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百科歡迎當事人提供第一手真實資料,洗刷冤屈,終結網路霸凌。

油菜花((竹慶臣)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重新導向頁面
前往: 導覽搜尋

重定向至:

油菜花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油菜花》中國當代作家竹慶臣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油菜花

農曆十月二十五日是母親生日,如果她老人家還健在的話,也是八十六歲高齡了。二十三天後是她老人家的祭日,這一天,母親生命的日曆,終止在二〇〇九年農曆十一月十九日。辛勤一生的母親,就此打住了匆忙的腳步,停止了操勞,停止了對兒女們的牽腸掛肚。從此,「母親」二字不再屬於我們兄妹,我們真正地成了沒娘的孩子。

母親的娘家是白露河邊的陳家油坊,六歲時沒有了娘,十四歲又沒有了爹。我姥爺去世後,母親領着她八歲的弟弟去投奔我二姨。二姨的婆家是南灣一帶有名的財主,姐弟倆投靠他們生活,不過是鍋邊多添一瓢水的事。

我姥爺生前也是白露河邊殷實的莊戶人家,我大姨、二姨、三姨都是找的門當戶對的婆家。姥爺去世後,八歲的舅舅立不住門戶,沒爹沒娘的孩子想有個偎靠,免得躲東牆避西牆的遭人白眼。沒想到小姐弟倆到了我二姨家卻成了他家不花錢的長工。二姨心裡護着妹妹和弟弟,自然就引起婆家人的不滿,夾在中間生了不少氣。族裡的長輩看不過眼,就把這苦命的小姐弟接了回來。族長是我父親的親娘舅,也是我母親本家的遠房大伯。當時,父親正在給我舅爺家幫工,兩年後,在我舅爺的說合下,十六歲的母親與我十九歲的父親結婚。

又過了三年,母親相繼生了我的大哥、二哥、我和妹妹。母親看到我姥爺去世後的變故與滄桑,相比三個姐姐不說是天壤之別,也完全是生活在兩個階層,光說她的這雙大腳,與姐姐們的三寸金蓮就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不過,隨着全國解放、土地改革、大躍進、人民公社,隨着婦女政治上的翻身解放,母親的這雙大腳走得越來越穩、充分地顯示出大腳的優越。母親曾感慨地說過:「女人哪就是個菜籽的命,撒在哪裡就在哪裡開花結籽,總是不肯虛度一季時光的。」

母親生我那年她才二十七歲。當時,沿淮的人民響應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號召,男女老幼齊參戰。秋莊稼上場之後,母親懷着六七個月的我,和壯勞力一起去了治淮工地。臘月初,母親從工地回來三天就生下了我。後來提起這事,母親還心有餘悸地說:「差點沒把三兒生在工地上,不過,那時候的人真是能吃苦、能扛事啊!」

母親是個大性子人,不管多大的事,她都能扛住。一九五九年起信陽地區發生嚴重的自然災害,出現了餓死人的現象。一九六〇年春,父親作為鄉里幹部,正在縣裡集訓班參加民主補課。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如山一般的重任就落在母親孱弱的肩頭。母親沒有退卻,勇敢地挑起了養老撫幼的擔子。春天挖野菜、冬天挖草根,楊樹葉、紅薯葉都是我們果腹的食物。凡是能下咽的,母親都讓大哥、二哥採回來煮着吃,就這樣一家人竟然闖過了難關。

我是母親的小兒子,也是母親生前最牽掛的孩子。幼年時身體羸弱,一歲時本來會走路的,五九年時又被餓得癱瘓了。母親也癱在床上不能動彈,就用破布縫了一個大口袋,讓大哥、二哥把口袋裡面裝上稻草灰,鋪在我身底下,免得尿濕了被褥沒法洗涮。母親抱不動我,就讓十歲的大哥和六歲的二哥抬着我上床下床,鄰居們見了說:「找個人家送出去吧,也是一條小命呢!」母親捨不得,她說:「這年月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飽,誰還稀罕別人家的孩子。要死大家死一堆,就是餓死我也不能讓孩子餓死在我前頭!」

