緒都落在了實處,我居然鬆了口氣......
還沒跑出單位大門就聽到沉悶的轟隆聲,不是雷聲,那聲音像從地底傳過來的。
到了河邊,轟鳴聲更大了。涼風撲面而來,泥土味、青草味、羊糞味......許多味道混雜在一起,又腥又膻。看不到河道,往日是河道的地方被一大片淺灰的濁流占據了。濁流粘滯、濃稠,很從容地上下起伏波動。波峰上不時露出巨石的一部分,那石頭像是沒有了重量,在水面上隨波逐流。脫了皮的慘白樹幹、大團的灌木和草皮一起一伏,很有韻律感地漂過去。石頭在水面以下擁擠碰撞,傳出雷一般的悶響,震得地面微微顫動,細碎的土塊和石子不斷脫離河岸,撲簌簌落進濁流里。隨着波峰的起落,河岸上新鮮齊整的切割面時隱時現。
真不敢相信這兇狠、混亂、無可抵擋的力量,來自一滴一滴晶瑩圓潤的雨水。它從高峭的山脊發端,滲飽山坡上那層薄薄的土壤,從破碎的岩石縫隙里流出來,從草葉上滾下來,從植物羸弱的根部滲出來,由涓滴而浩蕩,由遲疑而決絕,最終恣肆狂放,不可收拾。不僅是水,它沿路裹挾泥土、巨石、草木、誰家的羊圈和牲畜,吞噬着遇到的一切事物,把常年乾涸的四十多公里主河道塞得滿滿當當。它每一次轉身和扭動,都會引起大片的滑坡和坍塌,這是它的侵略和擴張。
我長久地注視着它,我們之間的距離不超過兩米,渾濁的水花濺到我臉上和身上。它優雅從容地扭動、轉身,像一條巨蛇滑進草叢。每一道波紋都蘊含着巨大的力量。在這種力量面前,巨石和草芥沒有區別,我們精心構築的防護工程和泥土沒有區別,所有試圖加諸於它的限制和規則都變得支離破碎。在某個瞬間,我甚至為之心動和着迷。
領導帶人上渠首看情況。我要上報汛情,請示領導洪峰流量報多大?他說報四百方,報大點將來好爭取投資。電話那頭的副局長不緊不慢:你們單位還在不在?我有點摸不着頭腦:單位當然在啊。他語速不變:我問你,知不知道黃河的流量多大?四百多方的流量咋沒把你們單位沖走?我抹着冷汗解釋說水勢沒退,沒法做洪水調查,只是估算,估算。
已經過了晚飯的時間,感覺不到餓。往常的日子,這時候我們已經聚在誰的房子裡,抽着煙吹牛,間雜着吐煙圈比賽:吸一口煙,緊閉口鼻,然後快速打開嘴唇成圓型,微微吐息,一個煙圈就成型了。有個同事吐得特別好:半張着嘴,喉結連續上下聳動,一連串煙圈迅速在空氣里成形,排着隊飄出去好遠。他一口煙能吐七八個煙圈,形狀圓潤,凝而不散。為這,我給他打了一周洗腳水。後來又多了一項創作活動:假如自己中了大獎......我們熱烈地討論如何瀟灑帥氣地離開這個單位,仿佛只要決議一出來就能拿到那筆巨款。這場洪水使我格外懷念那些淺薄無聊的歡樂時光,完全忘了我曾經多麼厭棄那樣的自己。
灰雲漸漸從群山里漫漶過來,似乎雨又要來了。山里還是霧沉沉的,把往日冷硬鮮明的山峰輪廓涸染得斷斷續續,只要一場大一點的風,群山和雲霧都會一掃而空,留給世界一大片空白。如果風再大一些,會不會把洪水來了的事實也一掃而空?
