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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巷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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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巷小識》中國當代作家賈平凹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河南巷小識

河南巷小識

在我們西安,河南人占了三分之一,城內三個大區:蓮湖,碑林,新城;新城幾乎要成為河南的省城了。他們是20年代開始向這裡移居的;半個世紀以來,黃河使他們得幸,也使他們受害,水的災禍培養了他們開放型的性格,勢力便隨着隴海鐵路向西延伸,在西安的城牆內外的空曠地上築屋棲身了。而在這個城市居住的本地人,卻是典型的保守性格,冬冬夏夏,他們總是深住在一座座對稱嚴格的小四合院裡門口有石獅照壁,後院有花壇水井。兩相建築,對比分明。但是,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個城市的人口愈來愈暴溢,居住的面積愈來愈緊張,這種對比分明的建築也愈來愈失去了界限:小四合院裡,已經不是一家人、兩家人了,而是十幾家、幾十家,門窗失去了比例,灶房占卻了庭院,那門道處,花壇上,拐彎抹角的地方都成了住窩,人都有了善於爬高鑽低、擰左轉右的靈活;而河南人呢,門前再也沒有一道籬笆圈起來種蔥種蒜的空地,橫七豎八的住屋往一塊雲集,越集越大,迅速擴張寬一點的出路便為街了,窄一點的出路便為巷了,牆隨着地勢或直或團,檐隨着光線或收或出,地面上沒有前途了,又向高空發展,那電線電視天線、晾衣服麻繩,將天空分割成無數碎塊,夜裡星星也看得少了。於是,大千世界,同此涼熱,本地人再不自誇,外地人再不自卑,秦腔和豫調相互共處,形成了西安獨特的兩種城語。

西安城,在世界上最出名的是那一圈保留得完整無缺的古代城牆,正是這圈城牆,使我們居住在這裡的人們從此受到了限制,當今的時代,已經不是古遠的唐朝、明朝,它每時每刻都要變化,而大街愈是擴建寬闊,小四合院和小巷便愈是狹小,時興的樓房愈是改造高大,小四合院和小巷便愈是低矮。我是住在小四合院的陝西人,我的老婆卻是從小生活在那小巷裡的河南人,我們往來着,從一個擁擠的世界到另一個擁擠的世界。但使我們終不能明白天地間的事竟如此矛盾,居住在這樣的地方,我們到了晚年的人偏多是臃臃腫腫,而我們的孩子們年紀還小小的,卻個個都長得高大個頭?!因為我的兒子要結婚,我的小四合院裡的兩間小屋必須要安下一張四尺寬六尺長的雙人床,退了休的我只得去投靠老婆的娘家——泰山的兒子在外地工作,按規矩我這是做了上門女婿——在河南人的小巷裡住下來了。

這條巷子,當然是離城牆最近了。城牆是要比整個巷子高出四五倍,暮色的天氣里,雲壓得很低,便看得見風裡的夕陽在女牆上腐蝕,那斜壁上橫出的碗口粗細的枸子樹上,紫燕一起起飛,迴旋的運動中,一會露出最寬的正面,一會顯出最窄的側面,如同一朵方向不定的雲朵。這是全巷人最為眼福的一景,常常下班回來,都要站在巷口看着,直等到這群飛物倏忽投向遠遠的城門外去,像被吸鐵吸去一樣沒了蹤影,才硬着脖子往巷裡走去。這個時候,又正是一輛火車定時從城牆外通過,笛聲叫着,驚天動地,他們就想象着道班上的巡警該是站得端端正正向列車致意了,於是一邊往巷裡走,一邊腳下有了節奏,似乎這火車的轟鳴不是一種摧殘壽命的噪音,而是一首護送他們回家的雄壯樂曲。