二姑後來回憶這段光景時,含着眼淚對我說:「從食堂打回來的稀湯,再擱上野菜一起煮,那叫什麼飯哪?揭開鍋蓋時撲臉的苦氣,用勺子一攪,一鍋的綠湯,一顆米籽兒都看不見。你娘先用勺子在鍋邊上刮一圈,把刮下的一點飯皮子餵你……多虧你娘的不舍不棄,要不就是有十條命也沒啦!」

母親沒有文化,她知道沒有文化的難處,也知道學文化的重要。父親在集訓班受到了衝擊,回來後發誓不再讓我們兄弟讀書識字,大哥和二哥都沒有讀多少書,直到一九六八年春天,在母親的再三勸導下,我才插班上了小學二年級。

記得是一九六七年臘月二十六、七的一天晚上,小學校的老師為了我上學的事又來到我家。母親正在洗魚,準備過年的東西,父親坐在鍋門前燒鍋,老師進了廚屋的門,一偏腿就坐在鍋門槽的小台子上。小學校老師是我本家一位大姐的兒子,對我的父親母親一向是很敬重的。但是,在我上學的問題上與我父親沒有達成一致的意見,心中有些不愉快。還沒等小學老師開口說話,母親就說:「俺大外孫為了他小舅上學的事,腿也跑細了,今晚就待這吃晚飯。魚是現成的,我就炕個魚頭、打兩塊水豆腐、燴些熱菜,熱乎乎的你和你小姥爺喝杯酒,好好地說說話。」

小學老師說:「小姥、小姥爺我先聲明,我可不是為了吃魚來的。俺小舅過了年就十二歲了,我是來聽聽小姥爺到底是咋想法?我可跟您二老再說一遍,過了年再不去上學可真就給耽誤了。」由於父親對我上學的事情自始至終不吐口,小學老師很生氣,煨得滾燙的酒別子動也沒動,一頓飯吃得無滋無味的。

那天晚上,母親與父親的一席對話讓我至今難忘。

母親坐在紡車前,「嗡——嗡——嗡——」地紡着棉線。父親就着那盞昏暗的油燈,「撲啦,撲啦,」地搓着草繩,單調的聲音把黑夜襯托的很寂靜。

母親說:「三兒過了年就十二歲了。」

父親說:「十二歲就吃大人糧了,工分也能漲了一半。」

人民公社時實行工分計酬制度及糧食統購統銷的管理制度,十二歲以下吃糧標準為成年人的五到六層,出勤一天掙三分半的工分,十二歲至十六歲為半勞動力吃糧標準與成年人相同掙七分。那年代靠工分吃飯,父親這麼說,也是為生活考慮。母親的紡車還在「嗡——嗡——嗡——」地轉着,她一邊搖着紡車一邊說:「你沒聽小學老師說,過了年再不上學就耽誤了?」

父親有點生氣。他說:「耽誤什麼啦?耽誤什麼啦?我算看透了,這年頭上不上學都一樣地種莊稼。小學校的陳老師男人還是大學教授呢,不是和俺們一樣地掙工分吃飯嗎?生產隊同情他不會農活,讓他夏天護青苗、冬天看樹林;依我看識個眼皮字、能認得自個就行了,還一定要去念個初小高小的?!」

母親沒有吱聲,父親加重語氣繼續說:「當年我不是在農民夜校識字班學點文化,六〇年咋能遭恁大的罪?」

母親把轉動的紡車戛然停住, 看着我父親很認真地說:「那你就讓三兒像你一樣從小放牛,長大幫工一輩子沒有文化?」

父親說:「都什麼年代了還幫工呢?」

母親說:「不管什麼年代也是讀書識字好!」

父親嘆了口氣說:「行了,明個再說吧。」

母親說:「明個也罷、後個也罷,反正三兒過罷年是要上學的。」

一九六八年正月十六,小學老師讓學生來找我去上學,父親仍然沒有答應,只是說了一句明個再說吧。母親說:「明個就明個吧。」

第二天早晨,母親給我穿得乾乾淨淨的,並且連夜為我縫製一個粗布書包,我背着書包高高興興地上學去了。

母親能扛事,首先是她心胸開闊、心裡能盛下事情。

一九七七年我高中畢業被安排在大隊中學校代課,正當我興致勃勃地準備到學校報到時,卻又變卦了。有人私下議論說公社駐隊幹部是我父親在土改工作隊時的下級,安排我去學校代課是父親走了後門。大哥、二哥都想不通,要去大隊討個說法。母親說:「三兒一起畢業的好幾個呢,他們不都也沒去學校嗎?你爹當初不讓你們弟兄念書,就是讓你們以勞本等地當個農民。俺們祖祖輩輩都是莊稼人出身,現在三兒有了文化,就算當個農民也不丟人。你看那城裡的學生還到農村里來鍛煉呢!」