去渠首的人回來了兩個,說是提閘泄洪的人不見了。領導派他們向下游繞路到對岸找人。我在院了里轉着圈,抬頭看,台子上一伙人正站在西北角上對着河道指指點點。我真想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個,真想與這場洪水無關,可以驚奇,可以震撼,可以嘆息,但僅此而已。只是水勢還沒有消退,我們還有兩個人沒有找到,更不用說洪水之後還有一地球的狼籍等着善後。
這場洪水把我們和正常人的世界分割開來;也把等着聽電話的我和外面忙碌的人割裂開來。
找人的回來了。下游過河的橋沖斷了,公路也被水淹了,車過不去,只能等水勢小了再做打算。
又跑到河岸邊。水勢還不見小,雲卻散了,星星三三兩兩,散亂地點綴在河對岸的西山頭上。半山坡有兩點燈火不時不時晃動幾下。猜想是我們提閘的人,拿手電筒對着他們又閃又晃,那邊的燈光一直在晃,不知道什麼意思。喊了幾嗓子,也沒有得到回應——水聲實在太吵了。
四
一大早就到了渠首,水勢已經落了。半間房子大的一塊石頭卡在排沙閘閘門下面。幾塊方桌大小的石頭借着水勢,衝上了離河底四米多高的工作平台,把鋼筋混凝土護欄砸得七零八落。有一截護欄脫離了主體,向外撇出去,通過一根裸露的鋼筋連在立柱上,不上不下地懸在半空,抖動得像寒風中的葉子,並且在之後的許多天裡它一直在抖,像是永遠無法從洪水造成的驚嚇中緩過勁來。原本筆直的、成年男人胳膊粗細的啟閉機絲杆扭曲出一個誇張的弧度,不像鋼鐵材質,更像橡皮泥做的。溢流壩被沖開一個誇張的缺口,灰褐色的水流正順缺口淌下去......總之,現場就是一切水災之後應該有的模樣,但為什麼我會覺得水淌得興高采烈呢?
失蹤的人回來了。他們提泄洪閘提到一半,洪水就衝上了工作平台,情急之下順着平台跑到西山上。估摸着水勢似乎漲不到山上,又摸着下來——前一晚上我看到的燈光就是他們,真難為他們逃命的時候還記得帶燈。渠首下游的西山腳下,當地人自發修建了幾間小土房,供着幾路神仙,叫龍王廟。幾個老頭老太太平日就呆在那裡。他們在廟裡擠了一晚上。
對他們,領導只是約略問了幾句,沒有慰問,沒有批評。我還以為他們會因為沒有及時提閘泄洪而挨訓。害我早早準備的一肚子不滿沒用上,有些憋氣。
太陽出來了,天藍得像是假的,洪水之後河道的模樣像假的,沒有訓人的領導像假的,一臉嚴肅腿腳生風的同事也像假的。
一場洪水可以顛覆許多東西,看得見的或看不見的,但還有更多的東西不會改變。
許多年之後,有過另外一場更大的洪水。我的兩位同事沒能逃脫,被困在洪水中央。那個晚上,除了山峰,絲杆是唯一高出水面的事物。他們立足在幾十公分的啟閉機座,扯斷電線,把自己和絲杆捆在一起。他們守着世界上最小的孤島,抱緊絲杆,像沉船前一刻的海員抱緊桅杆,經歷了黑暗放大的寒冷、孤獨、恐懼、絕望......一切我能想像出來的負面情緒。
事後,一位同事被樹立成典型,照片掛在城中心的鼓樓牆上展示。談起這事,我們會說他提前讓掛到牆上了。另一位一起受難的笑罵:我讓淹了兩次啥都沒撈到,你才一次就成典型了。說話的人是前一場洪水中逃上西山的其中一位,年輕時混過社會,進過拘留所,開口不離國罵三字經。
這都算不得什麼,洪水才不管你的履歷,不會因為你更好或更壞而對你另眼相待。他們該上山時就得上山,該提閘時還得提閘。至多——或者說至少,某一天他可以對女兒說,在那個猙獰險惡的夜晚,他喊着她的名字掙扎,並且活了下來,這該有多了不起。
當然,他們也許早跟自己的老婆、女兒或者所有的親戚朋友吹噓過了。這幾乎是肯定的。對一群每次回家都像過節的人來說,這是多好的吹牛素材啊。[1]
作者簡介
李正君,甘肅酒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