巷子的路很長很長,因為這是一個「中」字的形狀三條正巷,便是那「中」字里的豎道,兩邊都是高高的樓房,這豎道就特別幽深。一盞昏昏的路燈在巷的那頭亮了,無數的人頭在晃動,家家的門窗已經打開,水瓢聲,鍋勺聲,播放着豫劇的收音機音量開到了最大限度,一聞到飯菜的香味,一聽到豫劇的唱腔,每一個進巷的人就感到「家」的溫暖了。「回來了?」「回來了!」一問一答,簡單的招呼,從巷子走進去要進行成百次的反覆。到了「中」字里的那個方塊處,這便是巷子的集中區域,屋舍一律東西方向,分成無數個岔道,寬者一米二三,窄者不足三尺,門和門直對,窗和窗直對,一個岔道又形成了獨立的胡同。結構的複雜,似乎每一個地方都可以和任何地方接通,每一個地方又都可以和任何地方堵塞,像八卦陣一樣,暗道機關,只有這個巷子的人才會知道。屋舍的高低不一,寬窄不一,造型不一,一切恰如其分地占領着位置,又都在互相依賴,如果搬倒一家屋舍,便極有可能導致整個巷子的倒坍。完全可以看出,早先的房子全然是土坯築的,油毛氈在上蓋了,壓上磚頭,便是屋頂,牆頭上就長出厚厚一層墨綠色的苔蘚。現在卻差不多翻修成了瓦房,有方塊瓦的,有機制瓦的,有石棉瓦的,也有高等住宅,則是一磚到頂的二層平頂小樓。我們的住房是屬於那老式的結構,你永遠也不會相信這竟也是兩層樓呢!樓下的房子暗極了雖然一切家具都是現代化了:電鍍桌、電鍍椅、電視機、電風扇、洗衣機、櫃鍾,但都失去了閃光的色彩。順着門後的牆角,是靠着一把木梯的,直上直下,用鐵絲固定在牆上;爬着上去,那裡更是一個黑暗的去處。還好,電燈的開關就在梯子上頭,拉開了才見裡邊是支有一張床呢。這樣的樓上臥室家家都有,一上去就得睡下,一起床就得坐起,颳風風從四面可以進來,下雨雨聲就在腦門之上,但無風無雨的月明之夜,那卻是收聽站,樓下的左邊右邊、前邊後邊,一切談論聽得清楚,家事、國事、天下事,分辨着那談論人的口氣、語調,便可想象得出那舉止、神氣,滋味是讀任何報紙也不能比擬的。

在最小的範圍內,囊括最豐富的內容,這是這條巷子的神秘處,也是這條巷子裡的河南人的神奇處。簡直像是一個被打開的收音機,一切線路眼花繚亂地呈現出來,雖然錯綜複雜,卻一切各有規律。人和人相處太近了,人和人就各自十二分地熟悉,別人是如何的走勢,如何的坐態,甚至一聲咳嗽,閉上眼睛也能分辨出來。如果一個生人,要趁亂走進來,立即就要被全巷人發現了。「你找誰?」必是有人起來發問的,這倒不是懷疑生人是「非偷即搶」,而是擔心會陷入迷魂陣,曾經發生過許多人在這裡轉來轉去,尋不着要去的人家,而竟最後又苦於不能出去。

巷子裡是有空閒的時候,那是有工作的都去上班走了,龍鐘的退休老人便成了巷子的警察和清潔工。他們會認真地打掃清一切角落,然後就喜歡蹲在南北兩個巷口,只要守住這兩個巷口,巷子裡一切便安全無事。他們開始悠閒地吸煙,煙是上好的水煙,又拌了香油、香精,裝在特製的木頭旋出的圓盒裡,揉出一丸一丸豆粒大小的煙團塞在竹根管做成的煙袋裡,吸一下,煙全然入口,這便是最醉心的「一口香」了。一連吸過二十袋,三十袋,香味濃濃地飄滿了巷子,他們就閉上眼睛,靠地路燈杆下做一個長長久久的過足癮後的遐想。最緊張的,卻要算一早一晚在廁所的門口了。廁所只有兩個,一個在方塊的東北角,一個在方塊的西南角,黎明起來,家家要倒便盆,到了晚上,尤其是一場精彩的電視剛剛完畢,去廁所的小道上就隊如長龍。上完廁所,就又要去巷頭唯一的水管處挑水,吃和排是人生的兩項最重大的工作,那挑水又常常是兩個小時、三個小時的心平氣和的等待。

可憐這條巷子,冬天倒還罷了,因為人多爐子多熱氣多,雪落得總比大街上要薄,一到了夏天,卻是徹夜的不能安寧。他們詛咒着這個季節。家家可以什麼也沒有,但不能沒有風扇,扇出來的風卻一樣還是熱的。家與家太近,打開窗子就得拉上窗簾,多少新婚夫婦的夏季蜜月,那簡直是一種熱水裡的生活。幾乎成了沒有辦法的習慣,男人一進巷第一件事就是剝光上衣,老少都穿短褲,吃飯一律到大巷口去,一碗飯,一身水,一場代價很高的勞作。到睡覺了,就各自占地安床,老的來睡,少的來睡,男的來睡,女的也來睡,直把那巷道擠得只有一尺來寬,夜裡挑水的人小心翼翼地走過,也曾發生過水濺了兩邊的人頭,桶撞了熟睡人的牙齒的事件。