當時大隊有一支年輕人組成的農田建設專業隊,隊員是城裡來的知青和返鄉的青年學生。母親說:「三兒你也去專業隊吧,別讓人家說你爹這呀那呀的,壞了他半世的名聲;我跟你爹生活了三十多年,從土改到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至今,他一貫是講原則、提覺悟,怎麼會找人開後門?你去了專業隊,這些閒話自然就煙消雲散了。」

聽了母親的話,我愉快地參加了農田建設專業隊,還當了大隊團支部副書記,負責聯繫知青點的工作。年底我報名參軍,大隊民兵營長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的年齡早就超限了,還報什麼名呀?再說了別人當兵也是為了找個對象,你都有了對象還跟他們爭啥呢?瞎起鬨呢!」我聽了很認真地和民兵營長理論。我說可以不去報名,但也不能說我超齡了。大隊黨支部書記說我們調查調查。炊事員在一邊說:「這還用調查?你問他小名叫啥就知道了。五七年冬天我在治淮工地大食堂做飯,他娘懷胎大肚的在工地上誰不知道?」

確實,父親為了紀念建設淮河大堤,給我起了個乳名叫「淮堤」。我在兄弟里排行老三,母親就「三兒、三兒」地叫。母親聽說報名參軍的人很多,而且只有一個名額,個個投機勢必的都想去,就勸我說:「三兒就不要去了,散罷食堂以後俺大隊走了多少兵,三年兩載回來了還不是一樣地當農民,有些孩們本事沒學到,就學了個南腔北調。」

也是湊巧了,全大隊報名的二十多個適齡青年,還沒有進體檢站就被接兵部隊首長刷下去一多半,目測時接兵部隊首長指定讓我進站參加體檢。結果參加體檢的六個人只有我自己身體合格,總算是圓了我的從軍夢。

一九七八年正月,我們在公社武裝部換完軍裝,又回家住了一個晚上。臨走的那天早晨,母親和大嫂、二嫂一大早就起來炸好了油果子、糍粑,熬好了豇豆稀飯,吃飯的時候一大家人都在,唯獨不見母親,妹妹就屋前屋後地找。父親怕誤了時間,對我說:「別等你娘了,俺們走吧。」我想再等一會兒,但又不知道母親去了哪裡。就背着背包一邊走一邊顧盼,剛走出圍子就看見母親正在圍後菜園裡給油菜施肥呢。我喊了一聲:「娘——」

母親停住手中的活說:「今年起春早,出了正月到二月,油菜都該放花了,我想趕在油菜開花前再澆一遍,這幾天人來客去的茅廁都滿了,澆完這兩桶我就回去了。」

我把背包遞給二哥,走到母親跟前。

母親說:「這就走了嗎?」

我點點頭,嗯了一聲。

母親說:「三兒你在家吃飯時總愛端着飯碗看書,吃着吃着飯就涼了,你平時胃寒,儘量少吃涼飯。以後娘不在跟前要自己照顧自己呢。」聽了母親的話我淚水止不住地流了出來。母親說:「你哭啥呀?不是你自己想去當兵嗎?」我說捨不得娘。母親說:「二十歲了,就是不當兵,也要立門頭過日子呢。」我說知道。母親說:「走吧,到了隊伍上別光想家。」母親說完收拾一下糞桶自個兒先回去了。我坐在二哥的自行車後邊,走了一里多路還能看見母親站在屋後看我呢。

母親一生忠厚仁義、和善待人。當媳婦時沒有和婆婆拌過嘴,當婆婆時沒有和媳婦紅過臉,更沒有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與鄰居們發生過口角。尤其是和老兒媳婦的關係,處得像母女一樣。我妻子十幾歲沒有了娘,嫁到我家以後,母親待她像親閨女,每次走親戚回來,總會在小襟的兜里裝上一把瓜子或幾塊糖,婆媳倆感情很深,左鄰右舍都很羨慕這份親情。

我在部隊工作的那些年,逢年過節的時候不能與家人團聚,妻子在家參加聯產承包責任制,一邊帶孩子,一邊勞動,累了難免說一些牢騷話:「再不回來我把孩子送到部隊去,讓他背着孩子去站崗。」母親抱着孫女,自言自語地說:「過端午的時候小竹靜的老爸就回來了。」端午節我沒有回去,母親又說「過八月十五的時候小竹靜的老爸一定能回來。」八月十五我依然沒有回去,只是在過節前給家裡寫了一封掛號信,正好八月十五那天郵遞員給送到家裡。妻子不識字,我妹妹就給他們念,當念到「妻子在家辛苦了」時,我妻子把臉一別,眼淚就流下來了。母親說:「小媳婦你別哭啊,信上不是說過大年的時候就能回來嗎,過了八月十五說着說着就到年啦。這泥里水裡、辛辛苦苦地,洗洗臉梳梳頭好好過個節吧。」

妻子跑到壓水井台上,「呼通、呼通」壓了半盆水,洗洗臉又梳梳頭,抬眼時看見母親的眼裡閃着淚花,就走到母親身後,雙手扒在我母親的肩頭說:「娘啊,我也給您梳梳頭。」母親沒吱聲,妻子又說:「娘啊,我給您梳梳頭吧。」母親還是沒有吱聲,妻子就用木梳在母親的頭上一下一下地梳,足有兩袋煙的功夫,母親抬手握住小兒媳的手說:「俺小媳婦不生氣啦?」妻子說:「不生氣啦。他在部隊扛槍站崗、執行任務,咋能說回來就回來呢,就是趕集上店也有個逢集背集呢,不能說去就去呀!」母親說:「我就知道俺小媳婦是個懂事的孩子。」

母親勤奮節儉,熱愛土地,珍惜每一粒糧食生命。我們小的時候,經常聽母親說:「撐得靠牆站,不剩一口飯。吃進肚裡就不算浪費!」我們都說母親是被五九年餓怕了呢。可是,母親在豐饒的年份里,仍然是不肯大手大腳、鋪張浪費。她總是粗糧細作、細糧靜作,用各種蔬菜和瓜果變着花樣來調劑一家人的生活;原來老宅子後邊隔溝有一片荒地,是修公路時切下的一塊夾角,約有二分地,表層的熟土被回填路基取走,剩下的紅膠泥坑窪不平的,雨天是積水坑,晴天又成了豬打膩的地方。母親說跑荒了怪可惜的,就起早貪黑地開墾起來。她先把膠泥深翻一遍,襯了襯平,讓伏天的太陽爆曬一遍,入冬前再翻一遍,讓三九天凍透了,又從圍溝里撈出一些肥泥,在上面厚厚地鋪上一層,開春後再深翻一遍並臥上農家肥,然後精心地侍弄這片小園。

俗話說:「人不哄地,地不哄人」經過母親侍弄的這塊荒地漸漸地有了生機:春天是金燦燦的油菜、夏天是水靈靈的莧菜、秋天是瓷叮叮的白菜、冬天是綠油油的青菜;園裡還套種一些辣椒、茄子、蠶豆、莓豆、毛豆等,一大家人四季蔬菜不斷、品種齊全,油菜籽榨了油還解決了吃油的問題,土地承包以後,這塊小園算在我們家的宅基地里。後來我們兄妹陸續成家,老宅子就剩父親和母親老兩口生活,母親依然在小園裡種菜、施肥、除草、澆水,她把勞動當成一種樂趣、一種幸福了。

一九九五年夏季的一個中午,母親從菜園摘菜回來,突然感覺頭有點暈,扶椅子沒扶住就連人帶椅子摔倒在地,不省人事,在醫院裡搶救了兩天兩夜才甦醒過來。為此,我們都很擔心,不敢再讓她從事體力勞動。在此之前,大哥、二哥就把父母親的責任田給分擔了。