環境的限制,迫使着這裡的人們只能團結,不能分裂。以前有兩家鬧翻了臉,互相報復的機會就十分方便:你今夜將我窗下的爐子滅了火,我明夜在你檐下的水缸里撒了土,動起手腳,又沒有鬥打的場地,那門前台階上的大小物什就遭到了毀壞,而且又波及四鄰,一輛自行車倒了,嘩嘩嘩倒下一片,一個污水桶翻了,污水汩汩汩漫流到各家,結果全胡同聲討,兩家也後悔。教訓使他們懂得了「克己復禮」,利人利己。所以,自此以後,斗家來了客,爐火突然滅了,隔壁的寧肯自己餓着,也要將爐子搬來讓給客人做飯;一天三頓,誰家飯好,誰家飯差,大家都知道,孩子們只要端着小碗,一巷子的好飯就都吃了;白日裡在巷道拉上無數道繩晾上衣服,衣服是各家都有,五顏六色,進巷如迎接外賓的彩旗。但誰也不會收錯,即使夜裡有誰忘記收了,就會有人大聲喊:誰的衣服沒收?誰的衣服沒收?

河南人的耐忍是和他們的吃苦能幹一樣着稱於這個城市的,他們一代一代居住在這裡,使他們作為人的本性惡的成分沒有滋生和擴張,而是極大限度地萌長着美的成分。他們注重本質的淳樸、正直和自強不息,也講究着外表的端莊、大方和修飾打扮。但是使他們傷心的是不能辦一個花壇,便只好家家將盆花放在屋頂上,一有空就爬上去侍弄,誇耀着各自的鮮艷,這高高低低的屋頂就成了他們最有色彩的地方。整個區域,一共是六棵樹,這樹就是他們的聖物,節日要給樹上掛彩帶,臘八要給樹上放米粥。樹是早年建房時就長的,因為房子的擁擠,長得十分細,也十分高。春天來沒來,樹是他們的消息;天上有風沒風,樹是他們的預報,當偶爾有一群鳥兒落在那樹上,樹一個快活的驚悸,他們的心顫酥酥的感到了身心的快活。

他們熱愛着養他們的西安古城,但他們畢竟懷念生他們的河南故鄉。當河南的劇團來西安演出,他們必是全巷出動,集體定票;常常就在早晨起來,誰家妹子細聲細氣唱幾句「銀環」,立即就有了「栓保」的回唱,接着,唱「栓保媽」的也有,唱「栓保爹」的也有。當某個老頭回了一次老家,說起河南的水利建設如何好了,收成如何好了,這人就紅火了一巷,這家請,那家叫,煙酒供上聊話兒,末了一起為河南的富強幹杯。家家都繼承着一種風俗:在牆上懸掛五個六個相框。那裡邊是裝有幾代人的相片,相片是他們的家史,有老一輩的,記載着初到西安的經歷:先是撿破爛,蹬三輪車,再是開飯店,擺地攤,後是進工廠,開機器……老年人就要大講他們的處世哲學了:苦要耐得,福得知享,大苦中才有福。當然,言語之間,他們也多多少少流露出一些異鄉人的情感,只是盼望兒女們若要成家能找河南老鄉。但是,後輩們卻越來越多地要將陝西的姑娘領進家來要見公公婆婆,或者自己的姑娘去進了陝西的人的小四合院裡去當了人家的媳婦。事實證明着年老人的婚姻思想的過時,新的家庭的和睦,生活的幸福使他們明白,河南人和陝西人都是軒轅的子孫,在西安的這塊土地上,他們有責任合二為一地建設好這個城市。

我常想,這條巷子,如同那些小四合院,或許還要在一定的時間裡繼續保留在西安城裡,其人口的密度還會要越來越大,但是,矮小的房屋住的是高高大大的人群,艱苦的環境培養的是不屈不撓的性格。我們眼見得巷子裡的大學生不是一代比一代增多了嗎?在整個巷子裡,最受崇敬的要算是住在巷頭的那位年輕的城建局工程師了,每天晚上,人們都要擁進他家去詢問城市建設的情況。某某大街要擴修,他高興,我們也高興;某某地方要建一座大商場,他激動,我們也歡呼。為了西安將來人人都住上舒適的房子,這個巷子裡的人默默地又是心甘情願地在這裡擁擠。當空閒的時候,這些人們總喜歡一家家去那高高的城牆上俯視這個城市,孩子們就在那裡放起了各種各樣的風箏,風箏飄在城牆的上空,飄在我們巷子的上空,飄在西安城的上空,孩子們在銳聲叫喊,大人們也在銳聲叫喊,一會兒是「中!中!」一會兒又是「妙!妙!」這時候,城牆下的兩個外地遊客,瞧見了我們的狂樣,我聽見他們在說:「這群人怎麼啦?又說陝西話,又說河南話,準是喝醉酒了?!」