父親去世以後,大哥和二哥不放心母親一個人住在老宅子,就在大哥的東山牆根臨時搭建兩間磚瓦小房,這裡離二哥的房子也就幾十步遠。一明一暗,母親在裡間休息,外間是鍋灶及雜物間,雜物間與大哥的東偏房牆上有一個窗口,是大哥大嫂夜間為了方便照顧母親而專門鑿開的。大哥大嫂夜晚睡在東偏房裡,母親這邊沒事便罷,如果有什麼動靜,大哥大嫂那邊立即就能照應。

母親雖然搬到了前邊 ,仍然放不下後邊的老宅子,她白天基本都是在後邊菜園裡。沒有了責任田,母親就把老宅的院子深翻種了花生和紅薯,園邊還種了幾十顆棉花。古稀之年的老人了,誰能不擔心啊!為此,我給侄兒打電話尋求對策。侄兒是當醫生的,對老年健康及養生比我們懂得多。侄兒說:「就由着奶奶吧,只要別摔着跌着,活動活動對她有好處。」侄兒還說:「小小孩、老小孩,都不能拗着他的性子來。只要他心情愉快就是健康,就是最好的養生。」

確實,不讓她老人家做又攔不住。母親就春天拾菜籽、夏天拾麥穗、秋天拾稻子、冬天拾柴火,一年四季不使閒。

有一次鄰隊趕集的人看見我母親挎着一竹筐稻穗往家走,就說:「哎呀,您這老奶奶真不會享福啊!三個兒子每人省一口,您也吃不了用不清的;您這天天不使閒,俺們知道的是您老奶奶一輩子勤快閒不住,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兒女們不孝順您呢。」母親說:「眼看那黃橙橙的稻子撒在地上,你不心疼啊?糧食可是俺們的命根子呢!」說話的人笑笑:「我看您老奶奶這是替老鼠攢呢。」母親也笑笑說:「管它替誰攢呢,吃了就不算浪費,總比漚在地里強。」

母親輩份高,她在菜園裡耕作的時候,經常有從公路過的人和她打招呼。這個說「俺奶您這菜咋長得恁好呢!」那個說:「老太奶奶這蘿蔔長得多水靈啊!」母親人老眼花,也不管認識不認識,就拔上幾棵白菜或者一捆水蘿蔔隔着園笆遞過去:「拿去吃吧,我一個老奶奶也吃不了。」於是,人們拿着菜歡歡喜喜地走了。

據大嫂說,母親種的紅薯和花生很少送給別人家。農曆的九月底十月初,母親把花生拔出來,擇淨曬乾,裝在蛇皮袋裡讓大哥幫助吊在屋樑上,又把紅薯挖出來,撿一些勻溜的埋在鍋門槽里的麥糠里。留給她的小兒子一家人回去吃。

我曾經十年沒有回去,母親年年種、年年等;這十年間我與母親唯一的聯繫方式就是妹妹家的一部電話,通過電話詢問母親的生活及健康狀況。有時候讓妹妹把母親接到她家,然後和母親通電話。後來有了QQ,就在QQ上與母親視頻。看到母親慈祥的面容,我很激動,母親也很高興。對我妹妹說:「看,你小哥還是那麼年輕。」

可不是嗎,在母親的眼裡,我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二〇〇九年正月初八,孩子們都上班去了,我想起父親去世後整整十年沒有回去看望母親,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妻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說想娘了,妻子說我也想了。我說回去看看娘吧,妻子說:「走,俺們說走就走!」妻子說話時也是眼淚汪汪的。 我向單位請了假,又給孩子打電話安頓一下,坐上火車直奔老家去了。

到家的時候,母親說這不年不節的咋就回來啦?我說想娘啦。

母親說「你都五十多歲的人啦,怎麼還像個孩子?你們兩個回來了,那邊還丟下一個小窩窩,孩子們放學回來找不到爹娘,他們能不想嗎?再則說啦,家裡有你大哥、二哥和你小妹,把我照顧好好的。麥秋二季新糧食上場之後,淨米細面的送到鍋台上,你們就別掛牽我了,你能把你一小家鼓弄圓圈就行了。」我說孩子們都已經安排好了,何況您的孫子、孫女們也都二十多歲了,您儘管放心吧。恰恰就在第二天,我的女兒也坐着火車追回老家去了,讓母親把我和妻子一頓怪罪:「看看我咋說的,這不是攆着回來了嗎?麥苗青,菜花黃,誰家的孩子不想娘啊。有娘在就是長不大的孩子!」

那次回去在家裡住了一個星期時間,母親很高興。讓大哥把吊在屋樑上的花生夠下來炒了滿滿一六掌鍋給人們吃,又讓大嫂二嫂把剩下的花生剝成仁給我們帶着;藏在麥糠里的紅薯經過冬、發過汗,蒸熟了吃特別地甜,靠鍋邊的都蒸出糖稀來了。大女兒吃的讚不絕口,連說三遍「奶奶,真甜!」,並說臨走時啥都不帶,也要把紅薯帶走了。

晚上我和大哥睡在東偏房裡,母親和小兒媳婦、孫女兒人老三輩睡在一張大床上說話。就聽母親說:「你說山西不種水稻,那你們一天三頓都吃啥呢?」

女兒說:「吃大米唄,現在只要有錢超市里啥都能買到。」

母親說:「一大家子就你老爸一個人拿工資,可裹住生活了?去年秋天我拾了幾口袋稻,讓你二伯明個拉去打了米,帶回去吃。」

女兒說:「奶奶,真的不用。」

妻子也說:「孩子們參加工作了,俺們現在就跟鳧水一樣已經鳧到岸邊,最困難的日子已經過去,您就不用操心了!」

母親嗯了一聲又說:「電視上說山西那邊冷得很,零下幾十度,那還不把人凍壞了?趕明個走的時候,帶些棉花去,給孩們套個大棉襖,又輕爽又暖和。」我妻子說:「好啊,正好給您小孫子打兩床被子結婚用。」我母親說:「可不咋的,俺小孫子也該娶媳婦成家了。趕明個讓他大娘、二娘給俺小孫子找個對象,還有俺孫女也要在家裡尋個婆家,高低不能在山西那邊扎了根。」

早晨起床,我聽外面有人喊:「油果子嘍——糍粑,現炸的!」我披着衣服出去看,只見一個騎着三輪車的正從後面向前叫賣着。見我站在母親門前,就說:「老闆,油果子、糍粑,都是現炸的,買點吧。」我一看是鄰村的人,過去都認識的,就說哪有什麼老闆哪,你不認識我了?我是老三呀。「哦,我說咋就這面熟呢,出去恁多年,口音還沒變。」

正說話間母親從屋裡出來說:「你這油果子用菜油炸的還是用絲拉油(色拉油)炸的?」賣熟食的說老奶奶我不哄您,絕對是菜籽油炸的,不信您擱鼻子聞聞。母親吸吸鼻子說:「嗯,是菜籽油炸的。絲拉油炸的中看不中吃。先少買點夠吃就行了,上午讓你大哥把去年拾的菜籽拿去榨了油,想吃油果子、糍粑俺們自己炸。」

轉眼一周過去,母親感覺得沒有親熱好,就問我們啥時還能回來,我說娘過八十大壽我就回來,到時候給娘熱熱鬧鬧過個生日。

到了農曆十月二十五,那天一大早,妹妹就安排車到村里去接母親,母親就問:「可是你小哥回來了?」妹妹說沒有。母親說:「你小哥肯定在集上準備晌午飯呢。」於是,就歡歡喜喜地坐上車到街上去了。臨出門的時候,還喜滋滋地和鄰居老太太打個招呼:「俺閨女接我到集上去,晌午給我過生日呢,俺小兒也回來了。」鄰居老太太說:「你呀,是個有福的老奶奶啊!」可能是因為汽車引擎的聲音,母親沒有聽清楚,就追問了一句。我妹妹大聲說:「她說你是有福的老奶奶。」