草於1983年5月13日夜

居陋巷而不改其樂

閱讀這篇文章時,總是會聯繫起賈平凹的另外一篇寫小巷的文章《五味巷》。五味巷中居住的人群較為複雜,全國各地幾乎都有。河南小巷,居住的基本是河南人。一群河南人,也許是災難或者其他原因離開自己的籍貫地,浩浩蕩蕩地來到陝西,在西安城中頑強地紮根生存下來。《五味巷》想要表達的是生活的各種滋味,《河南小識》想要傳達的,更多是這群河南人居陋巷而不改其樂。我們循着文本慢慢來看。

小巷離城牆最近,城牆比巷子高出四五倍,我們讀到這裡,會覺得生活在一堵高牆之下,該有多壓抑啊。可是小巷中的人偏偏看到的是「最為眼福的一景」:枸子樹上的紫燕一起起飛,迴旋的運動中,一會露出最寬的正面,一會顯出最窄的側面,如同一朵方向不定的雲朵。他們一直站着、看着,直到那群紫燕飛得杳無蹤影,才往巷裡走。這時候若是火車從城牆外呼嘯而過,在河南人耳里,「這火車的轟鳴聲不是一種摧殘壽命的噪音,而是一首護送他們回家的雄壯樂曲」。我們常說一個人的內心是什麼狀態,他看到的外部世界就是什麼狀態。河南人內心是快樂的,他們就能感受到外界的美好。

河南人在小巷中的房屋,就面積來說,狹小;就光線來說,陰暗;就質量來說,破舊;就私密性來說,門對門、窗對窗,別人家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然而,生活在巷子中的人熱情、淳樸。只要一走進巷子,就立刻感受到「家」的溫暖。「回來了?」「回來了!」這簡單的招呼,要進行成百次的反覆。這是熱情的表現。若有陌生人走進巷子,必有人發問「你找誰?」不是懷疑人家有不良動機,而是擔心人家在這迷宮似的巷子裡走不出去。這是淳樸的表現。巷子裡的老人自願免費擔任巷子的警察和清潔工,他們真是把這條河南巷子當作一個大家庭,為家裡人做事心甘情願。甚至是排隊上廁所和排隊挑水,大家也是心平氣和地等待。

巷子中的河南人還很可愛。他們也會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而鬧翻臉,然後復仇。可是因為他們居住得太密集了,各家各戶間幾乎沒有界限,所以復仇對方很容易,卻也連帶着無辜的鄰人受罪。這種尷尬的遭遇讓小巷裡的人明白,他們只能團結。河南人的可愛還表現在他們身居陋巷,卻想方設法將生活布置得美美的。沒有地方置一個花壇,就把花盆弄到屋頂上侍弄。那些高高低低的屋頂成了小巷色彩最鮮艷的地方。

最讓我們感動的是,這群河南人一方面居陋巷不改其樂,在異地西安城中實實在在生活着;另一方面,他們時時刻刻懷念着河南故鄉。一旦有河南劇團來西安演出,他們必定是集體訂票,全巷出動。當某一人回趟老家再返回小巷,這人會被這家請、那家叫。這個剛回過一趟河南,真真切切看過故鄉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的人,用自己的語言去慰藉着其他人的思鄉之情。從情感層面講,他們希望故鄉越來越好,他們希望兒女成家找河南老鄉。從現實層面講,他們在為西安的發展貢獻着自己的微薄之力,他們的兒女走進了更多的陝西家庭。但最終他們想明白了一個樸素而偉大的道理:不管是河南人還是陝西人,都是軒轅的子孫。作者在文章結尾也寫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畫面:陝西人,河南人,言語不同,但不分彼此。

作者是這條河南小巷的女婿,他親眼見證着河南人的生活狀態,河南人的熱情樂觀、淳樸善良、正直向上、不屈不撓深深打動了作者。在社會的不斷發展、時代的快速變遷中,人口的流動性會越來越大,很多城市的外來人口甚至會超過本土的。外來的與本土的,如何去交流、融合。我想,賈平凹的這篇《河南巷小識》除了讚美河南人,還告訴我們更多超越文本的東西。[1]

參考資料