中午十二點整,人也到齊了,菜也上齊了,我按事先與妹妹的約定撥通電話,妹妹把電話遞給母親。我向母親的八十大壽表示祝賀,母親很高興,她說:「你老舅、你二姑、你三個老叔、你大哥二哥你小妹都到了,就差你們一小家了。」我說,明年的生日我一定回去。母親說:「記得明年一定回來啊!」

怎麼也想不到就在母親過完生日十六天,晚上洗腳上床休息的時候,從床邊上跌下來,隔壁的大哥聽到響動,趕緊跑過來,從地上把母親抱起來,母親已經不能說話,大小便失禁,於是,我二哥給妹妹打電話,讓妹妹去醫院把醫生接上一起來家裡給母親診治,醫生給母親檢查之後交待說:「老太太年紀大了,天氣又冷,先在家裡觀察觀察,護理也方便。你們都放心,不會有啥事的。」

可是,母親發病第五天早晨,病情突然加重,代謝功能衰竭,輸不進水,排不出便,渾身開始水腫。醫生又給母親檢查一遍,把我大哥二哥叫到門外說:「從血壓和脈象來看情況不太好啊。你們心理要有準備,八十歲啦也算高壽呢。又是有兒有孫的,就別往城裡醫院送了。」二哥連忙給我打電話,說母親病危。我當時一下子就懵了,我說俺娘過生日不是好好的嗎?怎麼突然就?二哥說你就別問了趕緊回來吧。於是,我和妻子拿上換洗衣服直奔火車站,買了三張回老家的車票,其中的一張是給我兒子買的。打電話時,兒子還在一百公里開外,得到奶奶病危的消息後就打車往火車站趕,緊趕慢趕,差二十分鐘沒有趕上,我只好退了一張車票,與妻子先行一步。

到了家時,母親已經從她住的小屋移到大哥家的正堂屋,靜靜地躺在草鋪上,像一隻抽盡心絲的春蠶,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只有那遊絲一般的氣息尚存,說明她的生命還在延續,我知道母親是在等待見她老兒子一面。我趕緊跪下、俯在母親耳邊喊了兩聲:「娘啊,我回來了。娘啊,您的老兒子回來了。」母親沒有應,我就用臉去親母親的臉,我看見母親雖然不能說話,但是還有知覺,兩顆渾濁的淚從她那塌陷的眼窩裡湧出來,一隻手似乎在被子下面蠕動。我連忙把手伸進被子下面去握母親的手,卻被母親的手將兒的手緊緊地握住,緊緊地握住三天不鬆開。深夜,母親的體溫在消退,那雙曾經溫暖我一生的手漸漸地沒了溫度,繼而,無力地鬆開了。母親鬆開了手,悄無聲息地走了。

母親走後,我很悲痛,想起母親對老兒子的疼愛與牽掛,我卻沒有中上她的用。沒有為她老人家端過一碗水,在她生病期間,也沒能為她老人家遞過一片藥。我真是愧為母親的兒子啊!

望着老宅那三間空蕩蕩的老屋,望着荒野上隆起的那堆黃土,想想我離開母親三十二年,很多時候因為學習、因為工作、因為孩子、因為不是理由的理由,本應該回去看望老人卻沒有回去……

從母親的墳地回去,我和妻子又去了一趟母親的小屋。推開門時,只見屋樑上靜靜地掛着一隻蛇皮口袋,從外面能看出來是一袋子花生,旁邊還有一個布袋子,不用說裡面裝的是菜籽。妻子彎腰朝鍋門靠近牆角的麥糠里用手一摸,摸出來一個紅薯,她揭開牆角的稻草和麥糠,是排的整整齊齊的一堆紅薯。睹物思人,妻子哭得啞了嗓子,任人怎麼勸都勸不起來。

從老家走的時候,我和妻子沒有拿那些母親用心血澆灌出來的花生,也沒有拿那些蒸熟了比蜜還甜的紅薯,只是把裝菜籽的布袋子解開,從裡面抓了一把菜籽揣進了兜里,然後又去了一趟母親的墳地。

第二年清明節,我和妻子回去給母親上墳,遠遠地看見母親的墳,像一葉輕舟,停泊在碧波一般的麥田裡,墳的周圍開滿了金色的油菜花…… [1]

作者簡介

竹慶臣,男,河南省固始縣人。

參考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